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沁飛
(西北大學 歷史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7)
宋真宗在大中祥符元年(1008)至乾興元年(1022)年期間,推行了系列崇道活動。目前國內(nèi)學者主要著眼于探討其崇道推行的系列活動及目的。(1)如汪圣鐸先生深入研究了真宗舉行的天書降神、東封西祀尊五岳、圣祖降臨與尊玉皇、老子,修建玉清昭應宮、建天慶觀、建景靈宮太極觀等各種形式的崇道活動(汪圣鐸:《宋代政教關系研究》,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6-79頁)。也有學者探究了真宗崇道的政治目的。如湯其領認為真宗崇道是為了洗刷澶淵之盟的屈辱(湯其領:《滌恥封禪與北宋道教的興盛》,《河南大學學報》1995年第3期)。何立平認為真宗是用“東封西祀”的“神道設教”方式來重塑政權(quán)和君王權(quán)威,鞏固統(tǒng)治和統(tǒng)一思想(何立平:《宋真宗“東封西祀”略論》,《學術(shù)月刊》2005年第2期)。湯福勤先生對真宗崇道的政治性質(zhì)重新作了定義,認為“真宗的這些舉動,實是解決其自身統(tǒng)治危機的一種手段”(湯福勤:《宋真宗“封禪滌恥”說質(zhì)疑——論真宗朝統(tǒng)治危機與天書降臨、東封西祀之關系》,《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而未以其對道教義理的理解為視角,追索崇道的深層次原因與內(nèi)在邏輯。實際上,真宗對道教理論有著一定理解,企圖借用道家思想傳揚施政主張、教化民眾。因特殊的帝王身份,其在落實道教思想的實踐活動中,體現(xiàn)出道教為政治服務的思想傾向。筆者基于上述觀點撰成拙文,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教。
真宗圍繞道教本體論與道物關系等議題,對核心理論“道”做了闡釋。同時吸納唐玄宗時期已形成的清靜、清凈理念,使之成為治國理政過程中的精神向?qū)?并通過構(gòu)建道、天、神、君、民之間的相關關系,明晰了天界的神仙譜系與民間的統(tǒng)治秩序,進而傳達了“以道化民”的宗教理念。
《道藏》收錄了真宗御制《玉京集》六卷,主要記載真宗答謝或祈求上天、祖宗神佑的詞表。這一具有夸耀性質(zhì)的文獻資料因言辭華美、所言無物,向來不被學界重視。但剖析此類文獻資料,能切實考察真宗對道教本體論的認知與理解。真宗非常信奉道家的“至道”理念,《玉京集》載:“昨以祗謁檜庭,欽崇于至道?!?2)(宋)趙恒:《宋真宗御制玉京集》卷3《星見謝表一道·玉皇》,《道藏》(第5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 年,第805頁。真宗令州府軍監(jiān)等地建天慶觀的詔書亦言:“朕欽崇至道,誕受元符?!?3)(宋)佚名編:《宋大詔令集》卷179《令州府軍監(jiān)關縣無宮觀處建天慶觀詔》,中華書局,1962年,第647頁。關于“至道”的含義,真宗解釋為:“若夫先二儀,生庶物,是謂之至道?!?4)(宋)賈善翔編:《猶龍傳》卷6《御制朝謁太清宮頌并序》,《道藏》(第18冊),第36頁。“至道”為道家的最高理念,“道”為世間萬物之根本,如《玉京集》所言:“伏以造物之源,咸歸于大道?!?5)(宋)趙恒:《宋真宗御制玉京集》卷5《告謝詞六道·玉皇》,第811頁?!暗馈庇盅苌耸篱g萬物,《玉京集》指出:“伏以百神受職,咸聽于上靈;萬匯化成,并資于至道?!?6)(宋)趙恒:《宋真宗御制玉京集》卷5《為蟲螟詞二道·玉皇》,第814頁?!暗馈笔鞘篱g萬物的本原與終極歸屬,同時“道載萬物”,世間萬物的形態(tài)蘊含了“道”內(nèi)在的精神。真宗旨在強調(diào)“道”的根本性與神妙性,進而宣揚“道”極其玄妙、無所不在的精神內(nèi)涵。
