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浩,陽之泓
《答謝中書書》《記承天寺夜游》組合成“短文兩篇”,除去兩文作者相似的沉醉山水之情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相似點,即雖身處不同朝代,身處不同境遇,卻都在各自嘗試尋找著突圍之法,構(gòu)建著真實自我,在困頓的繭房中窺見天光而寫下?lián)茉埔娙罩Z。
每個獨(dú)立的個體游走于天地之間都有兩個自體,即真實的自體和虛假的自體。 對此武志紅在《和另一個自己談?wù)勑摹分性敿?xì)地進(jìn)行了闡述:“自體即self,而自我即ego。前者是一種完整意義上的‘我’,后者是頭腦自我。 活在頭腦中時,自體就是虛假自體;活在感受和關(guān)系中時,自體就是真實自體。 ”[1]
作為社會的生物,我們時刻生活在人際與交流中,社會的教化訓(xùn)練了我們發(fā)達(dá)而敏感的大腦,然而正是這樣的發(fā)展,在不知不覺中扼殺了真正的自我,那個從根本感受出發(fā),反饋身體本源信息的自我,26 歲的陶弘景如是,44 歲的蘇軾亦如是。
陶弘景自幼就對政治局面格外敏感,《華陽隱居先生本起錄》記載了陶弘景九歲研讀《尚書》《周易》《春秋》《論語》等儒家經(jīng)典,培養(yǎng)了完整的儒士品格,立志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其五言詩《胡笳曲》說“自戾飛天歷,與奪徒紛紜。 百年三五代,終是甲辰君”[2],對戰(zhàn)事諷刺的背后,是一個儒士悲天憫人的情懷。 然而,兵亂不止、更替不斷的南朝給不了一個儒士施展的平臺。年少志高的陶弘景在南朝為官,半生往返于閑職之間,更迭的王朝,割據(jù)的士族,接連不斷的戰(zhàn)火和無力控制的君王, 一切的一切都在消磨著陶弘景的少年稚氣與報國之心,他在《與從兄書》中明確表達(dá)了對朝堂的厭倦與出世隱居之心:“今三十六矣,方除奉朝請,此頭顱可知矣。不如早去,無自勞辱。 ”[3]迫于壓力,陶弘景進(jìn)入佛道雙修的信仰模式,向權(quán)勢低頭。 除了佛道雙修的妥協(xié),梁武帝的強(qiáng)權(quán)還在陶弘景的書法信仰上施以重壓。 陶弘景書法師從王羲之一脈, 可蕭衍卻對鐘繇的書法情有獨(dú)鐘,迫于皇權(quán),陶弘景再一次背叛信仰,違心地尊鐘貶王,由此可見陶弘景光鮮亮麗的人生飽含著多少痛苦和悲哀。
蘇軾的一生是悲劇的,命運(yùn)好像玩弄木偶一般玩弄蘇軾的人生,三次大起大落一次次將蘇軾置于高速墜落的折磨,也正是蘇軾人生最大的困局。名震京都的少年蘇軾的一腔熱血正好撞入了變革與守舊兩相撕裂的分裂政局。 立場的中立帶來了無盡的災(zāi)禍,執(zhí)政者的糾結(jié)和王朝的分裂侵蝕著蘇軾的人生,拔擢貶謫只在一念之間,陰晴不定的圣旨折磨著蘇軾的為政生涯。神宗在位,一場烏臺詩案將蘇軾的人生狠狠摔下,太后輔政時期蘇軾17 個月連升12級官階,接著又因得罪守舊黨和哲宗被一貶再貶。因此,極度不安定的生活和充斥失重感的政途是蘇軾急需解決和面對的困局。
無論是陶弘景深陷亂局無可奈何的糾結(jié),還是黃州蘇軾突遭橫禍一落千丈的迷茫,兩位作者在“短文二篇”中都表現(xiàn)出對突圍之力積極的探尋和對自我“主體感”的重拾。
1.汲取自然之力量:“實是欲界之仙都”
《答謝中書書》開篇便直言“山川之美,古來共談”。坦言自己接著要描寫的是山川迷人的風(fēng)光。而其文也確如其言,所寫之景豐富充盈,宏觀微觀具備,不同感官皆具,甚至沖破桎梏,跨越時空,寫得豐富而生動,逍遙自在。 陶弘景作為出世入世邊界之人,對自我的關(guān)注本身較高,注重清靜無為,逍遙自在,因此他的寫景是主動奔赴自然的結(jié)果,文中美景篇幅較大且純粹殷實,都是由作者單向發(fā)出的對山川美景的探尋和贊美,是陶弘景主動投入自然的懷抱,從自然中又獲取了自由逍遙的自我塑造。
