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茂芹

讀中學(xué)時，語文課本上有一課是《紅樓夢》的節(jié)選，叫《林黛玉進(jìn)賈府》。我的語文老師不喜歡王熙鳳，講到她隆重出場：你看，王熙鳳穿金戴銀，打扮得珠光寶氣，太俗！“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長得也怪！

《紅樓夢》里美人多矣。黛玉“姣花照水，弱柳扶風(fēng)”，風(fēng)流裊娜，像詩；寶釵“臉若銀盤，眼如水杏”，鮮艷嫵媚，像畫。唯獨(dú)鳳姐，又是三角眼，又是吊梢眉，格外與眾不同，有一股特別的生猛之氣。

書中前二十回，足足有六回是鳳姐的正傳，主角光環(huán)閃閃發(fā)亮，重要性僅次于寶黛釵。她協(xié)理寧國府，毒設(shè)相思局，乃至弄權(quán)鐵檻寺，一波接一波，管家理政舉重若輕，身段從容又霸道，精明能干和狠辣彪悍也一覽無余。連一向善于隱藏自我的曹公，也忍不住點(diǎn)贊：“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p>

能干大事的人，也能干壞事。

尤二姐的死，是王熙鳳的人生污點(diǎn)，但我還是想幫她說幾句。

她的丈夫賈璉，一直都很不檢點(diǎn)?！都t樓夢》中唯一的情色場面，主角就是賈璉和多姑娘，此人作風(fēng)可見一斑。后來他又勾上鮑二家的，被鳳姐當(dāng)場撞破，甚至鬧到了賈母那里。賈母自然回護(hù)鳳姐，但對賈璉偷腥的態(tài)度則表現(xiàn)曖昧：哪有貓兒不吃腥，打小兒世人就這么過來的。她甚至警告鳳姐：不要再惱了哈，再惱我就惱了。

傳統(tǒng)的道德和制度對男性是相當(dāng)寬容的。邢夫人巴巴地替老公賈赦跟鴛鴦?wù)f媒，《浮生六記》的蕓娘一心一意替老公沈三白物色小妾，男人的特權(quán)甚至已經(jīng)內(nèi)化為女人的美德。

但王熙鳳不認(rèn)，她的辭典里沒有這等賢妻的概念。

不服氣的還有潘金蓮。這個《金瓶梅》里最美麗、最聰明、最有才情，同時也是最狠毒、死得最慘烈的女人，被釘在恥辱柱上很多年。評點(diǎn)者張竹坡說：孟玉樓清心寡欲，遂善終；潘金蓮欲望太強(qiáng)又不知收斂，所以不得其死。問題在于，潘金蓮的“力必多”固然強(qiáng)大，但如果社會和制度能夠給她提供更多的選擇，也不至于變態(tài)至此。

是啊，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憋在家里跟西門慶的那些女人較什么勁呢！

王熙鳳的世界比潘金蓮的大，身為榮國府的實權(quán)人物，她可謂威風(fēng)八面。但她的人生其實和潘金蓮一樣脆弱，都被籠罩在男權(quán)文化的天羅地網(wǎng)中：她之所有都依賴于她與賈璉的婚姻，一旦婚姻出現(xiàn)問題，一切都將化為泡影。也就是說，她比賈府的任何男性都能干，但最終還要受制于他們，根本沒有自主權(quán)。

所以，賈璉偷娶尤二姐，王熙鳳如臨大敵：賈璉在外購房，又讓下人趕著喊“奶奶”，不像以前的胡鬧，看來是玩真的。何況尤二姐又深得下人喜愛，如果再生個兒子，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

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利益，王熙鳳必須對尤二姐開戰(zhàn)。而且她沒有同盟軍，長輩、道義和制度都不支持她，一切都要靠自己。

她首先冷靜下來想好對策，然后趁賈璉出差，帶著心腹直接找上門，對尤二姐說了一番話，既懂事又體貼，騙得尤二姐歡歡喜喜搬進(jìn)賈府。

其次，在賈母面前她刻意表演賢良大氣：老祖宗，你看妹妹長得比我好看吧？同時悄悄換掉尤二姐的丫鬟，另派自己的心腹伺候（折磨）她。

再次，恰好賈赦把秋桐賞給賈璉做小妾，王熙鳳有意挑撥秋桐去仇恨尤二姐，自己躲起來看熱鬧；她還跑到寧國府，跟支持偷娶行為的尤氏和賈蓉大鬧一場；打聽出跟尤二姐有過婚約的張華，讓他告賈璉國孝期間娶親……

最后，尤二姐不明不白地流產(chǎn)，賈璉正和秋桐打得火熱，哪里顧得上她。世界那么大，尤二姐卻無路可走，只好含淚吞金自盡。當(dāng)初，賈璉在枕畔甜言蜜語許下諾言：等母老虎王熙鳳一死，就把你扶正。她猜中了開頭，卻沒猜中結(jié)局。