唐玄宗將“清靜無為”的道家理念當做治理國家的基本方略,有言:“道性清凈,妙本湛然,故常無為也。萬物恃賴而生成,有感而必應,故無不為也。夫有為者,則有所不為也。故無為者,則無所不為也?!?7)(唐)李隆基:《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經(jīng)疏》卷5,《道藏》(第11冊),第777頁。大中祥符七年(1014),真宗朝謁亳州太清宮,因之提出“以治天下之法簡易清靜無為者,莫善于聃圣之道”(8)(宋)賈善翔編:《猶龍傳》卷6,第36頁。的思想。真宗指出 “清凈”之旨源于自然,有言:“至于希夷之指,清凈之宗,本于自然,臻于至妙。用之為政,政協(xié)于大中。用之治身,身躋于難老。施于天下,天下可以還淳,漸于生民,生民由其介福。所謂萬物之祖,眾教之先?!?9)(宋)賈善翔編:《猶龍傳》卷6《御制朝謁太清宮頌并序》,第37頁。認為將這一思想用于政事、施之于民,國家方能走向富強之路。
從真宗話語中,可觀察到“清靜”與“清凈”二詞交替出現(xiàn)的情況。唐末五代的高道杜光庭有言:“道性無雜,真一寂寥,故清靜也。玄深不測,如彼澄泉,故湛然也。寂然不動,無為也。感而遂通,無不為也。無為者,妙本之體也。無不為者,妙本之用也。體用相資,而萬化生矣?!斣跒槎鵁o為,以制其動,在無為而為,以檢其靜?!?10)(漢)河上公,(唐)杜光庭注:《道德經(jīng)集釋》,中國書店,2015年,第797頁。孫亦平指出,杜光庭是對唐玄宗“道性清靜,妙本湛然,故常無為也”的學說進行了進一步的發(fā)揮。杜光庭將“‘清靜’與‘變動’聯(lián)系起來進行討論,使變動的生命與清靜的道性相聯(lián)而具有了超越的可能性?!薄岸鍍簟瘎t是從凈與染的角度上說的,杜光庭運用它們從不同的側(cè)面來說明‘道性’既是‘清凈的’,又具有‘寂靜’的本性?!睂崉t杜光庭所理解的道性是延續(xù)唐玄宗佛、道兩家思想的做法。(11)孫亦平:《杜光庭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50-251頁。從這個角度來看,真宗承襲了唐玄宗時期業(yè)已形成的清靜、清凈思想,并將之視為治國理政的精神指引。
真宗崇道體現(xiàn)出道、天、神、君主與臣民之間的相互關照與互動關系。真宗在朝謁太清宮的序文中指出:“若夫先二儀,生庶物,是謂之至道。首三神,敷元命,是謂之高天。若乃居道之大,侔天之崇,邊處于范圍,可思而莫可測,功逾于陶冷,可知而莫可言?!?12)(宋)賈善翔編:《猶龍傳》卷6《御制朝謁太清宮頌并序》,第36頁。“三神”即“地祗、天神、山岳也”。(13)(東漢)班固:《漢書》卷57下《司馬相如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2605頁。地祗、天神、山岳之神經(jīng)歷了得道的修煉過程,方成為上天之主,得以傳布天之大命。真宗便在此基礎上,構(gòu)建了“天上高天有大羅”的神仙譜系。(14)(宋)張商英編:《金箓齋三洞贊詠儀》卷下《宋真宗皇帝御制散花詞》,《道藏》(第5冊),第769頁。
從真宗御制《玉京集》可以看出,真宗尊崇的道教神明主要有玉皇、三清、圣祖天尊大帝與天。按尊貴程度排序為天、三清、玉皇、圣祖天尊大帝。真宗極其強調(diào)上天至高無上的地位,如其所說“伏以治國之基,奉天為大?;裰?崇道居先?!?15)(宋)趙恒:《宋真宗御制玉京集》卷5《謝圣祖降臨詞二道·圣祖天尊大帝》,第812頁。真宗崇奉的天,體現(xiàn)的當為儒家思想中倡言的天崇拜。《論語》有言:“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16)(宋)朱熹:《論語集注》卷9《陽貨第十七》,《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01年,第181頁?!