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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馬故事

2023-08-24 23:57:21魏市寧
湖南文學 2023年8期
關(guān)鍵詞:老倌陸金

魏市寧

其一,蒼蠅

蚊子算不得稀罕物,無非是些細腰細腿的蟲,也就一個“瘦”,瘦得像前后患過幾次絕癥。太陽未落,它們就忙活開了,呻吟著挑一塊好肉,迫擊炮架子似的把自己支上去,拿吸管扎透皮子,咕咚咕咚喝開了。瞧那飲血的樣子,也算專注、賣力、過癮,拿去給飲品做廣告也未嘗不可。

總之不能細瞧,倘若看清楚了,人就跟著犯饞,也想嘗嘗那血的咸淡。

晚上起了風,黃葉不落地,化成帆子朝天上起航,電線、天線全都活了,直抽在玻璃上,都想進屋來躲。屋里到底安逸,任它滿世界翻江倒海,這邊獨得風平浪靜。

眼下這三匹蚊子生得秀麗,可算少見,集體把從斑馬那兒討來的黑白絲襪脫下,又披上婚紗,落個紅腿白身的相貌,也算儀表堂堂。看過五分鐘,也就見怪不怪了。這蚊子還講紀律,三匹頭尾銜接,排成方陣,齊刷刷趴在小肘上開宴。

她困得很了,一巴掌拍過去,蚊子全跑了,只是自己落個生疼。刺癢也來了,免不了幾遍抓撓。嘴罵著,身子卻懶得下床。蚊香不點了,眼也懶得再睜開,意識早被枕頭抽走。

再睜眼,已然置身室外。

嗬!好一座古早花園,還不收門票——這夢算沒白做。溪水是活的,一股股裹著氣泡流淌;假山是翠的,一座座連成凌厲的折線。亭臺陳舊,掉了許多的漆,卻極鮮艷,樓閣蓋有三四層,一個門楣都沒放過,全題了字。她捋了捋頭發(fā),準備推門而入,那門卻自己開了,吊扇翅子似的一柄大刀伸出來,帶出個唱戲的老生??茨雍硬幌窦俚?,應該在理發(fā)店拉直過,柔、順,瀑布一樣從鼻下流到胸口,好似很難打理;另有嶄新的蟒袍、靴子、頭冠,沒褶子也沒縫紉機的針腳,所謂天衣無縫,是絕美的一身披掛;腦門還插了兩根翎子,細細地支棱著,把人裝點得像頭蟋蟀。

她打量一通,就一個感覺:浮夸。

當人面說出來、笑出來到底失禮,她尚未開口,老生就把食指并上中指,朝溪畔鏗鏘一指。順著瞧過去,見一匹仙鶴呼扇著翅膀,搖搖晃晃落了地,小心翼翼走進溪水,腿腕子朝后翻,站定了。茶壺嘴似的長喙刺進溪水,吧嗒,銜出一條紅魚,仰頭咽下。

老生把刀伸過來,刃口貼近她的鼻尖:“瞅見沒?那可是仙鶴,嬌貴,嚇著就病,病了就死,難養(yǎng)極了!你甭給我動什么歪心思,聽明白沒?”

“明白了,你東北人?!?/p>

“過分了啊,你一小姑娘家甭給我胡猜!”

說著原地耍了一通大刀,哼哧哼哧喘著粗氣,血壓漲到臉上,憋出一團棗紅。她笑。刀片子砍過來,沒感到威脅,到底露了餡,被猜出來是夢了。

悠悠醒來,她臉上還掛著笑。腹下一緊,去廁所尿出四兩水,人精神了些,在屋里點了盤蚊香,燈忘記關(guān),就沉沉睡去。

還是那座古早花園,夢續(xù)上了,卻也沒了新鮮感。

大刀沉在溪水里,不忘晃人雙眼,全怪陽光太好。老生跪地上了,似乎打過滾,披掛都臟了,頭冠歪著,翎子也折斷一根,成了個倒懸的對號。她走近了,見他正咿咿呀呀地哭,懷里抱著一頭死鶴。那鶴蹬直了腿,細長的脖子軟塌下去,輸液管子似的耷拉著。見不得人哭,尤其是這上了公交要讓座的年紀,傷心總能換來更多傷心,她也跟著紅了眼。

“你給我憋回去!還有臉噙淚?”

老生把鶴一丟,撈起大刀,掀起一線水珠。

她惱怒,叉腰申訴:“關(guān)我什么事了?”

“都是你整的這出!放瘴氣?且等著吧,這事兒沒完!”

她把臟話擱上舌頭,正要罵,天靈蓋上霍然一聲長鳴,清澈且短促,如雷。舉目仰視,太陽爛白,燙眼。那白里出現(xiàn)一粒黑芝麻,漸漸大了,成了顆扣子,成了塊燒餅,成了口黑鍋。黑鍋越來越不圓,分化出翅膀、鉤爪、尾翼……是一尾蒼鷹俯沖了下來,落地長過五尺,把鋼筋似的爪子撓過來,嚇得她匍匐、叫喚、呼救。

蒼鷹撲空,拐了一道急彎,穿梭于亭臺、假山之間,灑出浮光掠影,展示著輕盈與凜冽。

“呔!”

老生扶正頭冠,把蟒袍拍凈了,雙腳一踮,就離了地。大刀在半空砍過,只此一招,刀影打地面飛掠而過,凡過之處,草也枯死一片。那鷹的確挨個正著,應聲炸開一團黃羽,半禿著身子墜下來,跌進溪中,被那道流水歡快馱走。

老生落地,把刀棄了,逃進樓閣,得勝而去。

她有預感,這時候高興那就真早了。果然,再兩尾蒼鷹從天而降,好似那太陽是一口蜂窩,不停往外派出兵來。雙鷹俯沖,還是從芝麻到黑鍋那放大過程,只是這回成雙成對,降落也并著排,四只鐵爪直搗眼窩。

“哎呀!”

她捂了臉,沒說出半句囫圇話,卻也算求了救。

老生提了弓箭出來,將她護?。骸盎熨~妮子!那仙鶴的事兒,你可知錯?”

“知錯了!知錯了!”

得了歉意,老生轉(zhuǎn)身迎敵。利索搭弓上箭,好大喜功,一次搭上兩根,只是眼神不行了,好一通久瞄。瞄過半天,才知那兩尾蒼鷹向上逃了,從黑鍋變回燒餅,從燒餅變回扣子,又從扣子變成芝麻。窮寇罷了,也要乘勝追擊。老生踮腳騰空,小腿肚子一松一緊,把人向上彈開幾丈。漸漸逼近了,那雙鷹就從芝麻變回扣子。老生把一片薄云踩散了,又升一丈,雙鷹變回燒餅。老生接連踩散三片云彩,等那雙鷹變回黑鍋,這才把箭放出。離弦之后,箭尾漸旋漸疾,挑破薄云,箭鏃子如兩條毒蛇沖刺,忽然消融進那兩口黑鍋里。

伴著兩聲鷹嘯,老生落地,低頭整理衣冠。

噗噗,兩尾蒼鷹先后落地,羽毛騰起,飄落。

她咯噔醒來,見一匹紅腳蚊子死在枕邊,惡心,拿手指彈開了。起床喝水,風聲愈大了,門半開著。有蒼蠅死在門檻上,抽了片紙巾撿起,共三只,死得奇異:一只被攔腰截斷,小腿兒散落著,如個漢字跌在地上,筆畫都跌散了;另有兩只看似完整,細瞧了,又見胸口留有針孔似的小洞,新奇。她猛抬頭,看門神畫像上落了些蒼蠅屎,此外再無異狀。

