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偉
“今年的祭龍節(jié)熱鬧嘍?!?/p>
村里又能看到年輕人了,都是這些天陸陸續(xù)續(xù)回來的,有的老魯認(rèn)識,有的看著面生,都在他的曬谷場上,太陽很好,他卻有些惆悵,往年這個時候曬谷場鋪滿谷子了。
“年年祭,倒祭出鬼來了?!濒斏┖痛謇锲渌艘粯?,持家有道但刻薄。
“就是去年沒好好祭,龍王才不高興了?!?/p>
“哎呦,你是天底下最會孝敬龍王的,你孝敬得這么好,谷倉該堆滿了吧?”
老魯把煙鍋在門檻上狠狠磕了幾下,村里人早抽紙煙了,只有老魯燒煙鍋,像他這樣不哼不哈的男人,要靠煙鍋抗議的。
曬谷場上的年輕人,有個是他堂兄弟的兒子,正在人堆里賣弄城里的新鮮玩意,只見他拿出一根細(xì)長的棍子,說:“本來要在祭龍那天晚上放的,先給你們開開眼?!?/p>
他挑出有線頭的那一端,湊到嘴邊,那線一挨著煙頭就嘶嘶地冒火星,一圈人退了半步,看他舉起那根棍子。不一會兒線燒到頭,憋出一股白煙,那白煙在空中絲絲縷縷,消散后卻遲遲不見動靜,人圈又聚攏來正要看個究竟,就聽得“咻”的一下,像是有一只雀子扯著喉嚨躥上了天,眾人抬頭,太陽曬得睜不開眼,只有一聲響和一團煙。
“還是晚上放才有意思?!?/p>
他說著就把煙花塞給了旁邊的小孩,其他小孩都來搶,混亂中一束煙花射進(jìn)了老魯家的馬棚,棚里唯一一匹棕馬受了驚嚇,長嘯一聲,跨過橫欄,朝后山的方向,一下跑沒影了。
“這幫小狗肏的!”
見老魯高舉煙槍找腦袋,個個都嚇跑了,眨眼間曬谷場上只剩老魯和兒子金寶。
“你還站著干嗎?追呀!找不到馬不準(zhǔn)回來!”
比起母親晝夜不停的連珠炮,金寶更害怕父親的平地一聲雷,勢大力沉壓得人喘不過氣。他忍著兩汪眼淚往后山去了,沒走多遠(yuǎn)就看到一堆新鮮的馬糞,可他很發(fā)愁,躊躇著不想再往前走,旋即原地坐下,拖夠了工夫再回去。馬卻自己過來了,踩著枯枝和落葉,在太陽底下它的皮膚變成了紅色,鬃毛又油又亮,乖乖地停在他面前,鼻孔呼嚕呼嚕響,帶著青草和馬糞的氣味。
“你快跑吧?!?/p>
他往后退了一步,馬卻跟過來。
“你快跑吧,我回去挨打,你回去就沒命了!”
黑黝黝的馬眼睛映著他的臉,他恍如在一片黑色的湖邊,他的話像石頭丟進(jìn)去毫無漣漪。金寶盯住馬眼睛,在對峙中徐徐后退,在他一點點往后蹭的時候,馬除了彈兩下耳朵別無反應(yīng),退到已經(jīng)看不清馬臉了,他才慢慢轉(zhuǎn)過身,不一會兒又聽見馬蹄踩在落葉和枯枝上。金寶急了,埋頭使勁卻推它不動,他每天喂的草料轉(zhuǎn)化成了某種東西在與他對抗,馬蹄子在腳下亂搗,后脖子是馬嘴里呼呼的熱氣。他一把摟住馬頭,沖它耳朵喊:“爸去年沒殺你,今年一定會殺你祭龍的!”
