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倩,馬茂軍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在中國散文的發(fā)展進程中,周必大是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周必大的古文得體、溫雅,成就頗高,獲得了同代人及后世的贊譽。南宋理學大宗朱熹曾說:“于當世之文獨取周益公,于當世之詩獨取陸放翁,蓋二公詩文氣質渾厚故也。”[1]朱熹認為,當世的文章獨周必大可取,而詩歌方面則陸游一家獨大。方回在《瀛奎律髓》中也稱:“周益公丞相之四六,楊誠齋秘監(jiān)之詩,俱名天下,而同郡。”[2]陸游、楊萬里二人同為“中興四大家”,陸游更是位列其首,此二人在南宋詩壇的地位不可小覷。朱熹、方回將周必大之文與陸游、楊萬里之詩并舉,足見他們對周必大之文的欣賞。此外,《清代詩文集匯編》的《劉廣文集》中,同樣指出:“南宋如李忠定、周益公、朱文公、楊少監(jiān)、陸放翁、陳同甫及二葉輩,皆當行作家,皆宜采而錄之,始足為古文之全”[3]。王昶寫信給劉肇虞,討論劉肇虞編訂的《元明八大家古文選》一書,認為宋代還可以增加周益公(必大)、朱熹等人的文章。由此三例可見,周必大的古文成就,早已為人所認可。
“選本”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重要形式之一,暗含著編者對于文章的批評與闡釋,具有重要的文學批評價值。因此,本文將從收集的由宋至清的213 種散文選本出發(fā),考察在這段時期里,周必大古文的地位。筆者查閱了宋遼金元文章選本20種、明代選本117種、清代選本76種,共213種。經(jīng)過統(tǒng)計,選輯了周必大文章的選本中,宋遼金元時期有2種,明代有8種,清代有3種,合計共13種。具體情況如表1所示。
表1 選輯周必大文章的選本簡表
由表1可知:第一,合計查閱的213種選本中,僅有13種選本選編了周必大的文章。這說明,無論是在宋代還是在明清時期,相較其他古文大家,周必大的古文確實是略遜一籌,也較少受到后人的重視。第二,被收編錄入選本的周必大文章共51 篇,多為四六文。大體分為兩類,一類是奏疏、詔書等公文性質的文章;另一類是序等抒情因素更多的文章。第三,從選錄篇目的數(shù)量看,周必大公文性質的文章比序等文學類文章更多。第四,在收錄的文章中,有幾篇為重復出現(xiàn),分別被不同的選家編入文集中,按照重復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多少看,依次是《謝除禮部尚書兼翰林學士表》3次,《宋文鑒序》2次,《謝除太府少卿表》2次,《謝吏部侍郎表》2次,《降誕皇子賀皇帝表》2次,《中書舍人謝除翰林學士表》2次,《謝除禮部侍郎表》2次。以上是筆者所掌握的213種選本材料所體現(xiàn)出來的一些信息,時間是無痕的,但是作為文章學載體的選本卻實實在在地記錄了歷史與文化。選本所呈現(xiàn)的現(xiàn)象值得關注,現(xiàn)象背后的原因更引人深思。
