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采熠
【摘要】改編自余華小說《許三觀賣血記》的韓國電影《許三觀》以親情倫理片為定位,對原著故事背景、具體情節(jié)和人物形象皆進行了較大改編,偏離了原著探討生存和平等的主題,顯得溫度有余而深度不足。通過對文本和電影的比較分析,嘗試啟發(fā)不同文化視域下的電影改編。
【關鍵詞】《許三觀賣血記》;電影改編;《許三觀》; 余華
【中圖分類號】J90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3-009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3.028
2000年,韓國電影株式會社老板安東奎買下了《許三觀賣血記》的電影翻拍版權,經(jīng)不少波折后才由韓國導演河正宇自導自演了電影《許三觀》并于2015年上映?!对S三觀賣血記》也成了第一部由外國翻拍的中國當代文學作品。本文將以跨媒介域外傳播的視角詳細比較文本和電影的異同,并分析差異產(chǎn)生的原因。
一、改編可行性分析
韓國在地理位置上與中國相鄰,處于漢文化圈的輻射范圍內(nèi),儒家思想更是在韓國文化中根深蒂固,“儒教在當代韓國,不是象牙塔的專屬物,也不只是經(jīng)書里圣賢的只言片語,而是活生生的日常生活本身?!盵1]中韓兩國文化的同源性奠定了改編的文化基礎。
1995年張藝謀導演的改編自余華同名小說的電影《活著》在韓上映后,韓國開始引進并翻譯余華的一系列作品。中國當代作家余華正式進入韓國讀者的視野,受到持續(xù)歡迎,人氣居高不下,并在2000年成功入選韓國“《中央日報》100部必讀書”[2],余華在韓廣泛的讀者群奠定了小說改編的觀眾基礎。
從小說本身來看,《許三觀賣血記》是一部內(nèi)涵十分豐富的作品,它聚焦世界文學作品永恒的主題:生存、平等、生命、苦難、親情等等,文本可塑性很強,雖然寫的是中國那段波折歲月里的小人物,卻能夠讓世界讀者從中感受到人性的相通。導演河正宇抓住了小說中他最擅長的部分,即許三觀和許一樂的父子親情,進行大幅度渲染,聚焦于家庭倫理,使其符合商業(yè)電影的定位?!对S三觀》算是一部合格的親情倫理片,但“褪去了歷史的重量”[3]的改編也成了電影評價不高的主要原因。
二、故事背景比較
《許三觀賣血記》首次發(fā)表于《收獲》雜志1995年第6期,講述的是新中國轉型時期農(nóng)村小人物許三觀從20歲到60歲的人生。在時代激烈動蕩的洪流下,迫于貧窮、饑餓和疾病,他靠著一次次賣血渡過難關,支撐起一個家庭。時代背景在小說里退居幕后,只作為敘事的底色而存在,縱觀整部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對當時中國歷史事件的直接描寫很少,將原本厚重的歷史化在了許三觀和妻子日常的對話之中。但歷史仍如幽靈一直未曾遠離,歷史的巨輪狠狠地軋向書中的每一個人。
而電影《許三觀》作為既跨文化又跨媒介的改編,不管是從主觀上還是客觀上都不可能對原著完全再現(xiàn)。首先是電影時長的限制,一般商業(yè)電影時長都在2個小時左右,很難囊括近50年的敘事,所以對小說情節(jié)有刪減是必然的。其次,對韓國導演和韓國觀眾而言,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各種重大歷史事件是完全陌生的,如果將書中涉及的歷史事件生硬地放進電影中會適得其反,因此導演大刀闊斧地刪去了相關情節(jié),將故事時間壓縮到1953年朝鮮戰(zhàn)爭后的一些時段和1964年后的一些時段,大約15年的時間里。