蒼蠅進了垃圾桶,她把蚊香熄滅,回床而臥,當夜無夢。

其二,餃子

只有巡演馬戲班的馬車才能夠克服無路的障礙,碾過亂石與湍溪,穿越樺林與野竹,風一樣闖進下弦莊,在山神廟前空曠的場地上搭起印第安式的尖頂帳篷,裝好臺灣進口的鋁皮喇叭,在韓國流行音樂的聒噪里演繹著祖?zhèn)鞯哪g(shù)戲法。

帽子蓋球的表演讓下弦莊的村民開始懷疑自己的眼力。帽子蓋球今非昔比,兩頂帽子已被一只劈成兩半的葫蘆取代。葫蘆一半漆成紅色,一半曬成金黃。絨球形如一顆綠色的海膽,意外地柔軟,可以無限縮小。藝人開始表演,兩半葫蘆同時扣在地上,各蓋兩個絨球,此時絨球的數(shù)目黯然失掉意義,筷子的敲擊可以讓葫蘆被掀開時擁有任意數(shù)目的絨球——是薛定諤的貓魂在里面作祟。

火童站在前排,露出鄙夷的神情。藝人迎他上臺,問了姓名年歲,忽然往他的左耳塞進一顆絨球,火童兩腮隆起,吐出三顆絨球,此后三天都有些精神恍惚。

馬戲班的馬有五種顏色,在夜晚熒著微光,好似胃里點了蠟燭。陽光將直射南回歸線,冬至必降大雪。馬戲班肢解帳篷,鎖進木箱,馬像燈籠一樣在風中移動,拉著馬車走到路的盡頭,停頓幾秒后,跨入了無路的荒野?;鹜克婉R戲班離開下弦莊,雪越下越大,山神廟里閃動著微光,是一匹被遺忘的馬?

火童跑進神廟,看到墻上恐怖的空白,萬神畫像被誰竊走了——地上還倒著一個老人,身著戲服,頭頂官帽,兩邊的帽翅均已折斷??圩拥袈涫O戮€頭的紅色長袍,胸口繡著粗糙的麒麟。老人赤腳無鞋,眼窩深陷,十指枯瘦,正在點燃的斷燭前取暖。

老人手捧燈芯,指縫間溢出攢動的光線。

看到火童,他雙手放開,燈芯被寒風襲滅。

“馬戲班的賊人偷走了萬神畫像,反而在下弦莊留下了這么個將死的老倌子當累贅?!?/p>

“穿一身破戲服爛蟒子,瘦成根干樹杈,話也不會說,抖得像中了風?!?/p>

“下弦莊終究不能讓外地人餓死?!?/p>

“馬戲班的人都是不請自來,神神道道,這個老倌子肯定也沒羞沒臊。就讓他住在山神廟里,去垛上抱些茅草取暖,餓了就自己來村里敲門討飯。”

老倌子往返于草垛和山神廟,像銜柴的烏鴉,抱來五團茅草,揉搓編織,噼啪作響,終于在廟里搭了一個巨大的窩巢。大功告成,貓一樣蜷縮進去,在日光的照射下,打起細碎的鼾。

日頭落后,老倌子爬出窩巢,身上掛著草枝,扶正帽子,走出山神廟,如一只破風箏,晃晃悠悠飄進了村里。來到第一戶人家,他伸手敲門,驚飛了院里棲落的寒雀。一串腳步聲接近,門縫里逗留了一秒鐘目光,腳步聲遠離,屋里的燈熄了。

老倌子敲熄了半條街的燈,敲到第九家,火童跑來開了門。他跟火童走進屋里,看到火童的母親滿臉慍怒。母親掐了把火童的屁股,說:“自己那么饞,過冬至還給個老倌子開門。”

這頓餃子,從清晨開始剁肉,篤篤篤篤,鐵刀切榆木,最美味的鈍聲;從下午開始和面,溫水澆麥粉,切團,搟皮,白色完美的橢圓;白面皮裹紅肉,捏成元寶,在撒了面粉的案板上擺成方隊;深鍋煮開石井水,撲簌簌下餃子,沉底再浮出,牛蛙肚皮一樣鼓脹,吐出香氣,漂浮在沸湯里;桌上備料,四只碟子,綠色的芫荽,白色的蒜瓣,棕黃的陳醋,鮮紅的辣醬?;鹜哪赣H開始盛餃子,家人每人一碗,鍋里還剩下五只餃子,其中一個碎爛在了鍋底。她拿起最大的粗瓷碗,遞給老倌子,指了指鍋:“自己盛,餃子不多,湯管飽。”

老倌子接過碗,在鍋邊提起勺子。火童的母親憤怒地咀嚼餃子,把目光乜斜過去,見老倌子從鍋里提起兩只餃子,放進瓷碗,勺子磕了磕鍋沿,又提起兩只餃子。餃子的形狀有些陌生,都進了瓷碗。老倌子用勺子磕鍋沿,磕一下她皺一次眉,她生氣的時候可以把鋁鍋摔在地上——她憎恨他用勺子輕輕磕在鍋沿上。他再磕兩下,把勺子探入鍋底,他在打撈最后那只爛掉的餃子——不,他又提出來了兩只餃子,完好無缺!

火童的母親驚愕地捂住了嘴巴,她丟下碗,把筷子摔在碗上,走過去看。

老倌子繼續(xù)用勺子在鍋沿上磕,又從蒸汽繚繞的面湯里提出來兩只餃子,餃子的形狀和顏色和火童母親捏過的完全不同。火童和父親湊過去,三個人站在鍋邊,像馬戲團的觀眾,看著老倌子一磕一提,連續(xù)從鍋里提出來二十四只餃子,裝滿了粗瓷碗。

老倌子提出來的餃子與眾不同,餃子皮有麥粉的白色、摻了黃豆面的金色、擠了青菜汁的綠色,餃子餡有紅色的豬肉、透明的河蝦、白色的羊肉、綠色的芹菜、黃色的雞蛋、白色的大蔥……

火童吃光了自己碗里的餃子,把空碗捧給老倌子。老倌子放下碗筷,走到鍋邊,每磕一次提兩只餃子,提了十次,把火童的碗裝滿。

四個人吃飽了,老倌子又盛滿了四只碗,就走了。

火童的母親拿勺子在湯里亂提一通,在鍋沿磕了半天,只提出來半張自己搟的餃子皮。

“昨天冬至,廟里的老倌子在哪家吃的夜飯?”

“火童開了門,老倌子就在他家吃的?!?/p>

“誰是火童?”

“西邊老火家的兒子?!?/p>

“冬至的餃子還要分老倌子一碗,不過了嗎?昨天見了怪,一口鍋里下了五碗餃子,芹菜拌河蝦,盛到碗里就剩四碗半了,要說煮化了,也得留張餃子皮吧?”

