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旭
關鍵詞:石鐘山記 蘇東坡 獨
蘇東坡《石鐘山記》歷來為人們所稱道,此文被選人統(tǒng)編本選擇性必修下冊的語文教材中,其情趣與理趣巧妙地融為一體,這一直是教師教授此文時的重要內容。值得注意的是,新教材在學習提示中表明此文“瀟灑隨性而自有法度”,清代方苞也稱其“瀟灑自得”。那么,此文究竟“瀟灑”在何處?筆者認為,不妨用文中的一個“獨”字來探個究竟。
一、人不疑處,我“獨”疑
文似看山不喜平,《石鐘山記》開篇就顯示出了自己的獨特個性。一般的游記散文開篇多是點明時間、地點、人物等基本信息,而這一篇一上來便是一番引用,寫歷代文人如何解釋石鐘山名字的由來。蘇東坡的引用并非純粹引入文字或事件來給自己的文章增色,而是將這種種解釋逐一推翻,表明自己獨特的懷疑立場。北魏酈道元“微風鼓浪,水石相搏”的說法已是“人常疑之”,唐代李渤親自探訪石鐘山,正表明對此觀點的懷疑。然而李渤從潭中取石頭一雙,“扣而聆之”的做法又是否為人所信服?文中沒有直接寫出人們的看法,而蘇東坡對前人解說的羅列也到此為止。實際上,對石鐘山命名緣由的進一步探究,在蘇東坡之后才陸續(xù)有文章問世——緊隨其后的是南宋初期周必大的同名作品,然后便是明清士大夫的文章,如明代羅洪先的《游石鐘山記》,清代蔡士瑛的《重修石鐘山大士閣記》,清代周準、曾國藩、俞樾等人也有所考證,并表達了和蘇東坡不一樣的觀點。由此可知,由唐至北宋的士大夫大多不再探究而未留下文章,李渤的解釋對他們而言是具備一定可信度的,但蘇軾卻不屑一顧,一句“自以為得之矣”表明了他對李渤的態(tài)度。而“余尤疑之”四字堅定、干脆地表明他不與世人茍同的獨特態(tài)度。因為特別懷疑,所以就有了這次游歷。
對于人人懷疑的說法,蘇軾用大風浪不能使鐘磬發(fā)出聲音來表明自己懷疑的依據(jù);對于別人不曾懷疑的解釋,蘇東坡依然保持獨立,保持懷疑。畢竟,李渤所敲擊的石頭,發(fā)出的不過是重濁模糊、清脆悠揚的聲響,而能發(fā)出這種響聲的石頭到處都是,此山何必用洪亮巨響的“鐘”來命名呢?人不疑處,我“獨”疑。
二、人不游處,我“獨”游
起初,和蘇東坡一起探尋石鐘山命名來由的并不只有他的兒子蘇邁,還有一名寺僧及其童仆。寺僧讓小童從亂石堆中選擇一、兩塊后,用斧頭敲擊,聽見“硿硿”的聲響,便以為得到了真相。這種做法和唐代李渤的無甚差別,對此,蘇東坡“笑而不信”,便“獨與邁”游。文中這一“獨”字尤其值得注意,經(jīng)典作品中的每一個字都不是虛設,都起著無可替代的作用。既然已經(jīng)點明了一同乘小舟的是兒子蘇邁,自然不會再包括其他人,何必多加一個“獨”字?當寺僧使喚小童挑選亂石堆中的石頭來敲擊,而不愿親自動手、不愿認真探尋,蘇東坡就已知曉夜訪石鐘山是不可與之為伴的了。試比較以寺僧及小童為代表的常人的游覽和蘇東坡及其兒子的游覽,便可領會“獨”的情意。