故事地點位于韓國公州市忠清南道的一個小城鎮(zhèn)里,電影一開始就通過一個平滑的鏡頭展現(xiàn)了戰(zhàn)后的韓國景觀:西瓜地、戴著美國大兵帽的稻草人、墻上刷著的“堅決要求戰(zhàn)后統(tǒng)一”的政治標語,以及隨后畫面里分發(fā)物資的美國大兵。雖然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束,但戰(zhàn)后的韓國社會仍處于動蕩不安的狀態(tài)中,韓國人民在貧困線上掙扎,為后續(xù)賣血進行合理化鋪墊。但實際上在整部電影中,導演也在有意弱化時代背景的存在感,將整部電影徹底改編成了輕松治愈的家庭倫理劇。
三、具體情節(jié)比較
(一)賣血情節(jié)
小說《許三觀賣血記》的一大敘述特色是多次使用反復敘述的手法,集中體現(xiàn)在對賣血情節(jié)的敘述。小說中一共包括了12次賣血:許三觀出于好奇第一次賣血,獲得的錢用于和許玉蘭結婚;第二次賣血,許三觀賣血替一樂還錢;第三次賣血的錢給林芬芳買了補品;第四次賣血是大饑荒時期為了一家人能吃上面條;第五次賣血是給一樂準備路費;第六次賣血的錢用于招待二樂的生產(chǎn)隊長;第七次到第十一次許三觀一路賣血北上為患肝炎的一樂準備醫(yī)藥費;最后一次因為想吃豬肝喝黃酒去賣血,但因年老被拒。小說對每次賣血的描寫,幾乎都從喝水、憋尿、賣血開始,最后在飯店點上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結束,許三觀一次次地用賣血追求他和別人的“平等”,直到最后一次賣血被拒,賣血的所謂的“平等”頓入虛無,這一過程“幾乎是從哲學的高度上概括了貧困、愚昧與底層社會人民生存狀況互為因果的關系”[4]。
電影一共有9次賣血,除了因歷史背景刪去小說的第五次和第六次外,為了配合許三觀“完美父親”人物形象的塑造,導演還刪去了第三賣血,雖然賣血次數(shù)相差不大,但電影放棄了小說賣血程序上的重復敘事,只以黑色幽默的手法詳細記錄了許三觀第一次賣血的過程。在電影后半部分,許三觀為救一樂的6次賣血成了電影情感高潮的助推器,導演“避重就輕”地抓住了賣血背后血濃于水的親情[5],小說最后一次賣血情節(jié)的缺失同樣也是為了符合商業(yè)親情片的定位。原著中許三觀賣血幾乎成了他安身立命的本能,所以才會出現(xiàn)他年老之后想吃豬肝和黃酒時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先去賣一次血??傻阶詈笏麉s被年輕的血頭嘲諷“只有油漆匠會要你的血”[6],年老的許三觀在街上無聲地哭泣。這一結局與電影最后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吃飯的場景形成鮮明對比。從電影名《許三觀》就能看出,失去了“賣血記”的電影已不再關注賣血這一行為所蘊含的寓言性和哲學性。
此外,電影也對賣血途中旁觀者的態(tài)度進行了“叛逆”的改編。原著表現(xiàn)了不少善良、具有同情心的陌生人的幫助:喝不下河水時,有人給他茶水和鹽;身體透支時,有人幫他買來面條;沒地方住時,有人把床分給他睡。給小說悲劇蒼涼的氛圍增添了溫暖的細節(jié),傳達出人性善的價值導向。而反觀電影進入北上賣血情節(jié)后,整段色調(diào)陰沉灰暗,陰雨綿綿的天氣增添了沉重的氛圍,甚至有幾十人如同餓狼一般撲向許三觀不小心灑落在地的錢的場景,赤裸裸地展現(xiàn)了人性的貪婪和丑惡,電影情緒降至最低點。這一改編為后續(xù)柳暗花明作鋪墊,前期積郁的負面情緒達到頂點后在大團圓時得到徹底釋放,先悲后喜也是這類商業(yè)電影的常用手段。
(二)父子親情
