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能夠擁有一片家園,流亡中的人可以用任何名字定義自己。
——卡內(nèi)蒂筆記《人的疆域》
1
發(fā)小鄔鋼斗天生沒爹,不知是被哪扇窄門夾扁了頭,大冬天的,就來問我半山這邊有馬鞭筍賣嗎?賣了他來取,多多益善。馬鞭筍我不是太熟悉呵。我告訴他沒有,也不可能有。他也不想想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是吃馬鞭筍的季節(jié)嗎?我說半山菜場里只有冬筍和春筍,你要嗎?他說這個還用得著找你問嗎?他又說大棚亂了四季,馬鞭筍說不定就有。我質(zhì)問筍是大棚能種出來的嗎?他就說差不多吧,竹農(nóng)入冬就給竹林蓋上三尺厚的礱糠,噴足了肥藥,你現(xiàn)在吃到的春筍,跟大棚菜有什么兩樣嗎?他還賊心不死,非要我去附近找找看。他說他急需馬鞭筍。嘿!他以為我在鋼廠工作,還地處城郊哪!我剛來上班那會兒——那還是三十多年前,半山確實有杭城西伯利亞之“美譽”,但如今跟市區(qū)一樣的,哪里還有種菜植竹的農(nóng)田呀,有的只是鋼筋混凝土霸占的樓群,就連種棵草都得種在指定的草坪上,而且還只能種一種草;菜場里出售的都是從外地運來的大棚菜,吃上去苦嘰嘰的,沒有半點菜的原味。我問他這么急著要馬鞭筍干嗎?他就叫苦不迭。他媽不是病了嗎,昨兒個特地托人打電話給他,讓他買了周末帶回家,急用。他那邊都找遍了。夜里躺平不是想到我了嘛,就……
“也不曉得成天在想什么?”他埋怨他媽道,“想一出是一出!”
“你媽年紀大了,戀舊了,”我勸道,“再說病了沒胃口,就念叨馬鞭筍湯了唄?!?/p>
這是我們小時候飯桌上最常見的,菜不夠,湯來湊;最后半碗飯,全靠它送落胃的。
微信語音通話不算錢,我們撇開馬鞭筍,聊了會閑話,他又轉(zhuǎn)回來了,詢問我估摸哪兒有馬鞭筍賣?勾莊還是山溝溝?我說他哪怕去了竹鄉(xiāng)安吉,也是白搭。馬鞭筍出自夏秋季。他就哀嘆:“這可怎么辦呢?”我就納了悶了:“為這點破事值得嗎你!買把春筍,回老家撒把咸菜做碗湯,騙過去不就得了?!?/p>
他嘆了口氣:“也只能這樣了?!?/p>
下周一午休時,我忽然想起此事,就問他怎么樣?
他就吼我:“虧你出的餿主意,老媽氣得就差從29樓窗口扔出去了?!?/p>
“就你多事!拿回去給你媽看干嗎?”我說,“做成湯還瞧得出個屁啦。”
“能瞞個蘿卜!飯菜都是老媽做的。”他說,“她忙進忙出的,好得很?!?/p>
“那你帶去的春筍呢?”
“她燒油燜筍了?!?/p>
他媽向來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現(xiàn)在又是稱病,又是急需馬鞭筍,難道老了老了就變性了。我問他:“你不覺得奇怪嗎?”他經(jīng)我這么一問,倒也反應(yīng)過來了,就“哎”地一聲說:“就是呵,她到底想干嗎?”
“這里面說不定有不可告人的隱情呵。”
“哇噻!小說家又想象力爆棚了?!彼f,“不聊了,老同學(xué),馬鞭筍還得再幫我關(guān)注一下?!?/p>
“還馬鞭筍哪!”我說,“到底是誰想吃呀?”
“她自己吧。雙休日跟我嘮叨了十八遍哪?!?/p>
2
鄔鋼斗的沒爹,和村里其他小人的沒爹,還不是完全一樣的。他是在他名義上的爹過世了十年后,還是黃花閨女的他媽才生下他的。而且,他至今都不清楚自己的親爹是誰。他小的時候,村里人都對他另眼相看,尤其是三角街,我們是絕對不能說他沒爹的壞話,吵架時必須忌口“你個野種!”“你個雜種!”“你個有媽生沒爹養(yǎng)的!”之類的臟話。否則,一時口嗨,后果很嚴重。
我五歲那年夏天,三角街的小人都在竹林里玩耍,鄔鋼斗就從家里拿來一個蘋果跑來顯擺。老實說,當時我都不曉得世上還有蘋果這種水果,更不要說吃過了。他手抓蘋果,“嗖——”地戳到我鼻尖上。那個香呀!他又“嗖——”收回去,去戳另一個小人的鼻尖。他得意地問我們:“知道這是什么嗎?”他戳遍了竹林里的小人,也惹毛了大家,不知是誰第一個奪下了蘋果,他撲上去要:“這是我的!還給我!”三角街的小人倒也沒賤到搶人東西吃,就隨手拋給另一個小人,于是就玩嗨了這種拋球的游戲,蘋果到我手上時,我也不知怎么想的,或許是他想打我手臂的手,打在了我的臉上,我就隨手扔進了九九河。這下他跟我玩命了,其他小伙伴都退到一邊觀戰(zhàn),我被他撲倒在地上,丟盡了臉面,就脫口而道:“你個畜生!流氓生的……”誰想得到呀,我回到家,就被母親抄起小掃帚,倒捏著一頓暴打;這還沒完呢,父親則不許我吃晚飯,以錘煉我年幼的記性。
