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怡
摘要:《世說新語》相關(guān)條目記述了魏晉女性生活狀態(tài)的基本情況,其中門第觀念深刻左右著女性的生活,并主要通過影響女性的婚姻來發(fā)生作用。魏晉女性較為自由的特點則主要體現(xiàn)在言行恣意和重視才能兩方面。儒家觀念也從兩個方面對女性施予影響:一是“孝”思想的存在對于有子的女性生活具有一定的保障作用;二是重“禮”的思想往往限制了女性的行為,情止于禮。魏晉女性既有較自由的一面,也有言行受到壓抑的一面,需要辯證、全面地看待。
關(guān)鍵詞:《世說新語》;魏晉;女性;生活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4580(2023)02—0050—(05)
DOI:10.19717/j.cnki.jjus.2023.02.009
《世說新語》中與女性相關(guān)的條目約有117條之多,散見于各個門類,其中以《賢媛》一門中的女性條目記載最為集中,彰顯著不同女子的個性與才能。以女性作為切入點對《世說新語》重新進行觀照的學(xué)者亦不在少數(shù),其中對于魏晉時期個性解放及女性形象的研究較為集中,突出了魏晉時期較為自由的社會風(fēng)氣,如呂曉潔的《論魏晉時期女性思想的覺醒——以<世說新語>為例》及張子涵的《<列女傳>與<世說新語>女性形象對比研究》。此外寧稼雨先生的《從<世說新語>看魏晉士族婚姻觀念變化》一文對于理解魏晉女性生活也具有重要參考價值。本文在前人基礎(chǔ)上,試從《世說新語》女性條目出發(fā),總結(jié)門第觀念及儒家“禮”的影響,分析魏晉女性限度之內(nèi)的自由,力求還原魏晉女性生活狀態(tài)。
一、門第
《世說新語》涉及女性婚姻生活的約有51條,其中門第觀念又與女性的婚姻生活緊密聯(lián)系,很大程度上左右著女性擇偶。周一良先生認為:“六朝門閥制度下,最為人所重視者為‘婚與‘宦?!保?]“宦”是構(gòu)成家族門第勢力的基礎(chǔ),“婚”則是不同家族進行利益聯(lián)盟乃至階層躍升的重要工具。魏晉時期門第觀念極強,比如《方正第五》一目中,多涉及有關(guān)門第之見的內(nèi)容,世家大族往往不屑與寒族為伍,然而面對這種現(xiàn)象時劉義慶將其歸入“方正”一目,說明門第觀念在當(dāng)時的士族心目中是品性端方的表現(xiàn)?!妒勒f新語》中的女性浸染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之下,總是會或主動或被動地卷入其中,下面筆者將以女性擇偶為切入點,探析門第觀念對女性生活的影響。
(一)家長包辦
門第觀念常常通過擇偶來影響女性生活,其中家長包辦是魏晉女性擇偶的重要形式,家長往往會以門第為重要依據(jù)替子女擇偶,因此女性生活以較為被動的姿態(tài)受到門第觀念的影響。
《方正第五》第25則中有這樣一則故事:
諸葛恢大女適太尉庾亮兒,次女適徐州刺史羊忱兒。亮子被蘇峻害,改適江虨?;謨喝⑧囏?。于時謝尚書求其小女婚。恢乃云:“羊、鄧是世婚,江家我顧伊,庾家伊顧我,不能復(fù)與謝裒兒婚。”[2]
諸葛恢是東晉時期的重臣,出身世家大族,其家族勢力可與王導(dǎo)的家族并稱,《排調(diào)第二十五》第12則就有“諸葛令、王丞相共爭姓族先后”的記載,佐證了諸葛恢家族的煊赫。這則故事中與諸葛家族結(jié)親的都是當(dāng)時的高門,如潁川庾氏、累世官宦的羊忱家族以及濟陽江氏。而謝裒來求婚的時候,謝氏家族并未發(fā)跡,相較于諸葛恢家結(jié)親的家族來說差距較大,因而諸葛恢拒絕將小女嫁給謝家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出于門第的考慮。
