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峰
摘要:在朱王之爭、漢宋之爭和今古文之爭等多重因素的合力作用下,清代的《大學》詮釋成就斐然。它既有對明代學術遺產的繼承,亦有自身衍生出的新問題、新面向。在詮釋主旨上,清代《大學》詮釋主要圍繞《大學》是圣經還是異端,古、今本孰為正統(tǒng),以及格物、誠意,親(新)民的地位和義涵展開辨析,呈現(xiàn)《禮記》之《大學》與《四書》之《大學》雙軌并行、改本《大學》數(shù)量減少、古本《大學》受到前所未有的推崇等學術特質。清代的《大學》詮釋雖然沒有消弭和廓清輻輳在《大學》上的爭議,卻在更為豐富的意義上打開了《大學》的詮釋維度和面向,使其在盡可能的邏輯衍化方向上展露;它所推崇的回歸文本、以經解經的治經態(tài)度,體身見行、通經致用的學術訴求,因應時代、多元詮釋的解經路徑,皆為我們在后經學時代進行經典的詮釋與創(chuàng)新提供了賴以遵循的途轍和啟示。
關鍵詞:清代;《大學》;以經解經;通經致用
中圖分類號:B222.1?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862X(2023)04-0062-007
在“四書”當中,《大學》之于宋明理學的建構具有特別重要的地位和意義,而這主要緣于“其(王陽明)與朱子抵牾處,總在《大學》一書”[1],故《大學》遂成為“程朱、陸王之爭的根本禍源”[2]380、“宋明六百年理學家發(fā)論依據之中心”[3],以及“理學發(fā)展的風向標與晴雨表”[4],這就表征出《大學》在理學史當中的肯綮地位。在宋、元、明、清理學發(fā)展的4個時期,清代無疑是《大學》詮釋史上大師云集、著述宏富、學派林立、新見紛呈、成就斐然的一代,這可從其單篇注本(不包括《禮記》之《大學》與《四書》之《大學》)就有190余本得到直接印證[5]。這要歸因于清代獨有的多元學術思潮,也即相繼而起的朱王之爭、漢宋之爭以及今古文之爭,尤其是漢宋之爭將《大學》引入考據學領域,致使清代《大學》取得度越前代的成就。有鑒于此,高屋建瓴地俯瞰整個清代的《大學》詮釋,抉發(fā)清代《大學》詮釋的學術主旨、詮釋特質以及當代意義,不唯有助于提揭清代《大學》詮釋的學術格局和面貌,亦有益于彰顯清代《大學》詮釋與清代理學建構之間互為陶鑄的雙向互動關系。
一、詮釋主旨
《大學》在宋以前并未引起任何爭議,而到宋代在疑經思潮的推動下,《大學》的地位、版本以及內容開始引起廣泛的關注和討論。這一情形隨著陽明以《大學》為杠桿來撬動朱子建構的義理大廈而變得更加激烈,以致出現(xiàn)競相改動文本來參與話語競爭的學術思潮。至明清之際,陽明學與朱子學的紛爭已趨白熱化,導致的后果是對《大學》義理的解說莫衷一是,“缺乏一個可以作最后裁斷的‘最高法庭”[6]3。與之相應,這一爭端引發(fā)了“回歸孔孟”和“辯偽經典”兩種學術思潮,試圖解決愈演愈烈的朱王之爭。清代的《大學》詮釋承襲明清之際所遺留的學術遺產,又開顯出新問題、新面向,并主要圍繞以下核心論域展開。
(一)《大學》的圣經與否之爭
