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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煙

2023-08-24 23:57周蓬樺
湖南文學(xué) 2023年8期
關(guān)鍵詞:獵戶狩獵樹葉

周蓬樺

一、野鷹嶺

落雪的清晨,嗚嗚的風(fēng)聲把樹葉眼早早地吵醒了。他只是不想起來幫媽媽干活,被窩多暖和啊。門外冷到滴水成冰,一夜大雪過后,把樹枝都凍裂了,嘎嘎響,一只烏鴉的半個翅膀掛在上面。黑瞎子們躲進了山洞,只有梅花鹿在高大的松樹下承受風(fēng)吹下的碎雪。

他的腳后跟已經(jīng)長了兩處凍瘡,硬硬的,踩到地面上又疼又癢,獵戶長給他涂了幾次自制的藥膏,他感覺效果不大,只是稍微減輕了些,走路時仍然需要躡住腳掌,腳趾用力。

他佯裝睡覺,蜷縮在暖暖的被窩里,聽到一陣鍋碗相碰的聲音,叮叮當(dāng)當(dāng),舀水聲入耳。他知道是媽媽在忙活早飯。過一會兒,又聞到一股破棉絮的味道,他知道是媽媽在火爐前給他烤棉衣和靰鞡鞋,好讓他起床后就穿上暖和的衣服和鞋——每當(dāng)樹葉眼穿上烤得熱乎乎的棉襖,會興奮地拉開門閂,跺著腳,到雪地上奔跑,口里發(fā)出嗚哩哇啦的叫聲,那一刻,他渴望身上長出一雙翅膀,讓他飛到大森林上空,像鳥兒一樣看到森林的全貌,眼睛貼近山谷與冰河,在白樺林上空飛旋一圈,最后在家門前的空地上降落。

但現(xiàn)實往往殘酷,幻想往往被迫戛然而止,因為只要置身冰天雪地,寒冷會在瞬間將全身凍透,胸巴骨變成了一根根冰錐子,小臉承受著一陣刀割。他只好咝哈著嘴,回到屋子里,搓著兩手蹲到爐火邊。若是想暖回來,唯一的辦法是依偎著通紅的爐子烤火。每逢這個時刻,媽媽便把那床小被子從火炕上取出來,披在樹葉眼身上。即便樹葉眼做錯了事情,媽媽也很少大聲責(zé)備,而是很講道理地數(shù)落。這是大森林與野鷹嶺的孩子完全不同的境遇。

他盼望著春天快些來臨。

春天到來后,媽媽會帶著樹葉眼回娘家,野鷹嶺離大森林有三十多里路,需要翻過一座山,但在樹葉眼心里,去野鷹嶺的路是世界上最幸福的路,他的興奮感要勝過春節(jié)。野鷹嶺除了姥爺姥娘,還有山根小舅——山根小舅會做許多木頭玩具,什么火槍啦,彈弓子啦,他還會制作柳哨,讓屯里在街上玩的孩子都分到一只。孩子們不會吹,山根舅舅就一一示范,手把手地傳授技藝,幫他們把口哨吹響。孩子們學(xué)會了吹柳哨,也不用給山根小舅道一聲謝,扭身就走。山根小舅毫不介意,而是微笑著望著孩子們走散,清亮的柳哨聲在屯子上空響起來。其實,他有點得意,心里漾起一種讓人踏實的成就感。

樹葉眼在野鷹嶺結(jié)識了十來個小伙伴,他們在春天的月亮地里做游戲,捉迷藏,每天晚上在野地里瘋跑,興奮得滿臉熱汗涔涔,時常玩一個通宵也不覺得累。在野地里,他們捉過野地鼠,就著河邊的石頭把兩只肥肥的野地鼠宰殺,用火烤熟吃掉,盡管鼠肉缺少調(diào)料的腌制,咸味不夠,但吃的是濃郁的氣氛,過程洋溢著歡樂。

那一天,樹葉眼跑過一片菜地,眼前出現(xiàn)一片黑乎乎的東西,他本能地想繞開它,卻因跑速過快沒剎住腳,結(jié)果踩到了黑影里,然后是整個身體陷了進去,身體瞬間被寒冷襲擊,接著一股氣味沖入鼻腔。原來黑影是一口軟軟的漚糞塘。像沼澤地,隱藏著一個吸盤,他被一池糞水拖了進去,越陷越深。這真是要了親命,樹葉眼嚇得大哭起來,一邊呼喊“救命”。伙伴們在黑暗中停止游戲,圍了過來,有人擰亮了手電筒照亮,孩子們都捂著鼻子,因為臭氣很快散發(fā)開來,和天上的月光攪在一處。