“必然是你忘了上貢,灶神就吃了你家的餃子——趕早去山神廟告?zhèn)€饒?!?/p>

“現(xiàn)在廟里可沒有萬神畫像,就一個搭窩蹭飯的老東西。”

自冬至到除夕,下弦莊一直會有人吃餃子。

火童去山神廟找老倌子,歪著頭看他,老倌子又聾又啞,蛇一樣盤在窩巢里,懶洋洋地睜開一只眼看火童片刻,又閉上睡了過去。紅色長袍緩慢起伏,仿佛胸口的麒麟也在呼吸。

日頭落后,各戶掌了燈,火童的母親命火童站在門口靜候。小孩兒叉開了四肢,歡迎老倌子的到來。老倌子走著細碎均勻的腳步,敲滅了兩戶人家的燈,來到火童面前。像螞蟻避開石塊,老倌子繞過火童,朝別處走開了。

火童跟在老倌子身后。

扁頭的腦袋像一只合起的蛤蜊,臉孔是前聳的弧狀,眼睛長在兩側(cè),面容愚蠢。扁頭站在背陰的雪堆里,看老倌子叩響幾戶人家的門,室內(nèi)的燈陸續(xù)熄滅。扁頭跳出雪堆,跺下一地晶瑩的雪粉。老倌子跟在身后,走進扁頭家里。

扁頭家傳來了尖利的爭吵聲,扁頭哭了起來。

火童的母親盛滿了三只碗,最后在粗瓷碗里盛了一只餃子,尚不足數(shù),卻沒了后續(xù)。再磕鍋沿,刮鍋底,也只能提出一勺面湯?;鹜母赣H舉著碗,吃起餃子。

“倒是少了四個,別說了,都跑扁家鍋里去了。”

“這次少了四個?要我去要回來嗎?”火童的父親放下碗,咀嚼的動作變得緩慢。

“就四只餃子,跑去人家里要,你不嫌丟人?”

她把勺子扔進鍋里,拍了火童的額頭?!俺燥溩佣佳粊砣?,你還能干成啥?明兒個接著去邀,拽也得拽過來。”

孩子們擠在山神廟,圍著老倌子的窩巢觀察、聞嗅,伸出小食指戳老倌子的臉?!氨犙劾?!睜眼啦!”孩子們后退著叫喊。老倌子睜開了一只眼,又閉上,翻了個身,繼續(xù)睡了。

日頭落后,各戶掌了燈,各家的小孩子站在門口。老倌子逆行過一條由孩子組成的河流,克服小手紛紛的阻力,衣服也破了,帽子也歪了,腳上踩滿了小鞋印,硬是走到了一戶從未去過的人家,那戶的小孩子發(fā)出了勝利的呼號聲。

“別提啦,那個老倌子從來沒去過誰家第二趟?!?/p>

“我就知道,后天他要不來,我家除夕也不吃餃子,才不能白白賠一碗?!?/p>

“去你家了又怎么樣?來我家那天,整個下弦莊就我一家吃餃子,他來了,也撈不出多一個?!?/p>

“就是讓他盛菜打湯,也不見多一塊肉,就只會弄餃子。”

直到除夕,下弦莊沒人再吃餃子。

只有小孩子還在往山神廟跑,看老倌子艱難如風箱的呼吸,聽他翻身時骨骼間噼啪的響動?;鹜嗣厣系墓倜保@起了鐵絲上的靜電,此后三天都食指酥麻。

除夕,日落后有炮響,煙花在天空釋放蒲公英。老倌子手執(zhí)木棍,搖晃著朝下弦莊走去。瑞雪在疾風中穿梭,老倌子的衣服在街上像一面旗子。下弦莊挨家挨戶都掛了燈籠,有的如南瓜大,有的像橘子小,一盤盤光暈在風中滌蕩。這是個沒有餃子的除夕夜,老倌子走過每一條街道,手杖點在誰家門口,高懸的燈籠便自然熄滅,屋頂?shù)拇稛熞搽S之中斷,走過之后,燈籠變亮,炊煙蒸騰。

老倌子走回山神廟,點亮了一根斷燭,十指合攏,捧起燭火,山神廟變成了燈籠。

初一清晨,山神廟里的老倌子不見了,戲服官帽擺在窩巢旁,或許是他把自己變到了誰家的棺材里。戲服下露出萬神畫像的一角——這個被馬戲班遺棄的老藝人,竟然竊了萬神畫像來填衣取暖。失而復得的萬神畫像尚完好,各神在列,唯有灶神發(fā)了霉,變成一團青黑,不過畫匠已經(jīng)在修復了。

其三,臺風

云紛紛重了,掉落在地,大風一趕,正是奔騰如馬。棕櫚樹成排站著,風急上片刻,它們就跟著瘋癲一陣。街上行人漸少,余下兩條野狗相互追著鬧,突然對著風吠,要把那空氣咬破、撕出血來。趁著斷電,誰把電塔當古箏了,不分日夜,一通無休止地掃弦,撥得那四根黑細的電線嘣嘣亂顫。

防風的經(jīng)驗雖說粗陋,卻也馬上蘇醒,得以應用。診所只有兩個人,手掌共有四把,干枯卻靈活,也夠用了。拿膠帶把窗玻璃貼好,橫豎幾道,再圍貼一圈,診所就成了一窟蜘蛛巢穴。室外也不能掉以輕心,老醫(yī)生支起竹梯,吩咐老太扶穩(wěn)了,自己揣起石頭,一趟趟爬上屋頂,把瓦片壓緊、壓瓷實。

晌午有小孩路過,傘被大風揪爛,剩下蟹腿似的骨架。她逆著風哇哇叫,把膠靴往水里踩,一抬頭,指著屋頂喊:“風把石頭刮上屋頂了?!?/p>

兩天沒見太陽,夜晚來得更急,才過六點就燒起蠟燭。風趁著夜色使勁踹門,左邊一腳,右邊兩腳,門縫忽大忽小,屋里的燭火嚇得扭起腰肢,抽動,瑟瑟發(fā)抖。診所不得清閑,聚來一男一女,兩人也不看病,管那老醫(yī)生叫舅。男人遞煙,醫(yī)生接了,用指頭破開,把煙絲一點點塞進煙斗,拿大拇指壓緊。

醫(yī)生抽煙,朝窗外看,得出結(jié)論:“風沒上午緊了,臺風該是繞開了。”

男人搖頭,并不確定:“剛看了天氣預報,說這臺風一直跳著腳走,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沒排除刮過來的可能?!?/p>

女人笑:“這臺風莽撞,跟喝醉了似的?!?/p>

男人說,是,就跟喝大了一樣。

閂木自發(fā)打了個旋兒,屋門轟隆開了,一老頭帶著風闖進來,下巴撅著,細眼,碎鼻頭,高額,正經(jīng)八百的鞋拔子臉。老頭吹過一路風,睫毛粘連,頭發(fā)、胡子全炸開來。蠟燭罩上玻璃,男人把門關(guān)好,合上閂木。醫(yī)生扶老頭坐下,往高聳的額上一摸,咦,真燙,39℃沒跑了。張嘴給看喉嚨,好家伙,小舌已經(jīng)腫成了顆熟透的車厘子。問他掛不掛吊瓶,老頭似沒聽懂,嘰嘰歪歪答應了,等看到一股股滋水的針頭,又說吃藥吧,怕針,眼里容不下銀尖兒。醫(yī)生并不見怪,吊瓶已然掛好,也不摘了,直接開出退燒藥、抗生素,再固執(zhí)地搭配一盒蒲地藍,接半杯溫水端過去,又猶豫著添了一味止痛酊。

老頭把藥吞下,猛灌兩杯溫水,眼睛一閉,下巴上翹,嗆到了,就撲通撲通打著噴嚏。窗外,一面雨霧高墻直通天際,正緩緩移來,血管似的閃電躲在皮后,把那引擎似的滾滾風嘯、骨折般的清脆雷聲一并招來,試探著世間萬物的膽量。

高墻移近,黑云霍然籠罩,門閂跳動,室內(nèi)霎時燥熱。

“要走?先避一避吧!”