而我在其他沒爹的小人身上,就完全沒有這種風(fēng)險。
比如杜琪燕,她爹在她五歲那年中秋,去錢塘江里搶個潮頭魚,結(jié)果魚毛毛都沒搶到一根,人卻讓一個三丈高的大浪頭卷走了,連尸體都無處撈。她跟她媽年年清明只得去防洪堤上焚香點燭燒些冥錢給他爹。我們一起過家家時,她居然用竹葉挑了條毛毛蟲放到我的碗里,我就毫不客氣地罵她沒爹的孤女。她總是穿著破衣爛衫,露著肚臍眼,就沖我大聲嚷嚷,說她爹變成那么大一條青魚,在錢塘江里游來游去,早上游去東海,傍晚又游回江里,來保佑她和她媽,我敢欺負她,夜里她爹就來找我算賬……嚇得我汗毛與頭毛一起直豎,心里還長毛,求她替我在她爹面前說好話,千萬別來。
再比如白巔峰,他爹在他三歲那年臘月,去長山那邊挖大寨河,住在工地茅草棚里,也不知他爹有什么毛病,半夜溜進只挖到一半的河里,竟被淹死了。淹死他爹的只有臉盆那么大一汪小水,午夜結(jié)起堅冰,他爹的頭,前半部分浸在冰層下,后半部分露在冰層上,像頭饑餓的北極熊正探頭到水中覓食。他爹因此被評上烈士。我們躲貓貓時,他猜拳輸了,成了找人的人,誰知這家伙半天找不到人,就只顧自己下九九河淴浴了,氣得我們連他爹也一起罵。他好像就等著我們罵,在水中小手一叉腰,仰天歪著個小腦袋,嚷嚷他爹是英雄,還……還大聲反問我們:“你們爹是什么呀?”
我們這些小人的爹什么都不是,個個像孬種。
唯獨到了鄔鋼斗這兒,他那個天生就沒有的爹是罵不得的。后來我聽說了一些他媽的往事,總算懵懂有點意識:那是因為他爹是個未知數(shù),至今無人知曉;那是鄔家為傳宗接代,合計讓他媽有了他的;那是一根高舉在村人面前、將他媽釘在上面的恥辱柱。
鄔家因獨子病得不輕,傾家蕩產(chǎn)娶了個16歲的姑娘來沖喜,結(jié)果沖成喜喪。鄔家獨子還真是病得不輕,哪里經(jīng)得住大婚的折騰,就在紅燭流淚的洞房夜,一命嗚呼。剛辦完婚禮的鄔家,第二天接著就給兒子辦喪事。新娘子劉燦,身體都還沒有長開,跟青豆似的,逢喜不懂喜,遇悲不知悲,在鄔家任人擺布,是個人都非常同情她。事后,她依舊留在鄔家小心服侍公婆,村人看到她辮子上扎根白素、左袖上別塊黑布,成天跑進跑出的——她總是在跑,從不四平八穩(wěn)地走路,也不知鄔家有什么事情讓她忙成這樣,就罵鄔家不把她當人看,更罵劉家缺德,把幼女推入火坑后,只管自己躲在家里數(shù)鈔票,就不顧她的死活了。村里有女人心疼新娘子還是個黃花閨女,連女人都沒有做一下,就守寡了,而且這一守就得守多少個十年呀,便拐彎抹角地勸她逃回娘家,或去其他地方生活,總比在三角街守一輩子寡強吧。新娘子一聽這話,嚇得臉紅耳赤地逃回鄔家,還很不懂事地告訴了她公婆。
鄔母就在三角街上跳上跳下地罵山門,從黃昏罵到天黑。
之后,新娘子再出門上街,就低頭盯著路面,貼著路邊跑,誰叫她都不敢搭理。
年底的一天,劉父終于上門了。那是黃昏時分,不少三角街人聞訊就候到鄔家門口和附近的街道邊,想聽聽他來干嗎。劉父當著女兒和她公婆、以及門口這些街坊鄰居的面,鄭重其事地向他親家提出請求,他愿意退還所有彩禮,領(lǐng)女兒回家去。就在他親家面露難色的當兒,新娘子突然“哇”地爆出哭聲?!鞍郑∧俏也痪桶自庾锪藛??我回去了,大哥二哥怎么辦?你讓他們打一輩子光棍嗎?”她痛哭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p>
劉父偷偷松了口氣。她公婆也偷偷松了口氣。
“爸!我……”新娘子突然跪地磕頭,“活是鄔家的人,死是鄔家的鬼?!?/p>
“你這孩子,起來起來。”劉父扶女兒起身時,扭頭盯了一眼門口,“好,爸答應(yīng)你?!?/p>
劉父隨即就一路搖頭長嘆而去。
3
又過了一兩年,三四年,村人看著新娘子一天天發(fā)育、長大和成熟,出落成一個女人味十足的姑娘,出門也不像原先那樣蹦蹦跳跳了,而是腳步穩(wěn)健,但還是那么害羞。村里那些過來的女人,嘴大不關(guān)風(fēng),總愛說些讓她臉紅的話題,新娘子似懂非懂,倒也會及時躲閃,但人家就是不讓她走。新娘子相貌平平,但青春是有錢也買不到的童顏術(shù),她是不清楚自己一舉手一投足,都散發(fā)出滿滿的女人韻味,既讓同齡女人羨慕,又讓不少男人心癢。三角街上像毒頭阿貓這樣的人物,就敢跟鄔父現(xiàn)開銷,玩笑不像玩笑、罵不像罵地質(zhì)問他:“鄔老頭,你把她一直留在家里,想自己用嗎?”