2.汲取康樂之力量:“自康樂以來未復(fù)有能與其奇者”
康樂,即康樂公謝靈運(yùn),作為第一位全力創(chuàng)作山水詩的詩人,康樂公以山水為素練,描摹種種意欲,以山水為摯友,傾訴款款深情。 而這,也正是在政治困局中無可傾訴又無力改變的陶弘景所渴望的,因此,陶弘景毅然決定緊隨其后,從康樂公的人生哲思中找尋破局之法門,《答謝中書書》全篇極言山水之美,而在文篇最末悠然提及“康樂”,也印證了陶弘景主動追隨康樂公,接受其思想洗禮,最后得到精神力量,突破南朝亂世之繭房,撥云見日,找回自我。
1.尋求友人的力量:“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 ”
黃州初期,蘇軾之詩也多以“幽人”自比,而《記承天寺夜游》開篇“念無與為樂者”更是將自己此刻的孤寂無力全部加注于此。 蘇軾需要同病相憐的張懷民共賞明月,張懷民元豐六年被貶黃州,有著與蘇軾幾乎一模一樣的不幸遭遇和陰郁心境,或許他們都改變不了被貶的事實,但兩個悲傷的靈魂總能互相給予安慰。正如《答謝中書書》中“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蘇軾筆下的月光需要竹柏證明自己的皎潔,貶謫打擊了少年高傲的自尊,迷失甚至懷疑自我的蘇軾渴望借友人之力,證明自己的價值和個人的存在。
2.借助月色的力量:“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 ”
相較于《答謝中書書》中主動找尋的自然風(fēng)光,《記承天寺夜游》中開篇蘇軾的“起行”不是內(nèi)心的生發(fā),而是受到外界“月色入戶”的吸引和刺激,被動地進(jìn)入自然,偶遇月光。 此時,困于貶謫泥沼的蘇軾對自我的認(rèn)知、生活的方向都是模糊而困惑的,因此突然闖入的月色像一泓清泉涌入蘇軾心靈的荒原,暫時把蘇軾從貶謫的低迷中強(qiáng)行拉出,“欣然起行”,而借助月光短暫地阻斷蘇軾的情緒沉淪成為其突圍的關(guān)鍵。
3.生發(fā)自身的力量:“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
受到月色的召喚,蘇軾暫時脫離貶謫的悲傷,步入自然,但因為心有所念,所見所聞皆有受貶的陰霾和破局的思考。此時,這月景,不僅是偶得之景,更是通過直觀設(shè)喻來化景,是虛景。 因此月光不再是“月光”,而是作者精神情感的投射,他看到了自己空明澄澈的精神世界,那一刻,他實現(xiàn)了超脫。 于是文章最后慨嘆:“何夜無月? 何處無竹柏? ”每一夜都有月色,因此“我”的存在,不需要月色來證明,正如每個地方都有竹柏,月色的皎潔不需要竹柏映襯一樣,這是蘇軾實現(xiàn)了精神突圍,實現(xiàn)了自我誕生。也正因月色之下, 蘇軾看清了生活的本質(zhì), 找到了真正的自我,文末“閑人”,便是對自己身份的強(qiáng)調(diào),是在貶謫中的自嘲自解,是真正沉浸自然生活的自在,更是對“忙人”(朝廷官員小人)的鄙夷與諷刺。
相比于陶弘景的“仙都”,蘇軾因“閑”得“月”,因“月”得“悟”,是被動的“獲救”,更是“獲救”后的自我參悟與升華。 如若將二者比較,就自我建構(gòu)角度而言,蘇軾似乎更勝一籌。