《大學》原為《小戴禮記》之第四十二篇,中唐以前一直依附《禮記》流傳,“自唐以前無別行之本”[7],與其他諸篇相比更多涵具政治哲學的屬性(1),在地位上并無太大的殊異之處。中唐韓愈、李翱為對抗佛老,開始表彰《大學》,著力提揭《大學》所蘊含的政治倫理思想,強調士人所應承擔的入世義務和責任,為《大學》在北宋的異軍凸顯起到了遙啟之功。清儒朱彝尊說:“取《大學》于《戴記》,講說而專行之,實自溫公始。”[8]也就是說,司馬光是最早將《大學》作為單篇而專門研究的,并作《大學廣義》以顯其意。稍后的二程不僅單獨注解《大學》,更將其與《論語》《孟子》和《中庸》相提并論,為后來的朱熹編纂“四書”著了理論先鞭。朱子接踵二程,精研《大學》,灌注平生精力撰述的《大學章句》,終在元仁宗時期成為科場程式,位列官學,遂有“六經之綱要,儒家之實典”[9]以及“孔門之寶書、學者之階準”[10]222之地位。遞至清代,學者即使不認可朱子的今本《大學》,但對《大學》的地位并不懷疑。但也有少部分學者出于熄滅朱王之爭等意圖,開始質疑《大學》之地位。姚際恒直接將《大學》劃入異端,他說:“前一篇全雜后世禪學,其用字義更有牽強失理處?!保郏保保荽瞬豢芍^不偏激。與之相較,陳確則相對溫和一些,他說:“確與友人書辨《大學》,有跡、理之說,謂以跡則顯然非圣經也,以理則純乎背圣經也?!保郏保玻荩担叮惨彩欠穸ā洞髮W》的圣經地位,故陳確主張“黜《大學》,還戴記”[12]612,試圖消解《大學》的圣經地位。陳確所倡導的《大學》重返《禮記》在清代形成了一股潮流,杭世駿、徐養(yǎng)原、汪中、李惇等的禮學注本中,皆不再蹈襲以前空置《大學》篇的體例,而是開始直接全文收錄古本《大學》,直接減殺了《大學》的理學色彩和圣經地位,將其降低到與《禮記》其他篇章相同等的地位。對此,汪中所言的“《大學》其文平正無疵,與《坊記》《表記》《緇衣》伯仲,為七十子后學者所記,于孔氏為支流余裔,師師相傳,不言出自曾子……誠知其為儒家之緒言,記禮者之通論,孔門設教,初未嘗以為‘至德要道”[13]381,可謂是真實的寫照。由此可見,學界之所以出現(xiàn)否定《大學》圣經地位的聲音,恰恰是因為《大學》乃朱王之爭的關要。也就是說,否定《大學》的圣經地位,被認為是解決困擾學界已久的朱王之爭的釜底抽薪之舉。
(二)《大學》的古、今本之爭
朱子、陽明先后通過改動《大學》文本成功地建構了自己的哲學體系,但也開啟了競相改動《大學》文本進行理論創(chuàng)獲的學術先河。相繼出現(xiàn)李材、高攀龍、豐坊、胡渭等改本,但真正能夠稱雄學界、范導群賢的無非是朱子的改本以及陽明推崇的古本。清代延承明代科舉制度,繼續(xù)尊奉朱子《大學》改本(今本)為科場程式,這就確定了今本《大學》的官學地位,使之成為家弦戶誦的經典。那些欲通過科舉進入仕途的士子,必以今本《大學》為是,這一影響直到晚清科舉考試廢除才消逝。雖如此,今本《大學》并未完全占領學術市場,古本《大學》在清初“回歸原典”運動的夾持下,亦迎來倍受推崇的熱潮。如毛奇齡、李塨、張文檒、陳確、魏源、劉古愚等知名學者皆推崇古本,尤其是廟堂理學的典范李光地雖尊朱子卻對古本《大學》稱贊有加。他們之所以尊崇古本、反對今本,主要是認為今本《大學》存在諸多不足:一是認為今本《大學》移經補傳實屬亂經之舉。陳確就明白指出:“程子鑿空以為孔氏之書,既又疑其有錯簡,而大變其文;朱子又變易程子之文,又為之補傳,岀戴記而升諸四書之首,而反以為能述而信,而無所改作?!保郏保玻荩担叮高@就否定了朱子移經補傳的合理性。