鄔父頓時擺出一張死人面孔。
“你那個短命兒子是一天都沒享受,你不甘心是吧?”阿貓哪里肯放過他呀,“你們瞧瞧,這張面孔漂亮吧!怎么?我說得不對呀?這要是在舊社會,你現(xiàn)在還不是三妻四妾地干活?”眾人哈哈直樂。鄔父被刀子捅了心窩一般,立馬縮起老腰,整個人弓成狗一般高,漆黑著老臉,嘀咕了句“不跟你一般見識?!本退偎俚亓锘丶胰ァ?/p>
是夜或是第二夜,吃過夜飯,公婆依舊賴在八仙桌邊,等新娘子收拾停當,就叫她過來坐。公婆商量好的,讓鄔母開的口,先是夸她孝順,又肯做,他們都喜歡,都舍不得她離家,把她當女兒一樣看待的。新娘子一見這架勢,一聽這話語,就雙手按住長凳,渾身還是抖瑟,她就知道有事了。鄔母接著便說了句廢話,說她年紀也不小了,嫁來鄔家也有四個年頭了。鄔母看了眼鄔父,咬了一下薄嘴唇道:“媽想給你找個上門女婿,你看怎么樣?”
公婆這么做,已經(jīng)算是相當民主了。他們認定新娘子會爽快答應(yīng)的。誰想得到呀,新娘子愣了好一會兒,才放開一排白牙咬緊的下嘴唇,輕聲細語道:“兒媳就是兒媳,女兒就是女兒,那可不一樣。爸,媽,我會孝敬你們一輩子,給你們養(yǎng)老送終的?!?/p>
鄔父忙咳嗽了一聲,對她說道:“女兒好呀,女兒不是更親嗎?”
“可這是假的?!毙履镒痈÷暤?,“我不是有自己的親爹媽嗎?”
“可他們不會再管你了?!编w父急道,“燦兒,你是要和我們生活一輩子的?!?/p>
“可他們不是還在嗎?!?/p>
這孩子,什么腦子嗎?咋就在這件事上一根筋了呢?公婆只有咧嘴苦笑,牙痛似的直抽冷氣。她咋就聽不懂呢?關(guān)鍵不在這個上面,她是兒媳也好,女兒也罷,他們只是希望她能再婚,能替鄔家生兒育女,繁衍子孫。不然,鄔家就要絕戶了。
斷子絕孫!
那是鄔家祖上要造多大的孽呀!
說出去有多難聽不說,將來他們夫婦兩個還有何臉面去見列祖列宗呀!
“行了,先這樣吧?!编w父見新娘子一時拐不過彎來,就讓她去睡了。等她進了自己臥室,鄔父就對鄔母說“我出去一下”,就匆匆出門了。
第二天傍晚,劉父踏著夕陽躊躇滿志地來了。
他一上鄔家,就像煞個父親,板起臉來教訓(xùn)女兒,罵她目無長輩,不孝敬公婆,不曉得好好做人。劉父清楚女兒非常聽他的話,當著外人,就叫她跪下,向公婆賠理認錯。然后,他又臉一翻,春風(fēng)化雨般地勸導(dǎo)女兒,讓她聽從公婆,將來聽由公婆做主。新娘子一見父親上門,什么都明白了,父親叫她做公婆的女兒,那就做唄。劉父回去時頭仰了個天,走過三角街時,草帽都撿了三回。
公婆喜出望外,親家一番話,謝天謝地,事竟然成了。
4
鄔母當晚就趕去汪二媽家。汪二媽見她空著雙手,就“啊喲!”說現(xiàn)在提倡自由戀愛……鄔母急忙摸出紅包,說她也沒什么準備……汪二媽立馬又“啊喲”,半推半就地接過手,心說有紅包還準備什么禮物呀,管她包了多少錢,就滿口答應(yīng)為新娘子做媒。在車村,汪二媽幫人招來的上門女婿就有三家,到目前為止,都過得不錯,便在鄔母面前吹噓,新娘子這樁婚事,那是三只手指頭抲田螺十拿九穩(wěn)的,就拍拍癟塌塌的老胸說,包在她身上。
“拜托汪二媽?!编w母仿佛看到子孫繞膝,眼都紅了,“事成了再謝謝你個大恩人?!?/p>
“街坊鄰居,”汪二媽也仿佛看到了大紅包,笑道,“你就是不說,我也會幫這個忙的?!?/p>
汪二媽倒是巴實的,不出兩個月,就給介紹一個。民豐村的,是個壽頭。牛坯身材,干農(nóng)活那是沒話說的,就是……說他傻吧,他不傻;說他呆吧,他也不呆;鄔父問上三句話,他就只會嘿嘿地愣笑,一張大嘴到了他這兒,只剩一個用場了,飯倒是一頓能吃三大海碗。這和鄔父想要的有距離,就詢問新娘子。她說聽爹媽做主。鄔母拎了籃時鮮水果,就去求汪二媽再找找看。
汪二媽答是答應(yīng)了,但接連給了她三個“啊喲!”
