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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落

2023-09-01 16:50:28徐興正
四川文學 2023年2期
關鍵詞:犁鏵徐家頭牛

□文/徐興正

誰能在鐵板上釘釘子?世界真是鐵板一塊嗎?徐家寨的確像一枚釘子被釘進了世界這塊鐵板?一切疑問都懸而未決。一個人在這里出生,最后在這里死去,中間過程無論如何,都算善始善終。如果生前流落他鄉(xiāng),死后就是孤魂野鬼。這是徐家寨的固執(zhí)、偏執(zhí)。

這種固執(zhí)、偏執(zhí),還不局限于徐家寨人自身,就連對待小動物、大牲口,也都是如此。

小動物主要養(yǎng)貓、狗。貓從哪里來?一開始,是去鎮(zhèn)上買來的。口袋賣貓,不知是黑是白。徐家寨不在乎貓的顏色,也不在乎貓的大小、強弱,只要是只貓就行了。一家買回一只男貓,另一家買回一只女貓。男貓女貓相遇,交配,女貓生下小貓來,主人送給徐家寨的鄰居,也送給別處的親戚養(yǎng),但不賣出去。小貓生得太多,不能全送出手,剩下的,主人只好都養(yǎng)起來,養(yǎng)得最多的竟然超過十只。鼠藥發(fā)明出來,在鎮(zhèn)上售賣。徐家寨不滿于養(yǎng)這么多貓卻仍有鼠患,也買來鼠藥投放。貓食用被毒老鼠,會被毒死。以至于徐家寨又去鎮(zhèn)上買貓。別處肯定也投放鼠藥,貓大量減少。所以,一時貓貴。徐家寨的貓重新多起來,這里不再投放鼠藥。無論鎮(zhèn)上貓賣到多高價錢,徐家寨都無人去賣貓。

狗和貓不一樣,就連鎮(zhèn)上都沒有狗賣。賣狗!預示這家人越來越窮。偷狗!則表明這個人實在缺德。狗,只限于你討要、我贈送。徐家寨的狗,一開始也是去別處討要來的。一家討回一條公狗,另一家討回一條母狗。順便說一下,不知什么原因,徐家寨將貓說成男女,卻將狗說成公母。接下來,狗的情形就類似于貓了。不過,狗沒有被毒死過,它們只是一次又一次被捕殺。理由都是狂犬病,但有時候確鑿無疑,有時候又似是而非。還有時候,鎮(zhèn)上來捕殺一條狗,說是送去檢驗狂犬病毒,其實是有酷愛吃狗肉的人到鎮(zhèn)上來了,用于接待、款待、招待。這種時候,剩下的狗往往因為這條狗沒有檢驗出狂犬病毒而幸存下來。

在貓、狗最興旺昌盛的年份,它們各自成員都接近甚至超過徐家寨人口了。貓眼的藍,一只又一只貓眼的藍,能讓陽光透紅,月光泛白。沒有太陽的白天,貓眼的藍是淺藍。沒有月亮的夜晚,貓眼的藍則是深藍。雨天,貓眼的藍比較陰暗。雪天,貓眼的藍又明快起來。電閃雷鳴時刻,貓眼的藍也會驚恐不安。這樣一來,貓眼里的徐家寨就變成一個令人恍惚的世界了??傆泄方新?。不是這條狗在叫,就是那條狗在叫。沒有兩條狗的叫聲是雷同的。有熱切的狗叫,也有冷清的狗叫。有勤勉的狗叫,也有偷懶的狗叫。有撒歡的狗叫,也有沮喪的狗叫。有熱鬧的狗叫,也有荒涼的狗叫。有高昂的狗叫,也有低沉的狗叫。有嘹亮的狗叫,也有沙啞的狗叫。有密集的狗叫,也有稀疏的狗叫。有憤怒的狗叫,也有順從的狗叫。有得意的狗叫,也有失意的狗叫。有歡樂的狗叫,也有悲傷的狗叫。各種狗叫起伏、穿插、疊加,徐家寨的世界就不那么單調乏味了。

