作者簡介:林殿波,曾用名林電波,通遼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中國鐵路文藝》《解放軍文藝》《解放軍報》《陽光》《短篇小說》《延安文學(xué)》《小小說選刊》《散文百家》等報刊發(fā)表短篇小說、散文多篇。
1
牧民大巴特要去北京的兒子那里享清福了。附近的牧民們聞訊趕來,默默地送大巴特和老伴圖雅出草原。
有騎馬的,有騎摩托車的,動靜最大、蹦跶得最歡的頂屬四輪拖拉機了。大家都沒去過北京,只知道北京是首都,是祖國的心臟,是個好地方。
大巴特坐在兒子的轎車?yán)?,眼眶里盛滿淚水,模糊了車窗外送行的人。
大巴特沒有看到自己的好安答小巴特前來送自己,內(nèi)心很是失望。
大巴特哪里知道,此時的小巴特正騎著黃驃馬站在遠(yuǎn)處高高的山坡上,哭成了淚人。
小巴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覺得自己是英雄,英雄的眼淚不能輕易被別人看到。
車子來到高速公路旁,送行的人們?yōu)榇蟀吞睾屠习閳D雅敬獻上潔白的哈達,斟滿上馬酒,并送上美好的祝福,一一做了話別。直到車子開出視野,人們才放下高高揚起的手臂,紛紛離去。
只有小巴特騎著黃驃馬,立在山頭上,像一尊雕塑。
小巴特慢慢地張開嘴,像某種樂器發(fā)出的聲音,低沉、舒緩、凝重,嗡鳴聲隨風(fēng)飄蕩,像哭,像唱,又像吼。這是蒙古族人特有的一種歌唱形式,叫呼麥。
呼麥?zhǔn)裁磿r候從新疆阿爾泰的蒙古族人那里傳到了蒙古高原,傳到了額侖草原,這些都無須考究。
大巴特和小巴特只知道阿爸阿媽這么唱、小伙伴們這么唱,自己也跟著這么唱。
額侖草原地處科爾沁草原、錫林郭勒草原和呼倫貝爾草原交匯處,是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保存較為完整的原生態(tài)草甸草原之一。
時光回到幾十年以前,大巴特和小巴特長到比勒勒車的車輪子高的時候,兩家人便聚在一起,因為兩家人相距幾里地,幾里地在草原上算不上距離,也就是一上馬一下馬的事。兩家人擺上酒席,拉響馬頭琴,唱歌跳舞。每個人都摸摸大巴特和小巴特的頭,送上祝福的話和禮物,最后給大巴特和小巴特剃頭發(fā),舉行成人禮的儀式。那天是大巴特和小巴特最幸福的日子,因為從那天起他們就是大人了,也就是在那天,大巴特和小巴特結(jié)成了安答。大巴特是哥哥,小巴特是弟弟,其實大巴特只比小巴特早出生一個時辰。
額侖草原上叫巴特的男孩子很多,巴特是英雄的意思。這么多巴特不易區(qū)分,就有了金巴特、銀巴特、大巴特、小巴特。
小巴特相信聲音的傳送是最快的,能騎著風(fēng),追上大巴特的耳朵,安答一定能聽到自己的呼麥聲。
小巴特離開山坡的時候,馬蹄很慢,呼麥聲還在響。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快一個月了,小巴特沒有得到一點大巴特的消息,小巴特很傷心,呼麥的聲音里充滿憂傷。