馬還是只彈了彈耳朵,沒辦法,金寶只好從他秘密的通幽小徑領(lǐng)著它往山上去。夾道的樹上爬滿藤蔓,在樹頂結(jié)網(wǎng),形成天然的隧道,陡入一片陰涼,金寶后脖子上的皮膚頓時緊縮,頭頂篩下來的光斑一下一下刺著他的眼睛,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小路的盡頭是他的秘境,最奪目的是中心的一汪水潭,因為深不見底,光線被無情吞沒,所以掬起來清澈無比的水,在潭里卻是翠色。水潭邊植被叢生,虬枝盤錯,在半天中彎腰相擁,自成穹頂。他不能再走了,再往前就是未涉足的地方了。太陽似乎落了山,四周很快暗下去,馬的輪廓漸漸模糊了,但金寶篤定它在飲水,因為被它舔舐著的鏡子般的水面,正泛著一圈一圈的銀光。他覺得是時候離開,控制腳下盡量悄無聲息,可水面的漣漪平息了,隨之而來的是逼近的馬蹄聲,他忍無可忍,在地上一通亂摸,撿起一根略顯扎手的枝條,也許是刺槐,掄圓了往前抽,馬大叫了一聲,疾騁而去,往他不敢前往的更深處一路飛奔。等到馬蹄聲完全聽不見了他才下山,一路俯瞰著村子,又有人把剛才的玩意射到了天上,太陽確實落山了,他這才看見些隱晦的焰火。
回到家魯嫂正在院子里擺飯,夏天的傍晚,外頭比屋里亮堂。
“沒找到?”
“真是飯桶!老子這樣,兒子也這樣!”
“吃飯吧!哭喪著臉馬也不會自己回來!”
金寶不敢動,他抽緊了肩膀等待著。但父親沒有打他,他恢復(fù)了往日的沉默,只是煙吸得更兇,四周都是嗆辣的空氣。
夜里老魯進(jìn)了柴房,一陣丁零哐啷。
“怎么把這個古董翻出來了?白天去不行?”
“天亮馬就跑遠(yuǎn)了?!?/p>
老魯添了煤油,擦了燈罩,攏上門去了。
金寶在房里豎耳聽著,聽馬廄的動靜,聽大門的動靜,后半夜,母親睡了,里里外外除了蟲叫再無聲響,他的眼皮越來越重,于是起床到窗前蹀躞,窗外月上中天,屋里又明亮起來。
老魯不知幾時回來的,只聽得幾回門響,金寶的房門外就漏進(jìn)煤油燈的黃光了,光從門縫一徑溜過去,隨著最后一次關(guān)門而消失。他把頭探出窗子,馬棚里沒有一絲響動,從剛才到現(xiàn)在都只有蟲在吱吱叫,他放心地睡了。
月亮下的小河飛珠濺玉,從金寶的左耳進(jìn),右耳出,淙淙作響。河岸上的水草嘬飽了水,每一腳下去都是噗的一聲,飄上來淡淡的苦腥氣。河堤上樹影沉沉,風(fēng)一動,濤聲滾滾,驚醒了棲在樹上的月光,星星點點滿樹紛披,風(fēng)一靜,又是黑壓壓森森然與夜空一體。一動一靜之中,一團黑影從林中走出,向河邊而來,水光照亮了它的輪廓——敦實的后背、渾圓的屁股和高昂的頭顱。
金寶定睛一看,的的確確是他放跑的棕馬,但此時它是黑色的,像一片黑色的剪紙,貼在明晃晃的窗戶上,睫毛、馬鬃、一絲一絲的尾巴,纖毫畢現(xiàn)。
馬徑直朝金寶走來,沿著濕潤的河灘,一腳一個小水坑。它金色的瞳孔一點點放大,漸漸看出一個不規(guī)則的圓形,上窄下寬,像一顆雞蛋,又像一粒水滴,細(xì)看還是三層的,中心如太陽般不可直視的白,輻射出一圈耀眼的金黃,最后被輕柔的紅色包裹住,慢慢地那金光從瞳孔中逃逸,充滿了他的四周,在他與馬面對面時照亮了彼此的臉,這下金寶看清楚了,那是兩枚火焰,是父親油燈里的火焰。他猛地回頭,父親果然提著油燈在身后不遠(yuǎn)處等著。馬一步步地自投羅網(wǎng),金寶用身體筑起的墻難以抵擋,腳下又滑,一下就仰了過去。
金寶從床上驚醒,草席吸著后背,起來時“啪”的一下。汗珠一級一級滾過肋條,夜深露重了,漸漸地有些沁人。他的心在胸腔里擂鼓,越來越分不清是夢是真,窗外的萬籟俱寂反而成了最撩人的呼喚,推開門,空蕩蕩的院子沐著月光,像古老的祭壇,更襯得馬廄黑洞洞。金寶一路走,月亮一路隱入西山,直到完全遁沒山后,皎潔天地倏然暗下,一回頭,西山的山峰宛如寒鐵槍頭,迸射森森白光。金寶來到了河灘,一切都跟夢里一樣,只是沒有馬,也沒有父親。
第二天夜里他又做了一個夢,夢里馬下了河,在淺灘鳧水。不一會兒河水通紅,兩路人拿著火把和油燈絡(luò)絡(luò)繹繹地來了,很快擠滿了岸邊,不一會兒人堆自覺地開了一個豁口,領(lǐng)頭的父親走了出來,馬漸漸焦躁起來,又無處可逃,只能原地打轉(zhuǎn),被自己撲騰起的水花囚住。岸上突然有人喊了一聲,霎時人聲鼎沸,馬受驚后昂首長嘶,高高抬起前腿往河心躍去,瞬間就被沒了頂。
金寶又是一身冷汗,這次連衣服都沒穿就出去了,到了河邊,還是茫然四顧。他挽起褲腳下河,寒噤連連,水比夢里的涼,也比夢里的有力,不能再往前去了。他心里堵得很,對著四周一片虛無大喊:“別回來了!聽見了嗎!”
