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詩迪
【摘要】夏目漱石是日本近代文學史上地位最為家喻戶曉的大文豪,有“國民大作家”之稱。他的作品寫作風格鮮明,同時浸潤著東西方文化內(nèi)涵,而其中漢文化對其的影響更為深厚。《夢十夜》在其眾多作品中風格極為特殊,講述了“我”的十個夢境,全篇散發(fā)著怪異唯美的氣氛。作品中的十個夢境同樣蘊含著豐富的中國文化要素。對《夢十夜》中所蘊含的中國元素進行梳理,發(fā)掘作品背后隱藏的深刻意義,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夏目漱石的創(chuàng)作主題。
【關(guān)鍵詞】夏目漱石;《夢十夜》;中國
【中圖分類號】I313?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35-001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5.004
1908年,應《朝日新聞》之約,夏目漱石創(chuàng)作了其創(chuàng)作生涯中風格最為奇特的《夢十夜》。十個夢境雖各不相同,但都同樣的詭異離奇,這十個光怪陸離的夢境展現(xiàn)了夏目漱石復雜的精神世界。夏目漱石在少年時期便十分熱愛漢學,曾專門進入教授漢學的二松學舍學習,漢文學對他的深遠而又持久的影響就源于此時。夏目漱石曾在《文學論》的序中這樣寫道:“我少時好讀漢籍,學時雖短,但于冥冥之中也從‘左國史漢里隱約感悟出了文學究竟是什么?!盵2]4無論是有著“白云鄉(xiāng)”的漢詩文,抑或是如《虞美人草》等作品中對于中國古代典故的運用自如,都體現(xiàn)了夏目漱石深厚的漢學功底。夏目漱石對于《夢十夜》曾說“頗具野心的我,要讓100年后的人們來解開這個謎”,而剖析其中的中國元素,或許就是解謎途徑之一。
一、《夢十夜》中直接引用的中國元素
在《夢十夜》第一夜中,夢中心愛的女子即將死去,請求“等我一百年”,相約百年后再相見,果然一百年后,在女子墳墓前長出了一株潔白的百合。在形容女子面貌時,夏目漱石用了“五官柔美的瓜子臉”[1]1“白皙的面龐上恰到好處地泛著溫熱的血色”[1]1“淚水從長長的睫毛中滾落到臉頰”[1]7等,這和最后墓前長出的百合所呈現(xiàn)出的“從石碑的下面,一支綠莖斜斜地向我伸了過來”[1]8“純白的百合”[1]8“滴上清涼露水的潔白花瓣”[1]8一一對應,女子化作百合與“我”重新相聚。而且在中國文化里,百合素來具有“百年好合”的美好寓意,選取“百合”作為至死不渝的愛情之花,也是對等待百年戀人們愛情的美好祝福。
第三夜中講述的是一個稍顯詭異的故事,也是被稱為“漱石的黑暗部分”的一個夢境。敘述者背著“自己”眼盲的六歲孩子,走在田間小路上。孩子雖然眼盲,但卻有著大人一樣的口吻,這使“我”不由得害怕起來,并生出了“丟棄他”的恐怖想法。后來在孩子的提醒下想起自己在杉樹根上殺死過一個盲人,當意識到自己是殺人犯時,背上的孩子突然變得沉重起來。在與孩子的對話中“我”的殺人記憶不斷蘇醒:
“是文化五年辰龍年吧?”
……
“從你當年殺了我直到現(xiàn)在剛好一百年了呢?”
