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建
統(tǒng)編版高中語文選擇性必修下冊選編了漢樂府著名長詩《孔雀東南飛》,傳統(tǒng)解讀認為該詩反對儒家思想束縛和腐朽禮教制度,追求自由自主的婚姻,在為焦仲卿劉蘭芝掬一把同情之淚的同時,對悲劇制造者焦母、劉兄予以嚴厲譴責。正是焦母“逼離”和劉兄“逼嫁”,把一對有情人“逼”上了黃泉路。不過,細讀全詩,我們發(fā)現(xiàn)雖然同是“逼”,焦母與劉兄的區(qū)別卻很大。用今天的話來說焦母有點“作”。對劉兄的“逼”,我們認為不應該盲從前人的定論,把他當作一個抽象的概念來理解,或者拿著蹈空逞辯者的道義標尺高高地俯瞰劉兄,而應該把他當作一個活生生的人,設身處地、客觀平等地去審視并理解他的言行,或許就能看到一個別樣的劉兄。
一、阿妹無辜遭休棄,劉兄憤懣又無奈
東漢時期,地方郡守縣令為加強統(tǒng)治根基,一般會從當?shù)氐拇笮『雷逯刑暨x子弟做自己衙門的佐吏,或者與地方豪族聯(lián)姻,借此拉攏地方勢力,這在《后漢書》《三國志》及各種典籍中都有記載。男主人公焦仲卿是廬江府小吏,劉蘭芝被驅遣回家后縣令、太守隨即派人上門求親,可以看出焦劉兩家應該不是底層的普通家庭,而是廬江郡的豪族一類。不過,劉蘭芝在婆家侍奉婆婆之外,“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在娘家,“昔作女兒時,生小出野里”“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左手持刀尺,右手執(zhí)綾羅。朝成繡夾裙,晚成單羅衫”。出嫁的夾裙羅衫需要自制,由此可以看出焦劉兩家屬于普通的地方豪族,不是高門強族?!逗鬂h書》與《三國志》中也沒見廬江府有像當時潁川荀氏陳氏、弘農楊氏、江東陸氏那樣的高門強族。在兒女婚嫁離異這樣的大事面前,兩家的父親始終沒有露面,顯然他們已經(jīng)故去,家中沒有年高德劭的男性長輩撐門面,兩家的勢力相對來說也就有所沒落。劉蘭芝作為焦家媳婦“女行無偏斜”,焦母卻敢“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如此無所顧忌,焦母一面還勸兒子“汝是大家子,仕宦于臺閣。慎勿為婦死,貴賤情何薄”,鄙薄之意溢于言表。面對焦家無端的肆意欺侮竟沒有任何反擊的行動。據(jù)此又可以推定兩家雖然同屬豪族但劉家不及焦家清貴,社會勢力也不會強于焦家,劉兄即便有官位也不會高于焦仲卿。“縣令遣媒來”時劉母婉言拒絕說“貧賤有此女,始適還家門。不堪吏人婦,豈合令郎君”,這應該不是過分謙抑的客套話。
劉蘭芝被焦家驅遣淪為棄婦,無處可去,只能滿懷羞憤地回娘家尋求庇護。這不僅是對劉蘭芝本人更是對劉姓家族的極大羞辱和傷害?!安粓D子自歸”,失去丈夫倚仗的劉母“大拊掌”“大悲摧”,足見其內心極度悲憤卻又無奈無助。這時的劉家處境可謂慘淡!父親不在,長兄為父,當仁不讓成為一家之主的劉兄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美麗能干又知書達理的胞妹無辜被夫家驅遣回來,卻又無可奈何,真是奇恥大辱,恐貽人笑話,只能打落牙齒往肚里咽,其內心的憤懣懊喪可想而知!
