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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遭遇的逆全球化困境是否可解?

2023-07-28 09:17:16李俠
民主與科學 2023年3期
關鍵詞:鴨子范式全球化

李俠

中國破解逆全球化的路徑具體而言有三,一是用改革開放改變世界對中國的刻板印象;二是用科學文化改造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三是大幅度、大范圍降低關稅以及企業(yè)所得稅,建設全球生產(chǎn)與制造的成本洼地。為了全面改善當下的困難處境,可以采取多種路徑組合的多管齊下模式,從多個角度和層面分化這股來勢洶洶的逆全球化浪潮。

美國科學哲學家托馬斯·庫恩(Thomas Samuel Kuhn,1922—1996)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一書中提出了科學革命是以范式轉型為表征的,而革命前后的兩個范式之間是不可通約的,即在兩個范式之間無法達成有效的交流與溝通,進而會導致一種認知上的非理性困境。時至今日,學界關于庫恩的“范式不可通約性”概念存在極大的爭議,但客觀地說,這是一個極富張力的概念,為我們認識世界提供了一種獨特的視角。

不可通約性、逆全球化與共識何以可能

在應用庫恩的“范式不可通約性”概念之前,我們還是需要回到起點,這樣有助于我們深刻理解這個概念的妙處,據(jù)說庫恩教授深受格式塔心理學的影響,而格式塔心理學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強調(diào)經(jīng)驗與行為的整體性,尤其是認知,筆者課堂上曾利用鴨兔圖的案例分析過人類認知的整體變換現(xiàn)象。

我們可以嘗試問自己如下三個問題,首先,當你看到圖片是鴨子的時候,曾經(jīng)的兔子形象是否影響了你對鴨子的判斷?答案是否定的,我們的認知迅速確定了那一時刻它是某種單一動物。其次,無論是鴨子的嘴還是兔子的耳朵,在我們識別某種動物的時候是否是重新組裝的?顯然不是,它與整體一起變換,由此構成了鴨子或者兔子。這個現(xiàn)象很有意思,它反映了人類認知的整體組合特征。第三,人群中第一眼認為是鴨子或者兔子的比例在人群中的占比是多少?我一直想就這個問題做一個實驗。這個問題背后隱藏一個深刻道理:觀察滲透理論,這是美國科學哲學家漢森(Norwood Russell Hanson,1924—1967)在1958年提出的一個著名命題,它的意思是說:任何觀察都是被理論/信念污染的,沒有純粹的客觀觀察或者中性觀察。回到我們的主題就是,當你看到它是鴨子或者兔子的時候,是因為你的頭腦中已經(jīng)儲備了鴨子和兔子的形象,否則你是啥也看不到的。再推進一步,如果我們頭腦中已經(jīng)有了鴨子和兔子的形象(經(jīng)驗),那么在某一刻我們看到它們時,到底是鴨子還是兔子形象誰先出現(xiàn),那就完全是由頭腦內(nèi)的兩種理論競爭的結果。利用上面介紹的范式不可通約性理論,我們不妨用來分析一下當下中國所遭遇到的逆全球化困境,以及可能的解決路徑。

自2018年美國制裁中興、華為公司以來,再加上國際俄烏沖突的久拖不決,中國的國際環(huán)境日益惡化,脫鉤斷鏈之聲甚囂塵上,有人稱這是逆全球化。其實客觀地說,全球化還在,只不過全球化的范式變了,不再是以經(jīng)濟利益為核心主旨,而是帶之以價值觀為核心主旨。這次變革可以稱為全球化的2.0版,從西方國家的政策安排來看,這次2.0版的全球化的主要目標就是“去中國化”。人們普遍認為,這是由于中國和西方在制度范式構成中的核心價值觀上存在的巨大差異所導致的,按照庫恩的范式不可通約性理論來說,兩者之間是不可通約的。這就意味著此輪逆全球化將是一個長期的現(xiàn)象,短期內(nèi)不會出現(xiàn)根本性的改變。隨著2001年中國加入世貿(mào)組織以來,中國已經(jīng)深深融入世界的分工體系之中,這也是全球化1.0版本的重要內(nèi)容。由于路徑依賴效應,比起世界需要中國,中國可能更需要世界。那么,該如何消解此輪逆全球化給中國帶來的沖擊呢?顯然雙循環(huán)模式短期內(nèi)還無法突破長期以來形成的路徑依賴現(xiàn)象。再者,全球化1.0版與全球化2.0版真的構成了范式轉換嗎?另外,根據(jù)上面的理論分析可以知道,一味地堅持范式不可通約性理論會帶來非理性的結果,導致整個世界的福祉受損,這是全世界的理性人都無法接受的。也許需要強調(diào)的是,范式轉型是一個要求很高的標準,在筆者看來,只有構成原有范式的核心理念被完全替換了,才可以稱為范式轉型,如托勒密的“地心說”與哥白尼的“日心說”,否則,我們是不能稱為范式轉型的?;诖?,我們還可以推論出:即便范式轉型了,仍會有人堅持退化的范式,從這個意義上說,被接受與認同不需要所有人都認同和接受。因此,我們可以利用“鴨兔圖”分析得到的結論消解這輪逆全球化帶來的影響。