許三觀和許一樂的血緣關系始終是小說和電影里父子關系的線索,盡管在原著中許玉蘭曾暗示過許三觀一樂就是他的血脈,但愚昧的許三觀始終認為一樂是何小勇的兒子。電影中所有有關許氏父子的情節(jié)改編幾乎都是為展現(xiàn)超越血緣的至真至純的親情。
與原著未直接點明兩人血緣關系相比,電影安排了一場“萬眾矚目”的DNA檢查,讓許三觀作為男人和父親的尊嚴受到打擊,父子倆的沖突出現(xiàn),許三觀對許一樂的態(tài)度開始邊緣化,那張檢測報告成了豎在父子中間的一道屏障。父子關系的轉折點出現(xiàn)在林芬芳的丈夫醉酒指控許三觀強奸了他的妻子,這時一樂站了出來為許三觀作證,解除了這場危機。這一情節(jié)后雖然許三觀仍未認可一樂,但也為后面消除隔閡埋下了伏筆。
接著,影片中何小勇腦溢血昏迷不醒,薩滿教巫師讓一樂為何小勇喊魂,一樂十分抗拒。當一樂看到許三觀出現(xiàn)在窗外后,便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委屈,對著窗外哭喊“爸爸快帶我回家”,許三觀也按捺不住,闖進屋子,掀翻了法場,將一樂帶回了家。父子間那道似有若無的屏障在許三觀闖入后化為烏有,父子親情達到一個小高潮。
原著中許一樂是因長期營養(yǎng)不良和勞累過度患肝炎入院,電影改編為遺傳何小勇而患腦炎入院,許三觀一路賣血北上首爾,導演極盡功力渲染父子之情,將影片推向最后的高潮。陰冷的大雨、發(fā)紫的手臂、倒立漲紅的臉、拼命護住的醫(yī)藥費等眾多細節(jié)無不彰顯著許三觀透支生命的無私的父愛。電影還增加了許三觀在醫(yī)院找一樂未果,兩人最終在車水馬龍的街道擁抱的片段,這也是典型的韓式煽情風格。
(三)文化元素
最后,小說和電影在各自民族文化的表現(xiàn)上也各有不同。原著中許三觀賣血后要點“一盤炒豬肝,喝二兩黃酒”,導演將其轉換為“一盤血腸,一瓶濁酒”。原著中許三觀被眾人嘲為“做烏龜?shù)摹?,電影中則改為“做云雀的”,都是替別人養(yǎng)兒子的意思。原著中許三觀帶許玉蘭約會時請她吃了小籠包、餛飩、話梅等等,在電影里二人約會時許三觀給許玉蘭買了香水和豬肉,還一起吃了棉花糖、包子、冷面和烤肉,這些情節(jié)更符合韓國當時的國情與特色。諸如此類改動還有不少,如人物服飾的不同、一樂喊魂的場面不同等等,因文章篇幅略去不表。
四、人物形象比較
基于上文分析可知,電影和小說的創(chuàng)作背景、主旨以及定位的不同,必然會導致人物在設定、性格和行為等方面的差異。本文將選取主要人物許三觀和許玉蘭兩人的人物設定和性格進行詳細的對比分析。
(一)許三觀
原著中許三觀是城里絲廠的送繭工,在電影里是工地搬運工,結婚后繼承岳父的手藝改賣爆米花,許三觀在原著中的性格復雜多義,是典型的中國底層小人物形象。許三觀第一次拜見岳父時曾提到自己的身世:“我媽就是金花……就是那個城西的美人……我爹死了以后她嫁給了一個國民黨連長,后來跟著那個連長跑了?!彼踔翍岩勺约菏悄莻€連長的兒子。這種身世的謎團始終伴隨著他,他困惑自己,也困惑于他最愛的兒子一樂,因此就不難理解許三觀對血緣的執(zhí)著。這一點也體現(xiàn)在許三觀對賣血錢的分配上,他認為自己拿命換來的錢如果給了一樂用,那就是“便宜那個王八蛋何小勇”。許三觀從小跟著爺爺長大,和四叔情感很深,這也形成了他重感情、懂感恩的性格,所以當一樂遲遲不歸時,他又無法割舍心中對一樂的擔心與疼愛,帶著一樂去吃了一碗面條。
此外,許三觀雖然本性善良,但他的性格中仍有中國農(nóng)民的劣根性。許三觀得知許玉蘭在婚前曾和何小勇發(fā)生過性關系后對許玉蘭大打出手,呼來喝去,后來為了尋求心理平衡和林芬芳有了不正當?shù)男袨?,甚至教唆兩個兒子長大后強奸何小勇的兩個女兒,這直接體現(xiàn)了許三觀性格的粗暴惡俗,以及典型的“阿Q式精神勝利法”。