李光地說:“今但不區(qū)分經傳,通貫讀之,則舊本完成,無所謂去缺亂者。”[14]263胡渭說:“其本無脫誤,悉從其舊而已矣?!保郏保担荩梗矗箍梢姡@些學者皆認為古本《大學》文脈完整,義理自洽,朱子移經補傳實屬畫蛇添足之舉。二是反對朱子對《大學》作經、傳的劃分。毛奇齡說:“古經文是經,經注是傳,皆是兩書,無有一書……而朱氏并不曉是兩書,于《大學》《孝經》則并以一書而分作經傳,是經傳二字尚不解而可鑿然?!保郏保叮葸@就是說,古經從未有經、傳合一的先例,《大學》更不應該如此,故將其內容割裂為一經十傳不符合經典體例。三是朱子詮解義理不通。王船山說:“惜乎其(朱子)不能暢言之于《章句》,而啟后學之紛紜也!”[17]楊亶驊說:“朱子章句誠多精詣,而一家之言,豈盡合圣賢之旨,況改二千五百余年之成書,斷以己見,理雖可通,說究無據。”[18]1他們皆否認朱子釋文的合理性??梢?,有清一代,朱子學在漢學的強烈沖擊之下,包括《大學章句集注》在內的學術權威漸遭質疑和削弱。
(三)《大學》的義理之爭
清代學者在詮釋《大學》義理上的分歧主要集中在“格物”的釋義、“格物”與“誠意”孰為第一義工夫、“親民”還是“新民”等問題上。
就“格物”的釋義來講,有力主朱子“格,至也,物,猶事也”[19]的解說,如李光地說:“格物之說,鄭康成是一說,司馬溫公是一說,程朱是一說,王陽明又是一說,自然是程朱說得確實。”[14]20王建常、陸隴其、魏源等輩皆持此說。李塨則將“格物”解釋為“格,學也”,“物”則為“六德、六藝、六行”。[20]惠士奇則主張“格”應解釋為“度”,為推測、衡量之意,主張“物”在“身”[21],因為朱子所講的“物”失于寬泛,使人窮年不能遍察,故而他將“物”向內在收縮,這就與陽明的問題意識一致。劉沅則主張“格”應該為“去”,而不是朱子的“至”,“物”應該解釋為“物欲”,而非朱子的“事”,“格物”應為祛除人的私欲之意,而非朱子的“窮究事物之理”。[22]31郭嵩燾指出:“《爾雅 釋詁》:格,至也。此格字本義。須是窮究到至處,引申為度,格凡物到至處,亦各有其限量。格字兼此二義。”[23]以上是清代學者對“格物”的幾種代表性注解,顯示了“格物”問題一貫的敞開性和復雜性。
就“格物”與“誠意”孰能提領《大學》全篇主旨來說,主要有三種代表性的看法。一是沿襲朱子之意,主張“格物”為《大學》第一義。如陸隴其說:“格物致知是才離小學第一件工夫?!保郏玻矗菰偃缤踅ǔR嗾f:“格物是《大學》入門第一步工夫。這里若做不徹,更無進步處。故曰本領全在這兩字上。”[25]這些說法與朱子之意并無不同。二是主陽明“誠意”為首之義。毛奇齡說:“誠意二字為圣門下手第一工夫?!保郏玻叮萦终f:“《大學》首功全在誠意?!保郏玻罚堇顗b亦說:“誠意為明、親之首,故統(tǒng)《大學》之道?!保郏玻埃荩梗担八麄兊谋硎鲭m有差異,但拔擢“誠意”的旨趣實屬一致。三是對朱、王兩人之意皆不贊成,而另取他說。如魏源主張:“《大學》之要,知本而已。知本之要,致知、誠意而已?!保郏玻福荩矗矗肺涸催@一命題既與朱子不同,又與陽明不盡相同,實際上將兩個工夫條目同時作為《大學》的樞紐。