洗骨師到徐家寨來做法事,說過一番神神鬼鬼的話:貓屬陰,狗屬陽。貓養(yǎng)多了,陰氣重;狗養(yǎng)多了,陽氣重。徐家寨可能并不懂得這一點,但這樣養(yǎng)貓養(yǎng)狗,陰氣陽氣恰好扯平了。徐家寨人想想也是啊,貓、狗減員各有各的原因,但大體上都是這樣:貓多狗也多,貓少狗也少。這種平衡,恐怕只能解釋為上天自有安排吧。那也可以說,上天還是看顧這里的。

徐家寨的貓、狗身上還藏著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秘密,眼明心亮的洗骨師也未能洞悉。這個秘密其實是一種偏見,徐家寨認為一只貓、一條狗,自有其性情,而它們的性情又取決于主人。什么樣的人家,就注定養(yǎng)出什么樣的貓、狗來。這種偏見肯定不符合事實邏輯。一戶人家,不止養(yǎng)一只貓,也不止養(yǎng)一條狗,幾只貓是一種性情嗎?幾條狗呢?難道貓和狗也是一種性情?而所謂主人的性情,每個家庭那么多成員,究竟是誰的性情?不可能幾個人一種性情吧?所有這些,完全不能自圓其說。可是,徐家寨并沒有人能駁斥自身偏見,也沒有人能免受它影響。

我家倒是多年間都只養(yǎng)一只貓、一條狗,一直養(yǎng)到它們因衰老而死去。這只貓幾乎不離開家里,最多會到三家共用的院子,也只限于在院子里曬太陽,追逐一根飄飛的雞毛。別的貓跑到它的領地來吃食,它一聲不吭。見它如此軟善,就嚇唬甚至攻擊它,它也總是退讓、避開。它還十分謹慎,遇上逃跑不力、奄奄一息、業(yè)已死去的老鼠,立即放棄捕獲、進食,因此鼠藥投放期間免遭間接毒害。這條狗的軟善與謹慎,還真像這只貓。鎮(zhèn)上來人捕殺,不可能在寨里其他地方碰到這條狗,進到院子,早被我們藏起來了,這種時候它從不叫。它不曾嚇到過路人,更不用說咬傷誰了。它的本分是防御,而非攻擊。陌生人來了,一聲聲狗叫,它會退守到家門口,主人出門打招呼,它馬上放行,還友好地搖尾擺尾。

族間、鄰居都喜歡我家這只貓、這條狗。寨里有不少貓是兇殘的,狗是兇惡的,有人感到害怕,還得提防它們。但是,他們卻因我家這只貓、這條狗,看不起我們一家,特別是看不起我父親,覺得他的軟善與謹慎,貓、狗不如,太過分了。

徐家寨人對貓、狗的偏見,與對我父親的成見交織起來,他們更覺得他一無是處。身為生產(chǎn)隊長,我父親在村公所和鎮(zhèn)政府面前,比任何一個社員都還要俯首帖耳。之前,我父親曾到外縣一個水庫、水電站工地干活,參加夜校學會許多漢字,文化程度達到可以作會議記錄,不認識的字知道以同音字替代。我父親膽小怕事,那些會議記錄竟然讓他魂飛魄散,1962年離開工地回到故鄉(xiāng)。只要徐家寨還有一個識字的人,人們也不想讓我父親當生產(chǎn)隊長。如果我父親經(jīng)得起哪怕一點風浪,不從水庫、水電站工地跑回家去的話,就可能擁有工人身份。

徐家寨人在我父親面前表現(xiàn)出這種看不起,甚至有人當眾羞辱說“你看你家的貓樣!你看你家的狗樣!”他都一直保持沉默??磥?,我父親不但害怕會議記錄的話,而且也害怕當面聽說的話。這種害怕是徹底的,徹底到他絕不遷怒于我家的貓、狗。我父親比所有人家都還要善待自家的貓、狗。貓、狗先后死去,我父親偷偷將它們葬在山岡,可是,具體埋在什么地方,他連我們都沒有告訴。此后,我父親沒讓家里再養(yǎng)別的貓、狗?;蛟S,他還是有恥辱感,想擺脫族間、鄰居的偏見吧。