同樣涉及女性擇偶的條目還有《方正第五》第58則:“王文度為桓公長史時,桓為兒求王女,王許咨藍田。既還,藍田愛念文度,雖長大猶抱著膝上。文度因言桓求己女婚。藍田大怒,排文度下膝,曰:‘惡見文度已復(fù)癡,畏桓溫面?兵,那可嫁女與之!文度還報云:‘下官家中先得婚處?;腹唬骸嶂?,此尊府君不肯耳。后桓女遂嫁文度兒。”這一則講的是桓溫為自己的兒子求娶王文度的女兒,后來王文度的父親王藍田不同意,認為不能將王家的女兒嫁給兵家子弟,最后桓溫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王文度的兒子。桓溫雖然官高權(quán)重,但卻屬于寒門,地位不如士大夫階層,魏晉時期士族女性極少下嫁寒門,但寒門女性嫁士族男子卻容易得多。本則中桓兒未能得娶王女,而“桓女遂嫁文度兒”,這個結(jié)果與雙方家族的社會地位密切相關(guān)。
通過以上事例,可以看出家長乃至家族對于門第的重視。這種現(xiàn)象與魏晉時期的門閥政治不無關(guān)系,在動亂的社會環(huán)境下,世家大族想要維持長久的興盛,與門第較高、有一定勢力的家族聯(lián)姻無疑是鞏固自身地位的可靠選擇。由此,在家長的安排下,門第觀念便通過擇偶對魏晉女性的生活狀態(tài)產(chǎn)生深刻影響。
(二)自愿選擇
除家長包辦女性婚姻之外,魏晉時期也有自主選擇婚姻對象的女性,但自主選擇并不意味著擺脫門第觀念的影響,從相關(guān)事例的記載中也能透視出門第觀念的痕跡。如《賢媛第十九》第18則:“密覘之,獨見一女性,狀貌非常,浚因求為妾。父兄不許。絡(luò)秀曰:‘門戶殄瘁,何惜一女?若聯(lián)姻貴族,將來或大益。父兄從之。遂生伯仁兄弟。絡(luò)秀語伯仁等:‘我所以屈節(jié)為汝家作妾,門戶計耳!汝若不與吾家作親親者,吾亦不惜馀年。”父兄本不愿讓絡(luò)秀為周浚妾,然而絡(luò)秀為了家族的興盛,自愿做出犧牲,屈節(jié)到周浚家為妾,以換得與貴族的聯(lián)姻。李贄曾評此則曰:“此婦求夫,求勢力也。好女子與文君奚殊也?有好女子便立家,何必男兒?”[3]點出了絡(luò)秀屈節(jié)為妾的目的是為家族求得勢力。如果說家族中的家長受到門第觀念影響,左右女性擇偶是門第觀念通過外力對女性生活產(chǎn)生影響,女性是被動的接受者,那么這一條中絡(luò)秀的例子就是門第觀念以內(nèi)在的形式對女性擇偶產(chǎn)生影響,是女性接受門第觀念后主動做出的選擇,自愿為了家族利益而選擇門第更高的結(jié)婚對象。
在《世說新語》有關(guān)女性擇偶問題的條目中,僅有一則明確交代兩人是由于情意相投而結(jié)合的,即《惑溺第三十五》第5則:“韓壽美姿容,賈充辟以為掾。充每聚會,賈女于青璅中看,見壽,說之。恒懷存想,發(fā)于吟詠。”此后賈充女便和韓壽暗中來往,卻因韓壽衣服沾染有賈充家特有的香料而敗露,被賈充所知。最后賈充沒有聲張,而是把女兒嫁給了韓壽,成全了這一對有情人。這一則故事看上去頗有“自由戀愛”的特征,但筆者認為這也是以兩人的門當(dāng)戶對為基礎(chǔ)的,韓壽出身官宦之家,是曹魏司徒韓暨的曾孫,且個人能力較強,這些都是賈充最終應(yīng)允這樁婚事的重要因素。門第觀念的影響在這里是以隱性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的。如果韓壽出身寒微,那么二人的結(jié)合恐怕要經(jīng)歷一番波折甚至無疾而終。