睹献印酚涊d:“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17)(宋)朱熹:《孟子集注》卷2《梁惠王章句下》,《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01年,第216頁?!稘h書·董仲舒?zhèn)鳌吩?“天者群物之祖也,故遍覆包函而無所殊,建日月風雨以和之,經(jīng)陰陽寒暑而以成之?!?18)(東漢)班固:《漢書》卷56《董仲舒?zhèn)鳌?第2515頁。真宗傳揚儒家天崇拜與天命觀思想,既體現(xiàn)了國家統(tǒng)治思想以儒家文化為基調(diào)的取向,又借儒家思想宣揚了其繼承皇位的正統(tǒng)性。但真宗絕非僅宣傳了儒家的天命觀,其要旨是將儒道思想內(nèi)核雜糅以宣傳道家思想。如其明言:“豈謂蒼昊儲祥,高真降鑒。爰因獻歲之始,特垂秘箓之文。諭以十世之延長,誨以為治之清靜?!?19)(宋)趙恒:《宋真宗御制玉京集》卷4《謝降天書表·天》,第805頁。說明天傳遞給真宗的治世方略實際體現(xiàn)著道教的精神內(nèi)核。
“三清”原本具有道教天神與天神所居之勝境兩層含義,真宗敬拜的“三清”當為道教的三位至上神,即“元始天尊”“靈寶天尊”“道德天尊”。真宗認為“元始天尊,太上道君,太上老君,三清圣眾”皆處于至高至尊的地位,他們具有最高權(quán)威,既“總?cè)f靈而上列,”又“甄庶物以下臨。”(20)(宋)蔣叔輿:《無上黃箓大齋立成儀》卷11《真宗朝內(nèi)醮青詞》,《道藏》(第9冊),第378頁。玉皇為道教神仙譜系中的至高神,真宗極其推崇玉皇在神仙譜系中的崇高地位。《玉京集》所載真宗向玉皇傳達謝意、祈福的御制詞文便達43篇,可見真宗對玉皇這一神靈的崇奉程度。圣祖是真宗編造的趙氏一族祖先,《玉京集》收錄真宗御制的致謝詞文達25篇,足以說明圣祖在真宗崇奉的神仙體系中占有的分量。道教神明高于俗世眾生,但又會用超自然的力量降臨并關懷世間,體現(xiàn)出道教眾靈既高于世間又與普通民眾息息相關的特性。真宗有言:“竊以臣克紹成基,有慚菲質(zhì),茂膺寶命,薦錫元符。俾四海之咸寧,賴九陽之垂貺。雖巍巍之德祇答無階,而栗栗之心勵精曷舍。”(21)(宋)趙恒:《宋真宗御制玉京集》卷1《謝允上寶號表一道·玉皇》,第799頁。在真宗看來,國家出現(xiàn)的祥和安樂局面,主要是受惠于上天與得道仙人的眷佑,并直言“伏以恭紹帝圖,允膺天佑?!?22)(宋)趙恒:《宋真宗御制玉京集》卷3《謝立仗景色表一道·天》,第803頁。
真宗認為上天及神靈直接統(tǒng)御并度化著民眾,《玉京集》載:“千祇列衛(wèi),普度于人靈。其或育質(zhì)圓方,稟和霄壤,少私寡欲,背偽歸真,端慮以潔齋,洗心而成誦。精專外積,純粹內(nèi)充,可以自晦而明,無幽不燭,類虛室之生白,同溫泉之蕩邪,熙熙而陟春臺,濟濟而登壽域?!?23)(宋)蕭應叟撰:《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jīng)內(nèi)義》卷1《我朝真宗御制序》,《道藏》(第2冊),第336頁。在真宗的思想體系中,神靈度化著生靈,雖眾生百態(tài),但只要民眾少私寡欲,背偽歸真,凈潔身心,誠敬齋戒,便可達到“自晦而明,無幽不燭”的“真我”境界,如此便可締造人人得盡天年的太平盛世。
作為君主的真宗,認為自己充當?shù)氖禽o佐上天統(tǒng)御臣民的角色。透過真宗對上天和上天神靈的謝表,能看出帝王與上天諸神是一種君臣關系。真宗說到:“臣獲膺寶歷,用撫烝民。承眷佑之無疆,勵夤威而有益。由是仰瞻普宙,俯率綿區(qū)?!?24)(宋)趙恒:《宋真宗御制玉京集》卷1《謝降制告論恭上圣號表一道·玉皇》,第798頁。真宗繼承趙宋基業(yè)的職責在于“用撫烝民”,并指出只有盡心統(tǒng)帥萬民,才能答謝上天的眷佑,如其所述:“內(nèi)顧眇沖;誕膺于介祉;永惟勵翼,用答于凝禎?!?25)(宋)趙恒:《宋真宗御制玉京集》卷1《謝祥瑞表三道·三清》,第795頁。并且他也在極力吸收道家深邃思想以教化民眾,有言:“臣纂紹祖宗,撫綏億兆。莫不觀高穹而取法,循先憲而守成,”(26)(宋)蔣叔輿編:《無上黃箓大齋立成儀》卷11《真宗朝內(nèi)醮青詞》,第378頁。以體現(xiàn)上天在統(tǒng)治與護佑世間生靈中扮演的重要角色。