但是,在繼貓、狗之后,讓我們一家特別是我父親蒙受羞辱的,還有一頭牛。

徐家寨二分之一人家養(yǎng)牛,三分之二人家養(yǎng)馬,四分之一人家既養(yǎng)牛又養(yǎng)馬。相對于貓、狗這樣的小動物來說,牛、馬這樣的大牲口更有脾氣。寨里出現(xiàn)過惡牛、惡馬,頂撞人,踢人,還造成傷殘,傷殘者有主人也有他人。我家的牛個子小、腰身短,徐家寨地塊像藥膏一樣貼在山坡上,這種體形的牛最適合進這些地塊去拉犁鏵了。這頭牛臨近一歲,在最恰當?shù)臅r候,我父親教會它拉犁鏵。秋天的黎明,這頭牛被牽到地里。我父親吆喝,鳥雀打鳴,這頭牛也偶爾叫兩聲。三天早晨下來,這頭牛能聽懂我父親的指令,踩邊、跟溝、慢慢、調頭、走起,也能順從執(zhí)行。踩邊,到地里犁第一鏵土,牛踩著地塊邊緣拉犁鏵。跟溝,從犁第二鏵土開始,牛跟著上一鏵溝走。慢慢,犁鏵尖嵌進石頭縫隙,或者套進樹根,牛慢下來,以便取出犁鏵重新插入泥土。調頭,拉犁鏵到地塊盡頭,牛折回。走起,牛開始新犁一鏵土。這頭??赡苁钦镒钊菀捉虝珑f的牛了。它相當溫順,哪怕連續(xù)拉犁鏵,至少也要在七天之后,而且黃昏了還不歇下,它才會抗議一下,抗議方式僅僅是放慢速度。它是母的,一輩子辛苦,僅在懷孕后和生產(chǎn)前各兩個月,不拉犁鏵。不過,我們一家善待它,常年有充足草料,不缺玉米面、鹽巴;拉犁鏵時,我父親只是吆喝,手里連鞭子也不拿。徐家寨養(yǎng)出惡牛的,不敢用來拉犁鏵,知道這頭牛好使,就來借用。他們當中有人不愛惜借來的牲口,將犁鏵插得太深,鞭打這頭牛,它拼命拉犁鏵,導致癆傷便血。出現(xiàn)了這種情況,我父親還是無法拒絕他們借用這頭牛,他就跟著去掌犁鏵,不讓它過于受累。十歲,這頭牛進入暮年,沒有力氣再拉犁鏵了。我們一家開始鋤地。我父親決定不宰殺這頭牛,待它衰老而死,也像那只貓、那條狗一樣葬到山岡上去。這個決定遭到徐家寨取笑,包括我父親的同輩,以及他的晚輩。他們羞辱我父親的話,又增加了一句:你看你家的牛樣。

我們一家忍不住抱怨我父親這個決定,他自己也終于堅持不下去了。這頭牛被我父親送給路過徐家寨的牛販子。徐家寨牛、馬不賣給外人,如今竟然還有這種地方,牛販子覺得匪夷所思,而我父親拱手送給這頭牛,他認為不可理喻的同時也感到喜出望外。繩子交到牛販子手里,這頭牛靜默站立,淚珠滾落地上。這讓我父親十分愧疚。我父親更加愧疚的是,這頭牛在途中倒斃了。得到這個消息,時間已經(jīng)隔了半年多。我哥哥從鎮(zhèn)上中心小學附設初中二年級輟學三年了,開始琢磨木匠活,打算建房時自己做木工。于是,去集鎮(zhèn)買尺規(guī)之類的木匠工具。尺規(guī)由一段長六寸的硬木條,與一段長一尺二寸的軟木片,呈直角銜接在一起。硬木條上粘合一層經(jīng)工藝處理過的牛肋骨,用以標記寸、分的刻度。尺規(guī)匠人給我哥哥講,這批尺規(guī)的牛肋骨特別好,因為年份足夠長,質地過硬,保證不變形。又講,匠人曾路遇牛販子,同行至集鎮(zhèn)附近,牛群里一頭牛掙扎幾下,轟然倒斃。牛販子隨身攜帶刀,用刀剝下牛皮。匠人借用牛販子的刀,取出牛肋骨。其他一律丟棄在那里。不知道后來有沒有人分割取走食用。如果沒有的話,最終可能被野狗、烏鴉、螞蟻和微生物消耗一空。因為牛肋骨白撿的,所以上好的尺規(guī)還按過去的價錢售賣。我父親左手握緊我哥哥買回的這把尺規(guī),右手拇指在硬木條牛肋骨上劃過來又劃過去。我父親手指皮膚粗糙如砂紙(掌心還有好多硬繭),寸、分刻度被拇指一遍又一遍打磨,我哥哥擔心會被磨平到無法辨認。我父親移開右手拇指,寸、分刻度仍清晰可見,我哥哥這才松了一口氣。這年我哥哥十五歲。這把尺規(guī)一直被我哥哥小心使用、保存,隨著年歲增長,他也像我父親一樣,從牛肋骨上看到這頭牛的縮影,它一輩子拉過的犁鏵,臨終走過的道路,一并縮短為六寸長。