這樣折騰了幾個晚上,金寶眼圈明顯黑了,白天一副茶飯不思的蔫樣。魯嫂疼人也說不出好話:“晚上跟老鼠偷油去啦,總是睜不開眼。”
老魯在兒子身后坐著,瞅著他低垂的腦袋瓜,繼續(xù)默默抽著煙。
過了幾天,老魯拿出來一個鐵皮餅干桶,他小指的長指甲就是為開蓋留的,里頭裝著他的私房煙絲,上好的煙葉佐以蜂蜜、白酒和麥芽粉慢慢翻炒,焙干后裝進(jìn)酒瓶,在陰涼處陳上三個月才能得這么一罐。老魯又拿出一塊花布,往布上抓了一把煙絲,自己的寶貝送人,就沒有合適的分量,添了嫌多扣了嫌少,來來回回小半天才包好了放桌上。兩手沫子也不能糟蹋,臉埋進(jìn)去狠狠吸一鼻子。金寶見這架勢就知道跛腳仙要來了,他是村里另一個抽煙鍋的人。
跛腳仙名目上是村里的醫(yī)生,司的卻是神職,村里人婚喪嫁娶蓋房動土就沒有不問他的。也有不服的來打趣:“仙兒,你這么能算,怎么就沒算到房塌了壓斷腿?”
他也不羞不惱,笑道:“其實我是該被砸死的,但我有本事跟閻王還價,用一條腿換二十年陽壽,劃算咧?!?/p>
跛腳仙領(lǐng)著小徒弟從坡上下來了。小徒弟除了骨頭就是皮,方方正正的鐵藥箱,左邊換右邊,怎么背都硌,白襯衣只系了一個紐,兩扇肋排忽隱忽現(xiàn)。
“老實點,打翻了就等著挨鞋底子?!?/p>
跛腳仙在門口跟老魯嘀咕,眼睛卻覷著金寶,一瘸一拐朝他過來了。
“低頭?!?/p>
“抬頭?!?/p>
“張嘴。”
跛腳仙坐下為金寶號脈,大家都靜靜等待著,他煙斗里的火光忽閃了三次之后起身說:“開點靜心安神的藥就好了?!?/p>
“這哪是病啊,分明是讓水鬼附了身嘛?!?/p>
小徒弟話音剛落,腦袋就挨了師傅一煙鍋。
“啰唆!拿藥箱去!”
“嫂子,每天一包,連服三天,包好。”
“我送送他?!崩萧斈昧嘶ú及じ四_仙出去了。跛腳仙接過包袱,放在鼻子底下聞了又聞,笑瞇了眼睛說:“有了這個餓死也愿了?!?/p>
“剛怎么無緣無故說起水鬼了?”
“你不是說他夜夜往外跑嗎?”
“那也未必……”
“我都聞著水鬼的腥味了,腳趾縫里都是藻,當(dāng)著你女人我才沒點破?!?/p>
“那也未必……”
“別說了,快帶他去拜土地公認(rèn)個干爹,興許還鎮(zhèn)得住,土克水嘛。”
“上哪找土地公去?”
