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德

（煙臺大學 民族研究所，山東 煙臺 264005）

伏羲是古史傳說中的中華民族人文始祖，位居“三皇之首”“百王之先”，在不斷遷徙和交往交流交融中成為多民族共享共有的文化符號。文化符號是在歷史文化積淀中形成的相對穩(wěn)定、影響持久、具有獨特意義且被人們普遍認同的象征系統(tǒng)。伏羲這一文化符號既是中華優(yōu)秀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又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結晶，也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理論內涵、敘事體系與話語體系的重要內容。習近平總書記在2019年全國民族團結進步表彰大會上的重要講話中強調，“推動各民族文化的傳承保護和創(chuàng)新交融，樹立和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形象，增強各族群眾對中華文化的認同”[1]。深入探討伏羲這一多民族共享共有的文化符號，對于增強各族群眾對中華文化的認同、構筑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都具有重要作用。

一、多民族共同祖先是共享共有文化符號形成的基礎

提起人類起源和世界來源的創(chuàng)世神話，人們往往會聯(lián)想到伏羲女媧的創(chuàng)世傳說。傳世文獻、出土文獻及神話故事都說明伏羲是多民族的共同祖先。

伏羲又作伏犧、伏希、伏戲、虙戲、包羲、皰羲、皇羲、包犧、宓犧、炮犧等。作為傳說人物，伏羲在文獻中出現(xiàn)較晚，甲骨文和金文均無記載，到戰(zhàn)國時期的文獻中才有相關記錄，后來歷代文獻豐富了相關內容。李冗《獨異志》載：“昔宇宙初開之時，只有女媧兄妹二個，在昆侖山，而天下未有人民。議以為夫妻，又自羞恥。兄即與妹上昆侖山，咒曰：‘天若遣我兄妹二人為妻，而煙悉合；若不，使煙散?！谑菬熂春?。其妹即來就兄，乃結草為扇以障其面。今時人娶婦執(zhí)扇，象其事也?！盵2]（79）這一記載說明，伏羲和女媧兄妹成婚繁衍了人類，由此也可以認為，伏羲和女媧是各民族的祖先。《山海經(jīng)·海內經(jīng)》載：“西南有巴國，太昊生咸鳥，咸鳥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為巴人?！盵3]（314）《路史·國名紀》載：“伏羲后生巴人?！盵4]（1540）說明巴國為伏羲之后，漢水和長江上游一帶的民眾是伏羲的部分后裔。

1942 年在湖南長沙子彈庫的王家祖山楚墓發(fā)現(xiàn)的楚帛書，是目前所知時代最早的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的古文獻。這件珍貴文物出土后數(shù)易其主，于20 世紀40 年代流入美國，起初寄存于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現(xiàn)藏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是該館的“鎮(zhèn)庫之寶”。由于年代久遠，帛書已變?yōu)樯詈稚?，字跡不清，極難辨識，且文辭古奧難通。1966 年，大都會博物館用紅外線技術拍攝了帛書照片，“使原件上的文字及圖畫基本上顯現(xiàn)了出來”[5]。楚帛書為四方形，中間有兩組文字，一組八行，一組十三行，兩組文字上下互倒，四邊還有文字與繪圖。專家學者根據(jù)楚帛書的結構圖式，將其分為甲乙丙三篇，中間八行稱甲篇，中間十三行稱乙篇，四邊的文字與繪圖稱丙篇。楚帛書的甲篇，講述開天辟地的創(chuàng)世神話：

曰故（古）大熊包戲（伏羲），出自囗（震），居于睢囗。厥口俁俁，囗囗囗女，夢夢墨墨，亡章弼弼。囗每（晦）水囗，風雨是於。乃?。ㄈⅲ┼磬碜又?，曰女囗（媧），是生子四。囗是襄而戔，是各（格）參化法步（度）。為禹為契，以司域襄.咎而步廷。乃上下朕（騰）傳（轉），山陵丕疏。乃命山川四海，薰（熏、陽）氣百（魄、陰）氣，以為其疏，以涉山陵、瀧、汩、益、厲。未有日月，四神相戈（代），乃步以為歲，是惟四時：長曰青干，二曰朱四單，三曰白大橪，四曰囗墨干。