醫(yī)生挽留,老頭答應了。女人挽上男人左肩,固執(zhí)地出門去。風向忽前忽后,扯著衣裳頭發(fā),兩人把腰貓下,男人摟緊女人,女人捂著盤好的頭發(fā),漸漸走遠。

診所安靜下來,再試體溫,醫(yī)生皺了眉:“又高了1℃,真不掛吊瓶?”

老頭嘀咕:“扎不了針,怕?!闭f著擺手,又使勁搖頭,眼瞧那針尖倒掛著,越看越大,幾乎變成匕首。

拗不過,到底掛了吊瓶,客隨主便。

扎針那會兒,老頭滿臉盜汗,齜了牙,閉上眼,把腦袋朝后伸出老遠去,一秒也不敢回看。一斗煙來不及抽,自然燒盡,醫(yī)生也倦了。大雨伴著冰雹落下,密密匝匝,敲得瓦片一開一合。瓦片全活了,像正在篩水的一片片魚鰓。唯有那成排的石頭巋然屋頂,坐看風云。

后半夜雨更大了,落水無縫,世界進了瀑布里,放條魚出去能游上太空。

老太醒了,從臥室出來,雨衣已經(jīng)穿好,叫上醫(yī)生一起出門。損失無可避免,滿世界都泡在水里發(fā)脹,開始腐敗。窩里的雞老早就上了樹,正享受安全,冷不丁又被撇進水里。水牛仰頭站著,如個雕塑穩(wěn)立,兩排乳房癟了,蕩在水里。鴨子嘎嘎叫,被那靈活的浪花攥住,按進水里又撈出來,沒個停的意思。井在院里吸出個漩渦,把樹枝、腳盆、破報紙一并吃了,眼看就要吞下一整排活鴨。老太抱樹,牽了醫(yī)生的袖子。醫(yī)生推動磨盤,把水井蓋上。完事?lián)碇匚荩@時候不該轉(zhuǎn)身,一轉(zhuǎn)身就見壞事——那磨盤被井水頂開,黃水咕嘟嘟涌起,撲哧撲哧,開香檳似的往外傾瀉。

不管了,進屋,那老頭又不見了。

醫(yī)生喊了兩聲,沒人應,隔著廁所門板細聽,拉稀的聲音從耳朵直接進了胃。醫(yī)生差點噦了,逃離時一并哼出小曲,把那繞耳的污穢之聲驅(qū)散。老頭瀉完,舉著吊瓶回到床上,看樣子精神了許多,人卻更瘦,顯得長了個兒。

醫(yī)生屏息檢查,見他腿上多出一片片生長紋,刺青似的密密匝匝,怪瘆得慌,好在體溫下去了。醫(yī)生把吊瓶換好,扶他躺下,又給添床被子。

“四舅!”

院里一聲喊,男人回來了。

醫(yī)生出去,見男人扶墻站著,拿保鮮膜把手電筒裹住,四下照著。

“河水滿了,一起去崗上躲躲吧!弄不好上游要潰壩——”

話沒結(jié)尾,大風驟起,一巴掌把男人扇進水里。男人撲騰幾下,扶墻站起,馬上聽見一排脆響——街上的棕櫚樹集體臥倒,眾樹的腳丫子陷在土里,不及抽出,腿腕子全斷了。

醫(yī)生穿了蓑衣,叫上老太,拿木棍試探水深,尾隨男人走去。半路才想起那老頭,趕緊折回。

渾黃的雨水先一步進了屋,正四下掃蕩,把輕物浮起,把重物藏了。老頭睡得踏實,隨床滿屋漂著,叫不醒,推肩、扇臉,招式用盡了,呼嚕聲竟沒斷。沒轍,抬吧。干柴似的一把老骨頭,竟然死沉,兩人搬起來紋絲不動。老太跑去找?guī)褪?,蹚著水來到崗上,見諸人跟企鵝似的簇擁著,都打了蔫兒。風把話塞回嘴里,老太手舞足蹈地解釋,叫動了四個男人。諸人來到診所,圍床湊上去,幾雙手還是抬他不動。多可恨,難不成這把老骨頭是鐵水鑄的?醫(yī)生急中生智,見那床還穩(wěn)穩(wěn)漂著,正是個現(xiàn)成的筏子,可以載這老頭出去。

這時刻,那老頭額上忽起了倆鼓包,正轟隆隆長大,先是兩顆棗子,又是一對核桃,最后成了兩個嬰兒拳頭。太新鮮,諸人看看鼓包,又看看醫(yī)生,期待合理的解釋。醫(yī)生也不懂了,說是組織水腫、癌細胞擴散,都不像呀,哪能長這么快,顏色也變得金燦燦,怪嚇人的……醫(yī)生正作難,那倆嬰兒拳頭突然豎起手指,劃拳似的擺了個“八”字手勢,在那老頭額上如兩簇珊瑚,棱角分明地杵著。

“成精了!成精了!”

諸人大驚,攜著醫(yī)生、老太一哄而去,不管他了。

次日雨停云開,日頭把云照散,洪水也沒了威風,退進河道掃興而去。眾人下了崗子,并不回家,跟著醫(yī)生涌去診所。院里一片灘涂,雞鴨早沒了影蹤。屋頂破了個大洞,還零星落著瓦片,像鯉魚背上尚未刮盡的鱗。水牛斷了雙角,不知如何上了房梁,哞哞叫著想下地,卻是無處落腳。兩扇屋門是徹底壞了,成雙倒斃在地。窗戶竟保存下來,只是玻璃被刮得變了形,凹進屋里,透明鍋似的,一塊塊嵌上窗框。

沿墻進屋,床還在,那老頭卻沒了蹤跡。

廁所完好無損,醫(yī)生貼門偷聽,這回沒人拉稀,只有些刮刮雜雜的噪音,好似幾把手指頭正撓著門。猛地拉開了,嗬——碗口大的蟹,香蕉般的蝦,菜刀似的魚,或爬或蹦,張牙舞爪的,彎腰打挺的……海鮮們自廁所銀光閃閃傾瀉而出,只片刻間,便填滿了整間屋子。

其四,唱島

地震早習慣了,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四日上午,江鐮島在海面晃了兩晃,似牙床上一顆松動的智齒。島村塌下幾間木房,兩窩雀子從樹冠炸開飛走。喧鬧過后,站在院里躲震的島民陸續(xù)抬眼,望見滿是帶魚似的云,一截一截掛在天上,組成些白梯子,散亂地隨風移。

地震過后,江鐮島距海岸外滑一米有余。

這年三月,陸金、陸銀相繼出生。陸金第一個出胎,接生的醫(yī)婆子望進眼里,瞧他臉蛋發(fā)紫,抿著嘴,脖子上纏了弟弟陸銀的臍帶。事后自然一番安慰,說這是兩小兒爭雄,好事一樁。小驚險不誤順產(chǎn),女人的肚子癟下去。倆男孩都皺著,拿溫水擦凈,喂了會兒奶,碼到床畔,此起彼伏地哭。

