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榮池
節(jié)日就是草木上的傷疤,它不是喜悅的象征,而是歲月里十指連心的疼。村莊里的每一個節(jié)日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它們不僅在每天撕去的“號頭紙”上,更在父親扒著手指算計的日子里。人們想不想過節(jié),其實日子都在與草木一起生長。忘記不過因為艱難,繁忙更多時候也因為艱難。人們更愿意把節(jié)日當成關口,這樣貧窮的內(nèi)心就會坦蕩許多。
冬至前一日很多家族都要上“家譜會”。因為這種隆重的家族會議,冬至也被格外重視地稱為“大冬”,而且大冬大似年。從小,我就知道父輩們對家譜會的重視。盡管我們這樣的人家族親并不繁茂,但也一字一板地排出了自己的儀式和規(guī)矩。我們的家譜畫在一張布上,額首上自有龍鳳祥云的圖案,以下便是一代代先人的名諱。還有一本譜書,長輩們奉若珍寶地收藏在一個紅布袋里,輕易不得示人。我曾經(jīng)自卑地以為,以我見到的形勢來看,這本譜書里不會有什么驚人的東西。日后有心人整理了一份遺我,卻令人大為震驚。想不到三蕩河邊的這些普通村莊,竟然有那么多堅定而不凡的信念。不過百十來戶人家的譜書中有序言、簡介、族規(guī)、祖訓、字輩、譜系以及一系列明確的做會規(guī)定。尤以族規(guī)和祖訓令人臉紅,想不到一個普通的家族之訓,今天看來也有些如雷貫耳的意味——乾坤廣大,繁榮興?。粍讟I(yè)光輝,照耀祖宗;志謀高強,超群達眾;邦國豐富,勤亦元玄。
而族規(guī)凡六條也清晰明白——力耕織、省冗費、毋爭訟、毋賭博、親賢俊、毋交匪。我知道大多務農(nóng)的族人大抵不會真正明白這些樸素而深刻的道理,有些人是連字都認不全的。他們心里的莊重事實上更是一種儀式。只要那個紅布袋中的舊譜還在,最可靠的依據(jù)就沒有失去。對于孩童,參加這種儀式反復的族會,更是因為有兩餐頗有些油水的吃食。這在其時的村莊,是一件要緊的事情。即便是那些神情肅穆的老人,在抹著嘴邊的油水時,也表現(xiàn)出無比的滿意。當然,因為祖先的事情相聚,并能過上豐衣足食的生活,這對歲月來說也是一件頭等的好事。因為平素的日子都是艱難的,節(jié)儉很多時候是一種無奈,最后才變成令人信任的規(guī)矩。所以族規(guī)中講:“凡為百事概以簡實為主,寧失之儉,毋失之奢。則歲有余財,而用無不足矣?!?/p>
雖然字字句句都嚴肅,但到底只是一種書本上的認知。倒是談到做會規(guī)則的時候,不再是那種板著臉孔的文言,而是不加修飾的家常話語:“吃好吃丑由當年物價決定,不要求會主過多補貼?!边@種要求才是族人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曉白通暢,直達人心。所以大家并不真苛求好壞,有幾碗葷腥就比日常令人向往多了。我見過本村他姓的族譜里關于“資費”的規(guī)定更有意思——每人交米一斤,會費按當年三斤豬肉價格繳納。這是一種很有效的方法,比嚴肅的詞語更具有村莊自己的脾性。
父親對做家譜會有自己的理解。我雖然向往桌上菜碗里的油水,但害怕他帶著我去見各位沒有見過的族人。他教我一個個地認識,且分別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就像是給新來的小媳婦介紹親戚時讓她不斷“喊人”??珊薜氖堑诙暝賮恚疫€是不認識幾位。這就讓那些長輩們有些不安,而我內(nèi)心的不安更加強烈。但父親堅持認為這樣做是對的,這也是“做會”的深刻意義。他有一次端著酒杯說:“你看,要不是‘做會,哪里能認識這些家人?哪天在城里見了起了爭執(zhí)罵起娘來也不知道竟是自家人,這不壞了規(guī)矩?”