“呸呸?!彼麄兌迥_罵娘,罵菜地的主人為何不在糞塘邊設(shè)置一個標(biāo)志,哪怕扎一圈木籬笆也好呀!他娘的,缺八輩子德了。但抱怨沒用,眾人七手八腳,企圖幫樹葉眼解困,卻笨拙得不得要領(lǐng),還沾了一身臟臭。幸虧隊伍中有個聰明的孩子叫“琉璃球”的,從附近的土溝里找了一根枯木,幾個人扛著,把枯木伸到糞塘里,讓樹葉眼抓牢,呼喊“一、二、三”將他拖出了臭海。眾人鼓掌,而后哈哈大笑。

較之內(nèi)地,白山的春天原本就來得遲,到了五月還寒意蒙蒙。樹葉眼獲救后,全身已經(jīng)凍成了一根冰棍,翻著白眼,收縮成一只蠶蛹。如果再遲一些,樹葉眼的小命恐怕就丟在了糞坑里。伙伴們?nèi)讨鴼馕?,把他抬到一片空地,點燃了柴火,除去了他身上的臟衣服,把赤條條的樹葉眼架起來烘烤,烤得滋滋冒油,差點把樹葉眼烤成肉串。琉璃球在看守菜園的小土屋里提了一桶草木灰,倒在樹葉眼的身上,搓去了臟臭,又脫下身上的外套,穿在樹葉眼身上。

琉璃球吩咐大家:“這件事一定保密,不要讓大人們知道,要不然完犢子,大伙以后甭想出來玩了。”

眾人點頭稱是,還拉勾盟誓。作為外鄉(xiāng)人的樹葉眼不明就里,迷瞪著眼問為什么。琉璃球就把僅剩下的一件襯衣從背部掀開,向他展示未愈合的傷痕,在手電光的照耀下,樹葉眼吃驚地看到一道道鮮紅的蚯蚓。

自此以后,樹葉眼才知道自己享受著姥娘與媽媽的呵護,她們從沒有對他動粗過。他比野鷹嶺的孩子幸福多了。

二、爐灰

經(jīng)過這一次事件,他和琉璃球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兩人還相約到秋天行結(jié)拜禮——白山人自古重視儀式感,從年齡上說,琉璃球比樹葉眼大三歲還多。事后,琉璃球悄悄對他說:“小樹葉兒,你知道爐灰的用途了吧?我每當(dāng)挨了揍,都要用一把爐灰療傷,因為爐灰是草藥焚燒后留下的,是老天爺在灶膛里煉出的寶貝兒,就像太上老君的仙丹。哈哈?!?/p>

琉璃球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fā)亮,他的頭發(fā)烏黑而茂盛,手指區(qū)別于常人,長著六根指頭。有幾次,他多余的那根指頭劃疼了樹葉眼的手,樹葉眼卻奇怪地忍受了,任由琉璃球拉著他的手向前走路,接受他的引領(lǐng)。

聽了琉璃球的一番話,樹葉眼忽然想起媽媽也從不浪費灶膛里的爐灰,盡管他們一家居住在森林里,燒的是松木和柞木材質(zhì)的劈柴柈子,留下的爐灰夾雜著未燒透的碎木屑,遠不像野鷹嶺以柴草為主料的爐灰燒得又細又白,涂在身上像面粉一樣細膩柔滑。但媽媽仍是拿一根掏灰耙,把灶膛里的爐灰掏干凈,裝在木桶里。媽媽會將爐灰傾倒在屋外的路上。有許多次,媽媽提了爐灰桶,把爐灰傾倒在林子深處的橋洞下,或者灌木叢里。樹葉眼不明白媽媽的用意,卻也懶得打聽,他還年幼,世上的事沒必要知道得太多。

到了夏天,白山人置身浩瀚的林海,像魚群游進了一望無際的大海。誰都不清楚在泛著綠波與白浪的茫茫林海中寄生著多少人口。除了農(nóng)場工,當(dāng)然是一些像獵戶長一樣的狩獵人。此外,還有一些挖參人和采藥人,以及采木耳和野生漿果的人,還有一些長期依靠采山貨或倒賣獸皮為生的人。除此之外,還有從關(guān)內(nèi)跑來的“盲流子”——這在當(dāng)時,可不是好聽的稱呼,這是一群被打入“另冊”的人,時時處處遭受歧視。盲流子們來闖關(guān)東,自然是吃盡人間的苦頭,他們干著最苦累的活,在林子里伐木運材,在磚窯場燒炭火,在建筑工地拉車搬磚,挖河修堤,還被白山當(dāng)?shù)厝饲撇黄?,日子過得哧溜精光,但又無法改變現(xiàn)狀。最后,他們只剩下一個想法——吃飽飯,活下去。