真宗基于以上宗教理念,提出“以道化民”的認識論思想,而實現(xiàn)這一想法的現(xiàn)實途徑為“尚德而教人”。(27)(宋)賈善翔編:《猶龍傳》卷6《御制朝謁太清宮頌并序》,第37頁。真宗指出世間眾人體悟不到“道”這一崇高境界的根源在于“夫靈寶……百姓日用而不知,”(28)(宋)蕭應叟撰:《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jīng)內(nèi)義》卷1《我朝真宗御制序》,第336頁。并認為“靈寶、金丹,同出而異名”,即“道”之義理滲透在百姓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而百姓卻不知曉。故而真宗提倡施以德政,并在百姓日常生活中傳道。真宗處理政務將“深于德教”一以貫之,(29)(宋)趙恒:《宋真宗御制玉京集》卷5《告謝詞六道·圣祖天尊大帝》,第812頁。主張“化民之本,崇道居先。”(30)(宋)趙恒:《宋真宗御制玉京集》卷5《謝圣祖降臨詞二道·圣祖天尊大帝》,第812頁。認為“道”之崇高境界“惟達者能一貫之”,但是普通世人卻“執(zhí)幻迷真,任情逐物,遂使靈源決蕩,妙本支離,不能返老還童,以至衰壞?!?31)(宋)蕭應叟撰:《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jīng)內(nèi)義》卷1《我朝真宗御制序》,第336頁。真宗倡導世間眾人體悟道理,通過“少私寡欲,背偽歸真,端慮以潔齋,洗心而成誦”的方式,達到“濟濟而躋壽域”的目的。(32)(宋)蕭應叟撰:《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jīng)內(nèi)義》卷1《我朝真宗御制序》,第336頁。
真宗推行的崇道理念將儒家思想作為理論根基,指出釋、道兩大宗教在解決精神終極超越問題的義理層面是體一用殊的,雖然三教義理有異,但三者的精神內(nèi)核終歸于“道”,其為三教融合做出了重要貢獻。
真宗的宗教信仰雖以推崇道教為重點,但其在理論方面亦對釋、道之間的關系做了探討?!段页孀谟菩颉吩?“太上啟接引之方而詔人曰:‘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微?!屖弦嘣?‘人被物轉(zhuǎn),若能轉(zhuǎn)物,即同如來?!实?、釋二教,各有超越死生之理。釋氏以性為宗,故修禪定;道家以神為主,故煉金丹。禪定之極,寂乎陰;金丹之極,歸乎陽。此兩者同出而異用,皆由所生之本而成正真,非假外物而造作者也?!?33)(宋)蕭應叟撰:《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jīng)內(nèi)義》卷1《我朝真宗御制序》,第336頁。真宗強調(diào)釋、道兩大宗教皆在追求超越生死的極高境界,只不過兩者“同出而異用”,即體一用殊。真宗亦言:“若夫遠取諸物,近取諸身,則大而為天地,微不離肖翹。明則為日月,隱則為陰陽;在儒為仁義,在釋為知慧,在人為神炁,在丹為汞鉛。寓萬物為性情,統(tǒng)元炁為造化,其實皆道也。”(34)(宋)蕭應叟撰:《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jīng)內(nèi)義》卷1《我朝真宗御制序》,第336頁。在真宗看來,世間萬物存在的根本,在儒家思想中體現(xiàn)的是仁義,在釋家體現(xiàn)的是智慧,實則皆歸之于“道”。