周必大雖以政績名世,但卻以文章“起家”,他的被發(fā)現(xiàn),標志著一代文臣的出現(xiàn)。周必大,字子充,一字洪道,自號平園老叟。吉州廬陵人(今江西省吉安縣永和鎮(zhèn)周家村)。南宋政治家、文學家,“廬陵四忠”之一。提及周必大,人們的第一印象可能是他的政治地位。的確,周必大一生治政勤奮、執(zhí)事有謀,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政治家。北宋末年,出生不久的周必大便經(jīng)歷了靖康之難,4歲時,父祖同時死于戰(zhàn)亂,13歲時母親去世。而后,周必大跟隨擔任地方官的伯父生活。周必大少年時,在母親的督管下讀書極為勤奮,且才華超眾,《宋史》評其“少英特”。紹興二十年(1150),25歲的周必大在廬陵解試合格,次年進士及第,步入仕途,歷經(jīng)高宗、孝宗、光宗、寧宗四朝,最終位極人臣,成為一代名臣。
應注意到,周必大仕宦的顯達,除了其位列宰相以外,還體現(xiàn)在館閣翰苑的職事之中。他撰寫制文,主持編刊、??涛募?,矜尚辭章、??敝畬W,是館閣翰苑之學的典型。由此看來,在宋代士大夫政治的特殊背景下,宰相周必大的政治道路實是以文章“起家”的。紹興二十七年(1157)周必大通過博學宏詞科之試,受到當時普安郡王即后來孝宗的稱贊,紹興三十年(1160)又通過館職之試,為高宗所賞。其《玉堂雜記序》回顧此二事云:
必大試館職時,太上(按:即高宗)稱其文,諭宰執(zhí)陳公康伯、朱公倬云:“他日令掌制?!苯裆鲜芏U兩月,自六察擢左史。初對,玉音(按:即孝宗)云:“向在王邸,見卿詞科擬制,雅宜代言?!辈恍啵旒嫒ò矗骸罢敝?字。其后兩入翰苑,首位十年,自權直院至學士承旨,皆遍為之,其荷兩朝知遇至矣。[4]
周必大經(jīng)由詞科、館試,見知高宗、孝宗,以后長期出入館閣翰苑,承擔制誥之任,受到極大的器重與寵遇。
四庫館臣評價云:“必大以文章受知孝宗,其制命溫雅,文體昌博,為南渡后臺閣之冠。考據(jù)亦極精審,巋然負一代重名?!盵5]周必大從政四十五年,以宰相之尊主盟文壇,其在文學史上的影響力百世不磨。
立足于選本視野去看待與評價周文的前提是明確古今散文觀的區(qū)別。古之散文,大體上是雜文學的概念,包括散體文、辭賦與駢文等,它與政教關系密切,文學性沒有今之散文要求的那樣突出。今之散文更多的是指講個性、講情感的西方“essay”的概念。如果單純地以今之散文的標準去衡量古之散文,“兼具文學因素和非文學因素的我國古代散文,卻無法與之直接對話”[6]的情況就會出現(xiàn),也就造成了評價的困難。因此,考察周文入選的原因,除了關注其作品本身具有的突出文學成就外,更應該從傳統(tǒng)政教觀和雜文學觀出發(fā)考察。
周必大一生筆耕甚勤,留下了多種著作。《宋史本傳》 說:“著書八十一種,有《平園集》 二百卷。”[7]11972在周必大的眾多文章中,《玉堂類稿》為其內(nèi)制詞臣時所作,這一時期的文章多為應用文,內(nèi)容涉及王言、制誥、詔令、表、箋等多種體式。表1 中13 種選本有9 種收錄了周必大的古文。在這9 種選本中,選錄的周必大應用文與其所有文章之和的比例為:《新刻諸儒批點古文集成前集》0.5,《圣宋名賢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0.75,《藝贊3卷》1,《文體明辯》1,《古文世編》1,《名家表選八卷》1,《古今表略四卷》1,《古今四六濡削選章四十卷》1,《古文分編集評二十二卷》1??梢姡普a、表等應用體式是周必大成就最高也是最受認可的一類??梢哉f,從選本視野看,古文家周必大的被發(fā)現(xiàn),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其可圈可點的應用文。