這頭牛和這只貓、這條狗不同,徐家寨沒給它歸宿之地,還是流落出去了。

不過,它們都算是得到我們一家的禮遇,特別是我父親的禮遇。后來說起這個,因為親歷時我年紀尚小,知道的事情不可能太多,所以我哥哥向我保證,這樣的例子徐家寨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我哥哥也提醒我,不得不承認另外一個事實:我們禮遇小動物、大牲口,但別人并不會這樣禮遇我們。我哥哥之所以輟學,是因為他在學校遭受羞辱、毆打,宿舍里的床單、被子被人卷到操場上燒掉,灰燼還被撒尿淋濕。鎮(zhèn)上中心小學附設初中撤銷了,我到縣城上初中,也遭受過羞辱、毆打,欺凌者踩在我枕頭上,讓我用床單給他們擦皮鞋,只是我沒有因此而輟學。

我父親禮遇貓、狗、牛,盡管在牛這件事情上他堅持不下去了,致使它流落出去,也仍然一直打動我。

相比之下,遭受到羞辱,有人會作出激烈反應。美國作家羅恩·拉什短篇小說《艱難時世》就寫過這樣一些場景:

“有東西潛入我家的雞舍,偷走了一些雞蛋?!卑5履日f,“只偷走雞蛋,所以肯定不是狐貍或黃鼠狼干的?!?/p>

“所以你懷疑是我家的狗干的?!?/p>

埃德娜沒有出聲,哈特利放下了手中的麻袋,從工裝褲里摸出一把斬刀,又輕輕地叫來自家的狗,后者聽話地向哈特利走去。哈特利單膝跪下,左手捏住狗的后脖頸,同時用斬刀刀刃抵住狗的喉嚨。他的女兒和老婆靜靜地佇立一旁,面無表情,仿若面團一般。

“我不認為是你家的狗偷走雞蛋的?!毖鸥鞑颊f。

“可你也不是百分之百確信。還是有這種可能。”哈特利一邊說,一邊用食指撫摸愛狗的頭顱,狗隨之抬起了腦袋。

雅各布還沒來得及回話,刀刃就切開了狗的氣管。狗沒有大叫或咆哮,只是在哈特利的手里垂下腦袋,濺灑出的狗血染紅了道路。

這是血性嗎?我不能確認。也不敢去想,我父親、我哥哥,以及我自己,如果真有這種血性的話,它究竟意味著什么。還有,徐家寨、我哥哥的附設初中、我的縣城中學和別的很多地方,是否配得上我們爆發(fā)這種血性?