到了年底,汪二媽又介紹了一個。豐東村的,在鎮(zhèn)上擺個鞋攤,手藝不錯,收入據(jù)說還可以。鄔母特地到鎮(zhèn)上瞧過他,小臉兒俊的,斯斯文文地坐在街道邊,皮圍裙罩住前身,低頭專心修補,偶爾抬頭張一眼街盡頭,笑微微的。鄔母覺得不錯,等到小伙子上門相親,都沒見上新娘子,就被鄔父三言兩語打發(fā)了??腿艘蛔?,鄔父就吼鄔母:“你都去看了些啥?”鄔母委屈道:“他坐在那兒,好好的,我哪知道他得過小兒麻痹?!编w母再去汪家,汪二媽就不客氣了。
她說鄔家現(xiàn)在比不得過去了,眼高手低都是空的。
鄔母哪會不懂她說啥呀!鄔家是地主,過去在三角街呼風(fēng)喚雨,阿狗阿貓都能將他們呼來喚去;只要還有那么一點成色的男人,誰肯上門做鄔家女婿呀,被人撳住頭皮的日子可不好過。在這件事情上,鄔家眼界高有個卵用,要面對現(xiàn)實,肯上門的也就歪瓜裂棗這一類男人。
汪二媽還說新娘子是不錯,大家都長著眼睛;但要說相貌有多么光鮮,倒也不見得。她就認為最早那個壽頭是最佳人選,讓鄔母回去再想想看。
鄔母被汪二媽一頓數(shù)落不說,還得賠著笑臉懇求人家,心里很不舒服,回到家就悶聲不響地上了床。鄔父問她怎么啦,新娘子端水進來,鄔母側(cè)身向里床,一聲不吭。鄔母想想年輕時,剛嫁到鄔家過的好日子,眼淚就撲棱棱地直滾;汪二媽要放在那個時候,算個什么東西,蠢蟲也敢教訓(xùn)她?又聯(lián)想到短命的兒子,她哪里還忍得住呀,就哇哇大哭開來。
鄔父十分氣憤,背著雙手在房里踱了半夜,如今他身份雖然卑微,但求人不如求己。他盤算了一下,他娘家那邊,鄔母娘家那邊,新娘子娘家那邊,還有她兩個嫂子娘家那邊……七算八算,可以托媒的人也有八十一百的。第二天他和鄔母就這么干,一連奔波了個把月,信心滿滿的。
從此,鄔母的兩只眼睛就成天巴嗒巴嗒地望南天,盼著有人來,盼著有消息。照鄔父的說法,都托了這么多親戚,總比她一個汪二媽強上數(shù)十倍吧。他們的要求不高,只要有個過得去的小伙子就行。而且一個就夠了。但世上只有自來人,沒有望來人。鄔母望得南天門都戳滿窟窿也沒用。托人問,也只說在找,還沒有消息。
歲月不等人,一天過去,一月過去,一年過去……三親四戚七姑八婆的,嘴上蠻好聽,棺材毛竹釘,都過去四五年了,而新娘子還是那個新娘子。鄔母急得腿都顛細了,這可怎么辦呀?鄔父也黑下臉來,不得不承認汪二媽就是汪二媽,專吃這碗飯的到底不一樣。鄔母就硬著頭皮再上汪家,汪二媽清楚這其中的因果,就長吁短嘆,滿嘴一個難字。鄔母又摸出紅包,汪二媽卻推辭了,說無功不受祿,等她找到了再說。鄔母又跑了兩趟。鄔父挺后悔當初拒絕了壽頭,要不然孫子都上學(xué)了;真找不到好的,壽頭也勉強將就吧。鄔母再去,汪二媽一聽就“啊喲!”說壽頭前年娶了媳婦,現(xiàn)在兒子都生好了。又夸壽頭那個能干,家境都比一般人家都好……
鄔父和鄔母枯坐在燈下,四眼相對,像泥菩薩一般,一連坐了數(shù)個夜頭。
其中一個夜頭,鄔父突然冒出一個瘋狂的念頭,這才有了后來的烏豇豆。
5
這個初秋的傍晚,太陽西游到錢塘江上空,打算淴個浴就回家;大地經(jīng)受一天的暴曬,像鋪了床電熱毯;晚風(fēng)打南邊過來,頑皮地撩撥新娘子的花襯衣,鄔母帶她去地里采長豇豆。鄔家的自留地在街北不遠處,被東邊棉花叢、南邊街上人家、西邊玉米帶和北邊絡(luò)麻林包得嚴實。這塊小得可憐的低洼地,用細竹梢搭著人字形的豇豆架,從南到北排成五列,架上的藤蔓剛從酷暑中緩過神來,鉚足勁兒綠翻了天,無數(shù)枝頭像紅酒開瓶器的螺旋鉆頭,紛紛鉆向天空,恨不能把老天鉆成蜂窩;二三十米蓬勃延伸的綠葉間,掛下一條條青色的細辮子,便是長豇豆。
新娘子挎著竹籃,站在地頭驚喜地喊鄔母:“媽,你看,這么多豆呀?!?/p>
鄔母也“啊”了一聲,笑道:“嗯,真不錯!”
