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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歌與挽歌的變奏——《邊城》悲劇結局再探

2023-08-08 00:33戴嘉樹張一曼
關鍵詞:牧歌翠翠邊城

戴嘉樹,張一曼

牧歌與挽歌的變奏——《邊城》悲劇結局再探

戴嘉樹,張一曼

(集美大學 海洋文化與法律學院,福建 廈門 361021)

沈從文的《邊城》以獨特的審美視域和抒情筆調(diào),展現(xiàn)了清新幽美的自然環(huán)境,和諧淳樸的鄉(xiāng)土生活,善良美好的人情人性。這一牧歌式的文體風格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有不可替代的美學價值。《邊城》結局突然脫離了牧歌的主旋律,急轉直下奏出“死亡”氣息濃厚的挽歌,落差形成了強烈的敘事張力,造成審美的陌生化效果。悲劇結局的原因既有鄉(xiāng)村女性難以擺脫的宿命陰影,也折射出沈從文復雜矛盾的女性觀。

沈從文;《邊城》;牧歌;挽歌;悲??;宿命;女性觀

《邊城》自1934年出版至今,已有80余年,其獨特的美學價值,在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邊城》的內(nèi)容、思想以及藝術表現(xiàn)等都引起了學界持久不衰的爭議和討論。本文試在已有的研究基礎上,探究《邊城》的結局由牧歌向挽歌變奏的邏輯脈絡,及其悲劇結局的成因和內(nèi)在關聯(lián)。

一、牧歌變挽歌的敘事張力

(一)《邊城》的牧歌風格

牧歌(pastoral),原意指牧人唱的歌謠,也泛指以田園生活為題材的文學作品,最早以詩歌形式出現(xiàn)在公元前4世紀。古希臘詩人忒奧克里托斯在田園主題下描繪西西里島牧羊人的生活,向往純真溫情的凡人世界。后來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創(chuàng)作了詩集《牧歌》,使田園詩的風格更為成熟?!澳粮琛彼_創(chuàng)的文學樣式對后世文學具有深遠的意義。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歷程中,沈從文是現(xiàn)實主義“主流”外的“支流”代表。他曾說,“有人用文字寫人類行為的歷史,我要寫我自己的心和夢的歷史”[1]304,“我需要一點傳奇……還要用一種溫柔的筆調(diào)來寫各式各樣愛情,寫那種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與我過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1]310。沈從文追求的是“牧歌”文學理想,他以這一理想化筆墨執(zhí)著地書寫湘西,在與物欲橫流、道德淪喪、風氣敗壞的城市對比中,彰顯和贊頌自然、古樸、寧靜的鄉(xiāng)野及其純真的人性之美。在《邊城》誕生之初,汪偉曾評論說:“《邊城》整個調(diào)子頗類牧歌。”[2]179劉西渭稱之為“一部idyllic杰作”[3]208。夏志清認定《邊城》是“可以稱為牧歌型的”作品[4]162。此外,從牧歌視角研究《邊城》的還有楊義、劉洪濤等。楊義認為沈從文的小說不僅表現(xiàn)出“閑適沖淡”的牧歌情調(diào),“而且具有屈原《九歌》式的凄艷幽渺”[5]619。劉洪濤將牧歌與中國形象聯(lián)系起來進行了系統(tǒng)研究,指出《邊城》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牧歌傳統(tǒng)中的頂峰之作,它鞏固、發(fā)展和深化了鄉(xiāng)土抒情模式,繼魯迅的《阿Q正傳》之后重塑了中國形象”[6]。確如評論者的評判,就作品的基調(diào)和整體風格而言,《邊城》散發(fā)著濃郁的牧歌氣息,文本中營造了一個世外桃源,一個充滿詩意和夢幻的世界。那里的人民善良淳樸,不去追名逐利,不會勾心斗角,人與人之間沒有紛爭,沒有地位差距。在結局尚未揭曉之前,沒有人懷疑它是一曲完整的祥和牧歌,一首充盈著贊美之歌。這也是沈從文“湘西”敘事的突出品格。