很多年里,我父親經(jīng)常說一句話,“你吃飯要認得牛辛苦?!蔽腋赣H感激牛,與加拿大作家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短篇小說《秋》所寫的那位父親對馬的恩情倒是如出一轍:

很久以前,父親的主業(yè)是幫人運煤。還是單身的時候,可能是因為寂寞,有時就會去喝個大醉。二月份晝短夜長,在一家賣私酒的店里,父親喝酒、談天、一醉不醒,全然將屋外的冰雪世界拋諸腦后。直到第二天早晨,身體被酒精抽干,他絕望地走到門口,看到馬和雪橇就在他昨晚走開時的位置,其實它們全然不必留在那里。雪花像精細的粉末,覆蓋雪橇上的煤塊,卻掩不住它們的黑光。這樣的雪不像雨水落下,倒像是憑空出現(xiàn)的露珠,即使是最冷冽之時,它們也來。而那匹馬,則在凌晨的冥暗中站成一個鬼影。在它黑色毛皮的外面,昨天的汗液已經(jīng)結成一層層灰白的冰雪,鼻子下面懸著幾根微小的冰凌。

父親無法相信在如此酷寒之下,這匹沒有拴住的馬,毫無必要等了他一夜。此刻,馬蹄把地上的雪踏得嘎吱作響,結冰的馬具下看得出它肌肉的顫動。那一晚之前,父親從未被世上另一個活物守候過。他把臉埋在馬鬃和白霜中,佇立良久。厚重的黑色馬毛覆蓋住他的臉,頰上凝起冰珠。

與麥克勞德小說中那位父親不同,我父親一直擔驚受怕,過于謹小慎微,年輕時也不曾有過喝酒、大醉的時刻。這是我父親一生無數(shù)遺憾之一,當然,他的不安也可能會因此而少一點。

事實并不完全像我哥哥所認為、我們兄弟所經(jīng)歷的那樣,到了我哥哥中年、我父親晚年,整個徐家寨開始蔓延著一種情緒。我哥哥自己做木工在徐家寨建房,然后去昆明打工不到一年,回來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我離開徐家寨,偶爾回去一次,短暫時還待不上一整天,深夜才抵達,早晨即返回。我哥哥身在其中,能感受到徐家寨這種情緒,卻說不清道不明。我像個局外人,反而更清楚、明白,這種情緒比較復雜,它至少包含著愧疚不安和驚慌失措。

徐家寨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變化呢?

因為許多年過去,這里還是遭遇重大變故了。

從我哥哥去昆明打工那時起,先是年輕人外出,接著是中年人也外出,再后來還有老年人外出。一開始,外出者還回徐家寨過年。久而久之,他們過年也不一定回來了。有人在別處安家,從此不回來了。至今常年居住在徐家寨的,主要是老人和孩子,他們比過去總人口四分之一多、三分之一少。誰能夠離開,誰只好留下,或許都是命中注定。而我們這一代人,僅有我哥哥一家。現(xiàn)在,也只有我哥哥還養(yǎng)著一匹馬。幾乎沒有人家再養(yǎng)貓、狗。最多養(yǎng)幾只雞,用來生蛋,或者宰殺,都是為了吃它們。小動物、大牲口,貓、狗和牛、馬,都近乎絕跡;就連人本身,也寥寥無幾……情況到此程度,徐家寨的固執(zhí)、偏執(zhí)還能一以貫之嗎?

我父親這一代,在世者,他最年長。徐家寨破除對我父親的偏見、成見,原因不在于時間久遠,而在于流落太多。見不到貓眼,聽不到狗叫,孤零零一匹馬。稀稀疏疏二三十人,還好意思因為什么貓、狗、牛,一直取笑我們一家,羞辱我父親嗎?

徐家寨開始懷念過去養(yǎng)過的貓、狗、牛,牽涉我們一家,特別是我父親。他們向我父親打聽那只貓、那條狗葬在哪座山岡,而之所以打聽這個,可能因為那些年,其他貓、其他狗要么被宰殺吃了,要么死后被扔到山溝,只有我父親將貓、狗埋了,但我父親不告訴他們埋在哪里。他們不向我哥哥打聽那頭牛的下落,誰也不知道它附身于一把尺規(guī)被我哥哥從鎮(zhèn)上買回徐家寨。他們開始覺得對不起它們。

其實不必愧疚。

他們確實驅趕、捕殺、偷食過寨里的貓、狗,但我家的貓、狗并沒有落到他們手里。

我家的牛給他們拉過犁鏵,一兩家人曾經(jīng)虧待過它,但這種情況后來被我父親給避免了。

徐家寨的愧疚可能是與生俱來的。它像一種隱疾,藏在身體里,到他們晚年才爆發(fā)出來。我們一家,特別是我父親,對那頭牛的愧疚,就發(fā)作得比較早。這并不意味著,我們一家就有資格指責他們。相反,我理解他們,如果愧疚是病的話,那么,誰不希望無病一身輕呢?