電影里的許三觀也是一個精于算計,充滿市儈氣息的人,但與原著相比,河正宇飾演的許三觀眉目舒展帥氣,在外形上就和中國農(nóng)民的形象相差甚遠,再加上基于電影主題,導演“剔除了大部分的‘泥土和‘污垢氣息,側重于將許三觀塑造為一個有責任有擔當?shù)耐昝栏赣H和丈夫形象”[7]。雖然電影保留了一些表現(xiàn)許三觀愚昧無知的情節(jié),例如賣血前喝水憋尿,賣血后必須吃豬肝喝黃酒等,但也刪了去許三觀家暴許玉蘭以及和林芬芳發(fā)生關系的情節(jié),更有許三觀心疼許玉蘭用賣血的錢為她購置新鞋的鏡頭。但總的來說,人物負面色彩的淡化使得韓國版的許三觀形象稍顯扁平單調(diào),缺少了原著人物的張力和立體感。
(二)許玉蘭
原著里的許玉蘭被稱為“油條西施”,性格十分豪放,作者經(jīng)常描寫她吐瓜子的動作,帶著一身市井氣,甚至有些潑婦,是中國文學作品中農(nóng)村婦女的典型代表。當出現(xiàn)“家丑”時,她就徑直坐在家門前向來來往往的看客訴說自己的不幸;她買菜時氣勢如虹,先聲奪人;她和何小勇夫婦對峙時語言粗俗,潑辣剛強。許玉蘭又是一個精打細算,很會過日子的人。她會將線織的白手套累積起來為丈夫和三個孩子織衣服,但她也總是最后才想到自己——積攢了7年的棉手套,才為自己織了一件精紡的線衣;她在饑荒年代為家里省下一袋袋口糧,而自己吃得最少。原作中的許玉蘭雖不完美,但也活靈活現(xiàn)。
熒幕上的許玉蘭是“爆米花西施”,一個典型的韓國傳統(tǒng)婦女的形象,導演刻意淡化了小說里許玉蘭潑辣、霸道、世俗的性格特征。她身段苗條,笑聲玲瓏,為人大方,受到工地里眾多異性的追捧。結婚后的許玉蘭褪去了華麗的服飾,穿著簡樸,相比于小說更加隱忍嫻淑:與許三觀發(fā)生爭執(zhí)時她讓許三觀“進屋說話”,而非大肆宣揚;和何小勇夫婦對峙前許玉蘭盛裝打扮,走在街上頻頻引人回顧,仿佛還是結婚前那個人見人愛的姑娘。小說里一樂患病后許玉蘭在其中并未起到特殊作用,但電影中的許玉蘭為了讓一樂及時得到治療,同意了腎臟移植手術來換取治療費,母親的力量在電影里得到了重視,這是一大亮點。
韓國版的許三觀和許玉蘭都在一定程度上進行了“正向”的改編,這一點和導演重視親情敘事的創(chuàng)作思路有關,同時也符合韓國觀眾的期待視野。但失去了復雜性的許三觀和許玉蘭使得電影主題溫度有余而深度不足。
五、總結
相對于小說更私人化的創(chuàng)作來說,電影的媒介形式?jīng)Q定了它的大眾化特征,正如喬治,布魯斯所說:“在電影中,社會力量在最終的成品中留下的痕跡,比其他任何藝術中更為明顯?!盵8]尤其是在影視作品高度商業(yè)化的今天,各種社會力量合力決定了電影的存在形態(tài)。對于原著改編的電影來說,如何使原著、創(chuàng)作者、受眾(包括觀眾和讀者)、投資方等各方達到平衡,是一部電影成功的關鍵。電影《許三觀》選擇親情展開主題也是出于這種考慮,畢竟“家庭親情比社會批判穩(wěn)妥得多”[9]。
隨著中國國際地位不斷提高,全球化背景下中國文化、中國電影如何“走出去”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对S三觀》作為中國當代文學和韓國電影藝術結合的一次成果,其經(jīng)驗與不足給日后中韓兩國電影改編提供了寶貴的經(jīng)驗。總的來說,電影的改編不是簡單的文本影像轉換,面對不同的文化差異時,如何恰當?shù)靥幚聿煌幕黧w之間的差異,提高讀者和觀眾的接受度,都是跨文化跨媒介傳播時需要重視的問題。只有正確處理了這些問題,才能讓中國文化在被國人接受的同時走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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