“我長了狼的胃,而你長了狼的心。”小巴特抱怨著。這段日子,小巴特經(jīng)常喝醉,喝醉了就像個孩子,想起的都是大巴特的不好。
那年鬧雪災(zāi),狼群趁著風(fēng)雪天,把生產(chǎn)隊幾百匹馬的馬群驅(qū)趕到野狼谷,有摔死的、凍死的、咬死的,還有被狼群埋在雪里藏起來的,馬群一下少了一大半。
這下人和狼結(jié)了深仇,開春的時候村上組織基干民兵打狼。掏狼窩是對付狼的狠招,大巴特和小巴特被分到一個小組,大巴特是組長,與小巴特和另外兩個人一起拿著鐵鍬、鎬頭和木棒。
終于找到個狼洞,小巴特爬進洞里半截身子去抓小狼崽,沒有走遠(yuǎn)的公狼和母狼聽到小狼的叫聲拼命往回跑,山坡上站崗的大巴特慌忙大喊:“狼來了!”薅著小巴特的腳脖子往外拽的兩個人嚇傻了眼,扔下小巴特扭頭就跑。狼咬住小巴特的屁股和大腿肚子,又是撕扯又是拖拉,還不停地用爪子撓。小巴特卡在洞口發(fā)出的聲音比狼嚎還瘆人。
最后,大巴特掄起鐵鍬打死了兩只狼?;卮搴?,大巴特成了打狼的英雄,小巴特卻成了孬種,屁股蛋子留下了大大小小的疤瘌。
更讓小巴特耿耿于懷的是,那年參加那達慕大會的摔跤比賽,最后在他倆之間決定冠亞軍。小巴特偷偷跟大巴特說:“特木爾巴根那個鐵柱子說了,他的女兒圖雅長得比草原上的薩日朗花還漂亮,他的女兒要嫁給獲得第一名的摔跤手。”小巴特求大巴特讓著自己,他要拿到這個冠軍。大巴特微笑著點了頭。
哨聲響起,大巴特和小巴特交上了手,還沒等小巴特使勁呢,便轟然倒地。大巴特死死地摁著小巴特,生怕小巴特再次站起來。
事后,小巴特去找大巴特,大巴特說:“我的傻安答,難道你沒看見過山坡上我和圖雅的馬站在一起,插在旁邊的兩個套馬桿在風(fēng)中搖晃嗎?”小巴特不相信,他覺得一定是大巴特得了冠軍后去求的婚……
小巴特不再想這些傷心的事了,他決心忘掉自己的安答大巴特。
一個月以后,小巴特看到大巴特的兒子回來賤賣家里的馬,還在低價出租自家的草場。小巴特去了,買了那匹大巴特騎過的老黃驃馬,這是當(dāng)年自己送給好安答大巴特的,是自己騎的黃驃馬的媽媽。按照習(xí)俗,好的牧馬和牧羊犬,老了是不能被賣掉或者吃掉的,會讓它慢慢地老去,然后如同親人離世一樣厚葬。
小巴特不再那么想大巴特了,常常把自己當(dāng)成河岸上的一條魚,躺在草地上曬太陽。
2
大巴特有三個兒女,通過努力紛紛進了城,立業(yè)成家,過上了想要的生活。
只有小兒子呼日查,讓老兩口惦記。呼日查從小就聰明伶俐,書讀得最好,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京城工作,大巴特著實自豪了一陣子,對于草原人來說,也的確是件很風(fēng)光的事情。
來小兒子這里享清福的大巴特和圖雅沒樂呵幾天,就開始渾身不自在起來。
跳廣場舞,扭秧歌,看電影,看電視,對大巴特來說,這些都沒有騎馬放牧來得開心快樂。
大巴特覺得自己不適應(yīng)大城市的生活!