“整個后山都是土地公的,上山朝四方磕個頭,意思到了就行了?!?h3>三
祭龍節(jié)越來越近,新的供品——雞鴨鵝擠滿了空馬棚,沒人再提找馬,金寶的病自然就好了。大人開始為祭龍忙活,小孩子沒人管了滿地撒野,但兩樣都沒有金寶的份,他被老魯鎖在房間里。跛腳仙走后,一切都變得奇奇怪怪,火爐似的八月,河邊一個赤條條的小子也看不到,玩得好的幾個許久沒來找他了,他忍不住去找他們,可大人們都說他們外頭玩去了,還總在他探頭往門里看的時候擋在前面。
金寶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從那以后賭氣不去了,別人家端碗來串門的也沒有了,長舌婦們不來,魯嫂對著家里兩個悶葫蘆也沒了興致,三個人都埋頭吃飯,筷子的聲音就特別響。
最近一次趕集,金寶跟在父親后頭,閱讀著每個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的人的表情,都有些僵,當(dāng)人們驚駭又害怕惹禍從而極力克制時,臉上就會是這樣的表情。那天趕集回來以后老魯就把金寶禁足直到現(xiàn)在。
“媽,爸為什么關(guān)我?”
“不知道,但你爸總有他的道理。”
“可我想出去。”
“他說祭完龍就放你出來?!?/p>
“你去跟他說說,我不會亂跑的,放我出去吧。”
“聽話,你爸總有他的道理?!?/p>
金寶望向窗外,祭龍用的龍已經(jīng)送來了,黃綢子的,村里每戶人縫一截,傳到他們家已經(jīng)有十余米長,盤在院子里,黃澄澄映著太陽。祭龍那天家家戶戶把供桌抬到門口,備好瓜果牲醴,這條龍就由十幾個漢子舞著,一路吃過去,龍王爺吃美了,保佑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
這是老魯一年中最像一家之主的時刻,專注、兇狠、說一不二,連平時嗆慣了他的魯嫂也百依百順,挨罵都不回嘴。老魯正伏在地上繡龍尾,他比任何時候都緊張,手抖得拿不住針,自言自語,呵斥四周虛無的空氣。母親說得對,現(xiàn)在的確不能招惹父親。
無聊的金寶伏在書桌上,桌面的玻璃底下壓著舊報紙,都是猴年馬月的事,照片中的男人穿西裝打領(lǐng)結(jié),臉上掛著疲憊的笑容,正俯身從一個戴著夸張發(fā)卡的女孩手里接過鮮花,他試著看報上的文字,可目光只是慣性地下移,到底了才知道一個字也沒看進(jìn)去,于是再從頭來過,周而復(fù)始,無論試幾次都是徒勞。今天是靜不下心了,于是抽出一張又黃又干的報紙折了飛機,這讓他的專注力短暫回歸,可房間太小了,飛機只能直直撞在墻上。
太陽落山了,天空退了燒,粉中帶著些紫,月牙像剪下的一片指甲落在房頂上。各家都往院子里灑了水,搬出了桌子和小板凳,正準(zhǔn)備用飯,就起了一陣喧聲,原來是三太公從坡上來了。
二太公死了以后,三太公就是全村最年長的了,今年祭龍他定是龍頭了。他一路走一路擺手道:“莫客氣,吃過了,吃過了?!睆街蓖萧敿襾?。
“三叔,在我們這吃吧?!濒斏┟τ先ィ萧斠舱酒饋?,畢恭畢敬叫了聲三叔。
“你們吃你們吃?!?/p>
“怎么不見金寶?”
“在房里,我叫他出來?!?/p>
“不用不用,就是來告訴你們一聲,今年龍尾定了你們家金寶了?!?/p>
“真的?那可好。”魯嫂忙攙他坐下,“我還想也該輪到我們家了,您這就來了?!?/p>
“后天就是正日了,以前的龍尾都是提前半個月就定了的,怎么今年……”老魯問。
“難呀,三伢唉。今年雖說回來了那么多后生,又都不是童男,小的又太小,去年我拉不下老臉跟他們爭,才讓劉寡婦的遺腹子做了龍尾,那伙人也是色迷了心的,小家伙剛走穩(wěn)路才幾天啊,那能做龍尾嗎?”
“家家娘老子都把孩子送來,都想沾龍王的光,今年我做主了,可沒那么容易了?!?/p>
“那是自然?!濒斏┱f。
“我看著你們金寶長大的,是個老實穩(wěn)重的,今年肯定沒問題。”
“這當(dāng)然是好事,只是那小子呆頭呆腦手腳又笨,我怕他誤了事?!?/p>
“虎父無犬子,村里你是出了名的能干,你兒子能差到哪去?”
