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欣欣
話劇《日出》是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以下簡稱“北京人藝”)首任院長曹禺的代表作,1956年在北京人藝首度上演,并在日后的近70年里,反復(fù)排演,是北京人藝的保留劇目之一,作為曹禺先生早年創(chuàng)作的三部曲中的第二部,與另兩部巨作《雷雨》《原野》遙相輝映。這部由馮遠征導(dǎo)演的新版《日出》作為北京人藝國際戲劇中心落成之時的開門力作,精美的舞臺呈現(xiàn),青春的演出陣容,精彩的演員表演,讓觀眾感受經(jīng)典與創(chuàng)新的同頻共振。一部誕生于80多年前的戲劇,一群鮮活個性的舞臺人物,彰顯了這部作品歷久彌新的藝術(shù)魅力。
《日出》是曹禺先生的四大代表作之一,作品展現(xiàn)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曹禺先生曾說,無數(shù)的沙礫積成一座山丘,每粒沙都有同等造山的功績。在《日出》里,每個角色都應(yīng)占有相等的輕重,而陳白露則是這部作品最主要的人物。觀眾在舞臺上看到,熟悉的“交際花”陳白露在青年演員的塑造下,復(fù)雜又單純,華麗又質(zhì)樸,她的毀滅更具悲劇性。
作品的主人公陳白露,在初登場的時候是不光彩的,是墮落的,但我們可以感受到陳白露沒有心甘情愿地墮落下去,面對自己的處境,她盡己所能地忍受著、煎熬著、掙扎著……在她心中,始終有著對光明和自由的追求。在通往光明自由之路上,陳白露有過許多嘗試,可她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的處境無法扭轉(zhuǎn),她無路可走,只剩一條死亡之路。
曹禺先生曾于1934 年到過紙醉金迷的上海,十里洋場、金錢世界中,充斥著人們彼此間的爾虞我詐……在曹禺先生眼中,那是個極端不合理的世界,他滿是憤懣與郁悶的情緒,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于是“寫出了這部他所有劇作中最具社會批判意識的作品”。在這部最具社會批判意識的作品中,主人公陳白露曾經(jīng)有一個不錯的出身,她受過良好的教育,那時的她,是幸福的、陽光的、自由的,她聰慧而美麗,富有個性與才華。家道中落使陳白露的命運出現(xiàn)了轉(zhuǎn)折,那時的她完成了一個“壯舉”,她走出家門,闖入社會,她不投靠任何親朋,要靠著自己的努力,奔出一條活路,那時她是樂觀的,正如她自己說的“走了就走,走不了就死”……現(xiàn)實很快教育了陳白露,在她所處的環(huán)境里,一個女性想要單槍匹馬闖社會,存在太多難以預(yù)料的困難。陳白露一定經(jīng)歷了太多不如意,漸漸地變成了我們在大幕拉開后看到的那副樣子,也是方達生看到的那副樣子。
方達生不遠千里跑來尋找陳白露,是聽到了陳白露墮落的消息,他希望解救陳白露。當(dāng)見到陳白露后,方達生立即發(fā)現(xiàn),陳白露變了,陳白露再也不是當(dāng)初那個與方達生有著美好情誼的天真少女了。陳白露已經(jīng)成為一個高級交際花,她住在豪華的旅館中,陪著一群有錢人玩,過著看起來光鮮而高貴的生活。當(dāng)方達生要帶陳白露離開時,陳白露對方達生說,她愛玩,她要花錢,她要花很多很多錢,干脆地回絕了方達生。陳白露拒絕方達生,在我們看來,是有多層次原因的。首先,陳白露說的未必是假話,她在這樣一個物欲橫流的環(huán)境中生活得習(xí)慣了,她寧愿繼續(xù)出賣自己,也不愿跟隨方達生去過清貧的生活。其次,陳白露認為方達生是幼稚的,有著很多天真的想法,盡管過去的陳白露與方達生志同道合,充滿了理想,但這一刻的陳白露早已被生活磨掉了棱角,墮落了。而陳白露拒絕方達生最重要的原因,是源自她的痛苦。此刻的陳白露,看起來再光鮮,有再多美好的追求,也終究是一個交際花,她與翠喜之類的下等妓女在本質(zhì)上沒有區(qū)別,不同處只是出賣肉體時價格的貴賤。陳白露出身越好、自尊心越強,她就痛苦更甚,痛苦深深地扎進她的內(nèi)心深處,她的處境就是毫無尊嚴與地位,她已經(jīng)屈從現(xiàn)實,成了一個靠出賣肉體為生的妓女。這就是陳白露的悲劇,她會反向思考,方達生接受不了現(xiàn)在的她,接受不了她不光彩的過去,畢竟,她曾因為這個原因受到過傷害。