由上可知,門第之見給《世說新語》中女性的擇偶帶來的影響是全方位的,是當(dāng)時的女性難以逾越的框架。門第觀念在婚后依舊對女性造成影響,《尤悔第三十三》第2則記載:“武子以其父不答拜,不成禮,恐非夫婦,不為之拜,謂為顏妾。顏氏恥之。以其門貴,終不敢離?!币驗楦赣H沒有回拜顏氏,所以王濟認為禮沒有完成,顏氏不能算是自己的后母,也就不去拜見她。顏氏深以為恥,但由于王家門第高貴,最終不敢與之離婚。門第觀念在當(dāng)時人心中是根深蒂固的,而婚姻對于魏晉時期的女性來說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件事,因而門第觀念就通過女性擇偶對女性的生活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二、自由
分析《世說新語》中女性的生活狀態(tài)離不開對社會大背景的考量,“在三國兩晉時期,其他學(xué)說例如儒學(xué),是不景氣的。雖說孔子在名義上還是被推崇為最高的圣人,但整個儒家學(xué)說正如清人皮錫瑞所稱,處于一個中衰時期。玄學(xué)實際上取代了儒學(xué)在思想界的統(tǒng)治地位。”[4]可見此時玄學(xué)對傳統(tǒng)儒學(xué)發(fā)起了沖擊。在玄學(xué)蓬勃發(fā)展而儒學(xué)相對衰落的時期,社會對于女性的言行要求及理想人格規(guī)范有所松動,女性的生活由此呈現(xiàn)出一定的自由特征。
(一)言行恣意
所謂言行恣意,是指魏晉女性在生活中呈現(xiàn)出來的狀態(tài)顯得順應(yīng)天性,且個性較為突出。這種特點在《世說新語》有關(guān)女性的條目中可以窺得一二,如《排調(diào)第二十五》第8則中所記:“王渾與婦鐘氏共坐,見武子從庭過,渾欣然謂婦曰:‘生兒如此,足謂人意。婦笑曰:‘若使新婦得配參軍,生兒故可不啻如此!”本則中的武子是王渾的兒子王濟,參軍是王渾的弟弟王淪,如此看來王渾的妻子鐘氏與王淪就是叔嫂關(guān)系。王渾的妻子鐘氏乃鐘繇的曾孫女,出身高門,頗具詩才。當(dāng)王渾夸獎兒子時,鐘氏竟然說如果自己能夠嫁給王淪,生出來的兒子一定比王濟優(yōu)秀。結(jié)合鐘氏的背景,可知她是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世家女性,不太可能是由于見識不足而這樣表達。加之本條被劉義慶劃分到了《排調(diào)》一目,“排者,俳也,滑稽也。古代俳優(yōu)戲說,大多充滿機智的笑聲。調(diào)者,調(diào)侃戲謔也,在嘲諷中見其人生智慧?!保?]其中并沒有批評的意思,只是把它視為日常的調(diào)笑,可見當(dāng)時的社會對于這樣的語言行為還是有一定包容度的。又如《假譎第二十七》第9則:“既婚,交禮,女以手披紗扇,撫掌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該則講的是溫公表妹嫁與溫公時的場景,溫公表妹婚前并不知道所嫁何人,但心里已經(jīng)猜到一二,結(jié)婚當(dāng)天發(fā)現(xiàn)自己的猜想是正確的,故“撫掌大笑”,并戲稱溫公為“老奴”。這一連串率性之舉,盡顯少女的爽朗恣意,與既往作品中崇尚的賢淑端莊女性形象截然不同。