自有知覺以來,陸金身體常不靈便,總感覺上半身拖著下半身動,像匹活馬拖著半架死車?;钸^三歲,就知道自己與旁人有別,陸金倒也不怯,只是此后時常兇著臉,叫人不敢親近。再到九歲,彎腰卷起褲管,不必細看,就知左腿比右腿細近一半,像個手腕子,站一陣就發(fā)酸,更別提走路。陸銀倒是健全,僅是肚臍眼朝外凸,看著瘆人,習慣后也不覺得有什么。

那日臺風剛停,海上泛著混沌,浪也打得無力。太陽方起,正是番茄似的爛紅,一艘柴油艇子甩尾靠了岸,坐著兩男兩女。遞了油錢,女孩垂下腦袋,望著爬爬碴碴的海虱不敢上岸。這些人面生,想是內(nèi)地游客,不等下船,各自摘下塑料墨鏡,露出滿眼的貪婪,迫不及待要把這島上的新鮮看盡。近些年里去城區(qū)的游客漸多,總有零星幾個野家伙喜歡搭艇子上島,也不怕半途栽進海里。城區(qū)建設(shè)正興,六層五花肉色的居民樓站滿沿海公路,從海灘朝外望去,浮脊島距岸最近,雜生著些不怕淹的呆樹,夜里一漲潮就沒了影蹤;鐵塢島、黃岔島游人最多,每日兩趟輪渡,島上蓋了客棧,雖說破破爛爛,倒也成了產(chǎn)業(yè);唯有江鐮島距岸最遠,風貌不好,僅住百戶,種了大片土豆,滿島綠油油一片,只有漁船往來。四個游客先后上島,環(huán)島溜一圈,累了便找一片空地駐下,把兩個登山包掏空,又四處撿了柴,要自烹燒肉??緮傋又нM樹蔭里,距陸家百米,零碎的叫鬧高高低低,撓著玻璃。

聽到動靜,陸家兩兄弟跑進小院,也不出門,踮著腳朝墻頭上望。陸金看陸銀攀著梯子上了屋頂,絲毫不管自己伸高求助的手,便又把它揣回兜里。陸銀在屋頂上躥下跳,像是要踩兩腳樹梢,縱身跳進云彩。

當天傍晚,江鐮島上就出了事。

燒烤吃罷了,留一攤殘柴黑在地上。游客往地上栽傘,朝樹上拉網(wǎng)床,成雙成對睡下。鼾聲起來,陸金陸銀壯了膽,躡著手腳跑去偷錢,說要用這收入乘船上岸,浪跡天涯而去。樹間的網(wǎng)兜里懸著兩個人,女下男上,如兩條死魚疊放著,男的把手搭在女人胸間的溝壑,背包耷在臂彎。陸金的手掏進包里,摸到個玻璃罐頭,涼且硬,再摸,指肚子碰上羊皮子錢包,滑而軟,像探到個小孩兒屁股。陸銀覺得腳下一硌,像踩了一排蛇,知道踏了女游客伸出傘外的手,不等對方驚醒,自己先跑開。地上的女人終于厲叫,四人都驚醒了。陸金瘸走兩步,被那男人追上鉗住肩膀,擰著耳朵轉(zhuǎn)了幾圈,屁股上又挨一腳,腰臀帶著腦袋跑,踉踉蹌蹌趴在地上,之后落荒而去。

紅日西垂了,江鐮島熬著昏沉。

海風又起,一股子腥氣散開,陸父提了魚簍回家,見陸銀的左腿被人割開一道口子,咧著鯊魚似的嘴,淌出鍋蓋大小一攤血。彼時人已昏死,躺在苦瓜秧里。陸金從屋里出來,說那四個男女一直在門外逡巡,都滴溜著眼珠,整個下午都揣著壞心眼。島民倒也聽信,三五個集結(jié)起來,跑去捉那游客。來到船口,人早沒了蹤影,隔開寬廣波蕩的海面,瞧見艇子在那頭靠了岸,小而薄,像片指甲蕩在臉盆里。

陸銀倒也沒死,不過從此就跛了,站在陸金身旁再無優(yōu)越。

一九八八年六月,陸銅出生,這孩子天生犯傻,屁股上挨一巴掌,愣半天才知道耷拉下臉,委屈地哭。陸銅十九歲那年,陸父去鐵塢島參加挖筍比賽。賽事進行到一半,他便勝券在握,臨到最后胸口一陣劇痛,低頭一看,乳間多出道整尺長的鐮傷,深入肋骨。三個島民把他抬到碼頭,引來一群人張著嘴看。陸父臨死喘不上氣,就抓撓著空氣,把三個孩子都撓傷了。艇子把人載到海岸,尚未進城,他已斷氣,如條大黃魚死在海灘上。

當年十月,黃岔島的蘇喜第一次上門了。規(guī)矩自不必提,包時,五張大票買她一宿風流。太陽早下去了,江鐮島滿覆潮氣,蘇喜先陪著陸金折騰半宿,又跟著陸銀鬧到凌晨。月亮垂了,天上泛著瓦藍,院里聚滿濕氣,陸銅坐上臺階,聽著屋里女人的哭與唱,男人焦躁的喘與罵。耳朵煩了,他就哼起歌,一首接一首,有詞有調(diào)地唱著。

蘇喜完事出來,頭發(fā)已經(jīng)理好,趿拉著鞋子踢了陸銅一腳,說:“這小孩兒,去,給你姐找個打火機。”

陸銅跑去廚房,捉了火機,打兩下,冒出個綠豆似的火疙瘩,突然覺得這火苗漂亮,多打幾次,看夠了才拿出來遞給蘇喜。

她開始抽煙。這女人脖子細、腕子細,唇間的濾嘴煙也細得像截香燭,唯有胸脯的肉結(jié)結(jié)實實,肥腴地朝外挺著。蘇喜每說一句就往陸銅腰眼上刺一回腳尖:“剛才哼的什么歌?還挺好聽。”

陸銅就答:“不知道名字,每到下午兩點,城里就播這曲子,隔海都能聽見,你沒聽見過?”

“隔那么遠能聽見個屁。再說了,我白天都在睡覺。”蘇喜聽見屋里陸金的鼾聲,“你哥辦起事來不要命,瞧著吧,早晚死到床上?!?/p>

“你別踢我,”陸銅撣了撣褲子,一團灰散開,“你是說陸金,還是說陸銀?”

“你有倆哥?”

陸銅點頭:“你不知道?”

蘇喜叫了一聲,知道自己吃了虧,也不好再加錢,就罵了兩聲陸銅的爹娘。一根煙抽罷,院里安靜下來。蘇喜走后,地上栽著個煙屁股,陸銅發(fā)現(xiàn)她拿走了自家的火機。

此后蘇喜常來,黃岔島上這類女子似乎剩她一個。兩兄弟倒也不膩,隔三岔五湊錢請她渡船而來,管吃管喝管看電視,過成一家的樣子。有次完事,還是坐在院里抽煙,蘇喜把玩著個銀色的煤油打火機,打開蓋子,隨便一撥,探出條火鑄的蛇芯子。

陸銅問她:“我那個打火機呢?”

蘇喜不理,啪一聲扣上蓋子,問:“你多大了?”

“十九了。”

“十九?模樣這么顯小——那你知道男人和女人有什么不一樣嗎?”

陸銅想了想,說:“女人頭發(fā)留得多?!?/p>

“什么呀!男人腿間長了根草,女人腿間長了朵花,懂嗎?”陸銅沒有回應,蘇喜拿手指戳他肩膀,又問:“哎,你那個二哥的腿怎么瘸的?”