首先,作為館閣翰苑之臣,周必大在寫作時十分注重用事的精當以及語言的典婉。比如在淳熙二年(1175)寫作的《乞改正宣諭圣語誤字》[8]中,周必大指出當時孝宗頒發(fā)的一則宣諭里有兩處典故的誤用,希望孝宗改正誤用。又洪邁《容齋隨筆》曾記載自己在淳熙十三年(1186)撰寫一則詔書時出現(xiàn)的失誤,為周必大指出[9]。周必大文章的語言也很得體,體現(xiàn)出典雅的語言風貌,注意使用經(jīng)史語入文,且運用經(jīng)史語時注意對偶的精切。
其次,從風格看,周必大的文章寫得豐贍而不散漫、莊重而不拘謹。周必大對于“氣”是非??粗氐??!痘食蔫b序》有言:“臣聞文之盛衰主乎氣,辭之工拙存乎理。”這里的“氣”即指文氣,文氣是作家內(nèi)在氣質的外在表現(xiàn)。在中國文學史上,最早關注“氣”的是孟子,他曾說過“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曹丕提出“文以氣為主”,“文氣”說由此形成。唐代韓愈主張“氣盛言宜”說,實則是對“文氣”說的繼承與發(fā)展。周必大認為文學修養(yǎng)的高低決定了作品的好壞,他的文氣觀念與韓愈相近,認為學者應學習孔孟之道,使自己的道德完善,在個人修養(yǎng)方面培養(yǎng)浩然之氣,繼而發(fā)為文章,自然氣盛言宜,成功的作品也就出現(xiàn)了。周必大的文章雖豐贍浩然,但始終有孔孟之道作為中心支撐而不至于散漫。此外,周必大雖出身詞科,卻非常反對浮華艷麗的辭文。他在《葛敏修圣功文集后序》中提道:“蓋遣詞近古,絕非碌碌之士,而纖嗇浮艷者,違道之文也。歐陽文忠公知嘉佑貢舉,所放進士,二三十年間多為名卿才大夫,用此以取之與!”[10]在這里,周必大明確表示了自己對于“纖嗇浮艷”之文的反對態(tài)度,認為其是“違道之文”,只有“遣詞近古”才能“合道”,并舉歐陽修貢舉納賢的例子進行說明。因此,周必大的文章大多兼具實用性和文學性,如入選次數(shù)最高的《謝除禮部尚書兼翰林學士表》一文,在優(yōu)美的駢散結合的行文中,流露的是對君主的感激之情,文章典雅紆徐,情真意切又不失規(guī)矩,拳拳之心溢于言表。
此外,周必大文獻功底厚,文章學理積淀足,深受選家喜愛。館閣之臣要整理文獻,相與討論校訂舊籍、編修新書的問題。周必大一生便為朝廷編刊、校刻了《皇朝文鑒》及《文苑英華》兩部文集,可謂功績頗豐。而周必大在??睍r實事求是,強調(diào)多問闕疑,不隨意下結論,體現(xiàn)了其學理深厚、嚴謹于事的??睂W態(tài)度。彭叔夏《辯證自序》云:“叔夏嘗聞太師益公先生直言曰:‘校書之法,實事求正,多問闕疑。’”[11]作為南宋著名學者,彭叔夏著有《文苑英華辯證》十卷,在著書過程中,彭叔夏與周必大合作詳議,校讎考訂,從未潦草塞責。從文獻學角度看,詞臣周必大無疑與后世選家為同行,其所作文章,無疑比之錯漏敷衍者,更受選家的欣賞。