二、劉兄逼嫁,態(tài)度粗暴,情有可原
劉蘭芝“還家十余日,縣令遣媒來”,劉母婉言拒絕后,“媒人去數(shù)日,……遣丞為媒人,主簿通語言。直說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結大義,故遣來貴門”。真可謂世上不乏識玉的慧眼,美玉總會招人青睞。一個被婆家踹出門的棄婦,剛回娘家十多天,地方權勢人物縣令與太守竟然如此急不可耐地相繼遣媒登門為自家郎君提親,不僅即刻刷新劉蘭芝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迅速推漲棄婦劉蘭芝的身價,也一掃劉家人滿臉的晦氣,大長了臉面。這對焦家的欺辱更是極好的反擊,痛痛快快地讓劉兄出了郁積的滿腔惡氣。
劉母出于對女兒“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的理解與憐惜,兩番拒絕了媒人的提親。然而做兄長的耐不住了,“阿兄得聞之,悵然心中煩”。劉兄“煩”的應該是妹妹經(jīng)歷婚變無辜受欺侮竟然執(zhí)迷不悟。民謠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物質生活的基本保證,是婚姻溫情脈脈、生死相依的必要前提。本以為從小受過良好教育,“十六誦詩書”“十六知禮儀”,知書達理的妹妹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審時度勢,理智客觀地抉擇自己的人生,然而她不能清醒地認識自己的處境,卻對焦仲卿“不久當還歸,誓天不相負”的虛言妄語抱有幻想。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作為家長他必須在家庭大事上把準方向,必須對妹妹的人生負責,不能由著妹妹的性子來,讓悲劇繼續(xù)演下去,所以他開導阿妹:“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云?”劉兄本就“性暴”,加上手足情深、十指連心,怕妹妹再吃二茬苦重受二茬罪,所以他焦躁;因為焦躁,所以他口不擇言,語氣粗暴。對此,劉蘭芝心知肚明,是理解的。凡人世界底層社會蕓蕓眾生的生存哲學從來都是一切為了臉面和活著。人世艱難,所以必須要“爭”。一輩子忙碌奔波,講實際求實惠是其第一考量?,F(xiàn)在有人說“愛情追求的是浪漫,婚姻遵循的法則是現(xiàn)實”,其實從來都是如此。愛情無論多么神圣浪漫,它終究要沾上幾分煙火氣。必須承認,愛情無論怎樣轟轟烈烈,它終究要回歸于平凡的生活中去。生活就是俗務,就是“仕途經(jīng)濟”,不沾煙火氣的西方式浪漫愛情、中國傳統(tǒng)的“似水柔情”,其實都屬于《紅樓夢》中的“意淫”類型?!柏氋v夫妻百事哀”,所以“人必須先有生活,愛才有所附麗”[1]。劉兄這番話是非常清醒實在的,既然焦家做事不仁不義,已經(jīng)恩斷情絕,為了今后人生出路考慮,有改寫命運的機會為什么不抓??!譴責劉兄的人歷來抓住了劉兄的“性行暴如雷”“悵然心中煩”和他開導妹妹的這幾句話,清人沈德潛甚至說“小人但慕富貴,不顧禮義,實有此口吻”。[2]人們普遍認定劉兄性情暴躁、面孔市儈、嫌貧愛富、趨炎附勢,他心目中只有利益沒有親情,以犧牲妹妹的幸福作為自己攀龍附鳳的資本與日后進身的階梯。一句“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云”,對親人冷血,尖酸刻薄,暗示驅逐用意,一手把胞妹逼向死路。