一年四季,森林里發(fā)生的故事可太多了,各種飛禽和動物自不必說,還有一些冒失地闖入森林的盲流子,他們不熟悉森林的地理環(huán)境,缺乏野外生活經(jīng)驗,許多人便像蒙眼驢那樣迷了路,也有人被雨淋透病倒,丟了性命。這樣的事每年都有發(fā)生,只是樹葉眼沒有親眼見到罷了。媽媽見到過很多,每每回到家,在一家人吃飯時發(fā)出議論,一邊嘆息,說一個盲流子的頭發(fā)茂密,卻長得嚇人,遠遠看去像披著一件黑熊皮,他衣衫襤褸,腰間還扎著一根草繩。通常,盲流子都住在林間被獵人遺棄的木頭棚子里。時隔不久,樹葉眼終于恍然大悟,終于明白媽媽為什么把爐灰傾倒在橋洞子之類的隱蔽處了,那是好心的媽媽盡量布置一個干燥的環(huán)境,讓那些睡在橋下的盲流子們過得舒服一些。至于媽媽為什么把爐灰撒到灌木叢里,媽媽的回答讓樹葉眼感到驚訝:

“那里是小野獸們的家,小獸們鉆到爐灰里,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覺?!?/p>

樹葉眼有點蒙圈,一時不明白媽媽為什么這樣對待那些上躥下跳的小野獸們,因為爸爸是赫赫有名的神槍手獵戶長。既然媽媽如此呵護小野獸,那爸爸的職業(yè)又如何解釋?這……這世界太矛盾了。

三、狩獵隊

微風(fēng)吹著狩獵隊位于湖畔的閃閃發(fā)光的露營地,像某一篇童話故事里描述的動物莊園。水聲四起,煙嵐飄散,鳥聲啁啾,一股好聞的草香夾雜著肉香味在空氣中彌漫。遠遠看上去,夏天的森林真是太美了。

十幾幢木頭房子散落在湖邊空地上,由隨手鋸斷的松木或岳樺木搭建而成,大小不一,遠遠看上去,像一朵朵大白蘑菇。其實,有些房子一點也不結(jié)實,來一場大風(fēng)就會吹塌,為保險起見,獵人們用繩索把木屋子連接到了樹樁上。遇到晴天,繩索上就會被床單、被褥和衣物占滿。

一大早,媽媽帶著樹葉眼去找爸爸獵戶長,這差不多是每個月要有的一次團聚,媽媽會按照獵戶長托人捎來的口信,帶上森林里所需要的物品:衣帽、襪子、鉗子、剪刀、油鹽罐、針線包、紫藥水、散裝燒酒。他們搭一輛廠部拉木柴的馬車,穿越闊大的森林,周圍遍地野花,溪水嘩嘩作響。路邊的叢林里,聚集著各種鳥類,它們的名字都奇特極了,什么蒼鷺、黑鶴、綠頭鴨、鴛鴦、黑水雞、白鹡鸰、灰鹡鸰、大杜鵑、四聲杜鵑、戴勝、北紅尾鴝等等,乍一聽讓人頭蒙,根本記不住。

獵戶長帶著哥哥米來住在草木蔥蘢的湖畔——米來到了學(xué)齡,但只讀了半年書就輟學(xué)了,獵戶長說他天生是做獵人的材料,因為他長著一雙鷹隼一樣銳利的眼睛,就讓他早早地加入了狩獵隊,跟著隊伍鍛煉鍛煉,將來靠獵槍吃飯就成了。獵戶長說野外森林就是一所最好的學(xué)校,將來可以學(xué)到很多本領(lǐng)。再說,他本人就沒讀過幾年書,不是照樣帶領(lǐng)狩獵隊穿山入林,吃香喝辣,幾乎年年被評選為林場里的先進勞模。