周必大的文章緊隨韓歐,主張文道并重,可謂是“文擅韓歐”。唐宋及以后文章寫作中出現(xiàn)了兩個不同的系統(tǒng):一個是偏于“文”的文章家系統(tǒng),即所謂“文學之士”系列,以能夠“治經(jīng)術,其言庶幾發(fā)明圣人之道”的漢代董仲舒,能“力于文詞,能反求諸經(jīng),概得圣人之旨”的唐代韓愈,宋代歐陽修、曾鞏為代表;另一個系統(tǒng)指繼承孔孟之道的周、程、朱等能夠“篤志圣人之道,沉潛六經(jīng),超然有得于千載之上,故見諸其文,精粹醇深,皆有以羽翼夫經(jīng)”的儒家道統(tǒng)。雖然兩者都上溯六經(jīng),直指孔孟,倡明儒道,體現(xiàn)出“文非深于道不行,道非深于經(jīng)不明”的宗旨,但又有明顯區(qū)別,前者是指經(jīng)由孟子、司馬遷、班固至韓愈、歐陽修等人構成的完整體系,倡導“文以貫道”說,后者則包括了宋代理學家周敦頤、二程、朱熹、張栻等人所建構的理學傳統(tǒng),反對“文以貫道”說。周必大在政治上反對以朱熹為首的理學激進派責人過嚴[12],在文學上也反對理學的“作文害道”之理。強調(diào)的是“文以貫道”說,主張文道并重,不廢文章之學,主張借“文章”以明道、用政,自覺繼承從漢代董仲舒、唐宋古文家以來的“文統(tǒng)”。
同時,周必大還上承唐宋八大家的古文重實踐求實用的精神,具有“踐履”傾向?!佰`履”一詞,在周必大與理學湖湘派代表張栻的“知行”之辯[13]的通信中早已有之:“知與行之說,具曉尊意。鄙意蓋有激而云。觀嘉佑以前名卿賢士,雖未嘗極談道德性命,而其踐履皆不草草。熙寧以后,論圣賢學者高矣美矣,跡其行事,往往未能過昔人”[14]。知與行的先后次序在中國思想史上是一個老生常談的重要問題。周必大在與張栻的交談中,明確表示自己對于“踐履”精神的重視。
考察周必大的“踐履”精神,可從其館閣翰苑之臣的身份說起。館閣翰苑作為朝廷儲才之所,其制度始于唐而盛于宋,唐代設立弘文館(昭文館)、史館、集賢院、學士院。宋代在其基礎上擴大規(guī)模,集中了相當數(shù)量的文學侍臣,造就了國家認可的知識精英,形成了為皇室權威潤色鴻業(yè)的文化傳統(tǒng)[15]。理學作為宋代新興的學術思潮,在南宋理宗之前尚未得到朝廷正式的認可,其學術理念標舉上古圣人傳至當朝賢儒的道德權威,與館閣翰苑之學長期存在張力。周必大作為孝宗朝時期典型的館閣翰苑之臣,與理學家在學術上有所聯(lián)系,然而彼此之間往往顯示出歸旨的不同。
在北宋,理學家和文學家往往是勢不兩立的,但南宋則不然。吳子良《筼窗續(xù)集序》云:“自元祐后,談理者祖程,論文者宗蘇,而理與文分為二。呂公病其然,思融合之?!蹦纤蔚睦韺W流派,不論是朱熹學派、陸九淵學派,還是以陳亮、葉適為代表的浙東學派,論學時都較北宋更注重實用功能和文學性的結合,出現(xiàn)了不少身兼二任的學者,周必大便是其中的典型。然而,南宋雖出現(xiàn)了文理兼?zhèn)涞内厔荩傮w來看,南宋文章仍無法跳出詞臣之文與理學之文的對立窠臼,如朱熹的再傳弟子真德秀在所編的《文章正宗綱目》中,便稱其編選的宗旨為:“故今所輯,以明義理、切世用為主。其體本乎古,其旨近乎經(jīng)者,然后取焉。否則辭雖工亦不錄”。真德秀明確表明其《文章正宗》的編選原則為明義理與切合世用,只有合乎道統(tǒng)經(jīng)義的文章才能被選編入書,否則即便文辭再好也不被考慮,顯示出理學家在面對文章之學時的強硬姿態(tài)。周必大雖與同時的朱熹、呂祖謙等理學家關系密切,甚至晚年因政治紛爭而被卷入“慶元黨禁”一案,但事實上,由于館閣翰苑之學與義理之學始終存在張力,周必大從未完全傾向于“理”一側。作為館閣翰苑之臣的周必大,自然是更傾向于文學服務于現(xiàn)實這一實際目的的,因此他上承唐宋古文運動的實踐精神,于文理間,取“踐履”二字,所提倡的是“文以治道”的觀點。周必大一生極為敬重歐陽修,不但主編《歐陽文忠公集》,在寫作理念方面也是緊隨歐陽修步伐。歐陽修本人尊韓學韓,因此周必大事實上是上承韓、歐遺風,文章寫作體現(xiàn)出以古文求實用的精神。