其實,有這樣看法的人是站在不食人間煙火的道義制高點上,綁架深陷尷尬與無奈泥淖中的凡人。這里,我們姑且用凡人處世的平常心,為處在人生十字路口徘徊的劉蘭芝設想今后可能的幾種選擇。第一,焦母改變主意或者早死,劉蘭芝重回焦家。第二,與焦仲卿藕斷絲連繼續(xù)情人關系,或者焦仲卿敢冒焦母的淫威在別處另置一室,背著焦母堅持與劉蘭芝做露水夫妻。第三,劉蘭芝不再改嫁,依附阿兄在娘家終老。第四,劉蘭芝遵從母兄安排改嫁,做太守的兒媳婦,開始新的人生。劉蘭芝說“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焦仲卿又說“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可見焦家長子新婚不久,小女尚幼,焦母應該處在壯年,指望她死,不知要等到何年。再說焦母正在張羅著求娶東家賢女秦羅敷,她是決計不讓劉蘭芝回去。兩漢近400年,從漢初孝惠帝、孝文帝開始就身體力行孝道,推行“以孝治天下”的教化模式,使得以“孝”為核心的封建倫理道德逐漸成熟。范曄著《后漢書》還專門為孝子孝義立傳。作為家中獨子的焦仲卿是斷不敢公開違逆母親的意愿,強行迎回劉蘭芝,他勸劉蘭芝“以此下心意,慎勿違吾語”,只是一廂情愿的幻想而已。劉蘭芝則早就看透焦母的用心,“勿復重紛紜”“何言復來還”,對“君家婦難為”有深刻的認識,她清醒地自請驅遣,抱定了有去無回的決心。因此第一種選擇雖然期望美好,但不可能。第二種選擇,千年后的陸游與唐婉曾經(jīng)嘗試過,可是很快就被陸母發(fā)覺拆散,不久唐婉憂郁而終,空留下一曲哀歌《釵頭鳳》千秋傳唱。再說,即使焦母不及陸母精明,不能發(fā)覺并干涉,但這種不合禮制的私下茍合,不僅不會長久不得善終,更是顧及門第臉面和教養(yǎng)的劉家所不允許的。男女雙方結成“婚姻”,“姻”者“因”也,是說男方是女方一輩子的依靠。老話又說“男子無妻不成家,女子無夫是沒籠頭的馬”。在傳統(tǒng)社會,一個心智正常、體格健壯的女子是不可能在娘家獨身終老的,娘家是父兄的家,夫家才是女子的正當歸宿。漢代,“女有家,男有室”的觀念已經(jīng)深入人心,為了增殖人口還制定了女子到適婚年齡不嫁的懲罰措施?!稘h書·惠帝紀》載:“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盵3]以劉蘭芝獨立要強的個性,她也絕不肯長期寄身娘家,因而第三種選擇也不可能。這樣劉蘭芝的人生只有改嫁一條路可走。劉蘭芝的再嫁還得由劉母與劉兄做主,向來家長為子女人生出路作打算時,往往都著眼深遠,家世背景是第一考量,何況劉蘭芝新經(jīng)婚姻失敗,有幸改嫁高門權貴,飛上枝頭變鳳凰,劉家母兄是絕不會錯過機會的。反復權衡,無論怎樣說,第四種選擇才是最穩(wěn)妥可靠的。
三、循禮制,違妹情,事與愿違,悔恨不及
用現(xiàn)代人的觀點來說,沒有愛情做基礎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則不然,《禮記·婚義》說“昏禮者,禮之本也”“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4]。古人對婚禮“敬慎重正”,所以締結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是古人慎重對待婚姻,所以能在最大程度上維護婚姻的穩(wěn)定,保證男女雙方的權益。過來人都曉得,感情是可以培養(yǎng)的,傳統(tǒng)的婚姻把兩個彼此陌生的人直接變成親人,太多的人就是這樣先成婚再戀愛。焦仲卿與劉蘭芝的婚姻也是這樣走過來的,他們婚后盡管“相見常日稀”,也培養(yǎng)起了真摯的親情愛情。相反,那些男女從私下相好而走進婚姻殿堂的結合,盡管合乎人情卻不合禮制,也不被社會支持。人情是變化的,婚前再熱烈的愛情也禁不住婚后柴米油鹽庸凡生活的長年消磨,日久愛弛是必然的。