兩年前,狩獵隊的住房緊張,媽媽和樹葉眼來了,一家人要擠在木頭房子里一起住,感覺差極了,房子空間太小,室內(nèi)潮濕而壓抑,一股動物的獸皮氣味直沖鼻腔,相當(dāng)難聞。整個晚上,樹葉眼被擠在一張狹窄的軍用床上,半夜從床上掉下來,摔壞了左胳膊,骨關(guān)節(jié)脫臼,幸虧被狩獵隊有經(jīng)驗的老采山人給及時接上,否則麻煩很大。樹葉眼的疼痛持續(xù)了好幾天,還落下了病根兒,一到陰雨天骨頭內(nèi)部就不舒服。每逢雨天,樹葉眼就哭著找媽媽,媽媽就用祖上傳下來的老辦法給他的骨頭加溫——在碗里倒入酒精,用毛巾熱敷,起到緩解的作用。事后,樹葉眼回憶,媽媽給他揉搓熱敷療傷的過程,是他今生最幸福溫暖的時刻。他放松地仰臥在炕席上,鼻孔里聞著陣陣舌枕草的清香,陷入恍惚狀態(tài),眼前的事物都在意識中放大,而窗外雨聲淅淅瀝瀝,增強了整個童年的夢幻效果。

后來,條件漸好,場部針對此種情況,設(shè)置了專門的家屬度假房,樹葉眼就被安排和哥哥米來住在一起。米來總是拉長著臉,性格內(nèi)向,不怎么愛笑,并且很難說一句完整的話,一副少年老成模樣,這讓樹葉眼感到壓抑。他隱隱地覺得,米來的長相和表現(xiàn)與實際年齡不符,但又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后來,他隱隱約約地聽到一些議論,比較集中的焦點是:“米來和樹葉眼不是一個媽媽生的,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孩子?!?/p>

樹葉眼不明白其中的事情,那應(yīng)該是一個長長的故事吧?發(fā)生在他出生之前。在大森林里,這樣的家庭結(jié)構(gòu)并不稀奇,無論同父異母,還是同母異父,相處好了就是和睦的一家人。有好幾次,他試圖從媽媽嘴里了解一些情況,卻都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依照他現(xiàn)在的年齡,他害怕自己承受不了其中摻雜有殘酷的內(nèi)容。

不過,他只是希望媽媽能夠待米來好一點兒,再好一點兒,他永遠也不會在心里吃醋泛酸。

媽媽住在另一幢木屋,兩幢木房子是緊挨著的,這讓人心里踏實些。不過,因為頭一次離開媽媽的懷抱,他在半夜打了個激靈,驚醒了兩次,頭一次意識不清,吧唧了幾下嘴,又轉(zhuǎn)身昏睡過去。第二次醒來天快亮了,他在夜色中睜大了眼睛,隱隱聽到森林里的陣陣風(fēng)聲,還有貓頭鷹的怪叫。各種鳥類在深夜凄厲的叫聲,讓他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到了早晨,森林里彌漫著炊煙的氣息,媽媽在森林的空地上做好了飯,會過來當(dāng)當(dāng)?shù)厍瞄T,叫他們起床吃飯。狩獵隊的伙食不錯,樹葉眼在那里吃到了雪白油亮的五常大米飯、蘑菇燉小雞、川白肉燉粉條、鮮嫩的蕨菜,還有在林間釀制的樺樹茸汁、馬販子從內(nèi)蒙邊境小鎮(zhèn)倒賣來的格瓦斯酒。若是在家里,這些食物只有逢年過節(jié)時才能敞開肚皮吃。媽媽笑吟吟地問:“怎么樣啊孩子們,昨晚睡得香不香呀?”

黑瘦的米來低頭吃飯,一聲不吭。樹葉眼吸了吸鼻子,大聲說:“不香!一點也不香?!?/p>

媽媽瞪大眼睛,故作吃驚:“喲,小乖乖,怎么不香哇?”

樹葉眼翻了翻白眼,嘟噥道:“只要來這里,我……我就總做惡夢……”

“咦?夢見了什么呢?小孩子的毛病還不少……”

“夢見黑瞎子進了屋子里,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把我嚇醒了。”

媽媽收斂了笑容:“那是你白天看到了黑瞎子皮?!?/p>

樹葉眼擰緊了眉頭:“沒有呀!”

“怎么沒有?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分明看到了,記在了腦子里……你好好想想?!?/p>

樹葉眼眨巴著眼睛,認真地想了想,恍惚中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張黑熊皮的形象,忽然想起那是他昨天中午,到屋后的茅廁里拉屎,陽光透過柵欄照射進來,他抬頭看見一張黑熊皮搭在廁所里的木棍子上。林間的茅廁是用木頭隨意搭建的,也沒條件分男廁女廁,獵人們不太講究,尤其在酒后,醉熏熏地憋著一泡尿,腳底像踩棉花,時常沒有耐心走進廁所,身子一彎腿一伸,就在外面的草叢里解決了。時間久了,廁所附近散發(fā)一股尿騷味,周圍的草倒是長得茂盛,大約是被眾人的尿液和糞便催肥的。