周必大的踐履精神,可從其對于“守道不如守官”的理解一窺?!笆氐啦蝗缡毓佟背鲎浴蹲髠鳌ふ压辍?,歷代不少學者對該語作出評論,多認為其為非“圣人之言”而為“傳之者誤”。周必大卻不以為然,他在給友人王希呂的書信中提道:“某碌碌腐儒,凡百皆不逮人,平生所得,惟在‘守道不如守官’一句。蓋道者,人人可行,我不能守,他人固能之矣;今不能守,后世固有人矣。惟居是官而失其職,則其害有不可言者,心實懼焉”[16]。周必大與其他士人相比,發(fā)言似過于大膽,但也不可不視為其對于自身“踐履”精神的充分維護。
這種切于實用的“踐履”精神,在其代表作《宋文鑒序》中體現(xiàn)得很清楚。《宋文鑒序》中詳論不同文體的寫作要求后,又指出所有文體都應遵循的普遍原則在于事辭相稱、文質兼?zhèn)?,而在不能兩全的情況下,事比辭重要、質比文重要。這種文質觀正體現(xiàn)了唐宋古文家求實用的追求。
周必大一生剛正自立,為官盡忠職守,賢直正義,去世后朝廷賜謚號“文忠”。以祠官角度為切入點,探究忠賢之臣周必大,也是考察周必大古文地位的重要依據(jù)。宋代實行的是士大夫政治,同時汲取唐初廣開言路的經(jīng)驗,甚至比唐時更甚。宋太祖建隆三年(962),曾立有“戒碑”,其中特別講到“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這種特殊的政治背景使得宋代的文人學者具有好發(fā)議論的風氣,論政、論兵,講學、鳴道,成了一代文章的重要內(nèi)容,作品中議論之多,超越了戰(zhàn)國以來的任何朝代[17]。士論的政治輿論在這時具有任何政治勢力都不敢無視的力量,政治異見在這個時代也獲得了較大程度的保護。祠官制度就是皇帝或主導朝廷的政治勢力放逐異議者的一時權宜的方式,也是對異議者因表示抗議而辭職后的處置方式。周必大便是有名的祠官,“必大三請辭,以此名益重”[7]11968。周必大剛正不阿的性格,使他多次乞祠,由此衍生了他的一系列奉祠文章,周必大也由此成為南宋祠官文學的典型樣本[18]。事實上,在收錄的為數(shù)不多的選本篇目中,也出現(xiàn)了領祠謝啟(表)之作。這不僅體現(xiàn)了選家對周必大文學水平的認可,更是從內(nèi)心贊賞其剛直的個性,時人更有作詩贊譽其為“四賢”之一。此外,周必大還曾經(jīng)在家鄉(xiāng)廬陵建“三忠堂”,“三忠”即指朝廷賜謚“文忠”的歐陽修、“忠襄”的楊邦義和“忠簡”的胡銓。周必大去世后,朝廷賜予其與歐陽修相同的謚號“文忠”。從此以后,廬陵賢地又多了一“忠”,“廬陵四忠”也由此而來。賜謚號“文忠”,在傳統(tǒng)社會是對文臣極高的評價,是對歐陽修和周必大文學成就和政治成就的高度認可。周必大的忠直個性,讓時人與后來者對其十分欣賞,其中便包含了重視人品道德的選家。
周必大古文價值一直被廣泛認可,然而更多時候,周必大是以政治家的形象為大眾熟知,其文學家的身份被忽視。筆者將從以下方面試述文學家周必大被選家忽視的原因。