在時間上,蘇軾的游覽是在夜晚,而常人的游覽則是在白天。也許是蘇東坡興致來了,不滿寺僧做法,想要在當天盡快解開謎團,又或許是他本來就愛好夜游——《前赤壁賦》里他便在秋夜“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后赤壁賦》里他同樣在月夜攀登高山,“劃然長嘯”。蘇東坡性情獨特,豪放曠達,時間上的獨特選擇使蘇東坡所見之景注定與僧人不同,不過他未曾料到夜景極驚悚、詭異。常人所見的不過是“亂石”,蘇軾所見的卻是“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的“側立千尺”的“大石”;常人聽見的不過是人為敲擊后的聲音,蘇軾聽見的卻是自然界各種鳥兒發(fā)出的奇特之聲;常人怕麻煩,圖省事,指使他人代替自己潦草行事,蘇軾卻親自乘船探訪,驚恐欲還時,又沿著巨響的出處,繼續(xù)考察。一個“獨”字可見蘇東坡帶著兒子夜游的別樣情趣。常人不會有夜游的獨特興致,不會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好奇心和探索欲,不會有步步緊追、深入探尋的勇氣。正如王安石《游褒禪山記》所言:“世之奇?zhèn)?、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蘇東坡也深知親力親為、深入探究的做法是難有同道中人的,因而“獨與邁游”?!笆看蠓蚪K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士大夫們既不愿,想必也不敢,蘇東坡深知此況,不屑與之同流,干脆帶上兒子“獨”訪,這份瀟灑、從容是他獨有的。
三、人不思處,我“獨”思
此文作為山水游記散文的另一獨特之處在于不止步于記錄游覽所見之景,而以哲思結尾,在文末獨抒己見:“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這就使得這篇散文不只是抒發(fā)游山玩水的閑情逸致,還表達求真辨?zhèn)蔚牡览??!妒娚接洝犯哒{查式的特點——先記錄調查原因,再實地考證,記錄調查所見所聞,最后表達調查心得。蘇軾能在游覽完后悟出一番人生哲理,而唐人李渤則是抒發(fā)山水神奇秀麗的感慨,并未有哲理上的領悟。試將此文與李渤的《辨石鐘山記》相比較,就可看出蘇軾的獨特個性。
蘇軾笑李渤之陋,實際上唐人李渤并不像寺僧那樣草草了事,只不過他的探究是文人才子式的探究,而蘇東坡則更像一個學者。李渤的《辨石鐘山記》是游記,記錄自己游山玩水的心情和慨嘆。雙石像人一般橫臥在水邊,“忽遇雙石”字表明其未曾料到會遇見如此奇石,他敲擊的石頭不是隨意選擇的,而是先有所發(fā)現(xiàn),詢問當?shù)厝撕蟮弥恰笆姟鼻夷馨l(fā)出“銅鐵”般的異響后,再敲擊的。如果蘇東坡在場,一定會追問“銅鐵”之聲何以比得上“鐘”聲,但李渤則沉浸在石頭的奇異中,感慨這一方土地的神奇:“若非潭滋其山,山滋其英,聯(lián)氣凝質,發(fā)為至靈,則安能產(chǎn)茲奇石乎?”李渤抒發(fā)的是文人的奇思妙想——山水相互滋養(yǎng),天地間的精氣凝結出了這兩塊神奇的石頭。這種探訪是隨興而起,隨興而終的,目的是為了感受游山玩水之樂。蘇軾則不同,他的探訪實際上是做學問,是要保持高度獨立,持續(xù)鉆研,發(fā)現(xiàn)一處疑點就繼續(xù)探尋的。這種從自然、歷史風景中獲得知識的行為也是宋人常有的,宋代理學發(fā)達,思想家們把現(xiàn)實理解成“理”,通過觀察和記錄世界,進行實證式的發(fā)問,格物以致知,《石鐘山記》就是很好的例子。