這就是父親理解的規(guī)矩。他滿嘴酒味的人生覺得這個無比重要。待到譜會結束,大冬當日他還有很多的規(guī)矩,這就是他組織的家祭。這一天,家家都要設祭,桌上的菜品多寡不一,但有兩道菜是必然上的——豆腐和山芋粉。豆腐是常有的,并不去做那種復雜的雪花豆腐。村里人做雪花豆腐講究用豬油渣,這到年尾的時候才有,也不是一般人就能輕易做好的。所以豆腐都是切塊淺燒,撒點蔥花點綴得清清白白。山芋粉在鍋里攤出薄餅,用刀貼著鍋切成條塊紅燒。出鍋的時候撒上新蒜的葉子,才有準確的味道。
菜上桌后分別按照先人的輩分盛飯。飯堆成像墳頭一樣的形狀,插上筷子。這讓人想起清明節(jié)插在墳上的柳樹枝。所以平素吃飯,是不允許孩子們把筷子插在碗里的。一應準備好之后,全家跪著燒紙。那種輕薄的毛昌紙很易燃,輕浮的煙灰直奔屋頂而去。見到這種場景,父親總是會念叨“這是祖宗高興”。迷信被堅信是因為找到了合理的解釋。那些煙灰落下來,有些落在菜上,落成每年堅守的風俗。
母親會央求我給她的母親燒紙。但因為“外人”是進不了門的,便要在門口燒,還一定要寫上子孫的名字。她總忘不了自己總是一臉笑容的母親。
最后,父親在飯菜里各拈少許,出門后扔向屋頂。剩下的飯菜成為活人的午餐。父親幽幽地說:“燒紙嘆人心,紙是燒給活人看的?!彼囊馑际窍M约喊倌曛螅谶@張桌上也有自己的位子,我們不能忘記他。他事先還留一些節(jié)紙在邊上,到了晚間去河邊燒,這是給那些孤魂野鬼的。我覺得這很有悲憫之心。他覺得“蛇死在路上都有人挑”,何況是辛苦的人魂呢?
早清明,晚大冬,七月半的亡人等不到中。其實不是亡人記著這些重要的日子,是父親不敢忘記那已經(jīng)走遠的先人。這些就是辛苦的人們對節(jié)日所理解的深意,也是一種樸素的深情。
村莊里的節(jié)日大多是用日期識記的,如除夕叫三十晚上,新正叫正月初一,上元叫正月半,中元叫作七月半,中秋就叫八月半。八月半未必在秋收之后。豐收對村莊來說也并非完全意味著喜悅。人們并不用這個節(jié)令來證明團圓或者收獲。村莊里并沒有多少人遠行而需要團圓,也沒有多少收獲值得慶賀。它甚至只是一個碗中豐盛一點的理由。這時候菜蔬長得豐茂一點,就借著天上的月光多煮點食物,還要燃點香火禱祝。其實供奉和感恩的是村莊本身,至少南角墩這樣的村莊歷來如此理解。
菜蔬如豆角、菱角以及芋頭由母親張羅。芋頭像陸地上的荷花,它的葉子大而無用。母親看著肥美的葉子就皺起眉頭,她清楚這樣的芋頭就長“憨”了。就像一個滿身肥膘的孩子,未必有什么實際的力氣。長“憨”的植物結不出像樣的果子。但多少要尋寶一樣挖點出來,洗干凈與豆角同煮。河流里的菱角也很瘦弱,沒有飽滿的米籽可食,是一種象征性的道具。肉食也是要的,父親會殺一只大毛沒有褪盡的雄鴨。這是難得的美味,也不用費周章便可得。至于別人家紅燒的大鵝,那是連大翅的羽毛都碰不得一根。
我羨慕鄰人家桌上有藕。雖然那藕也不吃,但總覺得別人家的桌子上滿是莊嚴的熱鬧。這些話當然也只藏在心里,偶爾講給奶奶聽,她便咳嗽著朝我微笑。
奶奶其時獨居在村莊的一個角落的竹林邊,不再住我們家邊上的小屋。她瘦弱的身體非常堅強,輕易不會麻煩人。我去她的住處,還想去告訴她自己要去參加一個文娛匯演的消息。秋季開學之后學校就組織了排練,要去鄉(xiāng)里參加文娛表演。父母對此一知半解又不感興趣。奶奶愿意聽我說話,總是笑著摸摸我的頭。我告訴她這些消息之后,便給她唱了《打靶歸來》,她也聽當過兵的父親唱過。我引著脖子扯著嗓子唱,像一只打鳴的小公雞,兩只腳幾乎只有腳尖在地上粘著。她笑著看了看我腳上的土布鞋,又看我穿得發(fā)黃的背心,笑著轉(zhuǎn)身回到了屋子里去又折回來,塞給我一張卷起來的紙幣。我堅決不肯要,幾乎要跳起來奔掉,卻被她一把拉住。她瘦弱的手很有力,抓著我皮包骨頭的膀子,很疼——但我知道這點疼滿是慈愛和善意。她把錢塞進了我別在短褲的背心里,推了我一把說:“回去讓你老子去給你買雙白球鞋,好好念書去?!?/p>