在狩獵隊,人人身上有一大堆故事,他們是浪蕩漢、煙鬼、酒鬼、話嘮、歌手、琴師和陰陽師。據(jù)媽媽說,他們個個身懷絕技,從事過多種職業(yè),趕過大車,販過馬匹,當(dāng)過乞丐,做過木匠活,在雪窩里受過凍,在草原上迷過路,在森林里遭到過狼的攻擊。有人身手好,爬樹的本領(lǐng)和猴子一樣敏捷;有的人眼力好,看得見草葉上的蚊子交配;有的人是順風(fēng)耳,能聽到草叢里蜥蜴爬行的聲音。這些閱歷豐富的人哪,繞來繞去,最終,卻無一例外地迷上了打獵。

樹葉眼清晰記得獵戶長曾經(jīng)對媽媽說過的一句話:“只要用獵槍打死過一只獵物,就會著迷上癮,不能自拔?!?/p>

在那個年月,打獵在白山周邊算最體面的職業(yè)了,獵物能給他們換來富足的生活,換來大米、白面和香噴噴的鹿肉。

四、營地

當(dāng)然,他們當(dāng)中不乏怪人,比如“八臉爺”吧,是整個狩獵隊的神秘人物,已經(jīng)是個五十出頭的半大老頭,卻總是習(xí)慣性地獨自一人倚著一棵大松樹發(fā)呆,頭上戴著一頂斗笠把半張臉遮住,沒有人能猜透他在那一刻究竟是睡著了,還是在靜靜地冥想沉思。他愛嚼著一根肉干獨自飲酒,一壺酒喝到見底,一根肉干還沒有吃完——對了,人們之所以叫他“八臉爺”,是他會變出八張臉譜,還能把鼻子挪移到眼睛中間的位置。

這天中午,八臉爺倚在樹干上喝酒,很自然地點上一根紙煙,一邊往嘴里送一根黃瓜,上午在森林里穿梭,他太疲憊了,酒壺空了后昏昏欲睡,蜜蜂嚶嚶地圍繞在他的頭頂飛翔。狩獵隊員們正在午睡,突然聽到“嗷”的一聲慘叫,眾人被驚醒,以為來了野豬襲擊營地,紛紛提著獵槍沖出木屋,結(jié)果看到驚人的一幕——八臉爺?shù)囊路鸹鹆?,他在草地上疼得手足亂舞?;鹧嫦袷怯龅搅艘兹嘉?,很快燒到了他的眉毛和頭發(fā),人們大聲嚷叫:“快!往水里跳!”

“天,快跳水??!”

他吱哇大叫,像一只蒼蠅那樣護住頭部,在眾人的提示下,他終于跌跌撞撞朝前奔跑起來,最后“撲通”一聲,一頭扎進了湖水里,過了好久才在眾人緊張的注視下浮出水面。

著火事件在狩獵隊激起一陣小小的騷動,經(jīng)過認真研究,獵戶長向全隊宣布了禁煙令,以避免此類事件再次發(fā)生。眼瞅著天氣一天比一天炎熱,森林里一旦發(fā)生火災(zāi)可就麻煩大了。畢竟,白山人都知道,小小的煙頭不同于干柴明火,它會在不經(jīng)意間惹禍,而明火卻可以在規(guī)范操作下確保安全。禁煙令要一直持續(xù)到冬天來臨,所有的煙絲和煙葉都被收繳,狩獵隊的煙鬼們不得不努力克制自己,或者找各種借口,跑到林子以外的鎮(zhèn)上過一把煙癮。

八臉爺有驚無險,身上和頭部都受了傷,好在都不算嚴重,狩獵隊的衛(wèi)生員在他的燒傷處涂抹了野獾油,開了一瓶消炎藥,頭部進行了重點包扎,走路也拄上了拐杖。他必須休養(yǎng)十天半月才能再扛著獵槍去林間工作。當(dāng)隊員們在早飯后離開營地,整個湖畔就留下了為數(shù)不多的人,他們是伙房里的廚師、養(yǎng)傷的八臉爺、媽媽和樹葉眼,還有一條白色牧羊犬。

媽媽端著兩只大木盆,把行軍床上的被褥和床單全洗了,然后再洗全家人的衣服,讓樹葉眼一起幫忙,在河邊的樹干上拴晾衣繩,清風(fēng)順著森林的空隙吹過來,把繩子上的床單吹得鼓脹起來,遠遠看去像白色的蒙古包。鳥聲從大樹頂上傾瀉下來,像一瓢水那樣落到草地上。樹葉眼在鼓脹的床單里來回穿梭,開心極了。他的耳畔不時響起媽媽的聲音:

“小心啊孩子,別絆倒了?!?/p>

樹葉眼玩得盡興又忘情,陶醉在森林的天然搖籃里,無暇顧及媽媽的話。

八臉爺坐在矮木凳子上,倚著大樹干,他的頭上纏著白色繃帶,不時地朝樹葉眼望一眼,從露出的兩只眼睛看,流露和善——他喜歡樹葉眼。八臉爺是閑不住的,歇息夠了就主動找活干。他在空地上撒一把米,扯上一根細線,用一只篩面籮誘惑麻雀,這是捕獲野物的老辦法,屢試不爽。再說,對于八臉爺這樣經(jīng)驗豐富的獵手而言,捕捉麻雀是小菜一碟。很快,貪吃的麻雀們接連上當(dāng)中招,八臉爺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捕捉了十來只麻雀。八臉爺不動聲色,默默地把捉來的麻雀拿到湖邊收拾干凈,從廚房里取了燒烤工具和木炭,在水邊支起烤爐,把宰殺后的麻雀撒上鹽巴,一縷野煙飄散,整個湖畔泛起一股烤肉的香氣。八臉爺把烤熟的麻雀放到一只鋁盆里,自己卻沒有品嘗一口,而是全部端到了樹葉眼面前。不等樹葉眼回過神來,八臉爺就拖著一條傷腿,一瘸一拐地到湖邊繼續(xù)忙碌去了。

樹葉眼躲在大松樹后面,一口氣把鋁盆里的美食全吃光了,吃得滿嘴流油。這十幾只烤麻雀,是正處于童年時期的樹葉眼吃到的美味佳肴,顛覆了他對食物的認識。吃完這些香噴噴的烤麻雀,樹葉眼望著八臉爺在湖邊撒網(wǎng)的背影,在瞬間喜歡上了這個沉默寡言的怪老頭。他在心里嘟噥:“咦,都說這老頭兒‘各色,是個怪怪的老頭兒。哪里怪了呀……”

當(dāng)晚,整個狩獵隊喝上了八臉爺用從湖里打撈的鯽魚煮的一鍋味道鮮美的鯽魚湯。大家點燃了篝火,噼啪作響,空氣中散發(fā)著松木與樹枝燃燒的氣味,月亮像一只銅盆,在松林里跳來跳去,人們在草地上圍坐成一個圓圈,端著粗瓷碗喝著自釀的老燒酒,唱啊,跳啊,鬧啊,吼叫啊,度過了一個輕松愉快的夜晚。

“咕嘎——咕嘎——”

深夜,野鳥的叫聲從森林里不時響起,由遠而近,一波一波地傳來,在營地上空回旋。

五、獵區(qū)

第二天,隊員們吃過早飯后去了森林,八臉爺在門外叫樹葉眼:“小樹葉兒,小樹葉兒?!?/p>

樹葉眼正半躺在床上翻開小人書,聽到叫聲,一骨碌爬起來,飛快地打開了木屋的窗戶,他看到八臉爺在草地上支起一條腿,肩上似乎背著一只草簍子。樹葉眼不解地問:“八臉爺,你是要去干嗎呀?”

八臉爺聲音里夾帶興奮,朝他招手:“走吧。我?guī)愕搅肿永锊梢拔度??!?/p>

見樹葉眼欲言又止,八臉爺馬上明白了,說:“不用擔(dān)心,我已經(jīng)給你請好了假。”

原來,八臉爺早已和媽媽打好了招呼,說要帶樹葉眼去采木耳和覆盆子,媽媽一口答應(yīng)。其實,媽媽也想讓樹葉眼早些熟悉一下森林里的環(huán)境,長大后做一個合格的森林人。媽媽心地柔軟,這一點在白山一帶有口皆碑。另外,她有文化,眼光比許多人看得長遠。她希望樹葉眼能夠好好讀書,掌握多種知識技能本領(lǐng),長大后做森林技術(shù)員或者卡車司機。為此,她和獵戶長起過爭執(zhí),發(fā)生過口角,她認為獵戶長不該讓米來早早地輟學(xué),把孩子未來的路堵死。她在內(nèi)心隱隱覺得,狩獵這門行當(dāng)雖然世代相傳,但保不齊會在哪一天突然斷檔,聽說世界上有許多國家已經(jīng)有了禁獵令。而對于媽媽的嘮叨,獵戶長根本聽不進去,他只相信一個法則——世界上只要有廣袤的森林存在,就會有野生動物棲息生存,有野物就永遠都有獵人的飯碗和營生。獵戶長對媽媽是疼愛的,每次吵過架后很快主動求和,以彌補觀念差異,再者媽媽的年齡比獵戶長小十來歲,理應(yīng)被寵著讓著。一年到頭,獵戶長泡在大森林里,也是為了一家老小的生活奔忙,媽媽也表示體諒,知道獵人生涯的艱辛。