正是賈璉的不堪，才顯得鳳姐格外狠毒。可世人習(xí)慣指責(zé)鳳姐，卻輕易原宥賈璉。

尤二姐之死，是一個殘酷的故事：沒腦子只靠臉是沒有未來的；男人是靠不住的；灰姑娘原來真是童話，世界就是這么殘忍。

至于王熙鳳，她那豹子般的敏銳和強(qiáng)悍，狐貍般的精明和狡猾，外加裝出來的小白兔般的賢良和無辜……容我暫時丟掉節(jié)操，膜拜一下。

王熙鳳壞則壞矣，但壞得格外坦蕩。她行事從不遮遮掩掩，作惡亦明目張膽。中國傳統(tǒng)社會里，小人比壞人多得多，陰謀詭計各種厚黑術(shù)更是層出不窮，一個個高深莫測，像暗夜的鬼火，除了嚇人還格外讓人惡心。那些敢于在太陽底下亮出利刃的，反而多了份敞亮、不羈和難得的慷慨之氣。

壞人比好人聰明，惡人比善人勇敢。王昆侖先生說：王熙鳳有一顆深刻而強(qiáng)大的靈魂。誠哉斯言！

因為強(qiáng)大，所以她既可恨又可愛。

她性格活潑，擅長插科打諢活躍氣氛?！都t樓夢》里最幽默好玩的人，是王熙鳳和林黛玉。林黛玉是詩人，走的是文藝風(fēng)雅路線；王熙鳳的一張嘴簡直集民間俚語之大成，順口溜歇后語隨口拈來，算是雅俗共賞。

賈赦看上賈母的貼身丫鬟鴛鴦，想納為小妾，賈母為此很生氣，當(dāng)眾大發(fā)雷霆。雖然探春過來解了圍，氣氛依然尷尬，鳳姐便說：哎呀，老祖宗，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誰讓你把鴛鴦?wù){(diào)理得跟水蔥似的。我要是男人，也想要呢！賈母笑起來：好啊，你就帶了去，給璉兒得了。鳳姐回：他可不配，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罷。

這就是王熙鳳，在賈母面前，笑歸笑，但絕不吃虧，從不唯唯諾諾，智商和自信爆棚。再看看寶釵的話“我留心觀察，鳳丫頭再巧也巧不過老太太去”，就只是奉承，未免直白。

這個彪悍的女人，時刻在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道德和審美。

貴族家的少奶奶，難道不應(yīng)該是舉止穩(wěn)重、溫柔貞靜嗎？不，她挽起袖子，蹬著門檻吹穿堂風(fēng)；賈珍進(jìn)屋，別的女人慌忙躲出去，唯有她款款地站起來；賈母帶劉姥姥坐船游覽大觀園，她立在船頭撐船；秦可卿的送葬路上，她公然喊小叔子寶玉同乘：到我車上來，你女孩般尊貴的人兒，別猴在馬上……

就是這么任性！

王熙鳳是英雄。英雄才智過人、元?dú)饬芾於鵁o所顧忌。于是，在那些被道德壓彎了腰的正經(jīng)人眼里，她是一個“敗德”者，所以總被疑心“養(yǎng)小叔子”。至于這小叔子是誰，有人論證是賈蓉，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說是寶玉。她能看上賈蓉？真是笑話。至于想到寶玉頭上的人，你這么齷齪你自己知道嗎？

當(dāng)年阮籍喝醉了，在沽酒西施旁睡倒。嫂嫂回娘家他出來道別，被嘲笑失禮，他說：“禮豈為我輩設(shè)矣！”有些人是不需要把禮法刻在腦門上的，因為內(nèi)心一片坦蕩。只有那些一肚子忐忑的人，才隨身攜帶。尼采說：“道德，就是弱者用來束縛強(qiáng)者的枷鎖。”是的，道德是必需品，但那些壓制合理人性，專門制造庸人和假人的所謂道德，又有什么理由存在？

英雄惜英雄。她欣賞探春，對探春的理家舉措，連連夸獎道：“好，好，好，好個三姑娘！”鳳姐看重窮親戚岫煙，因為她溫厚大方，不像其姑媽邢夫人；王夫人懷疑晴雯，她特意加以回護(hù)；對劉姥姥，她出手大方；與賈母身邊的鴛鴦互敬互重；和東府的秦可卿交好；發(fā)現(xiàn)丫鬟小紅能力出眾，便將其提拔到自己門下……

英雄從不藏藏掖掖。她張口說破李紈貪財；評論寶釵“一問搖頭三不知，不干己事不張口”，看透她的明哲保身；罵趙姨娘：也不看自己是誰，哪里配用丫鬟！當(dāng)面數(shù)落尤氏：“你又沒才干，又沒口齒，鋸了嘴子的葫蘆，就會一味瞎小心，圖賢良的名兒！”一雙丹鳳三角眼，識破世道人心，假人和庸人紛紛現(xiàn)形。