“他現(xiàn)在還害著病,你問她,跛腳仙來號過脈,讓好好休息,我看今年還是找人替他吧,明年再讓他去。”
“那怕什么,龍王跟前走一遭,還有什么病治不好的?那當(dāng)龍尾的孩子,就沒有福氣淺的,我當(dāng)年就是龍尾,一輩子無災(zāi)無病?!?/p>
“你是怎么了今天?金寶做了龍尾,你們也跟著沾光呀,多少人求我還不給呢?!?/p>
“那是自然?!濒斏┱f,“他是越老越糊涂了,就按三叔的來?!?/p>
“那就定了,后天早上送金寶到祠堂來?!?/p>
三叔公起身告辭,出去后又是一陣喧聲,又是一路走一路擺手道:“莫客氣,吃過了,吃過了?!?h3>四
祭龍節(jié)也是魯嫂一年中最忙碌的一天,天邊剛露青白,她就起床到馬廄捉雞鴨了,等金寶醒來已是滿屋飄香。一想到那些一眼下去都能望出油花,一口下去皮開肉綻、唇齒留香的供品,被虛無的龍王歆享后要統(tǒng)統(tǒng)落進(jìn)自己的肚子,他就兩頰發(fā)酸。
托龍王的福,他滿足了口腹,還重獲了自由,他飛跑出院子,仰面朝天向傳說中的神明示意,空氣甜絲絲,腳底的土都又軟又香,各家各戶不僅房頂掛著炊煙,連院子里也架了鍋起了灶,劏豬的,宰羊的,一切亂中有序。
最盼著祭龍的老魯卻成了最無所適從的那一個,連煙都忘了抽,早起吃了半碗茶泡飯,就在屋子各處走走停停,礙手礙腳的已經(jīng)被魯嫂趕了幾回了,仿佛有一群聒噪的小孩子跟在他后頭,害得他東躲西藏,只是別人看不見。
金寶看出父親的苦悶已經(jīng)累積成了憤怒,他的眉頭擰在一起,喉嚨深處發(fā)出猛獸吠叫前的低吟,任何再去叨擾他的人都會遭殃,所以他只敢默默站在父親的房門口,提醒他該出發(fā)前往祠堂了。
今天的河水格外險急,前仆后繼的白浪發(fā)出低沉的吼聲,橋上的金寶突然有些腳軟,傳說也不全是假的,世上可能真的是有龍的。他的身體不由得朝里躲,碰到了并排行走的父親,又觸電般地縮回來??筛赣H卻突然溫柔了,說:
“金寶,喜不喜歡稻田?”
“喜歡啊,去縣里的路上經(jīng)過稻田,看見青色的稻穗我們都要抓一把,把沒熟的稻谷都擼下來,一顆顆放進(jìn)嘴里,里頭的白漿比牛奶還香呢?!?/p>
老魯笑了,又說:“那你跟不跟稻田說話?”
金寶搖頭。
老魯說:“我每天晚上都跟稻田說話?!?/p>
“但你每天晚上都在家啊?!?/p>
“是風(fēng)告訴我的,稻田上吹來的風(fēng),把它們的話帶過來了?!?/p>
金寶看見父親聳了聳肩膀,舌頭不停舔著上嘴唇,這表示他很興奮,和他往煙斗里上煙絲的時候一樣,金寶又看到了熟悉的父親,他緊繃的神經(jīng)可以松開了。
“春天的時候,我能聽見禾苗抽穗,別人都聽不到但我能聽到,下回你媽扯布做衣裳的時候你仔細(xì)聽,就是那種聲音。等穗子長出來了,它們會互相打架,沙沙沙的像下雨一樣。稻子熟透的時候,你爺爺奶奶就會托夢給我,讓我去田里接他們,每一把稻子里都是他們給我的話,每一顆稻谷上都有他們的臉?!?/p>
父親突然的善感讓金寶松弛了,也厭煩了,他不再搭話,讓父親自顧自說下去。