關于釋、道兩大宗教之間的關系,真宗明確指出:“神之與性,可以意會,不可以理析。析之則紛擾是非,有物我之殊;會之則契合異同,無彼此之別。此乃無上正真之妙道,故萬法千門,無非靈寶。”(35)(宋)蕭應叟撰:《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jīng)內(nèi)義》卷1《我朝真宗御制序》,第336頁。佛家的修煉門徑是坐禪頓悟佛理。真宗朝參悟道教義理即體現(xiàn)為以內(nèi)丹修煉為主,內(nèi)丹修煉的途徑為性命雙修,性就是指禪定修煉出自我,是對世界本質(zhì)認識的情況,命是指氣功,即通過修煉氣功把身上的精氣神“三寶”練成金丹,以求“真我”元神變成純陽狀態(tài)達到飛升成仙的終極目標。說明釋、道之理可意會,不可言明,析離則有物我之對立,合之則同,二者間本無分別。在真宗看來,釋、道兩大宗教解決的精神終極超越問題實際是一致的,二者并無本質(zhì)性區(qū)別。
真宗對道、釋兩家思想采取兼而納之的態(tài)度,同時非常重視對儒家思想的吸納與利用?!爸摇薄靶ⅰ笔侨寮宜枷胫蟹浅V匾膫惱淼赖乱?guī)范,《論語》有言:“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36)(宋)朱熹:《論語集注》卷3《八佾第三》,第66頁??鬃佑终f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37)(宋)朱熹:《論語集注》卷1《學而第一》,第49頁。真宗重視宣揚忠孝行為以美化自己嗣守基業(yè)的仁厚形象。其曾云:“既欽承于丕佑,彌勵翼于精忠。”(38)(宋)趙恒:《宋真宗御制玉京集》卷1《謝忠武軍大麥表一道·玉皇》,第797頁。真宗借助儒家思想的忠誠理念,表達了其對國家與上天神明的忠誠。
較之忠誠,真宗在宣揚以孝道治世的理念中花費的心思更多。其為太宗所寫謝詞明確表達到“禎祥紛委,永荷于垂恩;宗佑欽承,益隆于追孝?!?39)(宋)趙恒:《宋真宗御制玉京集》卷2《真游殿祥瑞表·太宗皇帝》,第800頁。并強調(diào)“竊念臣顧慚涼德,嗣守成基,俯慶隆平,仰懷錫羨。是以勉從輿議,虔舉上儀。陳禋祀于喬峰,聿祟大報;益徽名于清廟,用展孝思。”(40)(宋)趙恒:《宋真宗御制玉京集》卷4《謝上二圣謚號表一道·天》,第810頁。由此觀之,真宗推行的崇道理念直接將儒家思想作為了理論根基。
真宗處理儒、釋、道三教關系的導向,在王欽若奉旨撰寫的《翊圣保德真君傳》體現(xiàn)的尤為顯著。該文主要記載了道士張守真與道教真君關于儒、釋、道三教關系的討論。道教真君有言:
太上《道德經(jīng)》,大無不包,小無不納,修身煉行,治家治國,世人若悟其旨歸,達其妙用,造次于是,信奉而行,豈惟增福,諒無所不至矣。釋氏之《四十二章經(jīng)》,制心治性,去貪遠禍,垂慈訓戒,證以善惡,亦一貫于道矣!奉之求福,固亦無涯。至于周公孔子,皆列仙品,而五經(jīng)六籍,治世之法,治民之術(shù),盡在此矣。世雖諷讀,多不依從,若口誦而心隨,心隨而事應,仁義信行禮智之道,常存于懷,豈惟正其人事,長生久視之道,亦何遠矣。”(41)(宋)李攸:《宋朝事實》卷9《道釋》,中華書局,1985年,第118-119頁。
依翊圣保德真君所說,《道德經(jīng)》蘊含的理論博大精深。佛家經(jīng)典雖講求“制心治性”之法,但其義理終究“一貫于道”。周公、老子雖提倡“五經(jīng)六籍”,講求治世之法,但皆已位列仙籍。并直言士人如能依從其理,口誦心隨,加之仁義義理的約束,便可達到長生久視的精神超越。此文由王欽若奉真宗之命撰寫,間接傳達了真宗的三教思想。對于真宗來說,三教義理雖異,但三者的精神內(nèi)核終歸于“道”。實則道家思想統(tǒng)括了儒家與佛家的思想,其要旨仍在突出道教的崇高地位。
真宗對道家思想有著一定的見解,但此類理論多是繼承前朝而來,本人并無過多創(chuàng)見。其崇道更重要的作用是為政治統(tǒng)治服務。真宗通過宣揚道教理念而達到的政治目標主要體現(xiàn)在維系皇權(quán)統(tǒng)治、彰顯大宋盛世風貌、宣揚邊防策略與張揚施政方略等幾個方面。