(二)落差形成的敘事張力

挽歌,是寫給死者的詩歌,彌漫悲傷的氣氛。在田園牧歌生活中,牧羊人會遭遇天災、死亡的威脅,或經(jīng)受失戀等感情創(chuàng)傷,所以哀婉的抒情自然而然構成了牧歌的一部分?!哆叧恰返脑娨鈹⑹聸]有向著“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圓滿結局發(fā)展,而是在愛情與親情難以兩全其美的尷尬處境中奏響死亡哀歌——天保帶著失戀痛苦在意外之災中溺亡;翠翠的爺爺在被船總順順一家誤解、責難和擔憂翠翠未來命運的多重愁緒打擊下,郁悶而死;儺送對翠翠的純真愛情也在哥哥死亡的陰影和父親反對的壓力下變得沉重和復雜,他只能逃離出走,留下孤零零的翠翠面對不可知的命運。這樣的結局瞬間給作品倒灌進一股悲觀意識和悲劇氣氛,它有悖于期待大團圓結局的審美習慣和傳統(tǒng)的道德教化意識。而按通常法則,沈從文小說特點是:反映湘西和城市的小說必是判若鴻溝的,前者牧歌式灌注著作者心血和無限深情;后者是諷刺和批判式,并不掩飾作者厭惡和鄙視的情感。前者是美化的,后者是丑化的,都是刻意的。非黑即白,愛憎分明,不糾結不困擾。既然如此,翠翠與儺送的愛情何以悲劇終結,留下無限遺憾作收場呢?如是,不管按照傳統(tǒng)的創(chuàng)作原則還是遵循審美習慣,不管是作者的創(chuàng)作風格還是讀者的審美期待,都打破了常規(guī),打亂了套路。沈從文曾解說創(chuàng)作《邊城》的動機:“我要表現(xiàn)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盵7]45這也說明,創(chuàng)作初衷和作品結局出現(xiàn)了巨大落差和錯位。細細品味曲終處“突兀”的變向,它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沈從文讓儺送是否回來成為敘事空白和無解的“難題”,從接受美學層面看,作者并不很刻意要把《邊城》的結尾做成現(xiàn)在結尾,但是如果以喜劇收場,無論如何是無法交代的,所以只能將無限的疑惑留給讀者,讓讀者去揣度、去思索,這就形成了較強的敘事張力,延伸了文本的想象空間,造成審美陌生化的效果。

如果對沈從文湘西小說進行一番掃描的話,會清晰地發(fā)現(xiàn),其大部分作品因作家的審美理想而刻意營造一種詩意的境界,這是一個“世外桃源”式、過濾了雜質(zhì)的“法外天地”。作家為了抗衡都市的齷齪,對湘西進行的“夢幻”性敘事超出了現(xiàn)實世界本真的面貌,大多數(shù)讀者對這一創(chuàng)作風格認知已經(jīng)定性和定格了。事實上,沈從文在湘西和城市兩種題材的創(chuàng)作中都無法納入現(xiàn)實主義的觀照視野——前者虛幻,后者荒誕。這兩頭與現(xiàn)實本質(zhì)的“虛脫”,說明他提供的“文學世界”有太多想象的元素,而“現(xiàn)實元素”的欠缺也是沈從文長期受到主流文學排斥、批評的原因之一。

沈從文表現(xiàn)湘西的作品有一部分是以“悲劇”告終的,如《阿黑小史·雨》《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三三》《貴生》等?!氨瘎 苯Y尾更多的是表現(xiàn)人生的無常和不確定性,所以結尾的悲劇性處理通常是人物的意外死亡、病死或無預警地消失,完全導向一種偶然性、宿命感和命運的不確定性。這是長期身處偏僻山區(qū)的沈從文與湘西近乎“魔幻”“原始”的思維形式的一種對話,這可視為他們感知世界的獨特方式和工具?!八挥o主人公的命運規(guī)定某種解決辦法。這一方面,在客觀上,生活從來就沒有與人預約某種前途,成功與失敗、喜劇與悲劇的機會均等。另一方面,在主觀上,沈從文也無法給作品的主人公指出自己信得過的人生道路?!盵8]193

余秋雨在其《偉大作品的隱秘結構》一書中談到,偉大作品的一個重大秘訣,在于它的不封閉。不封閉于某段歷史、某些典型,而是直通一切人;也不封閉于各種“偽解決狀態(tài)”,而是讓巨大的兩難直通今天和未來。一般說來,不封閉程度越高,也就越偉大[9]。他列舉了許多作品的結尾來說明這個道理,如古希臘悲劇、《離騷》《浮士德》和《紅樓夢》,這些作品都含有悲劇的共通性,但不是結尾作了悲劇處理即可達到這種效果,其中還要具備各種復雜的創(chuàng)作因素。沈從文沒有先在理論上意識到這種處理會帶來最佳效果,而是在其積累了相當量的人生經(jīng)驗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之后,所塑造的藝術形象已經(jīng)獲得獨立的生命形態(tài)和成長形態(tài),當然這些形態(tài)中毫無疑問亦投射了作者的某些觀念和情感傾向。