她們踏進秧溝,隔著一人多高的豆架,面對面地摘起豆來。
采完一列豇豆架,移師第二列時,太陽回家了,火燒云鑲著金邊,天空依舊明亮,但大地上浮起一層肉眼難以察覺的暗色。鄔母突然想起曬在外面的衣物。新娘子說她去收。鄔母拉住她道:“還是我去吧。把你籃里的豆給我,等會兒我多帶只尿素袋來?!毙履镒涌嬷栈@繼續(xù)采。鄔母拎著滿籃豆走了。一籃豆著實不輕,她走到地頭時,猛咳了三五聲,驚起一群撒野的麻雀。
鄔母再回到自留地時,天已經(jīng)五成黑了,暮色像濃霧般在大地上游蕩,走近了才能分辨出架上的豆葉和豆條。鄔母在地頭輕輕地喊:“燦兒——燦兒——”突然,豆架叢里響起一陣奔跑的腳步聲,稍縱即逝。鄔母找到第二列與第三列豆架之間,扔了手中的籃和尿素袋,慌忙竄入秧溝,快步跑到新娘子跟前,蹲下身去,急忙問道:“燦兒,你這是怎么啦?摔了嗎?”
新娘子癱在地上,像根被刨了中間一段綠皮的黃瓜,露出白花花的身子。
“燦兒,燦兒……”鄔母替她扣上花襯衫,不斷地喊她。
新娘子軟若爛泥,毫無反應(yīng)。
鄔母嚇壞了,直起身來左右張望,想不好該不該回去叫人。
“哇!”新娘子總算吸到空氣似的,頓時有了呼吸,便失聲痛哭。鄔母雙膝跪地,將她的上半身摟進懷里:“燦兒,你這是怎么啦?你嚇死媽了?!毙履镒觽?cè)過頭去,把臉埋在鄔母胸前,邊哭邊喊道:“媽……我不活了。我沒臉做人了……”鄔母左手抱住她的頭,右手在她后背上下使勁捋道:“不許說傻話。你可是媽的心肝寶貝。媽還要靠你養(yǎng)老送終呢。”
鄔母的胸口熱流流的,新娘子的淚水濕透了她的斜襟青衫,順著干枯的乳溝往下淌。她勸著勸著,自己也被勸得老淚縱橫,放聲和新娘子一起痛哭。
兩人抱頭痛哭了一場,鄔母扶新娘子起身,穿上被褪去左腿褲管的長褲,連采下來的長豇豆也顧不上收,就相扶著回了家。新娘子到家就挺尸。鄔母不放心,一直在房里守著她。鄔父自個兒胡亂地弄了點吃的,就叫鄔母出來吃。她說她不想吃。但他叫她,重點不在吃上,她出來了,兩人去道地上說話,沒說兩句就聽到新娘子把房門閂上了。鄔父跑進去敲門,房里毫無反應(yīng);鄔母也拼命喊燦兒,也沒有任何回答。鄔母就催鄔父趕緊叫人。鄔父叫來鄰居,把房門弄開,新娘子已經(jīng)把自己掛在老式床的門楣上。
眾人都傻眼了,七慌八亂地把新娘子救下來。
謝天謝地,總算還有一口氣在。
鄔家擠滿了人。大隊治保主任趕來了,民兵隊長趕來了,大隊長也趕來了……鄔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講述著當時的情景。她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把燦兒獨自留在地里。她哪曾想現(xiàn)在還會有流氓呀。她是聽到有人慌忙地逃入絡(luò)麻林,但當時天黑,豆架又高,她沒有看到那個男人。她找到燦兒時,她暈倒在地上,跟死了一樣,嚇死她了……鄔母像祥林嫂般復(fù)述了幾遍后,人也崩潰了,出門癱坐在道地上,敗天敗地地哭罵,天下哪有這么缺德的人,竟然對她家燦兒做出這種缺德事來。
多少年,三角街周邊的十里八鄉(xiāng),從未出過流氓。大隊長讓治保主任和民兵隊長帶人連夜排查,忙到半夜等于零。這天就沒有陌生人在車村出現(xiàn)過。那時候只要碰到一張生面孔,是個人都會有印象的。莫非是熟人作案?治保主任他們調(diào)整思路,又拉網(wǎng)式地重查車村男人,也沒有一個像丟了斧子的鄰居,倒是鄔父抖抖瑟瑟的,人弓得像個“7”字,說話都結(jié)巴了;但案發(fā)時,他在供銷社代銷店里買東西,還跟人閑話了一會兒呢。
第二天一早,治保主任帶鄔父去鎮(zhèn)上派出所報案。
誰都這么想,等到新娘子情緒穩(wěn)定,只要她開口,真相就大白了。
6
大約過了兩個月,是臘月初,單位老大要去北京開會,順帶便想探望幾位老領(lǐng)導(dǎo),但她總不能空著雙手去登門拜訪吧??墒?,現(xiàn)在這種時候,禮重了人家不收,禮輕了又適得其反,她就尋思著送點有意義的東西。杭州特產(chǎn)是有名,但人家見多了,不稀奇。辦公室主任就出主意說,塘棲古鎮(zhèn)特產(chǎn)應(yīng)該可以,像法根糕點,百年老字號。老大首肯。周五上午,主任就帶上我直奔塘棲,熟門熟路找到廣濟橋北的法根糕點店,挑了十樣精品,用古色古香的禮盒一裝,非常拿得出手,而且石沉沉的一大盒,只要兩百多塊,太行了。只是發(fā)票要去總部開,營業(yè)員騎上電瓶車走后,單位開商務(wù)車的老司機是個吃貨,說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去鎮(zhèn)上菜市場瞧瞧,他想買放養(yǎng)的土雞老鴨。說走就走。也真是巧了,我一下車,還沒踏進菜市場呢,就瞧見路邊有位老太在寒風(fēng)中守著腳跟前一只竹土箕,箕中靜悄悄地躺著三把馬鞭筍,用稻草一捆,每根十來公分長,細白如象牙,煞是喜人。我大喜過望,連價格都顧不上還,就全拿下了。我連忙給鄔鋼斗打電話。他說這段時間都被他媽罵傻了,還是老同學(xué)靠得牢!他說他馬上就來半山取。我說我還在塘棲呢。我說我明天一早也要回老家,索性就直接帶到他媽那兒吧。他說這樣就最好不過了,問我多少錢,發(fā)紅包。我說提錢就傷感情了,下次記得請我喝酒呵。
其實,我是臨時起意才說明天要回老家的。
我就是想看看他媽到底要馬鞭筍干嘛?