獵戶長帶領(lǐng)的狩獵隊,在夏天最繁忙,他們整整一天在松林中穿梭,時常找不到路,還會遇到沼澤地,肩膀與腿腳被螞蟥和胡蜂叮上。時令進入七月后,雨水一場接著一場,雨后的太陽出來照耀著葉片,使林間更加潮濕悶熱,弄得人身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空氣中始終散發(fā)著發(fā)燙的樹皮和曬干的漿果氣味,給人一種醉酒似的暈眩感。但獵戶長要求嚴格,隊員們在樹叢中潛行,不敢松懈,他們跟蹤野豬和狍子的蹄印,企圖一舉搗毀野獸們的老巢。他們?nèi)褙炞⒂讷C物,大腦不時浮現(xiàn)獵物所帶來的收成。對于森林里變幻莫測的景象,他們習(xí)以為常,諸如陽光吸收了灌木叢上的水珠,成群的野鴨游過一片澗溪,小蚱蜢在腳下落雨一樣亂飛亂蹦,兩只飛蛾正趴在一株白樺樹身上肆意交配。當(dāng)夕陽西下,一陣風(fēng)吹過之后,森林陷入長久的沉默,遠山之上,及時地出現(xiàn)幾粒淡淡的疏星,大地泛起陣陣腐爛的土豆和干草的氣息。

米來是狩獵隊年齡最小的隊員,正處在實習(xí)階段,盡管他身手敏捷矯健,彈跳力超強,但比較之下,他缺乏耐力,沒有什么狩獵經(jīng)驗。由于身材瘦弱,到了夏天,他的睡眠格外多,白天呵欠連連。而夜間,卻又傾聽著風(fēng)雨聲難以入眠,胡思亂想,加之不愛說話,給人一種心事重重的印象——他究竟有什么心事呢?大概只有知情人略知一二。

遇到陰雨天氣,或者獵區(qū)地點遠離營地,狩獵隊員們便在林間空地上啃一個簡單的干饃,就著咸菜,喝上一口酒,然后就地而臥,午休會讓人恢復(fù)體力,精力充沛。睡夠一個小時左右,獵戶長會準(zhǔn)時吹響哨子,把大家從白日夢中叫醒。獵戶長發(fā)現(xiàn),隊員們橫七豎八地仰躺在叢林里,姿勢豐富,可圈可點:有人流了一臉涎水,招來許多螞蟻;有人鼾聲如雷,身邊的樹枝微微顫動;有人說出一串夢話,內(nèi)容涉及私密;有人蹺起二郎腿睡覺,腳上的鞋子脫落一旁。對于這些景象,獵戶長早已司空見慣,無奈地皺皺眉頭,吸一下鼻子。隊伍很快集合好,整裝出發(fā),林間又要響起此起彼伏的槍聲。獵戶長在到處搜尋兒子米來——咦,米來呢?小王八羔子。他尋找半天,才在一個離眾人幾十米外的矮樹下發(fā)現(xiàn)一只腳,腳底板是黑黑的,腳趾甲里的污垢清晰可見。獵戶長見狀,氣不打一處來,他本能地想破口大罵,忍了忍,沒有罵出口。他上去就是一腳,踢到了米來精瘦的屁股上。

米來挨了揍,整整一個中午都無精打采,他偷偷地跑到一棵古松下哭了一陣兒,松枝上的一只松鼠瞪著鼓溜溜的黑眼睛盯著他看了好久,最后放肆地朝他的臉上撒了泡尿。這個森林中的小精靈敏感得像含羞草,似乎知道立在樹下的人是個小倒霉蛋兒,借機欺負他一下。