二、宿命性的悲劇

所謂宿命性悲劇,是一種既定的、人為不可改變的必然性悲劇,這種必然性悲劇不僅僅只能發(fā)生在翠翠身上,而是可能發(fā)生在受環(huán)境制約的每一個湘西少女的身上。翠翠的爺爺在回憶起翠翠母親自殺的舊事時,“從老船夫說來誰也無罪過,只應‘天’去負責?!盵10]51然而這“天定”的背后,必然隱藏著根深蒂固的封建倫理道德威力,還有女性終究無法避免的性別悲劇。

(一)隱性的倫理道德枷鎖

在《邊城》的前半部分敘述中,呈現(xiàn)的皆是祥和、安寧、歡樂的生活場景和風俗畫面。在這些場景和畫面中,不僅絲毫沒有殘酷的階級壓迫和階級斗爭,也沒有森嚴的封建道德約束,人們自由而自律。女孩兒翠翠天真活潑如“小獸物”,但“又那么乖”,絕不輕佻;管理渡船的爺爺忠于職責,勤懇認真,不貪小利,貧窮卻自足;掌水碼頭的船總順順公正無私,慷慨大方,樂善好施,為人處世自有分寸;天保、儺送兄弟壯實能干、豪爽聰明,也有吃苦耐勞的美德;就連鎮(zhèn)上的妓女,“也永遠是那么渾厚”。然而,翠翠父母的悲劇在小說開頭已經(jīng)交代,但作者只是以平淡的語氣簡略地講述了事件的發(fā)生與結局,在牧歌的氛圍中,這個過去的事件好像是一個短暫的插曲,使人尚不能慢慢感受悲傷之情就已經(jīng)被新的愛情萌動所吸引。隨著故事演進,三年后的端午節(jié),鄉(xiāng)紳太太帶著女兒到順順家受到貴客般禮遇,“碾坊陪嫁”屬于儺送之傳言已眾所皆知,而翠翠心中有煩惱卻又渾然不知命運將如何安排她的時候,貧富差距與等級觀念事實上已經(jīng)在一點一點消解著愛情牧歌的清純浪漫,裸露出一些現(xiàn)實底色。封建宗法意識和人倫關系的價值維度都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著偏離淳樸人性的傾斜。天真無邪的翠翠在鄉(xiāng)紳太太和小姐面前也感到“心中不安寧”,或有隱隱的卑怯。當儺送邀請她去樓上,她卻心里嘀咕“碾坊陪嫁,稀奇事情咧”[10]72。碾坊成了二人之間一堵無形的墻。而這堵墻在爺爺?shù)男睦镒畛林?,因為他已?jīng)感覺到翠翠愛的是二老而不是已經(jīng)托人來說媒的大老,為此開始擔憂起來?!八鋈挥X得翠翠一切全像那個母親,而且隱隱約約便感覺到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運?!盵10]79老船夫似乎已經(jīng)看到女兒的不幸命運將在孫女身上復現(xiàn),過去的事情不斷涌上心頭,他忍不住多次向翠翠提起她死去的母親。聽著母親的往事,翠翠“間或吁一口氣,似乎心中壓上了些分量沉重的東西。想挪移得遠一點,才吁著這種氣,可是卻無從把那東西挪開”[10]88。