“親民”還是“新民”同樣是清代學者爭議的焦點,他們在此問題上依然裂為兩派。主“新民”者如王建常、陸隴其、呂留良、胡渭、王夫之等,胡渭說:“實大學之道始終以化民易俗為主,故謂之新民不可謂之親民,親當作新,無可議也?!保郏保担荩梗担购嫉睦碛膳c朱子如出一轍,同樣是從除去舊染的角度來立論的。而主張“親民”者亦大有人在,如惠士奇說:“長養(yǎng)而容全之是為親,教訓而變化之是為新。惟能親之,故能新之,不能親焉,能新哉?”[29]劉沅亦說:“朱子不知明德實功與‘新字之意,改‘親民為‘新民,言可以新民,似峻德之人必如堯舜,故解‘大德必受命之‘受命為天子。然謂明德之外又有新民工夫,分修己安人為兩途。”[22]51劉沅認為朱子完全沒有理會“明德”和“新”的意思,不知“明德必須親民”[22]8之理,將“明德”和“新民”,也就是“修己”和“安人”,本是一體工夫拆成兩截。這顯然依循的是陽明的思路,即主張“明德”“親民”是體用一源的。由上可見,尊崇朱子學的多力主“新民”之說,而推尊陽明心學或是古本《大學》的,多主張“親民”說。同時也可以看出,清代《大學》詮釋在義理上的紛爭并沒有逸出明代的范圍,故而章太炎所言的“清世理學之言,竭而無余華”[30]確為見地之論。
清代學者圍繞《大學》主旨的爭論既有宋代以降的舊問題,如“親民”“新民”之爭;亦有清代“回歸原典”運動刺激下的新問題,如《禮記》之《大學》與《四書》之《大學》之爭;更有乾嘉漢學興起背景下的名物、典章等訓詁之爭。這些爭論使得《大學》在盡可能的方向上將其所關涉的問題展露出來,打開了《大學》詮釋的新維度、新面向。
二、學術特質
《大學》詮釋的宋、元、明、清四個時期,不同時期發(fā)展態(tài)勢是極為不平衡的,且呈現(xiàn)迥異的學術特質。宋代《大學》詮釋未使《大學》地位升格,《大學》詮釋未定于一;元代《大學》詮釋則主要是羽翼、修正朱子學;明代的《大學》詮釋則是圍繞朱王之爭展開;遞至清代,則是在朱王之爭、漢宋之爭以及今古文經學之爭等多股學術思潮的綜合影響下,呈現(xiàn)特有的學術特質,主要如下。
(一)兩種類型《大學》并行于世
《大學》原本屬于《禮記》中的一篇,朱熹將它與《論語》《中庸》和《孟子》合刊為《四書》。隨著朱子學上升至官學,《大學》亦隨同“四書”成為家弦戶誦的經典,以至出現(xiàn)《禮記》無《大學》而《四書》有《大學》的情形。這一態(tài)勢到明代的時候有所松動,祝允明指出:
自宋以來始有“四書”之目,本朝因之,非敢妄議。愚謂《大學》《中庸》終是《禮記》之一篇,《孟子》之言羽翼孔氏,然終是子部儒家之一編耳,古人多有刪駁,國初亦嘗欲廢罷,故愚以為宜以《學》《庸》還之禮家,《論語》并引《孝經》同升以為一經。[31]
揆諸史料,應該說祝允明是較早發(fā)出《大學》重返《禮記》呼聲的學者。然囿于朱子學的強勢地位,祝氏這一主張并未得到落實,但其所涵具的象征意義遠遠大于實際意義。明清之際的郝敬、陳確、王夫之等在祝氏的基礎上邁出實質性的一步,直接在經解著作中全文錄入《大學》;尤其是隨著乾嘉漢學的興起,《大學》重返《禮記》蔚然成風,且在乾隆二十年(1755年)由乾隆皇帝親自主持編纂的《禮記義疏》直接收錄《大學》,可謂是從官方的角度肯定了《大學》返歸《禮記》的主張,一直影響至今。但必須指出的是,《禮記》之《大學》的再現(xiàn),并未取代《四書》之《大學》,反倒形成相峙并存的態(tài)勢。但“由于沒有出現(xiàn)一個權威的注本(包括《禮記》在內),《大學》《中庸》僅僅是在形式上重返《禮記》而已”[32],也就是說,《四書》之《大學》仍然稱雄科場,而《禮記》之《大學》雖有官方支持,但并不具備足以取代《四書》之《大學》的實力。無論如何,在《大學》成為朱王之爭焦點的背景下,《禮記》之《大學》與《四書》之《大學》雙軌并行是清代《大學》詮釋史上的一個特色。