四六文體在魏晉南北朝時興起,唐代古文運動使古文由以駢體為中心轉向以散體為中心,南宋時由于博學宏詞科以四六選才,使得四六文得以振興大盛。作為一代翰林學士承旨,四六文是周必大的主要創(chuàng)作文體,《廬陵周益國文忠公集》中有近三分之二的文章為四六文。《兩宋文學史》給予了周必大四六文極高的評價:“汪藻、孫覿、三洪、周必大號稱南宋前期四六四大家。”[19]南宋的四六,經(jīng)北宋歐陽修、蘇軾等人的努力后,多運散入駢,多用長句,使四六成為靈活多姿、便于敘事議論的應用文體。南宋文人方逢晨在《胡德甫四六外編序》中說:“尤長于四六,近得啟事數(shù)篇,觀之交乎上者不諂,交乎下者不佢,且鋪敘旋折,咳唾歷犖如散文,每篇于頌之末必有所規(guī),規(guī)之末必有所勸。”[20]方逢晨認為胡德甫的四六“鋪敘旋折,咳唾歷犖如散文”,這說明南宋時期文人已經(jīng)認識到四六可以借鑒散文長于敘事的優(yōu)點。即便如此,工于藻繪、韻律的四六仍逃離不了被古文家批評的命運。加之宋代(尤其是南宋)由于文化過熟而給文學帶來了唯美化、纖細化的傾向,使得宋代四六出現(xiàn)了華麗浮靡、堆砌空洞的一面。而后世的古文家,均對此有所不滿。元代胡祇遹在其《紫山大全集》中說:“波流風靡,詩降而為律,字畫流而為行草,散文變而為四六,歌詠轉為市聲俚曲?!盵21]胡氏這種文學退化觀固然失之偏頗,但確能一窺其對四六文體的不滿。而清代也有人用以下比喻來否定駢文,梅曾亮《管異之文集書后》提道:“有哀樂者面也,今以玉冠之,雖美,失其面矣,此駢體之失也”。由此可見,多數(shù)四六文中的“冠玉失面”之作是不被認可的。宋代四六所具有的浮靡空洞之氣,即便是被稱為“南宋前期四六四大家”的周必大也不能避免。正如劉克莊所評:“晚作益自磨礪,然散語終是洗滌詞科習氣不盡。”[22]晚年時的磨礪努力,也不能洗盡周必大為詞臣時所沾染的華靡習氣,這是南宋時人的觀點,可能也是后世選家未能將周必大之文納入選本的原因。
周必大作為翰林學士,職務之一便是為天子草擬制詔。周必大的王言四六,既客觀嚴謹,又能準確表達帝王的態(tài)度和想法,深得帝王之意。即便在擔任宰執(zhí)以后,不再供職館閣翰苑,但有重要的詔令發(fā)布,仍由周必大撰文。陸游《周益公文集序》即云:“絕世獨立,遂登相輔,雖去視草之地,而大詔令典冊,孝宗皇帝猶特以屬公。”[23]然而,在王言規(guī)范下,周必大的創(chuàng)作必然以尊體為先,其制、詔、口宣等大都嚴格遵照四六文創(chuàng)作句式規(guī)范。如《賜皇太子口宣》:“律正孟冬,祥開誕序。嘉乃前星之助,祝我后天之期。往炷寶薰,用光金地。”[24]句式為四四、六六、四四,相當規(guī)范。即便是表、箋一類,也同樣遵守體制,其中一個典型表現(xiàn)即為規(guī)范使用套語[25]。然而,這樣嚴謹?shù)厥褂米痼w,使得周必大之文規(guī)范有余而性情不足。古文雖偏向義理章法,但是個人性情卻也不可輕忽。中國古代文學批評論中,“性情”是其中一項衡量標準。司馬遷的“發(fā)憤著書”說,韓愈的“不平則鳴”說以及歐陽修的“詩窮而后工”說等都是強調(diào)創(chuàng)作時的性情所至、發(fā)而為聲的特點。由此,作為翰苑之臣的周必大所創(chuàng)作的“規(guī)范得體”之作,未免少了幾分色彩。
作為宰相的周必大,一生是極為出色的;作為古文家的周必大,也不可小覷。從選本視野看,盡管其翰苑詞臣身份帶來的缺憾,如四六體制浮靡堆砌,王言規(guī)范下性情不足等,使其無緣后世大多數(shù)選本,但周必大在南宋古文家中是突出的,其辭章之學的成功、對文道關系的正確認識、對“踐履”精神的重視,以及其個人品德的出眾,都使其在南宋古文史上占據(jù)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