小兒子呼日查為斷了大巴特養(yǎng)馬的念想,便偷偷回去賣掉家里的馬,想把生米做成熟飯,這樣大巴特沒了退路,也就能安心地待在城里了。
一天夜里,大巴特睡夢中被黃驃馬的叫聲驚醒,沒錯,是黃驃馬的嘶鳴,它在呼喚自己。第二天一早,大巴特便拉著老伴圖雅悄悄地去了火車站,買了回草原的火車票……
一進家門,馬群小了一半,心愛的黃驃馬也不見了。
得知真相后,大巴特氣得雙手顫抖,費了好大的勁才撥通了小兒子的電話。這是大巴特第一次罵小兒子是“狼崽子”,說他是嫌棄家貧的狗,是嫌棄母親丑的兒。
大巴特越說越激動,整個人像得了重病一樣,渾身抽搐著。
就在爺倆僵持不下的時候,圖雅接過電話,說:“老嘎達,你也別費心了,你阿爸離不開草原,我們倆都愿意養(yǎng)馬,趁著輕手利腳還能干兩年,等干不動了再去你們那里生活?!?/p>
呼日查見阿媽堅定不移地支持阿爸,自知拗不過,只好順從了。
大巴特不再抽搐,瞅著老伴圖雅一直笑,憨憨地笑,就像當(dāng)年第一次見到圖雅時那樣。圖雅狠狠地瞪了大巴特一眼,說他沒心沒肺。
大巴特不愛說話,就是愛笑,也是他笑起來時那迷人的酒窩讓圖雅深深地愛上了大巴特。
終于又可以養(yǎng)馬了,大巴特笑得像個小孩子。
過了不久,小兒子給大巴特買了一輛摩托車。因為對小兒子私自賣馬還存在不滿,大巴特對這輛摩托車也是看不順眼,抱怨它一身硬骨頭,雨天、雪天上個陡坡都不頂用,還說它沒感情,少點油水就罷工,一旦趴下就笨重得像頭牛,不像馬通人性。
其實大巴特還是想念那匹黃驃馬。每當(dāng)想起黃驃馬,便想起安答小巴特,想起小巴特就抽悶煙。
這天大巴特?fù)Q上嶄新的蒙古袍、新的氈靴,戴上禮帽,手腕上套著馬鞭,走出了蒙古包。大巴特看到圖雅時,還微笑著努了努滿是胡茬子的嘴。圖雅知道他是去找安答小巴特了。
圖雅炒著米,煮著奶茶,心想這兩個好兄弟早該聚聚了。
遠(yuǎn)遠(yuǎn)的,大巴特就看到了小巴特門前拴馬樁上的那匹黃驃馬。黃驃馬顯然也看到了自己曾經(jīng)的主人,它先昂起頭,豎起耳朵,然后不停地點頭、甩尾巴、踱碎步,發(fā)出響亮的嘶鳴。
隔著玻璃窗的小巴特也看到了大巴特,他氣勢洶洶地沖出氈房,驚飛了地上的一對花喜鵲。
“你是走錯門了吧?沒有了腿腳就想起我的黃驃馬了是吧?”
大巴特?fù)P起臉,頭還有點側(cè)歪,又重重地點點頭,就像當(dāng)年在摔跤場上的表情。接著他就哈腰解開黃驃馬的韁繩,飛身上馬,揚長而去。
小巴特愣愣地站在那里,耳畔傳來熟悉的呼麥聲。那聲音揪著他的心,抓著他的肝,他也迅速解開自己那匹黃驃馬的韁繩。草原上騰起兩團煙塵,那時而重合、時而分開的呼麥聲響,婉轉(zhuǎn)悠揚,歡欣明快,伴著馬蹄細(xì)碎的節(jié)奏,像交響樂一樣,在草原上回旋。
草原如同綠色的海洋,風(fēng)推浪涌,碧波翻滾。此時的小巴特覺得自己像一條小魚,在大魚的影子里追趕著。
大巴特的家不是很遠(yuǎn),一上馬,一陣馬蹄聲就到了。大黃驃馬和小黃驃馬被拴在同一個拴馬樁上,它們臉挨臉,互相蹭著,鼻腔里發(fā)出只有它們自己才能聽得懂的聲音。
大巴特和小巴特一先一后進了屋。
一桌飯菜已經(jīng)備好,香味一個勁地往鼻孔里鉆。
大巴特讓小巴特坐在正位,小巴特說什么也不愿意,在小巴特心里,他們是安答,不是客人。正在兩個人你推我讓之時,圖雅走過來,示意他倆坐在紅紅的長條桌兩邊,自己則坐在中間的那個位置上,“這回你們倆就不用爭了吧?”兩個人先是愣了一下,隨后開心地笑了起來。桌子上三雙碗筷早已擺好,三個酒杯早已斟滿了酒,酒映照著每個人緋紅的臉,濃濃之情直達每個人的心靈深處。