《聞見錄》記載了高道陳摶參與太宗冊立真宗為太子的政治事件。太宗因陳摶“善相人也,遣詣南衙見真宗。及門亟還,問其故,曰:‘王門廝役皆將相也,何必見王?’建儲之議遂定?!?42)(宋)邵伯溫:《聞見錄》卷7,《全宋筆記》第2編第7冊,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151頁。同一事件,《東軒筆錄》載為太宗命“陳摶歷抵王宮,以相諸王?!标悡换胤A的結(jié)果是:“壽王真他日天下主也?!?43)(宋)魏泰:《東軒筆錄》卷1,《全宋筆記》第2編第8冊,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8頁?!稏|軒筆錄》較之《聞見錄》成書更早,(44)《東軒筆錄》成書于元祐年間,《邵氏聞見錄》完成于紹興二年(1132)。參見:《東軒筆錄》點校說明,《全宋筆記》第2編第8冊,第3頁;《聞見錄》點校說明,《全宋筆記》第2編第7冊,第99頁;《邵氏聞見錄》當以《東軒筆錄》文本為史源。實際上,淳化五年(994),太宗方與參知政事寇準就冊立皇儲事展開商討,最終立元侃為開封尹、改稱壽王。(45)(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38,至道元年八月壬辰,中華書局,2004年,第818頁。且《宋史·陳摶傳》明確指出,陳摶逝世于端拱二年(989)。(46)(元)脫脫等:《宋史》卷457《陳摶傳》,中華書局,1977年,第13421頁。由此便知,《東軒筆錄》與《邵氏聞見錄》關于高道陳摶謀立真宗的史事當為虛構(gòu)之事。這一軼事的流傳直接證實了真宗借助道教先驗思想為其皇位正統(tǒng)提供合理性說辭。
真宗簽訂澶淵之盟之后,為穩(wěn)定社稷、安穩(wěn)民心,同時也為“解決其自身統(tǒng)治危機,”(47)湯福勤:《宋真宗“封禪滌恥”說質(zhì)疑———論真宗朝統(tǒng)治危機與天書降臨、東封西祀之關系》,《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3期。開始了天書降神、封禪泰山、天降祥瑞等系列崇道禮儀活動。為配合上述系列崇道活動,真宗首先展開的是“以‘東封泰山’、‘西祀汾陰’和‘朝謁老子’為主要標志的大規(guī)模全國性‘巡游表演’,以及朝野上下經(jīng)久不息的朝奉祭祀的‘廣場表演’。此外的典禮儀制諸如上尊號,修儀注,建宮觀,祀岳瀆,也都不惜花費,務求崇大?!?48)胡小偉:《“天書降神”新議——北宋與契丹的文化競爭》,《西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5期。真宗崇道的理路,從孫奭奏疏中便能找到答案。大中祥符四年(1011),當真宗東封泰山,又欲至汾陰奉祀后土,孫奭有言:
陛下必欲為此者,不過效漢武帝、唐明皇,巡幸所至,刻石頌功,以崇虛名,夸示后世爾。陛下天資圣明,當慕二帝、三王,何為下襲漢、唐之虛名。(49)(元)脫脫等:《宋史》卷431《孫奭傳》,第12803頁。
大中祥符六年(1013),真宗拜謁亳州太清宮,孫奭又上言:“陛下封泰山,祀汾陰,躬謁陵寢,今又將祠于太清宮,外議籍籍,以謂陛下事事慕效唐明皇,豈以明皇為令德之主耶?甚不然也?!?50)(元)脫脫等:《宋史》卷431《孫奭傳》,第12804頁。鄧小南先生認為:“漢唐盛世,是時人心目中輝煌的時代,在北宋境域、國勢難與‘比隆’的情況下,追慕漢唐更凝之為一種揮之不去的情結(jié)?!?51)鄧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 年,第405 頁。顯然,真宗追崇道教確實有效仿漢唐的意味,即通過“神道設教”的活動來宣揚大宋盛世風貌。