我拿著錢心里惴惴不安。我知道奶奶的艱難,又知道父親是不允許要她的東西的。他舍不得自己的母親?;氐郊依锊灰娙?,桌上放著紙包的一塊大團圓餅。父親每年直到八月半的下午才會去買這種大月餅。過了這天月餅就賣不出去了,所以就便宜。一塊餅切開,全家的問題都解決了。我趕走了那油紙上的蒼蠅,又趕緊去找父親。我要將這件事情和他說清楚了,趁他還沒有喝酒的時候。
我記得他好像說下午要去村后的水塘里“崴”藕。“崴”是一個很奇怪的動作,就是把腳伸進淤泥里把藕踩出來。慈姑或者荸薺也是這樣采收的。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從水塘里一個猛子鉆出來,頭上頂著水草,像他養(yǎng)的瘦弱鴨子。最近的雨水讓瘦弱的藕塘很深沉,空蕩的野外只有我們父子倆,像是水中枯瘦的荷葉一樣站著。他一手抹了臉上的泥水,嘴里還吐出幾顆浮萍,一手從水里托出一支瘦弱的藕,用一種很奇怪的聲調(diào)說:“望!”
他好像拿著從城里買回來的昂貴玩具一樣得意。這是一支完整的藕,雖然瘦弱但是很精神。我忘了錢的事情,又恨不得跳下水去搶過那支藕。他拽了一片荷葉,把那藕包起來輕輕地扔在岸邊。我興奮地知道,這個晚上我們家的桌上也有藕供涼月了。他又鉆進水里,那渾濁的水讓人有些擔心。我知道他的水性好,但也害怕那些無聊的菱角藤會纏繞住他。以前父親總是警告我,不能輕易下有水草的河流。他再次從水里鉆出來的時候,徑直往岸邊走來。青苔沾滿的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顯得他更瘦弱。他趕著我往前走,邊走邊說:“把這支藕送給你的奶奶去。”我這才想起來攥在手里的錢,已經(jīng)沾滿了手汗。我支支吾吾說出來的時候,趕緊轉(zhuǎn)頭去看他。他皺著眉頭說:“她的錢能要么?”
我知道最近他和自己母親的關系很緊張。奶奶得了病之后總是咳嗽,父親只告訴我她得了“壞病”。記得有一次她端著碗在村頭與人借了一雙筷子。她吃完了之后,我親眼看見那人把筷子背在身后折斷了。她得的是“過人”的病。我也聽父親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們爭執(zhí)過,他的意思是讓各家每人領奶奶住一個月,七個兒女輪流著照顧。可不知道為什么大家都有些顧慮,只說是不要折騰,他們愿意出贍養(yǎng)的錢。我的母親也沒有意見,其時奶奶住的是依著家里的山墻建的小屋,依舊還算是獨居??墒歉赣H倒是倔強起來,堅決不同意她一個人住。他的弟弟妹妹大概也妥協(xié)了。她自己卻一聲不吭,搬到了小竹林邊的一處倉庫里去了。那處在水邊的倉庫是二叔家建的,邊上長著一片小竹林。她覺得這樣舒心,就是咳嗽起來也是自在的。但她和兒女們隔膜起來,倔強的父親也束手無策。
我又去了奶奶的小屋。她已經(jīng)在做自己的中秋夜的飯。她總是用青菜煮飯,有時候煮那種曬硬的燒餅,味道非常不錯。她也不留我吃飯,見到那藕神情有點古怪,頃刻又笑笑說:“我還不知道能不能看到?jīng)鲈鲁鰜?,還要這些干什么?”她不留我吃飯,我卻似逃跑一樣奔了,那背心鼓滿了風。
十五這天的晚上很安靜,空氣里彌漫著香火的味道,讓月色更加幽然。偶有人家放一掛短鞭應景,但到底沒有春節(jié)那般熱烈,倒是把村莊逼得更安靜。我們見月亮上來的時候,似乎沒有特別的感覺,嚼了一頓糯爛的毛豆,母親叨咕了一句:“過年也這樣,過節(jié)也這樣?!彼馑际沁@些節(jié)日沒有什么好想的,便催著我去睡覺了。