陶弘景,寄情山水,我心安處是歸途。 在個人本性與宏大局勢根本對立的尷尬局面下, 陶弘景創(chuàng)造性地選擇主動奔赴自然風(fēng)光, 加之康樂公寄情于景的影響,巧妙地突破了“時局不可改,我心不可失”的矛盾困局, 另辟蹊徑地構(gòu)建出了獨(dú)屬于陶弘景的精神家園。高峰何其宏偉,以至于可以包容他的仙風(fēng)道骨;清流何其無暇,以至于可以理解他的清靜無為。這里沒有硝煙四起的戰(zhàn)事,沒有獨(dú)斷專制的帝王,只有清風(fēng)皓月,游魚飛鳥。 這不是逃避,是對自我的認(rèn)知、保護(hù)和堅守。此刻,山林不是山林,是陶弘景的精神陣地,是他沖破桎梏,重拾自我的證據(jù)。
蘇軾,自我開解,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被貶黃州初期,蘇軾詩文中多次出現(xiàn)“幽人”,即幽囚之人(《易·履·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貞吉”)[4],其陰郁甚至自我懷疑的心態(tài)可見一斑。 然而《記承天寺夜游》中赫然出現(xiàn)了“閑人”的全新概念,順著月光的指引,蘇軾找到了自我。 他的心胸足夠強(qiáng)大,縱使無人理解,也能在自己心靈的凈土詩意地棲息。 沒有任何史料證明《記承天寺夜游》是蘇軾的轉(zhuǎn)型之作,但是他的轉(zhuǎn)折意義不言而喻,也許就是那一晚的頓悟,蘇軾沖破了貶謫重圍,實現(xiàn)自我突圍,而后,浴火重生的蘇軾才能在《定風(fēng)波》中“一蓑煙雨任平生”[5],最后以一句“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6],淡然地總結(jié)自己波瀾壯闊的一生。
王康琚的《反招隱詩》有言:“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 ”[7]陶弘景和蘇軾某種意義都是一種“隱”,用自己的方式隔絕外界干擾,找尋獨(dú)立的自我。但兩相對比之下,陶弘景的隱只是小隱隱于野,蘇軾的隱則是大隱隱于朝。
出身士族,年少入仕,得道脫身,“山中宰相”,即便局勢有千般混亂難忍,縱使生活有萬般迫不得已,陶弘景的人生總是因其階級和與皇室親密的關(guān)系比蘇軾更加順?biāo)欤蚨共接陔[居山林使此文略顯淺陋,有太重的六朝文風(fēng)。 然而蘇軾的人生更加跌宕,他一生命運(yùn)多舛卻總能笑看風(fēng)云,他一生大起大落卻總溫和豁然,他是如此強(qiáng)大,從容地走著自己的康莊大道,仿佛外界的不公只是清風(fēng)細(xì)雨拂過,無須理會,也從未理會。 他貫通文史,哲思深奧,書畫傳世,美食美心,他不同于仙人陶弘景,蘇軾就隱居于煙火人間,在自己心間構(gòu)建獨(dú)立的自我精神家園,其人其文,給后世留下了非常寶貴的精神文化遺產(chǎn),赫然成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內(nèi)聚性自我是美國心理學(xué)家科胡特提出的概念,即一種聚合身體各部分能量的聚合內(nèi)核,具體變現(xiàn)為對自我的確認(rèn),如科胡特所描繪的那樣:“在情緒的驚濤駭浪中,有一個內(nèi)聚性自我穩(wěn)穩(wěn)地在那里。 ”[8]內(nèi)聚性自我對人生發(fā)展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 陶弘景、蘇軾,面對著造化的“不公”,他們沒有陷入無度的沮喪、悲傷、哀怨,沒有在撲面而來的巨大黑洞中戰(zhàn)栗、喘息、無法自拔,而是在齊膝的淤泥中伴蛙鳴而歌,在尖利的荊棘叢中拈花而笑,他們尊重著心靈的選擇,堅守著獨(dú)立的初心,依靠自我精神的培育保持內(nèi)心的平靜,靠巨大的精神力量實現(xiàn)人生的突圍,這或許是編者將二者整合在一起的匠心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