第二天上午,我到老媽家后歇了個把小時,快十點了,不早不晚,去他媽家比較合適,就問鄔鋼斗在家嗎?他說在的。我就提著盛有三把馬鞭筍的塑料袋去了。給我開門的是新娘子。她到老都被村人叫做新娘子。如今八十多了,像頭禿鷲,光頭上翹著幾根數(shù)得清的細發(fā),白到幾近透明,如同褪了毛的半大雞遺漏的二毛,也還是叫新娘子。要說她身上皮膚最好的地方,也就只有頭皮了,光滑紅春,而她為我開門的手如雞爪一般,縱橫交叉的皺紋和壽斑黑如霉花,小得可憐的臉也是這樣,皺皮緊包骨頭,整個人仿佛又縮成秋后的空豆莢,灰黃偏黑?!鞍⒁?!”我站在門口叫了一聲。新娘子老歸老,眼神倒不賴,立馬就認出我來:“進來進來,不脫鞋?!蔽铱邕M門后,雙手托起塑料袋,遞給她道:“我給您送馬鞭筍來了?!彼汀鞍选币宦?,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地仰望著我的臉發(fā)呆。很顯然,他沒有告訴她。她隨即連聲“謝謝你!”雙手托住塑料袋去灶頭了。
鄔鋼斗聞聲出來,泡茶聊天。他當年讀的是警校,當上交警的第二天去追一輛違章車,結(jié)果被這輛車撞斷了右腿。現(xiàn)在他是交警大隊的交通科長,自嘲是管紅綠燈的。我就笑他,難道黃燈你就不用管了?我邊聊邊留心觀察他媽,人雖奇瘦,但來得有勁道,忙進忙出的,一點都不要空的,尤其走路的姿勢非常特別,右臂僵硬,貼身下垂一動不動,左臂卻前后晃得厲害,仿佛她每走一步,都是靠左臂搖出來的。她比村里同齡老太都強多了。我老媽還小她幾歲呢,這些年病懨懨的,七七八八的毛病就沒有斷過。我們聊了沒多久,灶頭就嗤嗤嚓嚓地起油鍋聲,等到聊得差不多了,我起身告辭,他媽就非要留我吃中飯不可。
鄔鋼斗以往是帶妻兒一起回來的。他兒子三十出頭,至今仍無意結(jié)婚,回來一趟就被他媽嘮叨一頓,現(xiàn)在死都不肯回來了,就宅在家里捧只手機一躺到底。兒子不來,他妻子也就來不了,她得給兒子管飯呢。其實他也清楚,她哪里肯來呀。見我要走,他也拉住我說,一起搞點酒吧。他獨自在家也無聊透頂?!靶?!搞就搞唄?!蔽乙蚕肭魄莆顼堊郎希降子袥]有馬鞭筍湯。
然后,沒有。
我倒是在灶頭,發(fā)現(xiàn)供灶王爺?shù)牡胤?,他媽用青瓷盤供著一把馬鞭筍,和我拿來時一模一樣,還點著香和蠟燭。我就問這是做什么呀?她說祭灶王爺呀。我又問為什么?她就沒響??蛷d里只剩下我和鄔鋼斗細斟慢酌時,我說原來不是放湯呀。他也亂搖頭,說想求個平安吧。他說到了午夜,家里經(jīng)常有馬鞭筍破墻而出,或拱破地板的聲音。我問他聽到過嗎?他說:“迷迷糊糊的,沒聽真切,但聲音確實有。”他說他媽叫他起來檢查過,但發(fā)聲的地方都完好無損。
7
三角街起初是幾戶殷實人家,建在這條通向七甲渡口的泥路上。向西三里便是去省城的渡口,販賣蔬菜的農(nóng)民,返回時就會在這兒歇個腳,討碗水喝。后來,個體經(jīng)營被集體收編,集中到路上,像供銷社代銷店、肉店、豆腐店、茶店、木器店、修車店、棕繃店、剃頭店、補鞋店……十多家店鋪,又加上其他人家也來湊熱鬧,就儼然是條街了。至于三角街是怎么被叫出來的,我就不甚了了。
那時候的人窮歸窮,但房前屋后只要有巴掌大塊地方,都會埋上幾節(jié)馬鞭筍的根,開春就能冒出幾支小竹來,多年后就蔚然是個小竹園。至于三角街以西,沿九九河南岸的路兩邊,赫然是一片綿長的竹林。雖然分屬不同的生產(chǎn)隊,但馬鞭筍才不管自己的身份呢,照樣你竄到我的地盤,我竄到你的區(qū)域,茂密得一塌糊涂,兩側(cè)竹梢親昵地擁抱到一起,遮天蔽日,出了街西頭就如同進了山洞,三里墨黑路。我們小時候就像鳥在竹林里做窩一樣,成天在竹林里玩。我最喜歡用絡(luò)麻皮在三五支翠竹之間繃成漁網(wǎng)狀,離地三尺高,就是一張吊床,人躺在網(wǎng)上,兩腳輪流蹬繃住的竹子,就優(yōu)哉游哉地搖晃。我們過家家在竹林,躲貓貓也在竹林。春天,我們爬上去摸竹枝上的鳥窩,沒收它們的蛋。