隨著愛情的退熱降溫,彼此之間剩下的就是厭倦嫌棄。如果沒有禮制的強力約束,婚姻能維持多久只有天知道,《詩經(jīng)·氓》中的女主人公的遭遇就是一面鏡子。所以劉兄發(fā)話勸妹妹,劉母也就不再堅持為女兒站臺,他們都清楚焦仲卿的誓言不可靠,再回焦家不可能,讓劉蘭芝改嫁太守郎君,暫時劉蘭芝不樂意,但現(xiàn)實明擺著這是最好的選擇。從太守家迎親的鋪張排場可以看出,男方非??春眠@門親事。憑著劉蘭芝的達理能干,她在新家一定會過得很好,這順人情合禮法的聯(lián)姻正是劉家母兄所期望的。就劉蘭芝本人來說,盡管一時不能丟下對焦仲卿的愛情去接受一個陌生的男人,但只要太守家是真心實意待她好,不用多久,知書明理的劉蘭芝就會回過味來,接受這個別無選擇的最好的歸宿,這在過往的生活中不乏其例。
固然,劉蘭芝嫁給太守郎君,劉姓家族跟著沾光,是這樁婚姻帶來的附加值,但如果就此認定劉兄積極促成劉蘭芝改嫁太守郎君是他一心攀附權貴,未免難以服人。因為劉兄如果真是一心為自己著想,以他的“性行暴如雷”,在劉母拒絕縣令的求親時就該出面阻攔,而不是等到劉母拒絕太守求親,除非劉兄早已預料縣令之后會有太守到來,所以他要忍耐,以尋機釣大魚,或者這兩家的求親本來就是劉兄一手導演的。至于沈德潛說劉兄“小人但慕富貴,不顧禮義”,可能是指責劉兄逼嫁,不顧念劉蘭芝與焦仲卿的忠貞誓言。其實焦家的一紙休書已經(jīng)讓兩人恩斷義絕,如果兩人再堅守誓言,就是藕斷絲連,即便在今天,這也是不被社會贊成的。劉蘭芝被驅遣回家,作為一家之主的劉兄接納妹妹,并且為妹妹選擇一個可靠的歸宿,才是他最大的禮義。我們認為沈德潛的話語不自覺地暴露了其“好女不嫁二夫”的道學尾巴。
性情暴躁的劉兄得到妹妹“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薄暗羌聪嘣S和,便可作婚姻”的回答,自以為劉蘭芝接受了他義正詞嚴的一番訓教,思想轉變了,也就無所顧忌、不再猶豫地接受了太守家的求親。兩家都奔著美好的祝愿,熱鬧地忙碌著籌辦迫近的婚事,再沒人理會劉蘭芝“徐徐更謂之”的乞求,給她一個從離婚到再嫁的心理調適期。孰料事與愿違,劉蘭芝遠比劉兄想象的剛烈有主見,她“內懷死志,外示順從”[5],以自己的慨然赴死來表達不愿再被別人擺布的決絕。“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多謝后世人,戒之慎勿忘!”可以確定,焦仲卿與劉蘭芝用雙死雙亡的殘酷事實警醒了雙方的家長并永遠告誡后人。出于好心卻辦了壞事,脾氣暴躁的劉兄一定在為自己因一時興起放縱情緒,不顧及別人感受,獨斷專行造成無可挽救的慘劇而追悔不及。所以說劉兄的性情可惡,然其用心可體諒,劉兄形象不是一般人說的那樣扁平,而是豐富立體的,值得讀者細心揣摩,不能僅僅給他貼一個封建家長的標簽,把他當作一個抽象概念來理解。
【參考文獻】
[1]魯迅.傷逝[A].彷徨[M].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12.
[2](清)沈德潛.古詩源[M].哈爾濱出版社.2011.11.
[3]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6.
[4]周禮.儀禮.禮記[M].岳麓書社.1989年7月第1版.
[5]游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一卷)[M].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7.
(作者單位:江蘇省鎮(zhèn)江市丹徒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