千有百歲，日月夋生，九州丕塝（平），山陵備血夫（侐），四神乃作，至于覆（天蓋），天旁動，扦蔽之青木、赤木、黃木、白木、墨木之精。炎帝乃命祝融，以四神降，奠三天，囗思敩（保），奠四極，曰非九天則大血夫（侐），則毋敢蔑天靈，帝夋乃為日月之行。

共攻（工）囗步十日四時，囗神則閏，四囗毋思，百神風雨，辰祎亂作，乃囗日月，以傳相囗思，又霄又朝，又晝又夕。[6]

目前，商承祚、李零、楊寬、陳夢家、饒宗頤、李學勤、董楚平、劉玉堂、張開焱等一批專家學者對楚帛書做了識讀和研究①商承祚：《戰(zhàn)國楚帛書述略》，《文物》1964 年第9 期；李零：《楚帛書與“式圖”》，《江漢考古》1991 年第1 期；楊寬：《楚帛書的四季神像及其創(chuàng)世神話》，《文學遺產(chǎn)》1997年第4期；陳夢家：《戰(zhàn)國楚帛書考》，《考古學報》1984年第2期；饒宗頤、曾憲通：《楚地出土文獻三種研究》，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229—248頁；饒宗頤：《楚帛書天象再議》，《中國文化》1990年第3期；李學勤：《論楚帛書中的天象》，《湖南考古輯刊》1982年；董楚平：《中國上古創(chuàng)世神話鉤沉——楚帛書甲篇解讀兼談中國神話的若干問題》，《中國社會科學》2002 年第5 期；劉玉堂、吳成國：《楚帛書女媧形象鉤沉——兼談女媧與庸國》，《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0 年第6期；張開焱：《楚帛書四神時空屬性再探——兼論中國上古神話空間優(yōu)勢型時空觀》，《文學遺產(chǎn)》2021 年第3 期；張開焱：《中國上古神系的層累性特征——以楚帛書創(chuàng)世神話神系為例》，《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1期。，為我們深入研究相關問題提供了方便。而且，饒宗頤、董楚平、張開焱等將楚帛書甲篇譯為現(xiàn)代漢語，方便了更多讀者對楚帛書的理解。他們的譯文都很精彩，此處引用董楚平所譯：

在天地尚未形成，世界處于混沌狀態(tài)之時，先有伏羲、女媧二神，結為夫婦，生了四子。這四子后來成為代表四時的四神。四神開辟大地，這是他們懂得陰陽參化法則的緣故。由禹與契來管理大地，制定歷法，使星辰升落有序，山陵暢通，并使山陵與江海之間陰陽通氣。當時未有日月，由四神輪流代表四時。四神的老大叫青干，老二叫朱四單，老三叫白大橪，老四叫墨干。

一千數(shù)百年以后，帝夋生出日月。從此九州太平，山陵安靖。四神還造了天蓋使它旋轉，并用五色木的精華加固天蓋。炎帝派祝融以四神奠定三天四極。人們都敬事九天，求得太平，不敢蔑視天神。帝夋于是制定日月的運轉規(guī)則。

后來共工氏制定十干、閏月，制定更為準確的歷法，一日夜分為霄、朝、晝、夕。[6]

楚帛書甲篇所講的創(chuàng)世神話，順序非常清晰，首先是在混沌時代伏羲娶了女媧，生下四個兒子，也就是四時之神，四神開天辟地，使日月分明、四季有序，然后是四子（四神）創(chuàng)造大地，最后造天，用五木精華加固天蓋，使天地得以安寧。在這一創(chuàng)世順序中，伏羲先天地而存在，宇宙的正常運轉靠的是伏羲子孫的力量。依據(jù)伏羲及其四子開天辟地、化育萬物這一創(chuàng)世順序，人們自然會將伏羲和女媧視為華夏文明的始祖和中華民族的始祖。