“不知道,說是迷迷糊糊睡著午覺,突然就給人割瘸了——說是島外幾個游客干的?!?/p>

“瞎說八道——這島上的事不新鮮,都一樣。”蘇喜倒不明說,吸了口煙,“我們黃岔島上有個叫大霞的女瘋子,你知道她嗎?”

“知道,半夜里能聽到她叫。”

“那你知道她是怎么瘋的嗎?”

“這我不知道?!标戙~又說,“她不一直都是瘋的嗎?”

“哪兒呀,她剛瘋的時候還沒你呢!”蘇喜抬了頭,似那往事都藏在夜空里,“說起來,大霞小時候還是我同班同學呢。那年春天省城發(fā)了通知,說要招文藝生了。我們那屆女孩兒學習不好,就都跟風跳舞。島上的孩子腿彎,跳不好,只有大霞跳得像模像樣,腿直腳大,兩個大拇指能點著地走。學校的老師都夸她有本事,將來能跳去城里,跳去首都。大霞媽是個寡婦,那會兒老跟我媽去棋牌室,跟幾個老婆子一起打大字牌。她媽上了牌桌,不管聊什么,都要拐到跳舞上,硬是把大霞牽扯出來,翻來覆去地夸。該她出牌了,手里捏著一張,不夸完她女兒就不打出去——也不嫌四圍的冷眼?!?/p>

“后來呢?”

“你先聽我說完。那個大霞也煩人,舞跳得好,就浪,就瞧不起人。課間跳舞,走路也跳舞,整天踮著腳,支棱著倆胳膊扭來扭去?,F(xiàn)在想一想,她瘋了也好。那時候我也跳舞,跳不好,我媽就打我。后來她瘋了,我也再沒挨過打?!?/p>

陸銅攢著眉心,聽不懂的樣子:“那她到底是怎么瘋的?”

“這不正要說嗎?那年臨近考試,正下著雨,她打傘回家,踩著水花子跳舞。街上沒什么人,忽然就有個女的濕淋淋地冒出來,在她耳邊說了句話就跑,她聽了那句話,傘掉地上,人就瘋了?!?/p>

“說了句啥她就瘋了?”

“我哪知道,我要知道我不也瘋了?”

陸銅想了片刻:“你真不會講故事?!?/p>

“怎么叫故事?都是真事兒?!?/p>

都沉默了。

陸銅走了神,醒過來,目光刺上蘇喜的肚子:“你那朵花,給我看看。”

“看你媽去!”蘇喜站起來,踹了陸銅一腳,也就走了。

次年元旦,一艘雙層大船靠了岸,遍布船身的彩燈都瞎著,染了灰。甲板上擠著些人,大都垮著臉,攥著圍欄隨波起落。大船氣派,左舷畫著個錨子,其上另畫一支槳,斜著,把錨頂?shù)蔫F鏈打斷。島民看到這標記,就知道是薛凱來了。

薛凱一來,島上就熱鬧。

同是江鐮島人,薛凱在二〇〇一年春天登岸進城,腦子活絡(luò),三四年下來,已然是“海盜飯莊”的獨資老板。他人比離島時胖了不少,頭發(fā)往上梳,挺著肚子,反倒顯得體面?!昂1I飯莊”的分店遍布全城,統(tǒng)一打著海盜船主題旗號,滿堂亂哄哄,下九流的樣子,竟獲不少游客青睞。店里的服務員多是島民,臉皮黑且皺,穿著不中不西的水手服,工作熱情,私下里臟話不斷。店面裝潢一律糙里糙氣,龍骨一匝匝裸著,似那墻壁的肋條,其上掛著些骷髏頭、皮帽子、仿真刀槍。餐桌一律實木,栽著電子蠟燭。大堂中間隆起座山,橡木桶堆成的舞臺兩米有余,把駐店的歌手抬高,再抬高。大船熄火,一群人推搡著下來,嘰嘰喳喳地罵。島上早待膩了,一刻不想回來,如今辦場年會,非要添置“回饋鄉(xiāng)親”環(huán)節(jié),就被集體拉回島上。

薛凱擎著個喇叭,不說話時滴溜溜放著笛聲,一喊話樹枝跟著顫,撕人耳膜。

喇叭一響一停,任務發(fā)放下去。管事的拿著文件夾分配物資,把那筆在紙上勾勾畫畫,分配妥當,員工各自取了東西,按名到戶,給選中的島民送去大米、食油、干貨。幾十號人四散而去,身后跟著些撿漏的小孩兒。果然就有幾戶出了海,敲半天門無人應,員工把東西撂在門口就奔下一家去。剛走百米,那些禮品已被尾隨的小孩兒抬走,回頭瞧見了,也是不管不問。

到下午,人群聚攏回來,都走餓了,回到船上搶似的吃了便飯,開始圍著個木箱抽獎。這類熱鬧,陸金、陸銀沒興趣,臥在家里給彼此的病腿針灸。陸銅自己出了門,個兒小,躲人縫里混到船上,也跟著排隊。輪到他時,學著旁人模樣,把手伸進木箱,摸到張卡片。

主持人接過卡片,扶了扶眼鏡,把喇叭送到嘴上:“可算中了一個現(xiàn)金大獎,八張大票!”

四周一片嫉恨的罵。

“領(lǐng)獎條件,我看看啊——”主持人把紙翻過來,“是一首歌,便宜大發(fā)了!來來,要清唱??!”

陸銅捏著袖口,主持人遞過來一個眼神,他就清了清嗓子。剛要開腔,一個喇叭杵進胸口,把他嚇得一閃。臺下一陣嘲笑,陸銅接過喇叭,閉上眼想了想歌詞,剛開口,人群咣當沒了動靜,叫那歌聲震懾了,等著他繼續(xù)。樹上的鵲子被這安靜嚇怕,呱呱叫兩聲,拉著黃白成串的稀屎順電線飛走了。

江鐮島上萬物生,喲,莫貪陸上醉霓虹;

飽食終日何須忙,呀,孑然孤身罵鴛鴦;

貧富起落似潮汐,喂,爬過浪尖踏浮萍。

一首唱罷,島上沒了人聲,剩下一鱗鱗海浪碎碎地響。

駕駛艙開了門,薛凱走過來,摘下眼鏡掛到領(lǐng)口:“這小孩兒,你在哪個分店做事?”

陸銅沒有說話,聽不懂。

“薛總問你話呢!”主持人推他肩膀。

人群里突然喊:“這不是陸炳家的老三嗎?”

又有人“哦”一聲,搶了喊:“混上來的,不是咱店里人?!?/p>

薛凱止住喧鬧,搭上陸銅肩膀:“你家住哪兒?”

“那兒?!?/p>

陸銅拿手一指,人群齊刷刷看過去,望到一片石堆的屋頂。

“你看啊,這獎金不能給你,”薛凱把紙條接過去,丟回木箱,嘩啦啦一通搖,“但我能給你個活兒干,你去城里,到我的旗艦店駐唱,我每個月給你開一千五,怎么樣?”

臺下滿是驚詫的臉,主持人帶頭拍手,嘩啦啦一陣巴掌響。

掌聲停了,陸銅就說:“我會唱的歌很少。”

“很正常的,”薛凱說,“天生會唱歌的那是磁帶。別愁,不會唱的歌,我安排人教你?!?/p>

主持人湊過來,鼻尖要扎上陸銅的臉頰:“想什么呢,還不謝謝薛總?”