她雖然不識字，卻和大觀園有天然的親近。眾人聯(lián)詩，她說出“一夜北風(fēng)緊”，一句大白話，卻給后寫者留下想象的余地，是個不錯的開頭。

她也是大觀園的保護(hù)者。出于對黛玉的愛護(hù)，她建議在大觀園設(shè)專門的小廚房；李紈請她入詩社，她痛痛快快地答應(yīng)：“我不入社花幾個錢，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么？”

丫鬟傻大姐在大觀園假山旁撿到一個繡春囊，王夫人如臨大敵，派鳳姐帶王善保家的去抄檢大觀園。王熙鳳一路消極怠工，偷工減料，忙著安撫維護(hù)黛玉，暗助探春甩臉子打耳光反擊。司棋私情暴露，她甚至為其勇氣而暗暗驚嘆。

對寶黛，鳳姐更是青睞有加。在眾人面前，跟黛玉開玩笑：“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又指寶玉：“你瞧瞧人物兒、門第兒配不上？根基兒配不上？家私兒配不上？”對寶黛的愛情，她滿心支持。

后四十回里，賈母贊成寶玉和寶釵的婚事，王熙鳳投其所好想出“調(diào)包計”，二人不管黛玉死活，騙寶玉娶了寶釵。這情節(jié)，這趣味，活生生的民間說書風(fēng)，完全不符合前八十回王熙鳳的性格邏輯。

曹公說：“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王熙鳳是鳳凰，能力非凡，奈何身處末世。其實，也并非“都知愛慕此生才”。賈府里有不同的利益群體，有各種勾心斗角，用探春的話：“個個都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蓖跷貘P的婆婆邢夫人總要找茬挑刺，角落里的失意者趙姨娘，更買通馬道婆作法害她，就連王夫人發(fā)現(xiàn)繡春囊，也氣急敗壞地跑來責(zé)罵。

人人都看到王熙鳳的威風(fēng)八面，卻很少有人能體會她的辛酸和悲苦。聯(lián)詩時她脫口而出“一夜北風(fēng)緊”，她內(nèi)心深處的憂懼可見一二。丈夫賈璉，對她更是屢次的背叛傷害。王熙鳳的判詞中有“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按照拆字法，“三人木”就是“休”。正是這個男人，給了她致命一擊：把她休了。

賈璉對她，還不如西門慶對潘金蓮。西門慶其實死于潘金蓮的縱欲，潘金蓮還做過很多惡毒的事，官哥、李瓶兒和宋惠蓮的死，都要拜她所賜。但他臨死，最拋不下的還是她，快斷氣了還連連叮囑：“我死之后，你們姐妹們不要失散了，好好守著?！庇种钢私鹕弻窃履镎f：“六兒從前有什么不好的，你多擔(dān)待?！北绕鹳Z璉，西門慶真的算有情有義了。

再看郝思嘉，這個美國小說《飄》里的女主角，一樣的自私自利、貪婪成性、頤指氣使，甚至雇傭戰(zhàn)俘，搶妹妹的未婚夫，道德“敗壞”，卻被尊為時代的英雄，理直氣壯地活下來，被贊美至今。

《紅樓夢》是一場巨大而徹底的悲劇，“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所有的人都被無情地碾碎。脂硯齋評語曾透露，丟失的結(jié)局里有“薛寶釵借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qiáng)英雄”一回，寫王熙鳳被休后，成了賈府最低等的仆婦，在穿堂門掃雪干粗活。

嗚呼，我為鳳姐一大哭！英雄就是這樣被報答的。

她是豹子，但森林已經(jīng)消逝；她是野馬，卻失去了草原。

《紅樓夢》的開端，是女媧煉石補(bǔ)天，唯獨(dú)剩下一塊頑石棄之不用，頑石遂哀嘆“無材可去補(bǔ)蒼天”。這又何嘗不是曹公的沉重嘆息呢！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傳統(tǒng)的中國文人，內(nèi)心都深懷補(bǔ)天救世的情結(jié)。即使寫透了男性的淪落、歷史和文化的全線潰敗，曹公還是懷著希望、愛和悲憫，在“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的末世情境中，寫了王熙鳳和探春這兩個補(bǔ)天者。

王熙鳳這個補(bǔ)天者的形象，深刻而駁雜。她入主塵世，“意懸懸半世心”，強(qiáng)勁有力，但也沾染了男性世界的濁臭氣息，精明能干卻利欲熏心，加之大權(quán)在握，性格中的惡更被進(jìn)一步放大。外加不識字，也讓她在精神層面先天不足，缺乏更高遠(yuǎn)的追求。對此，曹公毫不諱言?！都t樓夢》從不出示浮泛的人性和理想，它呈現(xiàn)生命的廣闊和深邃。

比王熙鳳更理想的補(bǔ)天者，是三姑娘探春，一個比王熙鳳更有見識、更有情懷的女性。那是另一個故事，一個在虛妄中尋找希望，于深淵中得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