人們對伏羲的尊崇及建廟立碑紀念，主要基于伏羲人根之祖和人文之祖的地位。作為人根之祖，伏羲不僅繁衍人類，而且“因夫婦，正五行，始定人道”[7]（51）。順治十七年（1660 年）《重修伏羲廟碑記》就突出了其人根之祖的地位：“天地之大德曰生，而仁者生之始，伏羲氏始生人、始養(yǎng)人，故稱人祖者，為仁之祖也?！盵8]（467）作為人文之祖，伏羲畫八卦而通神明、結網(wǎng)罟而興漁獵、養(yǎng)犧牲而充庖廚、造書契而興文籍、設官職而治九州、觀天文而作歷法、制樂器而興禮樂等，開啟了人類的文明。嘉靖三年（1524 年）《重建伏羲廟記》突出了伏羲人文之祖的地位：“神設其教，皇建其極，物章其彩，民躋其行，而人文于是乎著矣。故曰：‘帝，人文之始也。’”[9]（1374）既然伏羲是人根之祖和人文之祖，自然是各民族的共同祖先。

龍是中國文化和中華民族的象征，全世界華人都自稱龍的后人?！蹲髠鳌ふ压吣辍份d：“大皞氏以龍紀，故為龍師而龍名。”[10]（1539）由此可以看出太昊伏羲氏與龍之間的關聯(lián)性，所以有的學者就認為，“龍紀”“成就了太昊伏羲氏的始祖地位”[11]；“中華民族自稱是龍的傳人，太昊伏羲氏則被尊為中華民族的始祖”[11]。

關于伏羲與女媧的關系，文獻中有兄妹①《風俗通義》云：“女媧，伏希之妹?！眳⒁姡鳎┒箯垼骸稄V博物志》，長沙：岳麓書社，1991年，第193頁?！洞呵锸雷V》云：“華胥生男子為伏羲，女子為女媧”。參見（宋）鄭樵編撰：《通志》卷一《三皇紀第一》，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31頁。和夫婦②《帝王世紀》云：“伏羲之后女媧氏?！眳⒁姡h）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禮記正義·附釋音禮記注疏卷第一》，載（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659頁。的不同說法，但都是一家人。按照文獻記載，女媧的功績也非常突出。《淮南子·覽冥訓》載：“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壏焱而不滅，水浩漾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鶩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盵12]（234～235）應劭《風俗通義》載：“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務劇力不暇供，乃引繩于泥中，舉以為人。”[13]（601）女媧在創(chuàng)世和造人方面的貢獻豐富了伏羲作為多民族始祖的形象。

既然伏羲是多民族的共同祖先，那么爭論伏羲族屬是苗蠻、羌戎還是華夏，既無必要，也難以弄清。關于伏羲氏族的族屬問題，學界有苗蠻部落、華夏族的前身③參見高世華：《伏羲文化研究綜述與考古學研究評析》，《天水行政學院學報》2014年第2期。和西戎④參見劉堯漢：《彝族文化對國內外宗教、哲學、科學和文學的影響》，《彝族文化研究文集》，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5頁；劉堯漢：《中華民族龍虎文化論——聯(lián)結中國各族的龍虎文化紐帶淵源于遠古女媧、伏羲的合體葫蘆》，《貴州民族研究》1985年第1期；易謀遠：《“伏羲的族別為西戎”說質疑——和劉堯漢先生商討》，《中央民族學院學報》，1990年第6期。等不同意見。伏羲屬于傳說中的人物，是一個原始氏族或部族的代表，而且其所處時代歷史非常久遠，我們現(xiàn)在很難確定其具體族屬。再者，相傳伏羲生于成紀，后沿渭水遷至關中、東進河南，立都于陳，活動于淮河流域。其后伏羲部族及其后裔部分東進，加入華夏聯(lián)盟；部分南遷，進入江漢流域和西南地區(qū)，與當?shù)刈迦喝诤?，成為當?shù)氐纳贁?shù)民族。由此看來，伏羲部族及其后裔與西戎、東夷、苗蠻、百越等系統(tǒng)都有關聯(lián)。所以，弄清伏羲的具體族屬既有難度，也沒有必要，更不宜做出非此即彼的判斷，只需明確伏羲是多民族共同的祖先和中華民族的始祖、多民族共享共有的文化符號即可。