(二)《大學》詮釋與清代理學思潮同步
一般而言,對于斷代學術史的理解和把握會關涉學術分期問題。晚清的皮錫瑞較早劃分了清代的學術分期:
國朝經學凡三變。國初,漢學方萌芽,皆以宋學為根柢,不分門戶,各取所長,是為漢宋兼采之學。乾隆以后,許、鄭之學明,治宋學者以鮮。說經皆主實證,不空談義理,是為專門漢學。嘉道以后,又由許、鄭之學導源而上……實能述伏、董之遺文,尋武宣之絕軌。是為西漢今文之學。[33]
皮錫瑞將清代經學劃分為三個特征明顯的時期:以漢宋兼采為主的清初、以漢學為主的乾嘉時期和嘉道以后以今文經學為主的時期。皮氏這一論斷大致把握住了清代學術的主流特征。梁啟超則將清代學術劃分為四個時期:啟蒙期、全盛期、蛻分期和衰落期。[34]后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他又明確提出三變說:“有清一代學術,初期為程朱陸王之爭,次期為漢宋之爭,末期為新舊之爭?!保郏常担荩保常簿蛯W術特質而論,梁啟超的理解與皮錫瑞大致相同。
從較為宏觀的角度而言,清代的《大學》詮釋史在輪廓上與皮錫瑞、梁啟超所論一致,在學術主旨上呈現(xiàn)明顯的階段性特征。清初主要是回應朱王之爭;中期隨著王學的衰熄,旨趣轉變?yōu)闈h宋之爭;而晚清的詮釋則經世致用特征明顯,顯豁了王國維所謂的“新”(2)。由此可見,清代《大學》詮釋與清代學術史之間確然保持高度一致的演進趨勢。
(三)古本《大學》地位升格
《大學》是“四書”當中牽涉爭議最多的經典,僅僅是版本問題就一直紛爭不斷,難有定論。據臺灣學者李紀祥考證,兩宋以來的主要《大學》改本就有46本[36]355,而在這眾多版本中,占主導地位的無非是古本《大學》(鄭玄)與今本《大學》(朱子改本)。明、清兩代承襲元制,確立了今本《大學》的官學地位。隨著陽明心學的崛起,古本《大學》開始與今本分庭抗禮,并在明清之際“回歸原典”運動的刺激下引起廣泛的關注,發(fā)生前述的“《大學》重返《禮記》”的學術現(xiàn)象,成為乾嘉漢學興起的一條主要線索。李紀祥對此有敏銳的判斷:“返回《禮記》,即宗漢學,宗漢學即宗古本。”[36]11基于此,有清一代雖然今本《大學》依然保持官學地位,但古本《大學》卻成為士子從事學術研究的文本,頗有“科舉法今本,研究宗古本”的分裂之態(tài)。這一點,早在明代的湛若水就說過:“諸生讀《大學》須讀文公《章句》應試;至于切己用功,更須玩味古本《大學》。”[37]107-108湛氏此言可謂發(fā)了清儒的先聲,只是在當時并未形成規(guī)模效應,這與同屬“四書”的《論語》《孟子》穩(wěn)居科場和學界頗為不同。縱觀清代代表性學者,如王夫之、李光地、魏源、惠士奇等的《大學》注本皆以古本為是,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清代學者在強勢的乾嘉漢學思潮影響下的學術取向。
(四)改本《大學》數(shù)量減少