到底沒張開嘴,反而撒腿跑開,姑娘似的。

當天晚上,陸銅收拾了行李,約了個艇子離開江鐮島。那船晚了一刻,陸銅靠在水泥壩上,看著腳下黑成一塊巖石的江鐮島,再往遠處觀望,城里一片霓虹,黃岔島上尚有糜爛的燈火。大海在壩后震蕩,忽然平寂了,暗得像一方硯臺。艇子來了,篷頂懸著盞燈,球形的一團光線在夜色里掙扎著搖晃。一平頭小孩兒掌著舵,撕著稚嫩的鴨嗓喊他上船。陸銅拎起行李上船,沒注意壩墩上探出的鐵絲,正打著蚯蚓似的卷兒,把陸銅掛住,撕下一截衣袖垂著。

陸銅離島半年,沒想過回去。

從宿舍第六層往上爬,倘若天氣晴好,站樓頂能瞧見鑲在海面上的幾座島嶼,至于江鐮島是哪座,并不去刻意辨認?!昂1I飯莊”的工作尚算輕簡,到了臺上只管照單唱歌,旁事不必操心。完事總有掌聲,夾帶響亮的口哨,唯有后臺唱功欠佳的歌手冷著眼,嘴唇掀動,念出無聲的詛咒。新歌學得快,中英交雜,詞義不必領(lǐng)會,只管一概唱去。飯莊的員工伙食也不差,中午、夜里都吃大鍋菜,扒一碗白飯,配著燉得軟爛的白菜豆腐,朝下翻兩筷子,總找到三塊帶毛的肥厚五花,他都吃得習慣。

有天陸金打來電話,事不新鮮,照舊交代陸銅寄八百塊回去。交代完了,一通噓寒問暖,字兒壓著字兒,著急結(jié)束的樣子。臨掛電話,又突然多出一嘴,說蘇喜不在黃岔島了,問陸銅有沒有在城里見過她。

陸銅說沒有,城里那么大,哪會見到她?

——倒還真見過一回,不想講罷了。彼時端午剛過,店里放了小假,宿舍里的人互相約了集體去爬獨山,唯獨把他留下。陸銅上菜市場買海鮮,稱了巴掌似的一條偏口魚,裹上碎冰包好提著,還討了半個檸檬?;亓诵^(qū),剛到六層就看到蘇喜蜷在門口,托著腮幫子正想著什么,劍似的下巴刺進手心里。

陸銅就問:“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蘇喜把魚接了,拎手里:“還有我找不到的人?”

“你不在島上干了?”

“別提了,幾個丑婆子歲數(shù)大了,接不到生意,就滿嘴屎尿地傳瘋話,害得我也干不下去了。”

開了門,先后走進宿舍。陸銅跑去陽臺,把一面剛洗的枕巾摘下,鋪到床沿,叫她坐上。

“那你來找我干嗎?”

“過來看看你,不讓?”

“看我?”

“不光看你,也有別的事?!碧K喜就笑,突然客氣下來,“你那倆哥欠我一千塊,要不,你替他倆還了?”

陸銅倒不考慮,直接答應下來:“行,我明天取給你,你來拿?!?/p>

蘇喜四下環(huán)視:“瞧你這大通鋪,睡了不少人吧?其他人呢?”

“節(jié)后放假,都走了?!?/p>

“放假了呀?那你怎么不回江鐮島?”

“不知道,”陸銅望了眼窗外,“就是不想?!?/p>

蘇喜繞去門口,把燈熄了,留下滿屋烏青。鎢絲一點點暗下,人與家具統(tǒng)一丟了顏色,瘦成些剪影。蘇喜摸黑回來,抓了陸銅的手腕子送去自家胸口,稍使勁一按,那幾根指頭就陷進兩團肉里。陸銅不知所措,聽蘇喜的聲音湊近耳廓,摻著滾燙的潮氣送來一句:

“你不是想看花嗎?”

次日一早,陸銅醒來,腰腿發(fā)酸,做了一夜海面踩水的夢。

蘇喜赤條條側(cè)躺床畔,捧著臉睡,陸銅拿毯子蓋了她半條身子,只把明晃晃的肩頭露著。他自己穿了衣服,去廚房把魚煎熟,截兩段裝進碗里,又擠上幾滴檸檬汁,沖一杯藕粉,一起端去。蘇喜坐起來,不穿衣不多話,捉碗吃了兩口,突然抱怨:“都上了岸了,怎么還給我吃這松松垮垮的海物?”

一晃半年過去,元宵節(jié)后,陸銅回了趟江鐮島。

回程搭的是同一艘艇子,掌舵的小孩兒唇上生著絨毛,早不讀書了,滿臉成年人才有的穩(wěn)重。兩人四目相對,互相認不出,一路不再言語。那小孩兒在船尾摳耳朵,單手擺弄著舵把,艇子聽他吩咐,在海面上突突地跳,沖散了一團團滸苔。陸銅滿耳都是馬達的噪響,抓緊圍欄,把身子固定好。海風撕扯著頭發(fā),不幾分鐘便靠了岸。

傍晚六點,陸家三兄弟擠在廚房里。陸銀正蹲著扒蒜,嘴里叼煙,也不點火,把煙蒂咬扁了,望著滿地蒜皮子突然就問:“還走嗎?”陸銅想也沒想就說:“明天走?!标懡鹫兄u牛舌,聽到這話,咣當把刀撂案板上:“干完一年就行了,別沒完沒了,島上不也挺好的?”陸銅就說:“有什么好?你瞧瞧四下里,能走的都走了,這島上留下的凈是些什么東西?”

陸金陰沉著臉反問一句:“凈是些什么東西?”

陸銅指了指自己的天靈蓋:“但凡有點腦子的,怎么也不能叫這拳頭大小的地界兒困住?!?/p>

屋里安靜下來,陸銀點了煙扶墻站起,紅著臉正要發(fā)火,蘇喜就來了。她倒也不進屋,單是把腦門探進竹簾里,瞧見陸銅,嘿嘿一笑。

數(shù)月未見,蘇喜的臉胖了不少,下巴上多出層肉:“那小家伙,你出來一下,大門口?!?/p>

陸銅解下圍裙,穿過院子,未出大門就見蘇喜挺著個渾圓的肚子,兩條細腿錐在地上。

“你要生孩子了?”他問。

“是呀!我檢查過了,是個男孩兒。”蘇喜想了想,又說,“這孩子叫陸島?!?/p>

陸銅并不追問,直接說:“我明天回城里,你跟我一塊兒走。”

“跟你去城里?”

“是,你以后就跟我住城里?!?/p>

蘇喜搖頭:“不去,我在城里住不慣?!?/p>

“那我們以后在島上蓋個房子,你想回來了,我們就過來住幾天?!闭f著來了興致,朝那淡紅色的荒地上一指,“你瞧,就在這里蓋兩層樓,再砌個院子?!?/p>

蘇喜聽了就笑。

陸銅問:“怎么,不相信呀?”

“你要是真能蓋個樓再砌個院子出來,我就過來給你種花,把那院子種滿?!碧K喜分明有些揶揄,手卻配合著朝邊上指,“那這一塊兒呢,你準備怎么規(guī)劃?”

“搭個車庫,裝上電動的卷閘門?!?/p>

“你還會開車呀?”

“不會?!?/p>

“不會買什么車?”