二、與伏羲具有很強關聯(lián)性的多民族神話故事是共享文化符號形成的紐帶

在中國神話故事譜系中，許多民族的神話故事都與伏羲具有很強的關聯(lián)性。洪水神話故事不僅在中原地區(qū)的漢族中流傳，在我國東西南北各地區(qū)各民族中都存在，如東北的朝鮮族、鄂倫春族，新疆的哈薩克族，青海的土族，湖南、湖北的土家族，海南的黎族，臺灣的高山族以及西南地區(qū)許多民族都有洪水神話故事①參見章立明：《兄妹婚型洪水神話的誤讀與再解讀》，《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2期。。

中國的洪水神話往往與伏羲女媧兄妹成婚神話故事聯(lián)系在一起。有學者統(tǒng)計，在中華民族諸多神話中，有33 例兄妹成婚神話，其中有28 例是以洪水神話的外殼出現(xiàn)的，比例高達84.8%②參見章立明：《兄妹婚型洪水神話的誤讀與再解讀》，《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2期。。也有學者統(tǒng)計，在我國西南和中南地區(qū)流傳的洪水后兄妹再殖人類神話有100 多篇，如苗族、瑤族、侗族、傈僳族、彝族、布依族、白族、傣族、納西族、羌族、基諾族、水族、景頗族、怒族、哈尼族、拉祜族、仡佬族、德昂族、布朗族、獨龍族[14]，除此之外，壯族、毛南族、黎族、佤族和高山族等民族也有比較完整的洪水兄妹婚配故事[15]。在上述洪水神話中，許多都與伏羲有著非常密切的關聯(lián)性。如在壯族的《布伯》、仫佬族的《伏羲兄妹的傳說》及瑤族的《伏羲兄妹的故事》中，洪水后，伏羲兄妹從葫蘆里走出來結婚生子，“繁衍了各民族的祖先”[15]。在廣西大瑤山的茶山瑤、坳瑤、花藍瑤群眾中，廣泛流傳著“伏羲兄妹造瑤人”的神話故事，他們自稱伏羲女媧的子孫后代，世代流傳著伏羲兄妹救雷王、雷王感謝伏羲兄妹、雷王引洪水淹沒大地、伏羲兄妹躲進葫蘆里避難、伏羲兄妹成婚及伏羲兄妹造瑤族的神話故事。按照大瑤山瑤族伏羲兄妹神話，伏羲兄妹是大瑤山瑤族的“始祖”[16]。

苗族的祖先與伏羲女媧也有密切關系。在西南地區(qū)流傳的45 個洪水故事中，苗族有20 個，瑤族15 個，彝族5 個，壯族、侗族和傈僳族各1 個，大部分兄妹名號與伏羲或女媧發(fā)音相同。有學者認為，“先秦文獻記載的伏羲與女媧，源自苗族的洪水故事與兄妹結婚”[17]，也有學者認為，“苗、瑤等族洪水故事，正是伏羲、女媧傳說在少數(shù)民族中流傳的反映”[18]?，F(xiàn)代人類學家通過考察發(fā)現(xiàn)，苗族傳說祖先是兄妹成婚，男的是bu-i，女的是ku-eh，音近伏羲、女媧，bu-i也接近布依。上古漢語無輕唇音，伏的讀音近bu，所以伏羲又寫成包犧、伏戲、虙戲[19]。

總之，許多民族的兄妹成婚、創(chuàng)造人類、繁衍子孫的洪水神話故事都與伏羲女媧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這說明上古時期的許多民族與伏羲女媧具有很強的關聯(lián)性?！罢驗榉恕⑴畫z兄妹成婚，共同繁衍了人類，因此，他們是中華民族付諸文字記載最早和最具廣泛代表性的始祖?！盵17]

三、分布多地的文化遺跡是對共享共有文化符號的凸顯

伏羲文化的形成與發(fā)展既包括伏羲出生和活動范圍的文化，又包括其他地區(qū)與伏羲相關的文化。相傳伏羲氏生于今之甘肅天水，長于河北新樂，卒于河南淮陽，主要活動于豫東南、魯南和皖北等地，但伏羲的文化遺跡分布在全國各地。