陳白露走出家門后,做過社交明星,做過紅舞女,她也與一個詩人有過婚姻,過了一段快樂的日子??上?,陳白露婚后的甜蜜生活,終不長久,浪漫過了,新鮮沒了,她和詩人仿佛“捆到一起扔到水里”,詩人最終選擇離開陳白露,既是感情消磨光了,又繞不開陳白露那一段不光彩的過去。與詩人的這段婚姻,是不幸的,在陳白露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也許她本以為那就是自己闖蕩生活的終點,沒想到一切只是中途的一個??空?,她下不了車,還要繼續(xù)闖蕩下去。陳白露不敢輕易相信,方達生會是她的終點。交際花陳白露一路走來,與許多男人有過糾葛,但她認定不了哪里是她的終點。向陳白露求婚的張喬治顯然不是陳白露的終點,這個滿身洋奴范兒、對太太始亂終棄的男人,陳白露由衷地厭煩。陳白露見過當(dāng)時社會上形形色色的“張喬治”,這些男人虛偽、愛炫耀,憑借口袋里的錢和社會上的地位,為所欲為。陳白露只是忍耐著惡心,按照交際花的潛規(guī)則去交往,與這些男人虛與委蛇。“金主”潘月亭更不是,陳白露很清楚自己與潘月亭之間真正的關(guān)系,他們之間沒有感情可言,她出賣色相依附潘月亭只是為了求得生存。在與潘月亭的交往中,陳白露始終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她很有掌控這個有錢老男人的風(fēng)月手段,她不去刻意討好,她甚至能帶些戲謔地利用好潘月亭的財與勢,她知道以自己的年輕貌美為資本,沒了潘月亭,她還能拴得住其他“金主”。但這些習(xí)慣于財色交易的男人,都不是陳白露想要的終點,這些男人也不會主動成為陳白露的終點。陳白露知道自己終有一天年老色衰,會淪落為像翠喜一樣的下等妓女。每每想到這些,陳白露就害怕極了,她生活得痛苦異常,只希望能快速得到一筆財富,好讓她獨立生活,重獲新生。
陳白露是高傲的,她很有自尊,她踏上社會所做的一切,都是想憑自身的力量,為自己奔一條出路。在陳白露謀求生存的過程中,她早對遇到的人和事滿懷厭倦與蔑視。紙醉金迷的環(huán)境,改變了陳白露的生活習(xí)性,卻沒有侵蝕陳白露的本性,她極力救助少女小東西,說明她還沒有變成自己厭煩的那類人。生活是有起起伏伏,可陳白露的內(nèi)心世界還如當(dāng)初那個走出書香門第的少女一樣,她依然在努力地追求著人格的獨立與生活的自由??上В惏茁蹲罱K沒能成功,走向的是死亡。陳白露離開這個世界時很不甘心,她那么年輕,又那么美麗,但她能找到的出路,只剩死亡一條。陳白露選擇離開這個世界,她清醒地認識到,靠自己奔出一條路的想法十分幼稚,她所有的努力,在她所處的環(huán)境內(nèi)都是無用功。在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不是沒有路,但走在條條大路上的,都是陳白露厭惡的那些人。陳白露還在追求自由的生活與獨立的人格,沒有一條路可以承載她的追求,她走向死亡是必然的。曹禺先生“統(tǒng)籌全劇,從不同方面進行了設(shè)計和安排,令人信服地完成了陳白露從生的追求到死的選擇的必然性”,陳白露就是那個“夢醒了卻找不到出路的人”。陳白露是“想有所反抗”而沒有真正地反抗,這就導(dǎo)致了這個人物在舞臺上缺乏動機、動力和具體的動作,人物塑造帶來不小的困擾。要塑造好陳白露的人物形象,必須吃透這個人物。所謂“吃透”,讀幾遍劇本硬山隔嶺地說一句“我了解這個人物了”是遠遠不夠的,不花費一定的時間對劇作進行充分的研究與分析,不在生活中有長期的觀察和體驗,作品中的人物是不可能向創(chuàng)作者展示他們獨特的性格,更不會向創(chuàng)作者打開他們的心靈之窗。
要在舞臺上塑造好曹禺先生筆下這樣一個典型人物,我們表演工作者要做到迎難而上、突破難關(guān),使“體驗”與“表現(xiàn)”互為表里,將藝術(shù)與技術(shù)結(jié)合,才可以使這個人物真正鮮活生動地呈現(xiàn)在舞臺上,從而也能帶給觀眾真正的舞臺藝術(shù)享受。當(dāng)主人公落幕前飽含深情地念完“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后邊,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這句臺詞時,是她在與自己的生命的對話,完成了整個藝術(shù)形象的升華,進而讓這部經(jīng)典作品蘊含著的深刻的批判精神直抵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