米來下意識地擦了把臉,眼前瞬間出現(xiàn)了幻覺。

六、采野果

而此刻的樹葉眼,正興高采烈地跟隨八臉爺采集野果。他們深入茂密的林間,很快把湖畔甩開了幾十里路,陽光在頭頂灼灼照耀,耳邊響著各種昆蟲的嗡嗡聲。在短短的時間里,八臉爺讓樹葉眼結(jié)識了森林里的多種植物,什么山荊子、藍靛果、花蓋梨、山葡萄、越橘、獼猴桃、紅松籽、榛子、分株紫萁、蕨菜、大葉芹、木耳、榛蘑、猴頭蘑等等。這些野果可以食用,還可以釀酒,獵人和采山人時常用它們充饑,抵擋饑餓。樹葉眼最喜歡的當(dāng)然是野蘑菇,那些體積較大的蘑菇往往隱藏在松土里,在地表拱出一道道裂紋,小心扒開一層土壤,一個巨大的驚喜瞬間浮現(xiàn)——有的像碗口那般大,像一頂張開的雨傘。放上佐料,加半斤五花肉,足夠一家人美美地飽餐一頓。八臉爺手拄拐杖,肩上背著一只草簍子,頭上的繃帶還新鮮如初。他拉著樹葉眼的手穿越森林,餓了就吃一塊簍子里的干饃和腌蘿卜條,渴了就喝樹叢中流淌的山泉。八臉爺不時地掏出酒壺,往嘴里抿上一口,漸漸地有了醉意,話也本能地多了起來:

“小樹葉,你看這林子里都是寶哩!咱們這疙瘩,除了冬天太冷沒別的毛病。嗯,森林的夏天比天堂還要好上一百倍!啊啾!”八臉爺說著,對著陽光打了個大大的噴嚏。他咧了咧嘴,因為肌肉拉扯了傷口,讓他的眼睛產(chǎn)生一陣刺疼。

陽光從樹葉間照進空地,他們繼續(xù)向深處走去,直到隱隱地聽到了槍聲,八臉爺意識到他們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間進入了狩獵區(qū),再往前走會潛伏諸多危險。他叫住跑在前面的樹葉眼,打算返回營地——他們的收獲已經(jīng)夠多了,肩上的背簍子早已盛滿??纱藭r的樹葉眼太興奮了,他雖然出生在森林邊上,自幼從長輩嘴里知道許多發(fā)生在森林里的傳說和故事,但今天卻是頭一次近距離地與大森林親密接觸,他感覺身上細小的血管與整個森林神秘地接通了,全身像長滿了羽毛。此時,他正被一只白色的大鳥吸引,大鳥似乎受了傷,它貼著地面一跳一跳地飛行,落入草叢,樹葉眼追上去,卻吃驚地看到了大樹下的米來。

“啊,哥?你怎么在這兒?”

樹葉眼看到米來的眼睛有些紅腫,木訥地站在樹下?!澳憧蘖??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樹葉眼問。

米來看到樹葉眼,表情有些僵硬,又有些尷尬的樣子,他喃喃地道:“樹葉兒……你怎么跑狩獵區(qū)來了?你回去……回去,快回去?!?/p>

樹葉眼哈哈直樂,朝身后的八臉爺一指:“瞧你緊張得,有八臉爺呢,怕啥呀?嗯,怕啥呀!”

八臉爺一瘸一拐地走過來,看到米來,目光也流露驚訝,他馬上明白了米來的處境,知道米來掉隊了,還知道米來又吃了獵戶長的耳光,安慰道:“米來,你就不要跟山了,我們一起回營地吧……等收工了,我來跟你爸爸解釋,你看這樣行不行?”

米來瞪著一雙憂傷的眼睛,搖搖頭,欲言又止。樹葉眼想上前拉住米來的胳膊,央求哥哥米來一起回營地,他還想省點力氣,讓米來幫他把今天采集的一堆野味背回家。

為了哄米來高興,樹葉眼不停地向米來示好:“哥,嘿嘿。過些日子我們一起去野鷹嶺吧,參加我和琉璃球的結(jié)拜禮,山根舅舅主持操辦,全屯的人都會參加作見證呢?!?/p>

米來似有所動,茫然點頭。

此時,森林里響起一陣槍聲,夾雜著一陣嘈雜聲,嗅覺靈敏的八臉爺感覺到不對勁兒。他緊張地注視四周,機警地支起耳朵聽著附近的動靜,突然,嘴唇哆嗦起來:“不不,孩子們,快,快跑——”

米來哧溜一下躲到了身邊的古松樹后,三下兩下爬到了樹上。

八臉爺?shù)脑捯粑绰?,只見一團黑影箭一樣地從樹叢里躥出來,八臉爺在瞬間認出這是一頭正在被追殺的野豬。野豬嗷嗷叫著,兇惡地撲向八臉爺和樹葉眼,八臉爺本能地轉(zhuǎn)身護住樹葉眼,一把將他推倒在樹叢里。他想從肩膀上取下獵槍,卻摸到了草編的背簍。他無奈地將沉甸甸的背簍擲向野豬,那些山珍、蘑菇、木耳和各種野果撒落在地。

那頭血氣方剛的野豬沒有絲毫猶豫,把八臉爺撞飛到五米開外。然后,野豬拼盡全力向前逃竄,撒腿沖出包圍圈。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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