雖然作者沒有轉述爺爺所講的更多關于翠翠父母情殤的具體細節(jié),但是讀者卻不由得在敘事的空白處多了一些揣想。既然茶峒這個地方如世外桃源一般讓人活得自由自在,且有青年男女對歌定情的風俗,為什么翠翠的母親和那個給她唱情歌的青年軍人不能修成正果,反而陷入偷情的“罪孽”?劉洪濤通過《邊城》中的風俗描寫推斷翠翠的爺爺是苗族,而根據(jù)沈從文的《從文自傳·我的家庭》《湘西·苗族問題》等文所談及的苗漢通婚情況,可以了解到異族婚姻是受阻礙的,那么翠翠父母不能結成良緣或與此習俗有關。當翠翠母親懷了孩子后必然會遭受不堪忍受的歧視,所以他們陷入恐懼和絕望之中。他們本來可以私奔卻又沒有逃走,男子不愿違背了軍人的責任,女子不忍離開父親,但是無法消除的負罪感讓他們走不了也活不成——雖然船夫父親知道此事后“卻不加上一個有分量的字眼兒,只作為并不聽到過這事情一樣”[10]13。最終軍人服毒自殺,翠翠母親生下小孩后也殉情而亡,兩個年輕人慘烈的死亡方式顯然是因無形的威力在脅迫,或驅(qū)使他們。沈從文在敘述中有意回避了道德層面的議論,讓牧歌氣息遮蔽了現(xiàn)實的冷酷真相。如果說,在“牧歌”的序曲中,翠翠父母的悲劇插曲只是短暫的不和諧音符,那么在小說結尾,即使曲終人走,低沉的“挽歌”仍然如山中水霧氤氳彌漫。翠翠不一定會像母親一樣毀滅,但在重重陰影下,生命將不再絢麗如花,宿命性的悲劇在母親兩代人——也在湘西閉塞環(huán)境中的女性身上延續(xù)輪回。

沈從文沒有用任何筆墨揭示湘西世界那些僭越人性的封建倫理。然而,潛在的倫理綱常不僅擊垮了卑微恭順的老船夫,也毀滅了血性方剛的大老,抑制了二老追求愛情的勇氣。兩兄弟同時喜歡上翠翠,“是不是也還得照茶峒人規(guī)矩,來一次流血的掙扎?”[10]81然而,大老與二老不僅沒有發(fā)生激烈沖突,甚至在一起去碧溪岨對翠翠唱情歌時,都表現(xiàn)出大度、公平、謙和的風度。弟弟想“兩人憑命運來決定自己的幸?!?,哥哥卻明白自己贏不過弟弟,就決定離開茶峒,駕油船下駛。兄弟如手足,在這一天倫關系面前,人的自身情欲似乎變得輕微渺小。正如翠翠父母的感情,在禮俗與責任重壓下脆弱粉碎。

(二)女性背負的原罪

天保的死亡開始了悲劇的“多米諾骨牌”連鎖反應。老船夫得罪了天保,心里不安和愧疚,儺送認為“老家伙為人彎彎曲曲,不索利,大老是他弄死的”[10]102。船總順順雖然對老船夫說“一切是天,算了吧”,但是這一家人對老船夫的怨氣也已經(jīng)不會消散了。對于儺送該選“碾坊”還是“渡船”,順順的家長意志堅硬如鐵,“船總性情雖異常豪爽,可不愿意間接把第一個兒子弄死的女孩子,又來做第二個兒子的媳婦”[10]113。這絕情的背后,不排除“女人是禍水”的陳腐觀念在作祟。老船夫在順順父子面前越發(fā)卑微膽怯,碰了“釘子”、挨了“悶拳”后心頭郁結,擔憂著孫女的處境,在暴雨之夜不幸去世。

洋溢著牧歌氣息的湘西世界固然是理想的棲息地,卻也隱蔽了愚昧與頑固,作為現(xiàn)代知識分子,沈從文不可能沒有現(xiàn)實洞察力和理性認識。為了一種審美理想,他用美好抵御丑惡,卻不能遮蔽悲劇,該發(fā)生的總得發(fā)生,挽歌既是為情殤哀嘆,更是為“邊城”的衰落而隱痛。

三、矛盾的女性觀在悲劇中的投射

縱觀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歷程,其影響大、價值高的作品無一不與作品中美麗多姿、生動感人的女性形象有關,顯然這是沈從文女性審美對象理想化的成功體現(xiàn)。

(一)女性生命崇拜遮蔽了女性訴求

沈從文鐘情于鄉(xiāng)野中長大的女孩,翠翠,阿黑,三三……不僅有山花一樣的天生麗質(zhì),溪水一般的透明純凈,而且她們都展示著“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7]45。由此可見,沈從文的女性審美理想和他的牧歌文學理想完全融為一體,他以親近自然的心態(tài)和視角發(fā)現(xiàn)萬物之美、生命之美,也以此構筑愛、美、善的人生圖景,女性便是這圖景的靈魂和神韻。