通過以上條目可以看出,魏晉女性的家庭生活有玩笑逗趣的一面。夫妻相處過程中能直言心中所想,大膽展現(xiàn)自己的智慧與個性,不必加以掩飾,由此在言行中顯示出魏晉女性較為自由寬松的生活狀態(tài)。
(二)重視才能
才能即是指才華與能力,漢代評價女子的才能時較為偏重婦道要求,《后漢書》中《皇后紀》有這樣的記載:“夫人坐論婦禮,九嬪掌教四德,世婦主喪、祭、賓客,女御序于王之燕寢。”[6]顯示出在婦禮規(guī)定的范圍內(nèi)活動才是女性理想的人格典范。對女子的稱贊之語通常也在婦道的框架內(nèi),如《后漢書》對郭皇后的評價:“郭主雖王家女,而好禮節(jié)儉,有母儀之德?!保?]在贊其“好禮節(jié)儉”之余又將這種美德總結(jié)為“母儀之德”。魏晉時期在評價女子時除了傳統(tǒng)的婦道要求,還較為重視對才能的考量。這里的才能尤其指女性的智慧和德行,比如同樣是對皇后的記載,《晉書》言王皇后:“后年八歲,誦詩論,尤善喪服;茍有文意,目所一見,必貫于心。年九歲,遇母疾,扶侍不捨左右,衣不解帶者久之。每先意候指,動中所適,由是父母令攝家事,每盡其理?!保?]從中能夠看出王皇后文采不俗、頗具孝道,而又善于料理家事,超出了傳統(tǒng)的婦道框架,顯得更加鮮活立體,其中便隱含著魏晉時期對女子才能更為重視。
《世說新語》女性條目中也體現(xiàn)出了對女子才能的重視,結(jié)合《賢媛》一目的整體情況來看,有25則都是因個人智慧或才能而被記載,而并非依據(jù)儒家傳統(tǒng)的賢良淑德,如《賢媛第十九》第17則:“孫秀初欲立威權(quán),咸云:‘樂令民望不可殺,減李重者又不足殺。遂逼重自裁。初,重在家,有人走從門入,出髻中疏示重,重看之色動。入內(nèi)示其女,女直叫‘絕,了此意,出則自裁。此女甚高明,重每咨焉?!北緞t講的是李平陽和其女的故事,根據(jù)傳統(tǒng)禮法,女兒是要聽從父親的命令,依照父親安排行事的,但在李平陽遭遇危及生命的大變故時,居然選擇去和女兒商議,可見李平陽女兒才能的不俗。而當(dāng)李平陽女兒看到奏章后,沒有絲毫慌亂,只說了一字“絕”,準確判斷了形勢,顯得鎮(zhèn)定而睿智。在結(jié)尾處《世說新語》的編纂者更是點評道:“此女甚高明,重每咨焉”,直言其“高明”的特點,對其才華做出了肯定。李平陽之女可因其“高明”被記錄于《賢媛》一目,可見對女性的評判標準有所放寬和松動,不再局限于婦道內(nèi)容,女性的才華得到了更廣泛的承認,女性的日常生活較之前代也就更為自由輕松。
再如許允婦在新婚時被許允嫌棄相貌丑陋,面對許允“婦有四德,卿有其幾”的質(zhì)疑,她沒有一味忍讓退縮,而是巧妙應(yīng)對道:“新婦所乏唯容爾”,并且對許允的無禮給予了回擊:“夫百行以德為首,君好色不好德,何謂皆備”(《賢媛第十九》第6則),此后許允便對許允婦愈加敬重。清代張端木言許允婦:“如此明決,即奇丑亦可愛?!保?]“明決”即明達有決斷,是在說許允婦雖外表丑陋,卻因為出色的才能而惹人喜愛,肯定了許允婦的才華。《世說新語》中還提到了著名才女謝道韞的故事:“謝太傅寒雪日內(nèi)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公大笑樂?!保ā堆哉Z第二》第71則)此時的謝道韞年紀尚輕,卻能即興創(chuàng)作出精妙過人的詩句,其才情可見一斑。劉辰翁評其:“有女子風(fēng)致,愈覺撒鹽之俗?!保?0]認為“兄子胡兒”的詩不及謝道韞。面對“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的佳句,謝太傅的反應(yīng)是“大笑樂”,說明他對于謝道韞的才能是承認且贊許的。