有次我用外衣兜住鳥蛋跑回家時,不慎掉了兩枚拇指大的鳥蛋,在地上一磕兩半,發(fā)現(xiàn)蛋清里蜷曲的不是鳥胎,而是蛇胎,一根如晶瑩透明的蠶寶寶,突兀的大頭兩側(cè)是緊閉的雙眼,盡管它只是夭折的蛇胎,但照樣嚇得我把這些蛋全倒入九九河里,從此再也不敢欺負人家了。夏天,竹林比家里還陰涼,家雞比我們還跑得勤,在竹林里扒個土坑,把整個身子埋進去,再用翅膀撥土覆蓋在背上,然后閉上雙眼,從早睡到晚,比人還會享受。而我們只好跳進九九河里戽淴浴。長在岸邊的竹子,扎進河里的部分早就被人淘空了,我們順帶把雙手探入如網(wǎng)的根須洞里,摸點小魚小蝦螺螄什么的,每趟不落空。
馬鞭筍是生命力極其旺盛的植物,三里竹林每年都得刪去一批老竹,有時候我們走在路上,都能看到冒出頭的筍,那就不客氣了,起腳一踢,“啪!”筍斷了,順手就把筍頭擼進褲袋。街上人家的小竹園里,也總有一些頑皮的馬鞭筍,在地下暗渡陳倉,把頭探入小屋或主屋里。每次發(fā)現(xiàn)家里的地拱起來,就知道地下來客人了。更有甚者,新娘子臥室的床頭邊,居然也冒出一支筍來。這一年正是她出事的那一年。鄔父鄔母的意思,掘了,但新娘子不肯這么做。她把在房里日漸長高的小竹引到窗外。夏天,小竹長成大竹,一半在窗內(nèi),一半在窗外。她的臥房朝北,窗外就是三角街,誰都稀奇這支招搖在街頭的細竹,如同綠色的旗幟,有些手癢的男人,見前后沒人,就偷偷地搖。
鄔父就覺得此竹惹是生非,果真到了秋天,新娘子就出事了。
第二天上午,鄔父被帶去派出所報案。之后又從鎮(zhèn)上帶回來所長李長腳和一名年輕警察。但是誰想得到呀,新娘子驚嚇過度,蘇醒后就失聲了。李長腳問那個男人的長相?她就呀呀地搖頭。讓年輕警察給她紙筆,她也呀呀地搖頭。李長腳也是頭回碰到這種情況,他狠狠地搔了兩下頭皮,頭皮屑如紛雪一般飄落。他叮嚀鄔母看好新娘子,讓治保主任帶路,和手下去豇豆地里偵查了一番,又回街上和村里調(diào)查。有閑的老人和小人,哪見過這種熱鬧,都尾隨著,個個把頭頸伸得老長。另有一幫小人,見李長腳把腳踏車歇在街邊,就好奇地團團圍住,動手動腳的,結(jié)果腳踏車倒了,李長腳回頭怒吼:“小兔崽子!”嚇得他們頓作鳥獸散。
這起強奸案,最終成了一樁懸案。
村人都覺得憋屈,不把這個害群之馬揪出來,他們就都是嫌疑犯。事后大半年里,甚至一兩年之后,還有村人對此耿耿于懷,他們通過批斗鄔父鄔母的機會,要他們老實交待;他們遇到成了啞巴的新娘子,用手勢配合語言詢問;他們在飯后茶余研究、探討和剖析案情。各種傳言向車村四周擴散……他們所付出的努力,并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回報,只是讓新娘子在村里有了名聲,在村外也有了名聲。我甚至可以說,在她身后還會有名聲。
而氣憤的村人,把氣都出在新娘子窗外的那支青竹上。
青竹日夜搖晃,夜里比白天更頻繁。
8
在眾多的傳言中,有一種傳言在三角街上經(jīng)久不衰。不少村人都認為這起案件,十有八九是鄔父鄔母預(yù)謀的,而實施者則是鄔父那邊的遠親。至于是誰,就不甚了了。村人之所以這么認為,是從案發(fā)后誰最獲利的原則來分析的。因為數(shù)月后,鄔家就傳出新娘子懷孕了。她在初秋的豇豆地里,被男人強行將種子播入她孤獨的體內(nèi),并且孤獨地成長。而這個結(jié)果,不正是鄔家早也盼晚也盼,足足盼了十年才盼到的嗎?李長腳是內(nèi)行人,把鄔父那邊的親屬查了個遍,終究還是未果。
要怪就怪那時候偵查手段有限,比不得現(xiàn)在,用DNA比對一下,就能鎖定犯人。如今五十來年過去了,誰還會追究呀。新娘子的肚子就像豆種下地,又像豆莢爆裂,一朝分娩,鄔家就有了傳宗接代的小男人。他就是鄔鋼斗。但當初村人都叫他烏豇豆。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從新娘子出事,到她生下烏豇豆,其間竟相隔整整一年,他居然在他媽肚里呆了十二個月,村人深表懷疑?;蛟S,他壓根兒就不是強奸犯生的,親父另有其人。有些居心叵測的村人,甚至懷疑到鄔父頭上。又或許,本來就沒豇豆地什么事,新娘子自殺也是為她后來的奸情鋪路造勢罷了。