“到時候自然就會了?!?/p>

兩人不再說話,一起朝遠處望著,夕陽轟隆隆從海平面往下降。

蘇喜被那落日余暉抹上一身紅,思忖著什么,突然拍陸銅肩膀,說:“以后再說吧,等我生下這孩子——那什么,你不是唱歌好聽嗎,趁著沒走,給我唱兩句?!?/p>

陸銅就唱。沒來幾句,蘇喜跟著脫了鞋,倆腳尖一豎,雙肩一開,就提溜著鞋子跳起了舞。挺著個圓肚子,蘇喜的腳步歪歪扭扭,把芭蕾跳成肚皮舞。

“你那排骨還燉不燉了——”陸銀瘸著腿走過來,瞧見蘇喜的肚子,馬上瞪大眼,“我說怎么大半年都叫不動你,這是誰的種?”

沒等到回答,就聽見蘇喜一聲罵:“挪腳!”

陸銀往一邊閃開,看了眼腳下,又低了頭仔細看,問:“怎么了?”

“你踩到我栽的花了?!闭f罷一通笑。

那晚蘇喜也留下吃飯,菜上了桌,一盤鹵牛舌,一碗海蜇皮,一鍋排骨湯。米酒用膠塞封著,陸銅沒找見起子,正要放棄,陸金就拿來把菜刀遞給陸銀,用刀背敲下一半瓶頸,摻著細碎的玻璃碴,咣咣當當?shù)節(jié)M幾盞杯子。

兩個月后,黃岔島上的蘇喜去打理自家雞棚,見那草窩里臥著兩枚蛋,一顆普通大小,一顆小得像只花蛤。蘇喜剛要拾起,就瞧見遠處電線上站著只紅眼杜鵑,偏頭朝這邊死死地盯著。她腿根一陣滾燙,知道這是羊水破了,要生產(chǎn)。

事急,趕不上搭艇子去醫(yī)院,便請來島上接生的醫(yī)婆子。

那醫(yī)婆子五十幾歲,眼皮塌了,后腦勺盤著蜂窩似的一塊發(fā)髻。近些年接活愈少,日子過得緊張,她就時刻不忘謾罵白褂聚集的城中醫(yī)院,無論干嗎,都要見縫插針地說出一些惡毒的話來。她滿腹怨念,幸而技術(shù)卻未曾生疏。蘇喜的分娩還算順利,聽那醫(yī)婆子的指揮行事,沒遭什么罪,就生下來六斤多一個男孩兒。這小孩兒滿身油脂,剛出胎就睜了眼,躺在醫(yī)婆子的臂彎里不哭不鬧,單是伸長個脖子,探出蒜頭似的腦袋朝墻上凝望。臥室四方的窗戶在墻面割出一片海景,浪里駛過一艘驅(qū)逐艦,拉響聲聲汽笛,拖著一身鐵皮進了碼頭。陸島朝這海景看幾眼,再看幾眼,就慢慢沉睡過去。

屋里太過寂靜,令人不安,醫(yī)婆子展開手掌,托上陸島的雙腳,見他不蹬不踹,又忙把一根食指貼進他的小手,也沒見那鴨蹼似的手掌自發(fā)攥緊。醫(yī)婆子遲疑了,把陸島赤條條剝出襁褓,鼓搗片刻,轉(zhuǎn)了身對蘇喜說:

“你這孩子壽短,沒了。”

聽她說罷,蘇喜猛坐起來,把孩子搶去,扶著椰殼似的腦袋湊上胸口。陸島的小嘴并成一片柳葉,到底不去嘬那粉脹的乳頭。

蘇喜摟緊了這具冰涼的小軀體,突然閉了雙眼,淌出兩串熱淚。

天漸黑下,陸銅始終沒來,幾通電話撥出去,海盜飯莊、江鐮島上各打幾遍,都關(guān)著機。好似島里島外,除了她,全世界都打了烊。

黃岔島不興給嬰兒治喪,蘇喜拿個竹籃把小孩兒裝了,帶去江鐮島找了陸金陸銀。兩兄弟跟人打過架,胳膊、脖頸上全是新鮮的傷,星星點點。至于這傷的來歷,蘇喜不問,兩人不提。既是陸家的孩子,陸金陸銀就讓蘇喜留下。言語之間,兩兄弟臉上不悲不喜,抽了會兒煙,也就把喪事安排妥當。

當天晚上,蘇喜變了心,硬把陸島的葬禮推遲三天,卻也終究沒等來陸銅。托人進城去“海盜飯莊”帶口信,卻說陸銅早在一周前便請了假。那會兒正趕上節(jié)假日,全國清閑,唯有娛樂場所獨忙,薛凱不準假,那陸銅犯倔,扛著挺大個包袱去了碼頭,再沒回來。這事沒有物證,就全憑室友們的嘴,蘇喜至此也就放棄,不再等待。

葬禮萬事從簡,僅是擺下兩桌素宴,也顧不得是白天正午,固執(zhí)地放了兩桶煙花。三人穿著素衣,中午跑了趟鬼廟,把魂兒請進去,下午再跑一趟,把魂兒請出來,就開始出殯。陸島的棺材小得像架琴,拿兩根竹竿架起,由陸金陸銀抬著,也不勞煩親鄰。出殯路上,蘇喜走后頭,陸金、陸銀走前頭,倆瘸子走不穩(wěn),小棺材扛在肩頭上下?lián)u擺,一晃,里頭就咕嚕嚕響,像滾著顆椰子。一時間,竹杠吱呀如弦樂,木屐叮咚似木魚,加上棺材里咕嚕嚕地配合,竟成了一段簡潔明快的交響。圍觀的島民瞧那抬棺的小隊伍,有人說像馬戲團表演的猴子抬花轎,旁人聽了都跟著點頭。

正忍不住要笑,棺材里傳出了悶悶的歌聲,兼有嬰孩的哭與笑:

江鐮島上萬物生,(嬰兒哭),莫貪陸上醉霓虹;

飽食終日何須忙,(嬰兒笑),孑然孤身罵鴛鴦。

歌聲一起,隊伍停了。

眾人惶然愣住,又集體覺得腳下一軟,見太陽、樹冠、房檐都跟著棺材晃,瓦片撲簌簌落下。久違的地震掀了大海這盆咸水,巨浪過后,碼頭的幾艘漁船倒扣過來。

巨浪起來難免死人,果然到了黃昏,海灘上就擱淺了些東西,引來零星幾尾螃蟹參加宴會似的圍著叮食。那東西碎得徹底,肩不成肩腿不成腿,拉拉雜雜漂著,連綿近半公里。民警開車趕去海灘,先封掉附近的第四浴場,又叫來兩隊人緊急打撈。待那些東西上了岸,七拼八湊一番,就組不成一個囫圇人。除此之外,也有其他收獲。隨之撈出的還有不少行李,有小孩兒的衣服、玩具,女人穿的褲子、外套,嶄新嶄新的,掛著吊牌。撈到最后,是一截連帶鎖骨的脖頸,喉結(jié)往上有道整整齊齊的切口,像是柴刀砍的。

夕陽艷紅,灑下余溫。沿海公路上駛過一輛灑水車,司機沒眼色,路過現(xiàn)場不知道關(guān)水,把辦案的民警噴成一只只落湯雞。灑水車揚長而去,滴溜溜的音樂里,任憑那藏青色的小人兒們追在車后一聲聲地罵。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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