由上可知,《世說新語》中的女性言行較為自由,有表現(xiàn)自己才華的空間,且評價標準較為寬松,客觀看待女性的能力。透過《世說新語》女性條目,讀者可以感受到女性群像鮮活的個性,欣賞她們各異的才華?!稌x書·列女》中選錄的女性也屢見智慧有才能者,如羊耽之妻辛氏“聰朗有才鑒”,又如杜有道之妻嚴氏“貞淑有識量”[11]。從中足見魏晉時期對女子才能的重視。
三、循禮
《世說新語》所描繪的魏晉社會具有內(nèi)儒外道的特點,雖然存在著許多任誕放達的言行,但其內(nèi)里還是儒家的思想,“三十六門中,以‘孔門四科居首便是明證。檢閱全書,諸如‘仁‘德‘禮‘信‘賢‘良‘忠‘孝‘節(jié)‘義等字眼兒俯拾皆是,充分體現(xiàn)了編撰者對儒家正統(tǒng)精神的認可與肯定?!保?2]通過細讀《世說新語》中有關(guān)女性的條目,我們便可得出其對女性生活的影響。
“孝”是儒家話語體系中極其重要的部分,《論語·為政篇》有言:“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保?3]在《世說新語》中有關(guān)子孝母的記載十分豐富,如《術(shù)解第二十》第11則:“殷中軍妙解經(jīng)脈,中年都廢。有常所給使,忽叩頭流血。浩問其故,云:‘有死事,終不可說。詰問良久,乃云:‘小人母年垂百歲,抱疾來久,若蒙官一脈,便有活理。訖就屠戮無恨?!睘榱藨┣笠笾熊姙樽约旱哪赣H看病,他叩頭至流血,即便因此事被殺也沒有遺憾,只求母親能夠恢復(fù)健康。在孝親風(fēng)氣之下,部分有子的女性生活便多了一重保障。
我們也要看到儒家思想對于女性生活的規(guī)范乃至約束的一面,相較于男女之間的情,儒家思想更加推崇的是君臣之情、血緣之情等符合禮法等級秩序的情,若情純粹出自于男女之間,就會為人所詬病。《方正第五》第4則:“行數(shù)十里,淮乃命左右追夫人還,于是文武奔馳,如殉身首之急。既至,淮與宣帝書曰:‘五子哀戀,思念其母,其母既亡,則無五子。五子若殞,亦復(fù)無淮?!惫吹钠拮右驗槭艿綘窟B,即將被誅殺,郭淮卻只是讓妻子按時出發(fā)。州府文武勸說郭淮舉兵,數(shù)萬百姓呼號哭泣,郭淮才最終改變主意,讓左右文武將妻子追回。之后郭淮上書宣帝為妻子求情的理由與夫妻之情絲毫無干,而是出于自己五個孩子對郭淮妻的感情,言孩子不能失去母親,如果五個孩子殞命,那么自己也無法茍活。雖是以人之常情來打動宣帝,郭淮卻繞過了夫妻間應(yīng)有的男女感情,只言子與母、父與子之間的親情,郭淮妻在這里仿佛只是作為五個孩子的母親而存在,其中滲透的便是儒家的情感態(tài)度。
在情與禮的矛盾沖突中,魏晉時期的“情”得到了進一步重視,劉劭對人“情志”中的“志”重新進行定義,顯示出了才性觀由漢至魏晉的轉(zhuǎn)變。姚維評其:“劉劭論人之情志,是將人作為有情有欲,有才有智的活生生的、豐滿的、立體的個體人格予以肯定,是對人自身價值的肯定,反映了魏晉人獨立人格意識的覺醒?!保?4]由此說明魏晉對于“情”的態(tài)度較之漢代更為包容,逐步正視人之常情。但筆者認為夫妻之間的情在此時期的接受程度是較為有限的,夫婦關(guān)系親密化的發(fā)展受到了“禮”的阻礙?!妒勒f新語》中《惑溺第三十五》一目共七條,全都與女性有關(guān),“惑溺”意為沉迷,此目又被安排至第三十五,結(jié)合這部分所收錄條目的具體內(nèi)容,可知編纂者有明顯的貶斥態(tài)度?!