他們甚至覺得對不起我父親。

這更加不必要。

他們借助貓、狗、牛而取笑我們一家,羞辱我父親,這由不得他們。如果身體里藏著疾病,總會間歇性發(fā)作呀。況且,我父親也做不到隨時隨地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徐家寨根本沒有這種人,只要他自己不在乎,受到的傷害就可以忽略不計。

但這種不必要的愧疚,還是讓我信賴徐家寨。這里畢竟從未發(fā)生過暴力流血事件,而這種地方,鎮(zhèn)里并不多見。有人到了晚年,還會覺得自己曾經(jīng)對不起小動物,對不起大牲口,對不起別人。

當然也有必要的愧疚。

這種愧疚還發(fā)生在我父親身上。

一年夏秋之交,地里玉米棒子剛出穗,掛著纓子,猴子就來掰食。往年也被掰食,但這年還是早了些。猴子掰下玉米棒子,撕開玉米殼,見不到一粒飽滿的玉米粒,扔了,接著掰下一個……這塊地里的玉米糟蹋完了,接著糟蹋下一塊地里的玉米。徐家寨人極為憤怒,布下羅網(wǎng)、陷阱,眾人出動,竟然捉來七只猴子,一只老猴子,六只小猴子。猴子被帶回徐家寨公房場院里,它們都哭了。見此情景,軟善者提議釋放所有猴子,它們哭起來太像人了。兇殘者提議打死這些猴子,它們和徐家寨結下了仇恨。作為生產(chǎn)隊長,我父親非常后悔安排捕捉猴子,試圖以殺雞儆猴處置此事。他的想法,真就是宰殺了一只大公雞,猴子見過了雞血,放歸山林后不敢再來糟蹋玉米就行了。然而,徐家寨人吃過雞肉,覺得少吃一次也無所謂,但沒吃過猴子肉,就是想吃一次。況且,一只猴子哪里是一只雞可以比的,肉多,夠吃。于是,一個主意成型了:殺死一只老猴子,釋放六只小猴子。如何殺死這只老猴子?一個辦法想出來了:教會這只老猴子扒臼窩,但扒臼窩方法故意弄錯,讓它一只手、上半身和腦袋都處于臼窩之上,這樣,舂椎忽然砸下去,定能砸死它。這只老猴子的聰明不亞于徐家寨人,而且它也好學,立即就掌握動作要領了。舂椎準確砸中了它的腦袋。我父親看到老猴子腦袋被砸中的瞬間,它恰好在向人們做鬼臉,它一只手在腦袋下面,另一只手忽然抓住臼窩邊沿,但腦袋、上半身還是被舂進臼窩,兩條腿不由得騰空而起,不著邊際地蹬了幾下。這只老猴子慘叫一聲,也只是一聲,沒叫出第二聲。六只小猴子哭得稀里嘩啦,繩索解開之后,它們還想朝臼窩包圍過來,但還是被徐家寨人驅趕著離開了。待這只老猴子死定之后,徐家寨人抬起舂椎,將它從臼窩里弄出來。臼窩里只有少許高粱墊底。徐家寨人還算誠實,為了欺騙這只老猴子,還真在臼窩里放上一層高粱。血液的鮮紅搶占了高粱的淡紅,紅得讓徐家寨人害怕,誰也不敢真吃猴子肉。這只老猴子被埋在一座山岡上。

外界進入徐家寨的路并不多,其中一條橫穿一處山坡。這處山坡坡度在30°至40°之間,中間一條山溝,山溝里雨季會有流水,山溝里長滿蕁麻。這條路上邊下邊疊滿懸崖,懸崖被灌木覆蓋。這里地名叫猴子灣。當初掰玉米棒子被捕獲的七只猴子,就是從猴子灣出去的?,F(xiàn)在,猴子灣這個地名還保留著,猴子卻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