價值觀的差異是否構成了范式的不可通約性

此輪逆全球化的實質(zhì)是根據(jù)國家間的價值觀相似度重新組隊,由此形成全球化2.0版,除了價值觀以外,所有的運行模式與全球化1.0版沒有大的區(qū)別,可見的變化無非是產(chǎn)業(yè)鏈與供應鏈在未來完成物理空間上的轉移與重構。從這個意義上說,全球化2.0與全球化1.0,在運行模式上并沒有形成實質(zhì)性的范式轉型。那么在價值觀上是否真的形成了范式不可通約性的真正變革?

為此,我們不妨利用對鴨兔圖分析得到的結論探討一下價值觀差異的問題,不同的價值觀之間真的不可通約嗎?價值觀的內(nèi)容包羅萬象,十分龐雜,這就導致人們想當然地認為不同價值觀之間即便不是水火不相容,也是存在天壤之別,問題真的是這樣嗎?從哲學角度來說,價值論主要包括兩方面內(nèi)容:倫理學與美學,前者涉及對善惡的判斷,后者關注對美丑的判斷,僅就這兩對概念來說,全人類又有多大差別呢?為了簡化論證,我們不妨借用美國社會心理學家米爾頓·羅克奇(Milton Rokeach,1918—1988)的價值系統(tǒng)理論作為分析的起點。他把價值觀分為兩類:終極性價值觀與工具性價值觀,前者表示存在的理想化終極狀態(tài)或結果,后者表示達到理想化終極狀態(tài)所采用的行為方式或手段?;谶@種劃分,他于1973年制作了羅克奇價值觀調(diào)查表(兩類價值觀各含18項要素),以此,調(diào)查人們的價值觀。根據(jù)各要素的重要性程度來排序,可以合理推測出從個體價值觀到群體價值觀的排序與構成。如果我們把羅克奇的兩類價值觀與中國的價值觀構成相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內(nèi)容是相似的。這就推翻了一個人們習以為常的謬論:中西價值觀差異巨大,實際上兩者差別不大,至少在個人層面的價值偏好上基本趨同。從這個意義上說,在個體層面上用價值觀的差別來重構全球化2.0版其實是無效的。由此,可以得出一個明確的結論,所謂的中西之間的價值觀差異是被嚴重夸大的事實。真正的差異集中在政治意識形態(tài)與制度層面上,而非坊間所謂的價值觀。試想,我們和西方人交往中各自的價值觀在多大程度上阻礙了我們的交流?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外的公眾都被這種泛化的價值觀差異的先入之見所蒙蔽了。

基于鴨兔圖可知,人類的認知存在整體變換的情況,因此,在中觀層面可以通過采取三種方式破解價值觀不可通約的困境。其一,走出去請進來。任何一個人看到真實的世界都會糾正其原有的認知偏見,而且這種變化是根本性的,就如同你要么看到鴨子,要么看到兔子,而不會是一種折中物。其二,真實的文化傳播。文化的影響力持久而深遠,比如13世紀意大利商人馬可·波羅寫的《馬可·波羅游記》,給西方傳遞了一個令人向往的神奇東方;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我們有更多的技術手段可以讓西方了解真實的中國,這種文化傳播的關鍵就在于真實。歷史上的文化糟粕也要及時清除,使文化處于進化狀態(tài),這就要求文化內(nèi)涵也要更新?lián)Q代,與世界保持同步。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出國或者遇到中國人,但是文化傳播可以最大限度上解決這個問題。第三,遏制民粹主義和狹隘的民族主義的聲浪,營造一個溫和理性的社會氛圍有利于扭轉世界對中國所形成的認知偏見。從這個意義上說,這輪聲勢浩大的逆全球化浪潮,表面上看起來仿佛是處于范式不可通約狀態(tài),實則是一組偽命題,只要我們在策略安排與路徑選擇層面應對得當,是可以分化和消解這波逆流的。