古本《大學》雖出現(xiàn)的年代較之今本《大學》為早,但比較吊詭的現(xiàn)象則是,它引起學界的關注則是在今本《大學》之后。更為準確地說,明代中期陽明心學崛起后,不僅古本《大學》引起重視,同時亦迎來推崇和研究改本《大學》的高潮。個中原因則在于,陽明心學對朱子學的沖擊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朱子學的權威,兩者的文本競爭“具有重要的方法論意義,即從《大學》文本改訂入手,進行理學學說創(chuàng)新活動”[38]。尤其是“陽明的作法并未解決《大學》所遺留下來的疑難”[2]365,故在明代陽明心學最為鼎盛的中晚明時期,改本數(shù)量最多,可謂冠絕一時。清代學者對《大學》改本的興趣漸趨降低,原因在于學者一尊古本《大學》,故相應地就會反對包括朱子在內的各種改本。這就導致清代《大學》改本數(shù)量遠遠不及明代,僅有10家。[36]355由此可見清代學者詮釋《大學》旨趣的轉變。
(五)《大學》詮釋經世致用取向明顯
康有為說:“夫內圣外王,條理畢具,言簡而意賅者,求之孔氏之遺書,其惟《大學》乎?”[10]222康氏此言不虛,道出《大學》所涵具的內圣外王特質。也正是這一特質,使得《大學》在每逢世道澆漓之際就會受到格外的重視。就清代而言,明清之際和中晚清的《大學》詮釋其經世致用的面向最為突出。如宋翔鳳在詮解《大學》時,“遂釋‘格物為‘器車‘河圖‘膏露‘醴泉等物,以傅合《公羊》家著治升平、文成致麟之說”[39]。劉古愚詮釋《大學》亦有類似做法,在詮釋《大學》“第九章”時道:
生財則須以人力補天地之缺陷,如羲農以至堯舜之所謂則可也??鬃釉唬骸皝戆俟t財用足。”又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弊酉脑唬骸鞍俟ぞ铀烈猿善涫??!本訉W以致其道,《禮》稱火化之功用,《易》述十卦之制作,子貢欲用桔槔,夫子特短右袂,圣門論財用,未嘗斤斤于理之而不能生之也。今外洋機器,一人常兼數(shù)人之功,一日能作數(shù)日之事,則真生眾食寡、為疾用舒矣。[40]
孔子并不諱談“財利”,而是主張取之有道。宋明理學拔高“義”,致使談“利”色變。劉古愚則通過引用孔子的話,為其生財思想進行辯護,認為儒家實際是主張生財?shù)模晕餮蟮臋C器皆可引以為用。在清代《大學》詮釋史上,如此事例不勝枚舉,他們的詮釋已經不同于其他斷代學者那樣僅僅關注個人的德性,已經轉到外部經世澤民上了。
(六)《大學》考據成果豐碩
有清一代,以訓詁考據為優(yōu)長的漢學最為興盛,這就使得《大學》的考據學取得前所未有的成就,回應了以往輻輳在《大學》上的各種爭議,提出和充實了解決爭議的文獻依據,打開了《大學》詮釋的空間和維度。皮錫瑞說:“國朝經師有功于后學者有三事。一曰輯佚書,一曰精???,一曰通小學?!保郏常常荩玻矗焙荚凇洞髮W翼真》中用三卷的篇幅詳細考證《大學》的名物、制度等,如《大學》作者、鄉(xiāng)學之教、小學之教、大學之教、學校選舉之法、先王學校之制、子弟入學之年等。比較有代表性的是他對“大學”的讀音和內涵的考證,他說:“大學之大或音泰,或讀如字,正陸氏所謂近代始分,還是鷇音更成無辯者也?!保郏保担荩梗埃乖诤伎磥恚按髮W”之“大”的讀音按照釋義不同各有不同的讀音,若按照學官來講,當讀泰音,按照書名來講,當讀如字。這種區(qū)分實是強行分別之結果,與古意不類。