痘竽绲谌濉返?則:“荀奉倩與婦甚篤,冬月婦病熱,乃出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婦亡,奉倩后少時亦卒。以是獲譏于世。”這則故事講的是荀奉倩與其婦恩愛的感情,卻“獲譏于世”,可見魏晉時期社會對于夫妻親昵感情的態(tài)度是不推崇乃至譏諷的。再如《惑溺第三十五》第6則:“王安豐婦常卿安豐。安豐曰:‘婦人卿婿,于禮為不敬,后勿復(fù)爾。婦曰:‘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dāng)卿卿?遂恒聽之?!边@則故事講的是王安豐夫婦關(guān)于夫婦間相處方式的討論,通過王安豐所說的“婦人卿婿,于禮為不敬”可佐證儒家所講究的“禮”與夫妻間的親昵感情是相沖突的。故事結(jié)尾又言“遂恒聽之”,即王安豐認為妻子說的有道理,便同意她“婦人卿婿”的行為,從中我們可以探得從社會整體而言是反對夫婦之間過于親昵的,但個人私下的生活中并未對其過分排斥。
儒家思想通過對“孝”的極致推崇與對所謂違禮之情的反對,對女性生活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同時結(jié)合前文提到的“許因問曰:‘婦有四德,卿有其幾?”(《賢媛第十九》第6則)可知,此時儒家的規(guī)范并未完全消失。因此我們能夠推知儒家思想對于《世說新語》中的女性生活狀況是既有保障又有約束的。
另外,《世說新語》中也有關(guān)于下層女性的記載,她們往往以妓或婢的身份出現(xiàn),社會地位不高。有時她們會被視作可以隨意處置的物件,比如《汰侈第三十》第1則:“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飲酒不盡者,使黃門交斬美人。王丞相與大將軍嘗共謁崇,丞相素不能飲,輒自勉強,至于沈醉。每至大將軍,固不飲,以觀其變。已斬三人,顏色如故,尚不肯飲?!比绻e客沒有飲酒,勸酒美人就會被斬殺,此處的美人即是下層女性的縮影之一,生殺予奪的大權(quán)都掌握在貴族男子手中。但若貴族男子寬厚待人,下層女性的生活狀態(tài)也可以是安穩(wěn)寬松的,甚至可以獲得讀書的機會,如:“鄭玄家奴婢皆讀書。嘗使一婢,不稱旨,將撻之。方自陳說,玄怒,使人曳箸泥中。須臾,復(fù)有一婢來,問曰:‘胡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通過鄭玄家奴婢大膽為自己辯白的行為,以及‘薄言往愬,逢彼之怒的妙語,可以看出魏晉時期下層女性在被視作貴族男子的物件之外,其智慧與才華也能夠得以展露??偠灾聦优陨顮顟B(tài)如何主要取決于其所屬的貴族男子的態(tài)度。
綜上可知,《世說新語》中所描寫的女性由于更為寬松的社會環(huán)境和自身的努力,生活狀態(tài)較之前代更為輕松,其才能和智慧也能夠更好地發(fā)揮出來,這是女性的價值和人格得到更多承認和正視的一段時期,因此《世說新語》中的女性形象方可如此閃亮奪目。但儒家對于女性的教化影響根深蒂固,女性并未徹底跳出儒家給她們限定的身份定位。這一時期的思想解放與個性發(fā)現(xiàn)主要存在于男性世界,并沒有給女性的生活帶來翻天覆地的影響,僅僅只是讓女性所負載的枷鎖有所松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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