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媧交尾圖是伏羲文化的顯著特征之一。目前在甘肅省、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山東省、河南省、陜西省、江蘇省、四川省、湖北省、云南省和北京市都發(fā)現(xiàn)了伏羲女媧交尾圖，如敦煌莫高窟285 號洞窟壁畫中的伏羲女媧交尾畫像，新疆吐魯番出土的唐代帛畫上的伏羲女媧交尾圖，山東嘉祥鼎武斑祠石刻畫像伏羲女媧交尾圖，四川郫縣、四川崇慶和四川寶子山出土的東漢伏羲女媧交尾畫像磚，四川廣漢古蜀國時期的伏羲女媧交尾玉器，湖北隨州曾侯乙墓中發(fā)現(xiàn)的伏羲女媧交尾圖。據(jù)統(tǒng)計，有關伏羲女媧交尾的畫像共有118處，其中四川省24處，山東省16處，河南省11處，江蘇省8 處[20]。另據(jù)學者統(tǒng)計，“目前，吐魯番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和巴旦木古墓出土的較為完整的人首蛇尾圖像有73幅，刊布圖版的有54幅”[21]。伏羲文化遺跡的廣泛分布既反映了伏羲文化的巨大影響力，也說明了伏羲崇拜的廣泛性。

伏羲至高無上的地位、巨大的歷史貢獻及廣泛持久的影響力，使伏羲崇拜成為一種文化，分布各地的伏羲廟就是典型例證。由于伏羲文化形成于其出生及生活的地域，因此伏羲廟起初主要分布在山西、河北、山東等北方地區(qū)和甘肅、陜西等西北地區(qū)，這些地區(qū)至今還保留著一些伏羲廟，如甘肅省天水市的伏羲廟，山東省濟寧市微山縣、鄒城郭里鎮(zhèn)的伏羲廟，河南淮陽的伏羲廟，河北新樂的伏羲臺，山西吉縣和洪洞縣的伏羲廟、平定縣的人祖廟等。

隨著民族遷徙和人口流動，伏羲文化逐步向其他地區(qū)傳播和擴展。如在江蘇省徐州市銅山區(qū)有3處伏羲廟，據(jù)同治《徐州府志》卷14《祠祀考》所載，沛縣有兩處伏羲廟。據(jù)相關地方志記載，安徽省肥東縣和阜陽界首市都建有伏羲廟。據(jù)萬歷《承天府志》、嘉靖《沔陽志》等記載，至遲在南宋紹興十二年（1142 年）湖北省天門市就建有伏羲廟。湖南省平江縣幕阜山建有伏羲陵，郴州市建有伏羲女媧廟，邵陽市也建有伏羲廟。據(jù)民國《始興縣志》記載，廣東省始興縣建有伏羲廟。據(jù)民國《陸川縣志》記載，廣西壯族自治區(qū)陸川縣建有4處伏羲廟，廣西壯族自治區(qū)興山縣也建有伏羲廟。四川也有伏羲廟的記載，按照嘉慶《四川通志·輿地志》的說法，乾隆三十八年（1773 年）威遠縣令李南暉在城西南建有伏羲廟；另據(jù)南宋羅泌《路史·后記》卷一《太昊紀》和道光《保寧府志序》記載，閬中市也建有伏羲殿。臺灣臺北市建有中華文化始祖太昊伏羲圣帝八卦祖師紀念廟，宜蘭縣也建有伏羲廟[22]（357～374）。此外，在云南西雙版納建有伏羲和女媧的廟宇[23]。南方多地出現(xiàn)伏羲廟，既展現(xiàn)了伏羲文化影響的廣泛性，又進一步凸顯了伏羲這一多民族共享共有的文化符號。

四、歷代祭祀是對共享共有文化符號的鞏固

無論是作為人被納入帝王世系，如《莊子》把伏羲作為傳說中的遠古帝王記述，《易傳》排列出以伏羲為首的帝王世系，即伏羲、神農(nóng)、黃帝、堯、舜，還是作為神被確立為神圣地位，伏羲都是多民族共同祭拜的對象，受到歷代祭祀，而且在歷代王朝祭祀系統(tǒng)中處于首要地位，大多享有太牢之禮，成為眾人頂禮膜拜的對象。