這就是說,他既不同意“大”讀“泰”,也不同意讀如字,他認為應該讀“鷇”較為合適。比較遺憾的是,胡渭并未給出具體的緣由,只是簡單地以此乃古意作答。胡渭的這一釋讀與朱子所主張的“大”讀如字自是不同,顯示了“惟古是遵”的學術傾向。另一考據學大家毛奇齡專作《四書改錯》, 分32個門類對“四書”所涉及的錯誤進行指正,如人錯、天類錯、地類錯、物類錯、官師錯、朝廟錯、邑里錯、宮室錯、器用錯、衣服錯、飲食錯、井田錯、學校錯、郊社錯、褅嘗錯、禮樂錯、喪祭錯、故事錯(上)(下)、典制錯、刑政錯、記述錯等。這些代表性學者對《大學》的考證、訓詁皆前代所不及,推進和深化了《大學》的研究。
三、當代啟示
梁啟超高度稱贊清代的經學成就,他說:“清儒的學問,若在學術史上還有相當價值,那么,經學就是他們唯一的生命?!保郏常担荩叮戈愖嫖湎壬嗾f:“清代學術,以經學為中堅。”[41]作為清代經學的重要側面,清代《大學》詮釋絕非博物館的陳列品,而是活的歷史存在,尤其是它本身就蘊含著啟蒙思想,故雖然已成過去式,但仍能夠穿越歷史,燭照當下和未來。
首先,清儒詮解《大學》的回歸文本、以經解經的取向值得借鑒。清代學者詮釋《大學》,深刻意識到明儒“脫略經文,己意解經”的弊端,他們的治經態(tài)度開始有針對性地改變。一是以經解經。毛奇齡在述及自己的治經方式時反復指出:
予之為經,必以經解經,而不自為說。茍說經而坐與經忤,則雖合漢唐宋諸儒并為其說,而予所不許。是必以此經質彼經,而兩無可解,夫然后旁及儒說。[42]
這無疑是“文獻主義”的體現(xiàn),提醒我們當下的經典詮釋必須尊重經文,不能枉憑一己之見去解釋經文。當然,這并不是要走向“原教旨主義”,經典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要建立在合理的解經基礎上。二是由訓詁通義理。清代學者注經要求首先從文字入手,由音韻明訓詁,再由訓詁明義理。從解讀經文本意的角度來講,這無疑是必須因循的解經途轍。如錢大昕說:“有文字而后有詁訓,有詁訓而后有義理?!保郏矗常萑菍嵤虑笫?。毛奇齡要求治經“無據之言必不以置喙,無證之事必不以炫聽”[44],章學誠主張 “學當求其是,不可泥于古”[45],汪中亦說“為古之學,惟實事求是,不尚墨守”[13]428。也就是必須實事求是,必須言之有據,不能空說無據。清儒的這些治經方法足以為我們當下研治經學提供借鑒。
其次,清儒詮解《大學》體身見行、通經致用的學術訴求尤為可取。整體來講,清儒研究《大學》的目的主要在于通經致用,而非單純的義理闡發(fā)。如清初的李颙指出:
國家頒四書于學宮,以之取士,非徒取其文也,原因文以征行,期得實體力踐、德充道明、有體有用之彥,有補于世也;而讀之者果體諸身、見諸行,充之為天德,達之為王道,有體有用,有補于世乎?否則,誦讀雖勤,闡發(fā)雖精,而入耳出口,假涂以干進,無體無用,于世無補,夫豈圣賢立言之初心,國家期望之本意耶?[46]
這就將經學本身的主旨經世致用提揭出來了。魏源則提出:
士之能九年通經者,以淑其身,以形為事業(yè)……謂之以經術為治術。曾有以通經致用為詬厲者乎?以詁訓音聲蔽《小學》,以名物器服蔽《三禮》,以象數(shù)蔽《易》,以鳥獸草木蔽《詩》,畢生治經,無一言益己,無一事可驗諸治者乎?[28]23