圖雅今天的心情像盛開的薩日朗花一樣燦爛,為他們的再次相聚感到由衷的高興。
圖雅還不忘調(diào)侃一下:“別看我現(xiàn)在是老太婆了,其實你們年輕的時候都喝不過我,只是我不愿意跟你們喝罷了?!比齻€人都笑了,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大巴特想念小巴特,大巴特嘴上不說;小巴特想念大巴特,小巴特嘴上也不說。他們都把情感默默地藏在心底。
但小巴特心底還藏著一個事,這個事與大巴特和圖雅有關(guān)。
“嫂子,問你個事情唄,當(dāng)年是我哥拿到冠軍后才向你求的婚嗎?”小巴特今天想知道答案。
圖雅是個很爽利的女人,她未加思索道:“其實小巴特比大巴特帥氣,那時候小巴特愛說愛笑,愛玩愛鬧,還愛摔跤。大巴特不愛說,但是他笑起來是真好看?!?/p>
圖雅喝了一口酒,說起了當(dāng)年的往事。
“那年放羊的騎馬老了,阿爸請大巴特馴馬,看著大巴特一次次把生個子馬摔倒,一次次騎上,任憑馬轉(zhuǎn)圈尥蹶子,站起來前蹄騰空扒踹,倒立著后蹄揚起,大巴特就跟長在馬背上一樣,那匹生個子馬就是不服,一溜煙跑沒影兒了。晌午回來的時候,生個子跟水洗的一樣,步子也穩(wěn)當(dāng)了,順服得像只綿羊。
“倒不是我看上他馴服烈馬的勇猛彪悍,在咱們草原上,那不是稀罕事,是他把馬的韁繩交到我手上的那一瞬間,我看到大巴特的那張笑臉,還有兩個深深的大酒窩,我的心一下就被觸動了。
“不長時間,后村來個保媒的,介紹的是個摔跤手,得過旗里的冠軍,還給十頭牛做聘禮。
“我不同意,我說咱們村的大巴特不是挺好的嘛?阿爸說好有什么用。我知道阿爸是嫌棄大巴特家里窮,別說十頭牛,就是讓他拿出十只雞都拿不出來!所以,就放出話,說要把我嫁給摔跤冠軍。
“那個摔跤手,一心想拿冠軍,家里殺了一頭牛,頓頓吃牛肉。結(jié)果那達慕那天,我看到他第三輪就被小巴特淘汰掉了。
“大巴特拿到冠軍后,我爸還是不同意。我讓大巴特把摔跤獲得的彩電給我阿爸送去,然后出來就搶我,馬到我跟前,一搭手我就上了馬。阿媽當(dāng)年就是阿爸騎馬給搶到家里的,我知道阿爸不能聲張。就這樣三天以后,我們倆回家,阿爸啥也不說了?!?/p>
小巴特指著大巴特說:“你太有心眼啦!當(dāng)初你應(yīng)該求我才是呢!”三個人哈哈大笑起來。
圖雅的話小巴特信,小巴特看著大巴特,覺得大巴特就像草原上孤孤零零地站在坡上、梁上的一棵老榆樹,冬天根根枝條清晰可見,夏天蓊郁的樹冠像一峰跋涉的駱駝。而自己,就像老榆樹深埋沙土里的根,根須是倒立在地表下的樹冠,以另一種方式存在著。
大巴特和小巴特找回了相守相望的日子。為了省時省力,兩群馬合群在一起,這樣馬群就變成了四百來只,照看起來很方便,最主要的是兩個人還有喝酒的時間。
從那以后,額侖草原上兩位年逾七十的老人,放牧著一群最烈性的蒙古馬。
3
別看大巴特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身子骨還很硬朗,腰不彎,背不駝,能輕松提起一百斤的袋子。
黃驃馬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這也是它最危險的年齡段,像一個進入生命倒計時的老人。
小巴特也愛馬,從小就愛。
一天一夜的大雪,把蒙古包砸矮了半截,煙囪里的白煙升起來便被凍得粉身碎骨灑落一地。