對伏羲的祭祀始于秦朝，兩漢時期沿用此制?！妒酚洝し舛U書》有“秦時上帝祠”[24]（1378）和“有白、青、黃、赤帝之祠”[24]（1378）的記載，《漢書·郊祀志下》有“東方帝太昊青靈勾芒畤”[25]（1268）的記載，青帝即太昊。按照《世經(jīng)》中“太昊帝?！兑住吩唬骸跔奘现跆煜乱??！耘跔蘩^天而王，為百王先，首德始于木，故為帝太昊”[25]（1011～1012）的說法，太昊即伏羲，西漢古文經(jīng)學家劉歆將太皞與伏羲合二為一。西晉在洛陽設五帝祠，祭祀伏羲。東晉及南朝均在京師設五帝神位，以太昊伏羲為首。北周和北齊分別在長安和洛陽，以五方上帝從祀圜丘。天寶六年（747年）正月，唐玄宗在“京城置三皇、五帝廟，以時享祭”[26]（221）。唐玄宗頒布敕令：“三皇五帝，創(chuàng)物垂范，永言龜鏡，宜有欽崇。三皇：伏羲，以勾芒配。軒轅，以風后力牧配。五帝：少昊，以蓐收配。顓頊，以元冥配。高辛，以稷契配。唐堯，以羲仲和叔配。虞舜，以夔龍配。其擇日及置廟地，量事營立。其樂器請用宮懸，祭請用少牢，仍以春秋二時致享。共置令丞，令太常寺檢校?！盵27]（430）唐朝雖把伏羲列入先代帝王進行祭祀，但僅限于京師，其余各地不得祭祀，而且祭用少牢。唐朝之后，對伏羲的祭祀以陵祀（陵寢之祀）為主，廟祀（京城之祀）為輔。宋朝對祭祀伏羲也非常重視，宋太祖即位的第四年即乾德元年（963 年）就下令“太昊、炎帝、黃帝、高辛、唐堯、虞舜、夏禹……各置守陵五戶”[28]（2558），并將祭祀規(guī)格由少牢升為太牢①《禮記·王制第五》載：“天子社稷皆大牢，諸侯社稷皆少牢。”參見（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禮記正義》，呂友仁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29頁。。政和三年（1113年），北宋政府明確規(guī)定：“仲春、仲秋享歷代帝王：女媧氏于晉州，無配；帝太昊氏于陳州，以金提句芒配”[29]（941）。金朝雖為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政權，但對以伏羲為首的前代帝王的祭祀高度重視，規(guī)定“三年一祭，于仲春之月祭伏犧于陳州，神農(nóng)于亳州，軒轅于坊州，少昊于兗州，顓頊于開州，高辛于歸德府，陶唐于平陽府，虞舜、夏禹、成湯于河中府，周文王、武王于京兆府”[30]（818）。元朝也是少數(shù)民族政權，但在祭祀伏羲方面比前代王朝有過之而無不及。元成宗于元貞元年（1295 年），“初命郡縣通祀三皇，如宣圣釋奠禮。太皞伏羲氏以勾芒氏之神配，炎帝神農(nóng)氏以祝融氏之神配，軒轅黃帝氏以風后氏、力牧氏之神配”[31]（1902）。元成宗“立三皇廟于府州縣。春秋通祀”[32]（1294）的決策，在全國掀起了大建、重修伏羲廟的熱潮，不僅將伏羲祭祀推向了巔峰，而且將伏羲崇拜傳播到民間。明初沿襲元制，“以三月三日、九月九日通祀三皇。洪武元年（1368年）令以太牢祀”[32]（1294）。但僅過三年，洪武四年（1371年），明太祖就下令廢止三皇廟，只許在河南陳州的伏羲寢陵進行祭祀。清朝是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大一統(tǒng)政權，在祭祀的時間、祭品、承祭官、祭祀儀式及祭文等方面，繼承和完善了明朝祭祀伏羲的相關制度，“建立了一整套完善的祭祀伏羲的禮儀制度”[33]，“形成了集廟祀、陵祀、殿祀等于一體的全方位、多層次、寬領域的祭祀格局”[33]。