父子二人到了祠堂,一眼就看見了全村人縫制的布龍,可全然沒有了生猛,像一條被蛀塌了的死蛇橫在地上,要舞它的男人們在一旁赤膊操練,他們兩手托著虛無的空氣,上身配合著扭動,胖瘦不一,空氣里是渾濁的肉味。金寶有些沮喪但老魯不,他已經(jīng)從漢子們的隊形里看到了龍騰,從他們的號子里聽見了龍吟,村里每個人都知道,那是一種類似羌笛的聲音。三叔公正閉目養(yǎng)神,金寶進(jìn)來他頓時睜了眼,拐棍一杵地,就上來兩個婦人給他著了黃袍,加了黃冕,漢子們也一個接一個鉆進(jìn)了布龍,原本軟趴趴的布龍一下支棱起來了。三叔公拐杖的這聲號令,也讓老魯驀地從稻田和金龍的夢境中驚醒,他突然拉住三叔公說:“三叔,讓我也跟著去吧,也能盯著點金寶,我怕他誤事?!?/p>
“胡鬧!趕快進(jìn)屋,把門窗關(guān)好。多少年的老規(guī)矩了?!?/p>
金寶被人一把推進(jìn)了隊伍中,黃布蓋在頭頂,滿眼都是黃色的脊背,父親似乎和他們鬧了起來,但他已經(jīng)聽不真切了,一擂鼓他的心都要從腔子里蹦出來,眾人齊聲喊著震天的號子跨了出去,幾乎把他拖倒,他不敢再東張西望,死死盯住前面的腳步,三進(jìn)一退,踉踉蹌蹌,這種受局限的視野讓他想起下雨天父親自行車的后座,那個被雨披遮蓋的世界,只是雨水打在橡膠雨披上的唰唰聲,換成了旁邊吹拉的樂隊。
漸漸地金寶腳下的動作從容了,頭頂?shù)狞S布也松開了束縛,他終于能分心看些別的風(fēng)景,就說供桌吧,雖然只露了桌腿,也是一家一個樣,有直的有曲的,木頭也分顏色和花紋。隊伍到這明顯放緩了,讓龍王慢慢享用,金寶也跟著用鼻子嘗,可鼻子畢竟通不到肚子,這時他看見了自家的桌子,別家都是四條腿的八仙桌,只有他們家的是圓桌,墩子和底足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通身絳紫色,桌面嵌了一塊大理石,冰冰涼涼,上面的紋路像水又像云。
金寶突然很想掀起罩子,但前頭的步子一下急了,他只好跟著,他們家已經(jīng)是村尾了,怎么還往前走?還越走越遠(yuǎn),嗩吶和弦子都聽不見了,他心里狐疑,卻發(fā)現(xiàn)腳底的路很熟悉,果然不久后就聽見了水聲。眾人脫了行頭,不干別的,只齊齊回頭望著他。他下意識就要跑,早有兩個壯漢在身后等著,一個反綁雙手,一個布條塞嘴,又上來兩個人把腿一抱,他整個人就橫著了,越是使勁鉗得越緊,慢慢被抬到河邊。
“你別怪我。”三叔公說,“龍王認(rèn)了你做小女婿,你不下去,別人就得替你下去,你就認(rèn)命吧?!?/p>
說罷便給抬人的讓開了道,湍急的河水就在眼前了。金寶覺得身子一下軟了,連喊叫的力氣也沒有,下身沒了把門的,軟的硬的都出來了,天空藍(lán)得刺眼,太陽很大,身體卻很冷很輕,他會像一片枯葉那樣飄進(jìn)水里。
忽地眾人聽見一聲高亢的鳴嘯,就像村子世世代代傳說的那樣,那叫聲從河底而來,喝得河水像煮沸一樣翻騰,樹林戰(zhàn)栗不已,林中鳥兒哄然四散,漢子們慌了手腳四處張望,只見在河上游與地平線那一橫一豎的交點處,什么東西正涉水而來,跳躍式地前進(jìn),一步一簇水花,每一簇水花射向陽光都綻出彩虹來,彩虹后頭是朦朧的紅色。當(dāng)眾人看清那紅色是一匹馬時,它已頃刻間來到了眼前,沖散了人群,馱起金寶,倏忽間就隱入了后山的密林里。
來年的稻子成熟了,不比去年好,也不比去年壞,只是擼生稻谷吃和幫大人割禾的孩子里沒有了金寶,村里人再沒見過他,村尾的魯家也沒人再去,只有逍遙人間的跛腳仙依然來去自由,據(jù)他說,魯家的空馬棚里養(yǎng)滿了雞鴨,老魯還是跟他一樣燒煙鍋。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