李渤抒情,重感受;蘇軾說理,重觀察。如果李渤像蘇軾這般見到了石鐘山的夜景,他的游記也仍會是對大自然神秘莫測的感慨,這是文人情思。而蘇東坡不懼深夜聲響之詭異,不親自觀察不罷休,最終釋疑,這是學者精神。實際上,蘇軾一直善于將自然景物和人生哲理相融合,擅長憑借議論為文章開辟新境界?!肚俺啾谫x》便在寫景之后用洋洋灑灑的一段文字表達了對“變與不變”的獨特思考;《喜雨亭記》同樣不忘在結尾處議論國政民生;就連《記承天寺夜游》這則不足百字的小品文都在文末表達了隨緣自適的人生思考。蘇軾善思、多思,這也是宋人相較于唐人的獨特之處——宋文多以筋骨思理見勝,而唐人則多以豐神情韻見長。
四、人不樂處,我“獨”樂
親身探訪,終有所得,蘇東坡終于聽到鐘鼓般的洪亮響聲后,和兒子談笑風生。對古時周景王、魏莊子鐘聲的聯(lián)想表明其內心喜悅之強烈?!肮胖瞬挥嗥垡病?,能對古人所欣賞的音樂作一番領略,這種賞景的喜悅、獲得真相的喜悅是蘇軾所獨有的,而寺僧及小童的隨意敲擊無法給他們帶來此種快樂——這種快樂是文人、是研究者所獨有的超功利的快樂。實際上,蘇軾在探究時所聽聞的所有聲音,都是作者帶有審美眼光的一種記錄。盡管深夜里的“磔磔”聲、“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在讀者看來是陰森、恐怖的,但對作家來說,這一段詳細而完整、曲折而瀟灑的描摹實際上也是其本人在對這種獨特的風景作一番品味。換而言之,大自然中的陰森之景并不因其陰森而全無審美價值。
人們常將《石鐘山記》和《游褒禪山記》作比,指出王安石在思想深度上見長,但在情節(jié)、文字上略遜一籌。因為王安石根本無從深入洞中,他們一行人害怕“火且盡”而早早地出來。王安石對此后悔萬分,并逐層反思,指出想要成就一番事業(yè),就必須有志氣、有體力、有主見、有足以借助的外物,而且還表示即使最終失敗,至少也無怨無悔。這是務實的政治家、改革家的高見,而如果由文學家來反思,結論或許只有一層:要用審美而非功利的態(tài)度來對待世事。正是考慮到火滅后難以出洞的實際問題,王安石一行人才無以賞景,正是接納大自然的景色是各種各樣且難以預測,同時又不以省力的角度去發(fā)現(xiàn)、去探究,東坡才得以如愿而無怨。這就是蘇東坡,用審美的態(tài)度來處世的文學家,用超功利的態(tài)度來處世的研究者。在他的眼中,造物者的各種聲與色都是人們可以享用的無窮寶藏?!冻啾谫x》早就說過這種享受是無關功利的,是審美領域的。
另外,蘇軾的快樂還有將真相分享給世人的快樂。他分析酈道元的看法,認為其所見所聞和自己大概相同,缺憾在于未能詳細表述;士大夫則根本無從知曉;漁夫在水上長年累月地勞作,聽慣了這種聲響,卻無法用文字來表達。蘇東坡既有情志深夜探訪,又有能力將所見所聞敘述清楚,這種能將真相傳諸世人的快樂也只有蘇東坡能夠體會了。
五、結語
《石鐘山記》里的蘇東坡究竟瀟灑在何處?既然存疑,那就追根究底,探尋真相,這過程本身也能給人帶來快樂。這一次驚心動魄的探險之旅并非有意為之,而是東坡在送兒子的途中順便為之,可見其瀟灑隨性。然而隨性絕非隨便,既然要解疑,那必定仔細追究,如果因為月黑風高、鮮有人作伴而半途而廢甚至就此作罷,那這一次的調查研究就是草率的,至少不能說是完整的。石鐘山獨以“鐘”命名且聞名,而此文也因蘇東坡敢于質疑、樂于探究、善于思考的解疑過程而流傳后世,此文之瀟灑自得,也是東坡個性的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