翠翠在風日里長養(yǎng)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鹿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10]13

在沈從文的審美意識里,只有青山綠水才能孕育出靈秀俊美,乖巧善良的女孩子,純凈的大自然賦予女性的是天然去雕琢的美,淳樸的鄉(xiāng)野社會又滋養(yǎng)了她們的美德和情懷。沈從文曾說過,“上帝創(chuàng)造女子時并不忘記他的手續(xù),第一使她美麗,第二使她聰明,第三使她同情男子”[7]300,“天下的女子沒有一個是壞人……倘若我們相信每個人都有一顆心,女人的心是在好機會下永遠有向善傾向的”[11]98。由此可見,沈從文沒有歧視女性,反而有女性生命崇拜情結。但是他僅從自然視角禮贊女性的生命形態(tài),卻忽略或回避從更加廣闊、復雜的社會視野觀照女性的存在價值及其精神主體,就又表現(xiàn)出落后、保守的性別意識。盡管沈從文極為反對封建倫理對女性的壓制與束縛,主人公翠翠在生活中保持著率性與活力,沒有“封建家長”威嚴管制,也沒有三從四德的婦女榜樣要求;但是翠翠的女性魅力與品質(zhì)依然是在男性話語體系與審美期待中構建的。女性的存在是為了男性話語體系中的喜歡或需要,女性的幸福抑或不幸也是被男性話語權決定的,因而歸根結底她們的命運也是被男性話語所安排和掌握的。

大老喜歡翠翠是為了娶到一個“長得真標致”的媳婦,但他帶著男人的優(yōu)越感挑剔說:“翠翠太嬌了,我擔心她只宜于聽點茶峒人的歌聲,不能做茶峒女子做媳婦的一切正經(jīng)事。我要個能聽我唱歌的情人,卻更不能缺少個照料家務的媳婦?!盵10]52二老真心愛上翠翠,愿意為她天天晚上唱情歌,也不稀奇有“碾坊”陪嫁的團總的千金小姐,可是當哥哥出事,面對家里的變故和父親的壓力,他已然不能給翠翠一個堅定承諾,以逃離的方式回避人生難題。從本質(zhì)上說,男人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總可以尋找一個外面的世界包容自我,而女人則注定留守于封閉的、狹小的生存空間受制于男性話語權威。

翠翠的悲劇結局可能有多種指向——迫于生活被安排嫁人(這個人會不會唱情歌已經(jīng)無意義),重復做媳婦的女人一樣的人生;成為水手們惦記議論的“吊腳樓上”的女人,她也會漸漸變得多情而“渾厚”。翠翠的幸福結局只有一個指向——二老回來娶了她,但終究還是重復做媳婦的女人一樣的人生,她走不出茶峒,她的女兒又將輪回她的人生。由此,不容懷疑所有指向都是挽歌的余響。翠翠雖然是《邊城》的主角,但并沒有對自身命運的感受與訴說,只是偶爾在唱著歌時“覺得心上有一絲兒凄涼”。當她從爺爺口中知道順順托媒人來給大老提親,并不是她喜歡的二老,也不能向爺爺表明心跡,“心中只想哭”……對比有“碾子”陪嫁、戴著銀手鐲的小姐,她自然為自己的凄苦身世產(chǎn)生隱隱的不平和憂傷。特別是黃昏來臨,在杜鵑聲和飄鄉(xiāng)生意人的說話聲里,在混合著泥土、草木、昆蟲的氣味里,她也會“心中有些兒薄薄的凄涼”。然而翠翠的一切心事意愿、煩惱憂傷都沒有訴說的對象,也沒有訴說的可能。女性在命運面前是“失聲”的群體。沈從文的傳統(tǒng)意識覆蓋著翠翠的“表達”——嫁或者不嫁、嫁給誰?從始至終都處在一種“失語”的狀態(tài)。沈從文雖然崇尚女性的自然靈秀和真善美德,但卻從未賦予她們清醒的靈魂和獨立的人格。因此這樣的女性只能被動成為命運與苦難的承擔者。在男性話語體系中,默默地承受依然是女性應該恪守的美德。沈從文既崇尚女性生命又遮蔽女性訴求的矛盾性,導致《邊城》挽歌結局的“無解”和“無力”。

(二)女性“解放”困惑下的“守望”