清晨,雪還在下,小巴特來了,急沖沖進了屋。氈房外,黃驃馬靜靜地站立在雪中,牧羊犬大黃像一個彬彬有禮的客人,趴在主人下馬的地方,一動不動。
大巴特小巴特一前一后走出氈房。大巴特正正馬鞍,緊緊肚帶,又摸摸馬的頭,這幾個簡單的動作已經(jīng)重復(fù)好多遍了,嘴上還不停地叨咕。大風(fēng)和大雪勾結(jié)在一起,馬群指不定會遭多大的殃呢。
牧羊犬黑子興奮地圍著大巴特前竄后跳,搖頭擺尾,那高興的勁頭如同即將進行一次愉快的旅行。
圖雅走出氈房,抬頭望著天空,臉上開著朵朵雪花,裹在頭上的紅圍巾在風(fēng)中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圖雅不禁絮叨起來:“起風(fēng)了,不怕雪生根,就怕風(fēng)長毛,馬群要是跑遠(yuǎn)了,就別追。天黑前一定得回來,馬長腿就是跑的,你長腿是回家的,不要跟老天爺較勁?!眻D雅說完,把炒米、肉干、水壺、酒壺、香煙一股腦裝在口袋里,拴在鞍肩上。
多少年了,每次大巴特出去查看馬群,圖雅都是如此,這是標(biāo)配,從未改變。
“你嘮叨個甚,烏鴉嘴,從穿著開襠褲起我就在這片草原上跑,方圓百里哪兒沒去過?它們就像我的鼻子、眼睛、耳朵一樣,再熟悉不過了。我要是丟了,那就是日頭被老鷹叼走了?!?/p>
“你這老糊涂蟲,忘性總比記性好,人也像頭犟驢,就不聽勸。整天拿東忘西的,走到門口了還跑回來問去哪里,要干啥去,要我說,指不定哪天就把自己給丟嘍!”圖雅的反駁對大巴特來說就是一陣風(fēng),絲毫不會觸動他的內(nèi)心。
小巴特在前,大巴特在后,兩只牧羊犬撒著歡地跑。四個大大小小與雪的顏色格格不入的影子向前移動著,越來越小,直到融入雪色之中。
一路上,大巴特的嘴也不著閑,像是和黃驃馬說,也像是自言自語:“這馬群怎么跑出自家圍欄的,難不成長翅膀飛到云彩上去了?”昏花的雙眼被傾瀉的雪花阻擋著,胸前的望遠(yuǎn)鏡也失去了它的作用。
沒有了太陽、遠(yuǎn)山、樹木、道路,就連往日蓬蓬勃勃的枯草,一根都看不見。大巴特這回真的迷失了方向,再也分辨不出東南西北了。
迷失了方向的大巴特呼喊小巴特。大巴特又認(rèn)為小巴特走的方向不對,兩個人不斷發(fā)生爭執(zhí)。
小巴特說:“你這個人總認(rèn)為自己是對的,別人永遠(yuǎn)是錯的?!?/p>
大巴特說:“你怎么能證明你是對的?”
小巴特說:“我們倆說不明白,那就聽馬的,馬往哪走咱們就往哪走,騎馬找馬,這回總行了吧?!?/p>
大巴特說:“我看不行,你的馬和我的馬是母女關(guān)系,你那匹馬走,我這個一定在后面跟著。”
小巴特拗不過大巴特,開始抱怨大巴特:“老糊涂了,難怪你跟子女們處不來……”
大巴特一聽這話,傷到了肺管子,氣得從馬背上跳下來,一著急來了個倒栽蔥,只剩下兩條腿在潔白的雪地上撲騰。兩只牧羊犬圍著大巴特狂吠,分別咬著一條褲腿拖拽,怎奈砸得太深,根本拽不出來。
小巴特跳下馬,在齊腰深的雪地上甩著膀子走過來,和兩條狗合力將大巴特拽了出來,有點像給馬駒接生一樣。大巴特嘴上不停地說:“我老糊涂了,我看是你啥也不是,還不聽話,我糊涂最多也就比你糊涂一個時辰。那你說這馬怎么找?”大巴特的臉上沾滿了雪,手中的馬鞭也像個耷拉著腦袋的狗尾巴草。
小巴特看著大巴特坐在地上無賴的樣子,知道他這是服軟了,心里反倒有點不落忍,上前拉起大巴特,語氣平和了許多,說:“哥,你看這樣行不,讓狗帶路,你的狗你總會相信了吧?”