真宗推行的系列崇道活動,多沿襲自唐朝的做法。如通過修建大量宮觀群的方式宣揚帝國盛世的風貌與胸懷。在真宗看來,宮觀為“集真”之所,如其所說:“肇建集真之宇,用昭長發(fā)之符。爰揆日以聚工,遽延祥而介祉。”(52)(宋)趙恒:《宋真宗御制玉京集》卷5《會靈觀興工詞一道》,第813頁。又言:“太清官者,介譙都之列壤。濱渦水之鴻淵,因降圣之名區(qū),成集真之靜館?!?53)(宋)賈善翔編:《猶龍傳》卷6《御制朝謁太清宮頌并序》,第37頁。道觀為“登真”的重要場所,如真宗特意為高道趙抱“建真寂觀,以為登真之所?!?54)(宋)陳葆光:《三洞群仙錄》卷2《抱一龍杖清虛虵鞭》,《道藏》(第32冊),第249頁。宮觀是神明靈感通微的場所,是普通民眾恭謹奉守神明與通達天人的重要場地,又是普通民眾溝通天神與天神施惠于民眾的重要媒介,真宗為推行道家精粹的思想,遂在全國修建宮觀。真宗期望通過此種方式“期肸蠁以下垂,庶靖恭而上達?!?55)(宋)趙恒:《宋真宗御制玉京集》卷5《會靈觀興工詞一道》,第813頁。
宋真宗修建的宮觀“在京有玉清昭應宮、景靈宮、會靈觀、祥源觀等,”(56)(清)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卷25《宋祠祿之制》,中華書局,2016年,第560頁。真宗仿效唐朝,修建了以皇城為中心的道教宮觀群,并且確立了以開封為中心的道教圣地。真宗在位期間修建的宮觀,尚有景靈宮(山東曲阜市東北,相傳黃帝生于壽丘)、太極觀(山東曲阜市東北,相傳黃帝生于壽丘)等??傮w來說,真宗開展的系列崇道活動,基本依循了唐玄宗的基調(diào),旨在通過道教官方化的方式彰顯大宋的盛世風貌。
“澶淵之盟”簽訂之后,真宗便采信道家崇尚和平、反對戰(zhàn)爭的思想實行偃兵政策,大肆散播國家邊疆和平安定的言論。大中祥符三年(1010),真宗與宰相王旦言說到:“方今四海無虞,而言事者謂和戎之利,不若克定之武也。”王旦回復:“止戈為武。佳兵者,不祥之器。祖宗平一宇內(nèi),每謂興師動眾,皆非獲已。先帝時,頗已厭兵。今柔服異域,守在四夷,帝王之盛德也。且武夫悍卒,小有成功,過求爵賞,威望既盛,即須姑息,往往不能自保,兇于國而害于家,此不可不察也?!?57)(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73,大中祥符三年五月癸卯,第1672頁。真宗深以為然。王旦指出,真宗以懷柔的方式解決邊疆危機是仁德政治的體現(xiàn),這一言論雖有夸耀的成分,但揭露了二人皆提倡息戰(zhàn)的邊防策略。
真宗指明為政期間的軍事策略為“自纘丕圖,常虞黷武。非因式遏于寇亂,未嘗輕舉于甲兵。載念先后開基,中區(qū)未靖,每興薄伐,止為吊民。”(58)(宋)趙恒:《宋真宗御制玉京集》卷4《謝偃兵表二道·玉皇》,第807頁。真宗還指出:“常戒佳兵,茍當疆場之無虞,未嘗戈甲而先舉。載念兩朝創(chuàng)統(tǒng),諸夏未康。每興薄伐之師,蓋徇徯來之志。今則慶靈所佑,區(qū)宇大同。”(59)(宋)趙恒:《宋真宗御制玉京集》卷4《謝偃兵表二道·圣祖天尊大帝》,第807頁。真宗認為,在上天神明的眷佑下,宋廷邊境的戰(zhàn)火方才熄滅,減免了邊界戰(zhàn)場殘酷的廝殺造成的人員傷亡,其以道家思想為出發(fā)點,為偃兵思想的推行找到了合理依據(jù)。
真宗甚至指出:“好生之德,常稟于高穹;黷武之譏,敢忘于古訓。蓋每因于御敵,乃暫動于興師。載念二后,御圖四方。未一蒸黎,無告即用,軫憂戰(zhàn)伐,伸威止期,平亂實靡。佳兵之志,本懷濟物之心。今則萬域攸同,三神所佑。追念干戈之未戢,諒惟寤寐以責躬?!?60)(宋)趙恒:《宋真宗御制玉京集》卷4《為二圣祈謝表二道·玉皇》,第808頁。真宗通過凸顯“貴生”思想為其未能征略邊疆找尋到了合適的開脫理由。真宗又言:“載念祖宗創(chuàng)業(yè),書軌未同。俯徇徯來,雖伸于薄伐;暨當克勝,即用于懷柔。志本異于佳兵,心但期于拯溺?!?61)(宋)趙恒:《宋真宗御制玉京集》卷4《為二圣祈謝表二道·圣祖天尊大帝》,第808頁??梢岳斫鉃?趙宋先祖以戰(zhàn)爭的形式掃除割據(jù)勢力是正當?shù)能娛滦袆?在國家統(tǒng)一的前提下,采用懷柔的方式拯救百姓于兵戈相接的戰(zhàn)爭中當是上策??梢哉f道家貴和、貴生思想為真宗軍事策略的制定提供了重要理論支撐。