除了愧疚,徐家寨也會憐憫。

一位外出打工者,很多年沒有回來,徐家寨固執(zhí)、偏執(zhí)己見,他流落他鄉(xiāng)了。一年冬天,他忽然回到徐家寨。但回來的不是活生生的他本人,而是一個紅布包,里面裝著嘎吱作響的骨殖(骨灰被焚尸爐煙囪揚到天上去了)。到了這個地步,他當然無法單獨回來,只能由他妻子帶他回來。而過去,總是他單獨回來,妻子不回來,孩子也不回來。這一回,為了顯得不那么孤單,兩個孩子也一起回來了。男孩七歲,女孩四歲。到了徐家寨,由于地勢、坡度的原因,兩個孩子一次又一次摔倒,大男孩會哭,小女孩反而不哭。他父親張羅,他哥哥和他弟弟給他操辦,請來道士先生敲鑼打鼓念經(jīng)跳神超度亡魂,最終,他的骨殖被分攤在一件青布壽衣(他父親的)上,用一副杉木棺材(也是他父親的)收斂,仿佛是空的,抬到一座山岡上安葬。喪事上,徐家寨幫忙的人都用心、賣力??吹絻蓚€孩子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燒紙,火光照亮兄妹倆臟兮兮的臉,能依稀回憶起他的面目來,不少人落淚了。他不是死于事故,而是死于疾病??赡芤驗檫@種死亡還算溫和,而且過于漫長,送回徐家寨又是遵照他的遺囑,這幾天里,他妻子沒有表現(xiàn)出多么悲傷。也有人猜測,他曾經(jīng)掙到不少錢,還置下家產(chǎn),但治病用完了那些錢,他妻子還背負了債務。喪事辦結,他父親拿出他哥哥和他弟弟開列的清單,計算了一下,禮金抵銷開支之后,他妻子彌補兄弟倆七百元,賬就平了。他父親希望他哥哥和他弟弟養(yǎng)育這兩個孩子,而他們兩家也是在外打工,不敢應承下來,他妻子也不同意,帶孩子走了。

在此之前,他三四年沒回來?,F(xiàn)在看來,沒有別的原因,就是生病了。徐家寨以為他忘恩負義,不會再回來。而他究竟忘的什么恩負的什么義,誰也說不上來,仿佛一個人的出生地就該是他的恩典、道義。實際上,他還真做過一件事:他去請求當上村委會主任的小學同學拉通自來水未果,就花三萬多塊錢買來水管和水泥、砂石,讓徐家寨人自己去弄。我哥哥還感嘆,如果徐家寨今天不通自來水的話,喪事上這么多人飲食,趕馬馱水來用真是苦差事啊。就憑這一點,徐家寨人也念他的好。不過也有人抱怨,拉通徐家寨自來水,他怎么不支付工錢呢?他不讓生病消息傳到徐家寨,就連他父親和他哥哥、他弟弟都不告訴,可能還是因為,他不太相信故鄉(xiāng)和親人吧?

他死前不奢求親人去見最后一面,卻交代死后要埋回故鄉(xiāng)。

難道他也有流落之感?

這讓我聯(lián)想到美國作家威廉·福克納長篇小說《我彌留之際》,女主人公艾迪·本德侖苦熬了一生,“活著的理由就是為永久的死亡做好準備”,她丈夫和兒子們承諾在她死后,送她回娘家的墓地安葬。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名為《卡什》諸章中的一章,只有兩句話:“那東西沒有放穩(wěn)。我早就告訴他們了如果他們要平穩(wěn)地搬它運它,他們必須得”。嚴格說來還算不上兩句話,因為第一句話是完整的,而第二句并不完整,“他們必須得”怎么樣,留下太多空白?!澳菛|西”是什么呢?是艾迪·本德侖的遺體,收斂遺體的棺材,還是她這個人,活著的時間和死去的鬼魂?;钊说墓适?,也在講述死人的故事。一定是這樣的。

而他,僅僅是將骨殖送回徐家寨埋掉。

流落的人,就這樣埋在了故鄉(xiāng),他能安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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