通過對歷代相關伏羲祭祀文獻的梳理，我們可以得出如下幾點認識：一是伏羲祭祀是一種傳統(tǒng)，歷代沿襲不斷，其中既有繼承，又有調整和完善；二是自秦迄清，對伏羲的祭拜雖在重視程度、祭祀規(guī)格和祭祀地點等方面有所變化，但總的趨勢是越來越規(guī)范；三是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政權更加重視伏羲祭拜工作，形成了歷史上祭拜伏羲的幾個高峰。在鮮卑族建立的北魏時期，多地出現(xiàn)了伏羲廟宇，如在今河南淇縣的汲郡朝歌“有朝歌城、崔方城、大方山、淇水、白溝水、天井溝、苑城、新城、伏羲祠”[34]（2458），在今河北省新樂市的中山郡新市“有藺相如冢、羲臺城、新市城”[34]（2462），在今山東微山縣高平郡的高平“有洸水、千秋城、胡陸城、齊城、高平山、承雀山、伏羲廟”[34]（2520）。女真族建立的金朝將陳州祭祀伏羲作為一項制度固定下來。蒙古族建立的元朝詔令在府州縣均建三皇廟，全國范圍祭祀伏羲。滿族建立的清朝繼續(xù)在京師祭祀伏羲，且在阜成門內所建的歷代帝王廟中將伏羲列于首位帝王，祀以太牢。

五、伏羲成為多民族共享共有文化符號的原因

無論是歷史文獻記載，還是與伏羲具有很強關聯(lián)性的多民族神話故事，也無論是分布多地的伏羲文化遺跡，還是多民族對伏羲的祭祀，都表明伏羲是華夏文明的始祖和中華民族的始祖，是各民族共享共有的文化符號。

伏羲之所以會成為各民族共享共有的文化符號，既與伏羲至高無上的神圣地位有關，又與人類由野蠻走向文明、由低級文明走向高級文明這一各民族社會發(fā)展總趨勢有關，也與中央和地方政府及民眾對伏羲祭拜有關，還與伏羲文化極強的傳播力和沒有負面影響的伏羲完美形象有關，更與伏羲造福各族人民、各民族都受惠于伏羲有關。這里，重點談一下各民族都受惠于伏羲、對伏羲懷有感恩之心和崇敬之情。

按照文獻記載和神話故事，伏羲具有無所不能的神通力，在很多方面造福各族人民。這里略述其幾個方面的貢獻。

一是“畫八卦”開啟了華夏民眾的智慧，奠定了華夏文明的基本形態(tài)。伏羲對中華文明的發(fā)展進步作出了巨大貢獻，尤以“畫八卦”最為后世所稱道，《易·系辭下》對此做了簡要概括：“古者包犠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35]（621～623）。伏羲所畫八卦是中國人的特殊智慧，開啟了華夏文明，《春秋公羊傳》隱公元年徐彥疏引《春秋緯》說：“伏犧作八卦，丘合而演其文，讀而出其神”[36]（3）。

二是引領民眾由野蠻走向文明?！栋谆⑼āぬ柶吩疲骸肮胖畷r，未有三綱六紀，民人但知其母，不知其父，能覆前而不能覆后，臥之詓詓，起之吁吁，饑即求食，飽即棄余，茹毛飲血而衣皮韋。于是伏羲仰觀象于天，俯察法于地，因夫婦，正五行，始定人道，畫八卦，以治天下，天下伏而化之，故謂之伏羲也?！盵7]（50～51）伏羲使社會、家庭等方面有章可循，處于有序狀態(tài)?！斗ㄑ浴柕馈吩疲骸傍櫥闹?，圣人惡之，是以法始乎伏羲，而成乎堯?！盵37]（118）《論衡·齊世》云：“宓犧之前，人民至質樸，臥者居居，坐者于于，群居聚處，知其母不識其父。至宓犧時，人民頗文，知欲欺愚，勇欲恐怯，強欲凌弱，眾欲暴寡，故宓犧作八卦以治之。”[38]（381～382）由此可以看出，伏羲解決的是民眾的愚昧無知、野蠻落后問題，帶給人們的是聰慧和文明進步。