事實上,真宗舉行崇道活動投射了國家企盼和平安定的政治信號。如其所說: “臣祇守成基,顧慚涼德。膺上穹之錫佑,致率土之洽平。今以冬律戒期,天正協(xié)節(jié)。九圍底定,咸被于福禧。”(62)(宋)趙恒:《宋真宗御制玉京集》卷3《冬至謝表·玉皇》,第804頁。真宗希冀將宋廷境域協(xié)和安定、天下太平的時局傳達于世人。當然,他也會祈求上天繼續(xù)垂佑,保佑邊疆永無戰(zhàn)事,有言:“伏冀錫慶邦家,垂休動植,二氣罔生于疵癘,八弦永息于干戈?!?63)(宋)蔣叔輿:《無上黃箓大齋立成儀》卷11《真宗朝內(nèi)醮青詞》,第378頁。這也反襯出真宗對遼朝軍事威脅的深切擔憂。
在道教文書中傳達其施政主張是真宗慣用的手段。如對眾多神靈的謝表中提及其嗣守祖宗基業(yè)的施政方向,曾言:“竊念臣誕膺景貺,嗣守成基。賴穹昊之眷懷,奉祖宗之謀訓?!?64)(宋)趙恒:《宋真宗御制玉京集》卷4《謝上尊號表二道·玉皇》,第807頁。又說到:“伏念臣嗣守成基,撫臨寓縣,內(nèi)循寡薄,莫庇蒸黎。”(65)(宋)趙恒:《宋真宗御制玉京集》卷4《謝東封禮畢表一道·天》,第810頁。真宗在即位制書中說到:“先朝庶政,盡有成規(guī),務在遵行,不敢失墜?!?66)(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41,至道三年四月乙未,第863頁。其遺詔有云:“朕嗣守丕基,君臨萬寓,懼德弗類,側(cè)身靡寧,業(yè)業(yè)兢兢,倏逾二紀。幸賴天地之佑,祖宗之靈,符瑞薦臻,邊鄙不聳,臻乎至治,無讓古先。”(67)(宋)佚名編:《宋大詔令集》卷7《乾興遺詔》,第29頁。真宗自始至終皆在強調(diào)他嗣守祖宗基業(yè)的統(tǒng)治方略,并坦言最終帶領國家走向了“治至”的繁盛局面。
同時,真宗也在極力宣揚勵精圖治的勤勉形象。他常于御制文書中顯示自己勤于政務。有言“天祺紛委,允彰眷佑之懷;夕惕無忘,益勵夤威之志。”(68)(宋)趙恒:《宋真宗御制玉京集》卷1《謝祥瑞表三道》,第796頁。又直言:“益誓精勤,少酬覆露?!?69)(宋)趙恒:《宋真宗御制玉京集》卷4《謝降天書表一道·天》,第809頁。并在史書留下“閱天下封奏,多至中夜”的形象。(70)(元)脫脫等:《宋史》卷242《后妃上·章獻明肅劉皇后》,第8613頁?!墩孀诨实鄢]》文載:“真宗皇帝承太祖、大宗應天順人,開拓烈業(yè)之跡,天下晏然,以捂紳之士為股肱,而偃武修文,安民富國,興禮樂,舉賢良,故成康、文景之世未足多也?!?71)(宋)賈善翔編:《猶龍傳》卷6《真宗皇帝朝謁》,第36頁。朝謁文明確指出,“(真宗)為太平清靜之真主也。天下財豐物阜,安居樂俗,九譯有梯航之貢,四封無金革之擾,乃合大易之泰,上下交而其志同也?!?72)(宋)賈善翔編:《猶龍傳》卷6《真宗皇帝朝謁》,第36頁。說明真宗勤勉治國,意欲建設的是邊境安和、財庫豐裕、百姓和樂和萬國來貢的榮耀大國。
宋真宗構(gòu)建了一套系統(tǒng)的道教理論框架,認為萬物的根本來源于“道”,“道”又衍生了世間萬物,“清靜”之旨源于自然,將“清靜”思想運用于政事,國家便能還原到原始的純樸狀態(tài),人人可達天年。真宗對萬物的統(tǒng)屬關系做了闡釋,不僅構(gòu)建了神仙譜系,同時明確了現(xiàn)實世界的統(tǒng)治秩序。但真宗的道教理論多是繼承前朝而來,本人并無過多創(chuàng)見,故很難說他是造詣精深的道教信仰者。
真宗順應三教合流的趨勢,對儒、釋、道之間的關系從理論上作了解釋。認為釋、道兩者的關系體一用殊,但是道教思想精神統(tǒng)含儒、釋兩家,其用意旨在突出道教的崇高地位。真宗崇道的主要目是為政治主張尋找理論依據(jù),宣揚自己的施政主張,也在凸顯自己身為帝王所成就的巨大功業(yè)。可以看出真宗借助道教思想,旨在宣揚其建設的和平、富足、榮耀的大宋帝國的偉大功業(yè)。真宗崇道既是一場推之于民的精神信仰運動,也是出于其作為帝王的身份、責任、尊嚴與榮光,這一宗教活動也成為了一場凸顯自身功績與宣揚施政主張的的政治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