千年父與子的權力循環(huán)中,女性是有生命而無歷史的。孟悅、戴錦華的這一論斷可謂一針見血地揭示了女性在歷史話語與社會身份中的空白真相。她們指出,五四那個顛覆封建禮教秩序的時代,是真正意義上的中國“女性”的誕生期。激烈反傳統(tǒng)的新文化養(yǎng)育了一代人,“人道主義”“個性解放”的大旗,吸引著一批女兒勇敢地走出了家庭,背叛角色,爭取自由[12]27-29。在這一時代潮流中,涌現(xiàn)出丁玲、廬隱、白薇、馮沅君、凌叔華等女作家,她們以叛逆的姿態(tài)書寫“新女性”形象,大膽展示女性被壓制的欲望和“自我”,抒發(fā)苦悶的情緒,張揚反抗的精神。與此同時,擔當啟蒙重任的男性作家也自覺為女性解放運動助力吶喊。陳獨秀撰寫了《婦女問題與社會主義》,認為只有社會主義才能實現(xiàn)婦女的徹底解放;胡適發(fā)表了《貞操問題》,強烈抨擊封建貞操觀對女性的戕害;魯迅的演講《娜拉走后怎樣》引起巨大的社會反響,“娜拉”們“出走”后面臨的現(xiàn)實矛盾與人生困境,一時成為被廣泛討論、熱議的焦點問題。

沈從文的青年時代深受五四思潮的影響。走出湘西的沈從文,作為接受了五四新文化啟蒙和現(xiàn)代思潮影響的知識分子,他對婦女的解放、獨立、平等、發(fā)展等問題不可能沒有自己的關注與思考。他曾批評在一些流行的文學作品中所表現(xiàn)出的“新觀念”——性別平等、女性解放等,只是關注大學里男女同學可以自由戀愛的現(xiàn)象。他認為,女子所受教育“和民族最有關系”,因為她們“還要到社會工作,做主婦,做母親,都需要一些比當前更進步、更自重的做人知識和更健康、更勇敢的人生觀”[13]25。這意味著沈從文提倡女性的社會發(fā)展,但是又沒有徹底跳出男權窠臼看女性的社會角色及其責任。所以他希望“對于中層社會懷有興趣的作家,能用一個比較新也比較健康的態(tài)度,用青年女子做對象,來寫幾部新式《青史子》或《列女傳》。更希望對通俗文學充滿信心的作家,以平常婦女為對象,用同樣態(tài)度來寫幾部新式《女兒經(jīng)》”[13]26。優(yōu)秀的、接受良好教育的女性還應該在新的“規(guī)約”下輔助男人——以不落后于時代的素養(yǎng)承擔“做主婦、做母親”的職責。沈從文的分裂的、矛盾的女性觀一方面表現(xiàn)為對女性的教育程度、文化修養(yǎng)是極為看重的,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欣賞(包括愛戀)的女性都是出生于名門,談吐不俗、氣質(zhì)高雅、才貌雙全的知識女性——如勇敢追求理想、個性鮮明、才華斐然的女作家丁玲,聰慧靈秀、天真活潑、讀書上進的女學生張兆和,留學西洋、擁有智慧和美貌的大家閨秀林徽因等。在《記丁玲》一文中,沈從文談到“我最理想的是女子必聰明得你說一樣她知道十樣”?!八欢ㄓ置利?,又尊貴,又驕傲,才能使我發(fā)瘋發(fā)癡?!盵14]61沈從文曾將15歲的九妹從湘西接到北平讀書,讓她學法語、讀小說。上述種種感情傾向和行為,都表明他贊賞沖破傳統(tǒng)束縛和守舊藩籬的新女性。但另一方面,他在文學想象和牧歌書寫中,所傾情塑造、贊美的卻是沒有受過文化教育和現(xiàn)代文明熏陶的鄉(xiāng)野女子。在這些女性形象身上,沈從文的進步女性觀顯然難以顯現(xiàn)。他既不愿以冷峻的現(xiàn)實視角審視她們貧困、落后、愚昧、麻木的生存境況和精神狀態(tài),讓她們最終都像魯迅筆下的祥林嫂那樣在族權、夫權、神權的壓迫下凄慘了結一生,他也不忍心讓她們在文明與野蠻的沖突中苦苦掙扎,像丁玲筆下的阿毛姑娘那樣,在無法改變命運的絕望中選擇自殺。當然,沈從文更不可能讓這些單純無知的女子“出走”——走到哪里去呢?