三是創(chuàng)制文字。文字是記錄語言的符號系統(tǒng)，是文化充分交流及完整傳承的有效工具。《宋史·文苑三》載：“昔伏羲畫八卦而文字之端見矣，蒼頡模鳥跡而文字之形立矣?！盵28]（13048）伏羲創(chuàng)制文字方便了文化交流和傳承，使人類進入有歷史記錄的文明社會?！胺虬素约犬嫞f象既分，則文字為之大輅，載籍為之六轡，先王教化所以行于百代，及物之功與造化均不可忽也?！盵28]（13046）

四是制訂婚姻規(guī)則?！妒辣尽ぷ髌份d：“伏犧制以儷皮嫁娶之禮。”[39]（107）《白虎通·號篇》稱伏羲“因夫婦，正五行，始定人道”[7]（51）。伏羲“制嫁娶”使族內群婚制轉向族外群婚制、“對偶婚”及一夫一妻制，提升了人類繁衍的質量和道德文明水平。

五是傳授漁業(yè)、牧業(yè)和狩獵技術。在漁業(yè)方面，《周易·系辭下》載伏羲“作結繩而為罟，以田以漁”[35]（624）。在畜牧業(yè)方面，伏羲的突出貢獻是馴服牛馬，《路史·后紀一》載伏羲“豢養(yǎng)犧牲，服牛乘馬，草鞮皮蒙，引重致遠，以利天下，而下服度”[4]（344）。根據(jù)“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40]（548）的狀況，伏羲向民眾傳授捕獵技術，《尸子·君治》載：“宓犧氏之世，天下多獸，故教民以獵”[41]（43）。

六是創(chuàng)造計數(shù)方法?！豆茏印ぽp重戊篇》說：“慮戲作造六計，以迎陰陽作九九之數(shù)，以合天道?！盵42]（1507）《漢書·律歷志上》載：“自伏戲畫八卦，由數(shù)起，至黃帝、堯、舜而大備。……數(shù)者，一、十、百、千、萬也，所以算數(shù)事物，順性命之理也。”[25]（955～956）這種方法雖然比較簡單，但它是算術最原始的基礎，是科技發(fā)展進步的基石。

七是創(chuàng)制音樂。音樂是表達思想感情、反映社會生活的一種藝術?！段簳分疚濉份d：“伏羲弦琴，農(nóng)皇制瑟，垂鐘和磬，女媧之簧，隨感而作，其用稍廣?！盵34]（2825）《宋史·樂志四》載：“伏羲作琴有五弦，神農(nóng)氏為琴七弦，琴書以九弦象九星?！盵28]（3010）伏羲創(chuàng)作音樂，豐富了民眾的精神生活。

此外，文獻中還記載伏羲“嘗味百藥，而制九針”[43]（3194），“初置元日”[44]（67），“立周天歷度”[4]（348），“聚天下之銅”[4]（347）“以為棘幣”[4]（347），以及“立渾儀，測北極高下，量日影短長，定南北東西，觀星間廣狹”[28]（13501）等發(fā)明創(chuàng)造?？傊说呢暙I包括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和制度文明各個方面。后世對伏羲的崇敬主要基于其對華夏文明的貢獻?！抖Y含文嘉》稱：“伏者，別也，變也。戲者，獻也，法也；伏羲始別八卦，以變化天下。天下法則，咸伏貢獻，故曰伏羲也?！盵13]（3）明太祖朱元璋在祭拜伏羲的祝文中，特別強調伏羲對開啟華夏文明的功勞：“惟太昊伏羲氏畫八卦以明天道。……繼天立極，開物成務，大有功于生民后世者也”[45]（1602～1603）。作為伏羲立都之地的河南淮陽，尊崇伏羲、祭拜伏羲突出了伏羲對華夏文明的影響：“念人道之所由來，思紀綱之所由正，于上古群圣之中獨于伏羲而祖之，而祀之，固其宜也”[46]（1044）。

綜上所述，上古時期的許多發(fā)明創(chuàng)造都與伏羲有關。正是由于伏羲在各個方面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使社會得以發(fā)展和進步，中華文明得以極大提升。生活在中華大地上的各個民族因受益于伏羲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所以人們都認可伏羲、感恩伏羲、崇敬伏羲、頌揚伏羲、紀念伏羲，把伏羲視為一種多民族共享共有的文化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