“嗯!好主意,這還差不多,你要是早有這辦法,我能和你作對嗎?”
兩個人重新上馬,在他倆吆喝聲的驅(qū)使下,兩只狗聞嗅著在前面探路,速度明顯加快了許多。
暴風(fēng)雪足斤足兩地兜售著自己清倉大甩賣。大巴特用手?jǐn)]掉剛才倒栽雪中時粘在臉上的雪,在那一瞬間他似乎發(fā)現(xiàn)雪下面的世界都是涼氣,想著想著他不由得張開嘴發(fā)出呼麥的聲音。
呼麥聲也在風(fēng)雪中飄蕩,一副隨波逐流的樣子。小巴特聽得有些厭煩,后悔剛才把大巴特從雪地里拽出來,就應(yīng)該讓他在雪里再多“長”一會兒,看他這老頑固到底能不能長出個三頭六臂來。
4
中午一過,天色也漸漸明亮起來,依稀可見遠(yuǎn)山的輪廓。大巴特辨別出了方向,一直郁悶的心情豁然開朗,精神也抖擻起來。
風(fēng)開始變冷,白毛風(fēng)哭嚎著,很瘆人。
走在前面的小巴特隱約聽到馬群驚恐的叫聲,雪地上有馬群踩踏過的痕跡,一地凌亂,馬群不遠(yuǎn)了。
大巴特使勁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自己真是有忘性沒記性,馬群曾來過這里。
兩人循著馬群踩過的痕跡走進雪坑里,看著心愛的馬群安然無恙,大巴特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招呼小巴特歇會腳,喝口水吃點東西再去趕馬群。
突然,馬群一陣騷動,向雪坑最里面涌去,大黃和黑子狂叫不止,緊接著就是亂作一團的撕咬聲。大巴特和小巴特拼命地往狼群中扔著石頭,嘴里還發(fā)出吼叫聲,石頭越來越少,聲音也越來越小。兩人癱坐在雪地上,看著狼群撕扯大黃和黑子的尸體。他們這才明白,原來馬群是被狼群一路驅(qū)趕著過來的。
大巴特和小巴特感到事態(tài)嚴(yán)重,狼群一旦發(fā)動攻擊,驚恐的馬群會向雪坑最里面猛跑,擠壓踩踏造成的傷亡遠(yuǎn)比從山崖上摔下去要嚴(yán)重,這狼群集體狩獵的手段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唯一的出路就是,拖延狼群發(fā)動攻擊,等待時機救出馬群。
小巴特不時地往狼群中扔著石頭。
大巴特從腰間取出蒙古刀,想尋找一匹弱小的馬??墒牵蟀吞匾呀?jīng)沒有能力征服任何一匹蒙古馬了。
小巴特發(fā)出聲嘶力竭的呼喊:“快點?。±侨阂l(fā)動攻擊了。”
大巴特垂下頭,徹底絕望了。這時候,大巴特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推自己,原來是黃驃馬伸著長長的脖子,用它的頭在蹭自己,鼻孔里還發(fā)出一種微弱的聲音,那聲音像嬰兒在啼哭,更像一位老者在哽咽,在哭訴。
大巴特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試探著伸出左手,抓住黃驃馬的喉管,黃驃馬一動不動,只有淚水在緩緩流淌。大巴特把心一橫,閉上眼,一刀下去,黃驃馬一腔熱血噴濺,大巴特成了一個血淋淋的人。
黃驃馬撲通一聲倒下了。大巴特將黃驃馬身上的肉割下來,一塊一塊向外扔,扔一塊,停一會兒,以拖延時間。狼群若是吃飽了,也不會那么殘酷無情。