第二天十六,沒有見到據(jù)說更圓的月亮。奶奶突然就離開了這個村莊。有人傳說她是自尋短見的,但我沒有聽家里人說過。以后我很長時間里厭惡這個節(jié)日,這個日子就像秋天的一個傷疤般隱痛。
我出生在正月十五。父親總是很得意——生日在這天好,所有的人都幫他的孩子放炮仗祝賀。我知道這樣他就不必再為我做什么事情。母親會給我煮兩個雞蛋。她離開我們之后,父親也會打電話給我提醒一下——過生日要吃雞蛋。
燈節(jié)在南角墩是有好幾天的。十三上燈,十五十六正紅燈,十七落燈。村莊里的燈節(jié)并不隆重,畢竟離了年節(jié)七日,五馬日后就忙著田里的生計了。燈節(jié)對于農(nóng)人而言只一句話——上燈圓子落燈面。元宵是吃的,面條吃得少。平原上人認為吃飯心里才踏實。聽姑媽說那年我的母親上燈這天就“肚子疼”,但赤腳醫(yī)生對難產(chǎn)也束手無策,才無奈去城里的醫(yī)院剖腹產(chǎn)。手術之前母親害怕起來,自己離開了病房躲在醫(yī)院大松樹后面,生下我的過程也是十分艱難。舅母和姑母去街上親戚家做飯送到醫(yī)院,走到半路見街上“玩燈”,像是看了西洋景。那時城里的燈會是熱鬧的,人們都組織起來競賽一樣玩花燈??吹萌肷竦木藡尡蝗巳壕碜?,最后把鞋都擠丟了。姑媽笑話她心不在焉,醫(yī)院里的人還等著吃飯,她卻被燈勾了魂。舅母頗有些不服氣——丟了鞋的人不是她一個,據(jù)說第二天街上掃了一堆鞋子。這個景象在過去的城里司空見慣,是村里人沒有見過的世面。
母親和我回村之后已經(jīng)過了燈節(jié)。但聽說父親添了個“大小伙”,鄰居都很興奮,直說這是“壞稻剝好米”的大好事。父親只是笑著,也不問這句話的深意。熱心的人就挑頭忙著來家里“送燈”。那時正月半生了孩子,鄰居們就來送燈。一般是四戶人家,圖個熱鬧喜慶。以后這幾位就是孩子的干爹。我從來沒有去他們家拜年,但多少年后我回村見到那些老人,還會叫他們“干擺擺”。“擺擺”是平原上一種很奇怪的叫法,是姑姑的意思,但干拜拜又指干爹。這些人家的生活光景也艱難。他們買燈送來祝賀,是真心地為父親高興,并且認定他日后“能過出個人家來”。
但正月十五的生日似乎并沒有給家里帶來太多喜色。我還在襁褓之中的時候,母親便舊病復發(fā)糊涂起來,回自己的娘家去了。父親就一邊放牛一邊帶著我,用米糕勉強喂飽了我的童年。等到母親回來時,我已經(jīng)到了上學年齡。每年到了正月十五也并不做生日,她只給我煮雞蛋吃。我從小也覺得熱鬧和自己是沒有關系的,并沒有期待有那種鬧騰的宴席。盡管村莊對于“生日滿月”的事情很重視。
到我二十歲的時候,父親操辦了一次酒宴。那時候母親的病情已非常嚴重。但父親堅持要為我辦酒。他并不是覺得這是個重要的生日。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上了大學,他在開學前張羅了酒席,并似乎要把所有的親戚都請來。他有自己的盤算——因為開學的時候我需要四千兩百塊錢的學費。父親很有些頭腦,他年前殺了豬,家里的鴨子也是不要錢的,這樣他就省了一筆開支。鎮(zhèn)上的批發(fā)部他是熟悉的,約定好了廚料和酒水賒賬。他拍著胸脯讓店主不要怕,好像他兒子上了大學是十足的保證。這樣酒水就辦起來了。他請自己的弟弟幫著收“人情錢”。待“客走主人安”后,他就接過三叔算好賬的禮金,數(shù)都不數(shù)就全部按在桌上交給我。我覺得他很有些辦法,雖然總是顯得那么艱難和無奈。
村莊里還有很多節(jié)日,它們本都是普通的日子。悲哀或者喜悅都有生活自己去注解。一些日子有時候不愿提起,但我也知道是忘不掉的,就像草木上頑固的傷疤。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