《邊城》中寫翠翠獨自在黃昏時感到心里有點兒薄薄的凄涼,她獨自胡思亂想:

我要坐船下桃源縣過洞庭湖,讓爺爺滿城打鑼去叫我,點燈籠火把去找我。

她便同祖父故意生氣似的,很放肆地去想到這樣一件事情,她且想象她出走后,祖父用各種方法尋覓她皆無結果,到后如何躺在渡船上。

人家喊:“過渡,過渡,老伯伯,你怎么的,不管事!”“怎么的!翠翠走了,下桃源縣了!”“那你怎么辦?”“怎么辦嗎?拿把刀,放在包袱里,搭下水船去殺了她!”[10]86

翠翠“出走”的潛意識頗耐人尋味??此剖且粋€撒嬌的女孩子在生爺爺?shù)臍?,但作為從小在渡船上送迎過客的翠翠,對他人游歷的外面世界一定心存好奇和向往。因為見聞有限,她想象的遠方不過是桃源縣——并不是象征著繁華與文明的現(xiàn)代大都市。然而就是這樣一瞬間的違逆意識,也讓翠翠“嚇怕起來了”。疼愛她的爺爺竟然帶著一把刀尋她!這絕不可能卻又像是個隱喻——對女子的道德規(guī)約就是懸在頭上看不見的“刀”,隨時會冷酷無情地落下?!暗丁币蚕笳髦了咨鐣此扑缮崉t堅固的秩序,從根本上閹割了淳樸善良的鄉(xiāng)村女性“出走”的勇氣。

“娜拉”——那些受過文明教育的現(xiàn)代女性,她們有勇氣離開原有的男性中心家庭,但出走之后誰又能保證她們不會淪落到一個更為強大的男權社會。那些像翠翠一樣的鄉(xiāng)村女性,“出走”的結局幾乎就是奔向深淵。

沈從文在婦女解放的時代呼聲中提出:“凡是對于婦女運動具有熱誠的人,也應當承認‘改造運動’必較‘解放運動’重要,‘做人運動’必較‘做事運動’重要。我們需要一個新的婦女運動,以‘改造’與‘做人’為目的?!盵13]25雖然他的觀點沒有展開闡釋,很顯然,他對女性“解放”有自己的困惑。在社會沒有為女性的“解放”進行“改造”之前,既沒有保障她們生存的經(jīng)濟條件,也沒有慰藉她們的文化關懷,甚至也沒有提升她們自信力的教育計劃,那么這樣的女性解放必會落空的。

正因為對女性“解放”前景抱有疑慮,他只能以保守的姿態(tài)讓心中的美好女子們“守望”——她們不必嫁為人婦,在傳統(tǒng)的舊生活里淪陷;也不必勇立時代潮頭,探尋不可抵達的理想世界。翠翠的結局,一定不是“大團圓”,也一定不是“大悲劇”?!哆叧恰返墓适屡c人的命運只能是悠揚牧歌與哀怨挽歌的混響,留給一個終將逝去的時代。

[1] 凌宇. 沈從文散文選[M].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2.

[2] 汪偉. 讀《邊城》[M]//劉洪濤,楊瑞仁. 沈從文研究資料: 上. 天津: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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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riations of Madrigal and Elegy: a Reexamination of the Tragic Ending of

DAI Jia-shu, ZHANG Yi-man

(College of Marine Culture and Law, Jimei University, Xiamen 361021, China)

The, with its unique aesthetic vision and lyrical tone, shows a fresh and beautiful natural environment, a harmonious and simple rural life, and kind and beautiful human nature. This pastoral style has irreplaceable aesthetic value in the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However, the ending ofsuddenly deviates from the main theme of the pastoral and turns to elegies with a strong sense of “death”, forming a strong narrative tension and resulting in an aesthetic strangeness effect. The reasons for the tragic ending are not only the shadow of destiny that rural women can’t get rid of, but also author’s complex and contradictory view of women.

Shen Congwen,, madrigal, elegy, tragedy, destiny, view of women

I206.7

A

1001 - 5124(2023)03 - 0048 - 07

2022-12-21

戴嘉樹(1962-),男,福建南安人,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E-mail: dh292801@hotmail.com

(責任編輯 夏登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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