時間在狼群和大巴特之間來回游走,夜色越來越濃,大雪似乎是為了配合狼群完成一場圍獵,此時悄悄地退場了。
雪坑外那舒緩的山坡上,狼群的眼睛發(fā)出一束束幽藍(lán)的光,不時地向這邊張望,每次有食物飛出來,都會伴隨一陣激烈的撕咬聲,沒有搶到肉的狼便抬起頭來繼續(xù)等待。只要有個別性子急的狼向這邊靠近,小巴特的石頭就會準(zhǔn)確地投擲過去,被擊中的狼發(fā)出一聲慘叫,回到原地等著肉從天而降。
大巴特和小巴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默契,只是大巴特由于體力下降,再加上極度的驚慌,投出食物的距離也越來越近,狼不得不跑來跑去地?fù)屓?。這樣一來,小巴特格外忙乎,每次都是一陣手忙腳亂,扔出去的石頭也失去了準(zhǔn)頭,聽不到狼被打中發(fā)出的叫聲。那叫聲對于狼群也是一種警告,沒了這震懾力,狼群隨時都可以一哄而上。
小巴特突然喊了起來:“哥!哥!哥!我摸到樹根子啦!挺大挺大的,好幾個呢?!?/p>
“那打火機也點不著樹根??!”大巴特的回聲在雪坑里回蕩,拖著長長的尾音。
“你笨死了,你不是有酒嗎?趕快拿來。還有馬鞍子,還有你的布口袋。”
大巴特把烈性白酒灑在馬鞍上,隨著“嘭”的一聲巨響,坑里坑外,火光通明。
夜,一下亮了。
大巴特張開雙臂,大步走向小巴特。小巴特也張開雙臂,兩個人緊緊地?fù)肀г诹艘黄?,兩顆心咚咚地撞擊著胸腔,根根肋骨都在打戰(zhàn)。這是大巴特和小巴特除了兒時摔跤、玩耍以外,這么多年最親近的一次身體接觸了,兩個人久久地?fù)肀е?。因為他們知道,有了火,狼就不會來,是安全的了?/p>
有了火,大巴特和小巴特的身體溫暖了,膽子也壯大起來,看到雪坑附近干枯的樹根還有很多,便拉著手,一起去撿回來扔到火堆上,火苗越來越大,越來越亮,把大巴特和小巴特的身影投映在天幕上。
狼群見到火光,驚慌地向后退出很遠(yuǎn),頭狼吃飽了,趴在一棵大樹下,其他的狼都圍在周邊,等待著狼首領(lǐng)發(fā)號施令,因為狼群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吃到一頓飽餐了,狼群中等級較低的狼仍然饑餓難耐,眼睛里都噴著陰森恐怖的光。
火苗點亮了這個夜晚,大巴特看著小巴特的臉,腦子里閃現(xiàn)的都是兒時與小巴特玩耍的畫面,心里暖暖的,其實今天大巴特很感激小巴特,因為這堆火是救命的火。
天亮了,陽光傾瀉在雪地上。狼群已經(jīng)散去,雪地上的腳印是雜亂無章的,血跡是鮮紅鮮紅的,特別扎眼。遠(yuǎn)去的腳印是一行行深深的腳窩,已被陽光填得滿滿的,清晰可見。
馬群從雪坑里奔涌而出,鼻孔里噴出一團團白色的霧氣。
小巴特牽著自己的馬,大巴特坐在馬背上,兩個人驅(qū)趕著馬群,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向著前方移動。
圖雅和牧民們循著足跡也趕來了,人和馬群安然無恙,草原上呼麥聲聲,天朗氣清,寧靜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