中國破解逆全球化的路徑選擇

中國破解逆全球化的路徑具體而言有三。其一,用改革開放改變世界對中國的刻板印象。通過改革不斷深化政治體制改革,完善相關機制;通過開放從外部世界獲得物質(zhì)、能量與信息,使中國整體上形成進化的耗散結構。畢竟,人們對于事物的認識大多時候是受到頭腦內(nèi)既有理論或觀念影響的,由此形成一種刻板印象,這種印象一旦形成,具有長期性而且很難改變。解決的辦法就是逐漸破除當事者頭腦內(nèi)的錯誤認知。這也就是我們要時刻加強自身建設,繼續(xù)推進改革開放的原因所在。當我們逐漸變好了而且被世界看到了,那些當事者就會開始考慮,以往的認知是否是錯的,從而達到逐漸消解群體錯誤認知的目的。假以時日,那些基于錯誤觀念衍生出的刻板印象就會逐漸消退。

其二,用科學文化改造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全球化首先是文化觀念的全球化,輸出的文化應該是能被全世界普遍認可與接受的,而非越古老越好??陀^地說,中國傳統(tǒng)文化畢竟是基于中國古代社會的條件產(chǎn)生的,在走向世界的過程中必須最大限度上克服文化中的地方性特色,只有人類文化的最大公約數(shù)才會被全世界接受。試問我們會被世界上某些我們根本無法理解的奇怪民族文化所吸引嗎?更不用說認同與接受了。相反,我們能夠接受的大多是具有普遍性的文化要素,比如科技產(chǎn)品、科技知識等。過去數(shù)年間,筆者一直在提倡科學文化建設,并力圖用科學文化改造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最大限度上使中國文化能夠具有更大的普遍性,從而得到世界的認可,其深層用意就在于讓世界以低學習成本的方式接受中國的新文化。畢竟科技時代,世界各國之間無論存在多少文化差異,人們都會接受科學文化。當改造后的中國文化取得了最大的認知公約數(shù)的時候,認同中國文化將成為時代的標配。諸如中國這些年建成的那些宏偉大橋、遍布全國的高鐵網(wǎng)絡等,這些基于科學文化取得的成就都得到了世界各國的高度贊譽,反對者寥寥無幾。這就是當代中國文化的表征,也是我們的文化建設走向世界的通行證,更是我們的新文化該有的樣子。至少這些成就在文化觀念層面上就沖破了少數(shù)國家對我們的包圍。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化復古主義是沒有出路的,也是加劇逆全球化的作繭自縛。

其三,大幅度、大范圍降低關稅以及企業(yè)所得稅,建設全球生產(chǎn)與制造的成本洼地。所有的產(chǎn)業(yè)鏈、供應鏈的繁榮昌盛,無非依托三個條件:首先,低成本帶給所有相關企業(yè)直接的更大利潤空間,從而消解各種脫鉤斷鏈的意愿;其次,完善的工業(yè)體系、人才儲備與基礎設施,這是所有產(chǎn)業(yè)發(fā)展的基礎支撐條件,很幸運,中國這三方面在世界范圍內(nèi)有明顯的優(yōu)勢;第三,運轉良好的法治體系以及有效的產(chǎn)權保護制度,這會使企業(yè)對未來充滿希望,不解決好這個問題,無論怎么提改善營商環(huán)境都無法有效安撫人心,反而容易遭到淪為空談的詬病。

上述三條消解逆全球化的路徑,分別對應了長期、中期與短期的破解路徑,為了全面改善當下的困難處境,可以采取多種路徑組合的多管齊下模式,從多個角度和層面分化這股來勢洶洶的逆全球化浪潮。正如美國法學家約瑟夫·費西金(Joseph Fishkin)所說:創(chuàng)造多重路徑就會降低每一條路徑的壓力。畢竟新的2.0版全球化正處于整合與建設的初期,內(nèi)部并沒有完全形成一種高度統(tǒng)一的范式,因此,通過各種路徑的組合可以有效分化與瓦解這股浪潮,從而為我們自身贏得發(fā)展空間,同時這種努力也會提高我們參與全球化2.0版的機會。

(作者為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與科學文化研究院教授)

責任編輯:馬莉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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