但從新娘子自殺,到烏豇豆出生,鄔母寸步不離地守著新娘子,夜里也同睡一張床,做夢都睜著眼睛,唯恐有什么閃失。等到她為鄔家生下孫子,鄔父鄔母就拜天拜地大哭一場,哭聲震動整條三角街,聞?wù)邿o不嘆息,就連各家的土狗也呆立在街頭,凝視著鄔家的方向,吠聲此起彼落。鄔家連續(xù)三天祭天祭地、祭菩薩祭祖宗,卻又不敢過于聲張,怕他來得有違天理,驚動了老天。新娘子從此變了樣,她喜歡往大姑娘小媳婦堆里湊,聽到臉紅的話,也只是抿嘴笑,不再躲閃,漸漸地融入車村婦女隊伍中。至于鄔父鄔母,心思早就轉(zhuǎn)移到孫子身上,對新娘子寬松多了。烏豇豆除了身份特殊,而被村人“特殊對待”外,他現(xiàn)在是集“三千寵愛”于一身,爬到鄔父鄔母頭上拉屎拉尿,于他們而言也是天倫之樂。只有新娘子在他們不在場時,還會罵他打他。
烏豇豆是上村小讀書,才有了自己名字。劉老師把他的綽號改為正名:鄔鋼斗。我和他都住在三角街上,但不熟。后來因為同桌,也因為他常把家里帶來的零食分一半給我,才很快成了朋友。之后我們?nèi)ユ?zhèn)上讀初中,是同班。高中是去二十多里外的長山中學(xué)讀的,我們還是同班。每次回家,又同進同出。高考那年,他提前被省警校錄取,而后我去了江蘇鎮(zhèn)江,讀冶金經(jīng)濟管理專業(yè)。后來,我們都在省城工作。周日下午,我們一起從老家返回省城,有時我在他那邊過夜,有時只吃個晚飯。再后來,我們又都在省城成家。
鄔父過世得早。八年前,三角街——確切地說是整個車村——拆遷,新建錢江四季城的第二年冬天,鄔母過世,新娘子趴在靈床上失聲痛哭,突然就出了聲:“媽……”事后,村里有好事者,依舊沒忘當年的事,就詢問她。她說她不知道。她雖然恢復(fù)了說話的能力,但說話聲非常輕,現(xiàn)在也是如此。
她說她當時正忙著摘豆,突然就被人敲暈了。
兩年前,村人分到第一批安置房。鄔鋼斗給他老娘抽到29樓,他老娘大哭一場,住這么高,慌兮兮的,她情愿住一樓。如今應(yīng)該早就習(xí)慣了,也或許還沒有,不然夜里不會聽到馬鞭筍穿墻與破地而出的聲響。這是臆想或幻聽?但不知為什么,村里聽到異常聲響的,遠不止他媽一人。
我喝完酒出來,回我老媽那兒去,就在老媽那棟樓前的草坪上,看到在中午的陽光下晃動的光頭,這不是他媽嗎?只見她在草地上供著兩把馬鞭筍,點著香燭,跪地磕頭祭拜,嘴里念念有詞:“你來拿去吃呵,在那邊撒把咸菜放碗湯。前些日子,你想吃但無處找……”我不敢打擾她,悄悄地回到老媽家里。我問老媽,最近這棟樓里有誰沒了嗎?
老媽就說你咋知道的?是從鄰村拼到我們村的一個老頭。
我問姓鄔嗎?
她說不清楚。
我又問是孤老頭?
她說有兒有女的,只是搬來時就沒見有老伴。
我噢了一聲。我尋思著先睡個午覺,然后去村委會問問,不知雙休日有人值班否?我進臥室,從七樓窗口往下一張,發(fā)現(xiàn)他媽還在忙碌,但已經(jīng)不再祭拜了,而是用小鏟子往草坪上一插,左右一搖動,抽出一裂縫來,種下一根馬鞭筍,然后嚴絲合縫地撳實草坪。瞧她一根根種筍的認真勁兒,我都不禁懷疑,這能種活嗎?
【作者簡介】許仙,本名許順榮,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居杭州半山。在《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江南》《十月》《北京文學(xué)》《天涯》《清明》等刊發(fā)表五百余萬字。有作品入年度選本及排行榜。出版長篇小說《關(guān)于我美麗母親的一切》、短篇小說集《麻雀不是鳥》、小小說集《麻醉師酒吧》《愛人樹》《北極的春天》、散文集《櫻桃豌豆分兒女》等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