魏源的意思很清楚,并作為理論旗手提出了今文經學的標志性口號“以經術為治術”,意在將經學導向經世致用上來。同時的郭嵩燾亦指出:“治經當求通圣人之志,而非通其文,則志固無由通?!保郏矗罚葸@些學者雖處在不同的時期,但“經世致用”卻是他們共同的經學信仰。我們當下研治經學絕不能做書齋式的學問,而要重建經學與生活的聯(lián)系,力求推闡和發(fā)揮經學的本義“通經致用”,真正將經學作為生活的一種方式[6]396。
最后,清儒詮釋《大學》因應時代、多元詮釋的釋經方式可資借鑒。清代的學術思潮是多元的,王學派、程朱派、實學派、漢學派、宋學派、漢宋兼采派、今文經學派等,或相持并存,或相繼而起,主導一時學風。與之相應,《大學》詮釋亦能夠因應時代,呈現(xiàn)流派紛呈、多彩多樣的經解文本。如王夫之、李颙、李塨等皆通過詮解《大學》來回應全國性議題朱王之爭。再如惠士奇、宋翔鳳等通過《大學》詮釋來介入是時的漢宋之爭,而劉古愚則以今文經學的形式來詮解《大學》以回應時代問題。這些學者的共性就是積極推動經典詮釋與時代思潮的互動,在盡可能的方向上開出《大學》詮釋的新面向,從而拓展和深化了學術的發(fā)展。勞思光說:“乾嘉學風不拘家法,與株守注疏者不同?!保郏矗福荩叮埃灿终f:“乾嘉之學不拘于成說,而一意求真?!保郏矗福荩叮埃哺f:“乾嘉之學雖不拘成說,然亦不憑臆斷以解經籍?!保郏矗福荩叮埃硠谑现f無疑將乾嘉漢學的治學精神提揭出來了。清儒的這一詮釋取向為當下《大學》研究的發(fā)展提供了有益的啟示,我們應該積極從各種維度和視角開展《大學》的詮釋,使得《大學》能夠在回應社會關切上繼續(xù)發(fā)力,維系經典的學術生命。
要之,經典詮釋既面向過去,亦面對當下。在后經學時代,如何讓古老的經典煥發(fā)新的經世致用的生命本色,如何防止經典詮釋變成純粹的文獻研究,如何重建我們對經典的信仰,清代的《大學》詮釋無疑為我們提供了很好的參考和典范,津逮后人之功不容小覷。如它勇于糾正明代經學的積弊凸顯實事求是的治經精神,再如它以“依經立言”的方式積極回應時代問題等,都顯示了清代《大學》詮釋的獨特之處。它雖未能廓清輻輳于《大學》之上的諸多爭議,但這恰恰是經典詮釋的魅力所在。經典本身就是一個無盡藏,一本《大學》,宋人在詮釋,明人在詮釋,清人亦在詮釋,但他們所讀所解不盡相同,透顯了因時代而異的理論訴求和現(xiàn)實關懷,這恰恰是對經典進行創(chuàng)造性解讀所必須進行的。
注釋:
(1)東漢鄭玄說:“《大學》者,以其記博學可以為政也?!焙髞硖拼目追f達亦說:“《大學》之篇,論學成之事,能治其國,章明其德于天下?!保ㄠ嵭?;孔穎達,疏:《禮記正義》,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673頁)鄭、孔之論很明顯是將其作為政治哲學著作來定位的。
(2)王國維說:“我朝三百年間,學術三變:國初一變也,乾嘉一變也,道咸以降一變也……國初之學大,乾嘉之學精,道咸以降之學新?!保ㄍ鯂S:《觀堂集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8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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