“剛聽完這句話,我的腦海中就突然浮現(xiàn)出一個情景。一百年前,正值文化五年辰龍年。也是這樣一個漆黑的夜晚,就在這棵杉樹下,我殺害了一個瞎子。”[1]20
這里強調(diào)文化五年是辰龍年,而龍在中國神話傳說中是代表正義的神異動物。第三夜中采用了從中國傳入日本的天干地支紀年法使時間蒙上一層神秘古樸的氣息,并且通過龍的正義意象突出了“我”的非正義行徑。文化五年的時間為1808年,這與小說出版的1908年恰好間隔百年,猶如百年輪回,這種精妙的設計給人毛骨悚然之感。
在第九夜中,夏目漱石以一個戰(zhàn)亂時期武士家庭為中心展開了夢境。社會動蕩不安,戰(zhàn)爭即將爆發(fā)。家中父親消失了,只留母親和三歲孩子在家中。母親每晚都會帶著孩子去神社祈求夫君平安,而祈?;顒又锌倳霈F(xiàn)貓頭鷹的身影。貓頭鷹在中國民俗中自古以來便被認為是不祥之鳥。因其外貌丑陋、叫聲凄厲,加之棲息在墓地、晝伏夜出,長期以來一直被中國人視作死亡的象征。在第九夜中母親的祈?;顒油前殡S著貓頭鷹這一“報喪鳥”的叫聲進行,這也預示著作為武士的夫君死亡的結(jié)局。夏目漱石能夠靈活運用這些中國民俗文化元素,足以看出其漢學功底之深。
二、《夢十夜》與儒家思想
儒家思想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干,自3世紀后半葉傳入日本后,就對日本文學發(fā)展產(chǎn)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明治維新進入資本主義時代后,日本迎來了對西方文化的“熱情吸收期”,與此同時對傳統(tǒng)儒學的批判活動也愈發(fā)活躍。但不可否認的是,儒教思想依舊影響著此時的日本文學,尤其是在漢學功底深厚的漱石文學中,儒學因子更是不可忽視的重要內(nèi)容。
在《夢十夜》中,儒家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五常之道、勸善懲惡作用以及對日本武士道思想的影響。
(一)五常之道——信
“信”是儒家五常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在第一夜中,“我”信守承諾,按照女子的要求用大個兒的珍珠貝殼挖墓坑,再把隕落的星星碎片放到墓碑上,并且在墳墓旁邊等她百年。這完美地踐行了儒家“信”的倫理道德準則。也正是因為“我”具有“信”的品質(zhì),所以在百年之后才能與戀人以另外一種方式相聚團圓,譜寫了一則美麗的愛情故事。
(二)勸善懲惡
儒家提倡“文以載道”的實用主義文學觀。隨著日本近世封建秩序的加強與鞏固,儒學尤其是朱子學對于封建秩序維護的重要性開始凸顯。加之以李漁戲劇為代表的中國明清文學的影響,文學中的勸善懲惡思想在日本也傳播開來,成為從思想上維護封建統(tǒng)治的有效手段。到了日本近代,雖然坪內(nèi)逍遙在《小說神髓》中強烈批判這種以曲亭馬琴為典型的勸善懲惡的文學觀,但隨著近代文明的急速發(fā)展,儒家的“勸善懲惡”思想依舊在某些文學作品中潛移默化地發(fā)揮著它的作用。
第三夜中,“我”因百年前殺死一位盲人,百年后盲人成了“我”的孩子,并在“我”的罪孽意識逐漸清晰之時背上的孩子也逐漸變重,變成地藏菩薩來懲罰“我”。無獨有偶,在第十夜中,主人公莊太郎因為好色而被女人騙到了山上,最終被自己最討厭的豬舔了。這兩個夢境中主人公都因沒有做到“善”而受到懲罰,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儒家的勸善懲惡思想。
(三)日本武士道思想
在《夢十夜》中,有兩個夢境都以武士為主人公。武士道自日本江戶時代起開始形成,在片面吸收儒佛思想后,與神道教思想融合貫通,最終形成了日本特有的武士道精神,其有著義、勇、仁、禮、誠、名譽、忠義、克己的精神內(nèi)涵。在儒學中,特別是儒家五?!叭?、義、禮、智、信”對于日本武士道精神的確立、形成與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第二夜中的核心事件為“武士開悟”。在準備開悟前,武士說到“必須要開悟。我可是武士,若悟不出來我便自行了斷。武士受辱,豈能茍活。不如壯烈赴死?!盵1]12“要死的光榮”是武士道精神中“榮譽”意識的集中體現(xiàn)。名譽意識集中體現(xiàn)了一個人的人格與尊嚴,它要求武士為了名譽而愿意付出一切。在儒家經(jīng)典中,同樣有諸如“士可殺不可辱”(《禮記·儒行》)這樣重視名譽、榮譽的語句,這與武士道精神中的“榮譽”意識是相通的。其次,武士道強調(diào)寧可死去也不能活著受人侮辱,對自己的良心要負起“恥”的責任,“武士受到侮辱便不能茍且偷生”便是武士面對“恥”時的選擇。這與儒家羞恥思想是一致的。第五夜中作為士兵的“我”戰(zhàn)敗被俘虜時:
大將在篝火旁盯著我的臉,問我要死還是要活。這是當時的慣例,每個戰(zhàn)俘都會首先被問這個問題?;卮鹨蠲褪峭督档囊馑迹辣闶菍幩啦磺?。我只回了句要死。[1]29
即使是在如此生死一線的情況下,身為武士的“我”也絕不愿為了生而失去武士名節(jié),這也體現(xiàn)了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寧死不屈的武士道精神。
三、《夢十夜》與禪宗思想
佛教思想從古至今對日本文學以及社會生活等各方面有著不可磨滅的影響。其中對于日本影響最為深刻的,當屬中國的佛教宗派——禪宗。夏目漱石一生中有兩次參禪經(jīng)歷,如上所述第一次參禪的趙州無字公案成了第二夜武士開悟的主題,第二次參禪所得到的公案也曾在《門》中出現(xiàn),而《行人》中夏目漱石為苦悶的一郎指出的解脫之法依舊是“禪”,可見參禪經(jīng)歷對其影響之深。在《夢十夜》的夢境中,依舊可以看到禪宗思想的滲透。
(一)生死輪回因果
一世結(jié)束,在死去后靈魂又重新輪轉(zhuǎn)投胎,重新獲得生命,如此循環(huán),像車輪般轉(zhuǎn)動不停,這便是禪宗的輪回思想。第一夜中女人對“我”說:
“太陽會升起。然后會落下來吧。隨后又會升起再落下吧——在旭日東升西沉、東升西沉的輪回之間——你,愿意等我嗎?”[1]6
女人化作百合來見男人、太陽日復一日東升西落,無一不蘊含著“輪回”思想。
與此相同,之前敘述過的第三夜中百年后的孩子與百年前的盲人之間也存在著因果輪回的聯(lián)系。但與第一夜不同的是,第三夜存在著“惡業(yè)”的“因”與受罰的“果”。佛教教義中有十種惡業(yè),在這里“我”所犯的便是處于第一的“殺生”。在意識到自己殺人兇手的身份時,背上的孩子突然像一尊地藏菩薩石像那樣變得沉重起來,由此可知孩子的重量就是自己罪業(yè)的重量。地藏菩薩是中國佛教四大菩薩之一,在日本民間信仰中地藏菩薩會幫助夭亡孩子前往冥界,因此被認為是夭亡孩子的守護神,多被稱為“子安地藏”。在這里孩子的重量被形容成地藏菩薩的石雕像也是有一定象征意義的。第三夜中的因果實為“三世因果”。《因果經(jīng)》曰:“欲知過去因者,見其現(xiàn)在果。欲知未來果者,見其現(xiàn)在因?!卑倌昵啊拔摇睔⑺懒嗣と藶椤斑^去者之因”,盲人轉(zhuǎn)生成為“我”的孩子乃“現(xiàn)在者之果”;“我”想要遺棄孩子這個邪惡的想法為現(xiàn)在者之因,而孩子化身地藏菩薩雕像懲罰“我”則為未來者之果,由此構(gòu)成三世因果。
第四夜講述了一個要把手巾變成蛇的老爺子走入河水中卻沒有上岸的故事。在夢境里,婦人曾問老爺子家在何處,老爺子回答說“在肚臍里頭”。肚臍可以引申為子宮,從深層次可以解讀為“生”。而后來老爺子想要過卻沒能過的河則可以理解為“三途川”,在佛教中被視為生與死的分界線,也預示了老爺子沒能上岸由生走向死的結(jié)局。佛教以生死為此岸,涅槃為彼岸。一切凡夫,皆在生死中,故皆在此岸。一切圣人,則已從此岸,渡煩惱河,到達彼岸。而老爺子沒有到達彼岸,正是他未取得正果的提示。
(二)禪語公案
禪語公案是是禪宗的血脈,是禪宗文化中必不可少的重要部分。在《夢十夜》的夢境中也有部分夢境是以禪語推動發(fā)展的。如上所述,第四夜中的老爺子的家是在肚臍眼,并且要去“那里”。肚臍眼也就是“回歸胎內(nèi)”,回到父母未生之前。1884年12月夏目漱石第二次參禪,這次參禪得到的公案是“父母未生前本來面目”,也就是要“找到自己本來面目”。除此之外,在第四夜中還出現(xiàn)了另一個禪語“真直”。
“徑直走嗎”婦人發(fā)問時,老頭呼出的氣息已經(jīng)越過紙拉窗穿過柳樹下,直直吹到河灘那邊去了。
老頭徑直來到柳樹下……一邊直直向前走去。他穿過柳樹,筆直地走下小路。
老頭還唱著“水深了,夜來了,筆直地走著”,一邊唱著,一邊不停地直直走下去。[1]23-26
在對話形容中,多次出現(xiàn)“直”這個詞。五臺山路上有一婆子,凡有僧,問臺山路向甚么處去。婆云:驀直去。而在第四夜中,老板娘就是婆子的化身,為老爺子指了“去往未生以前”的道路。但由于老爺子一心“真直”,被“真直”束縛,最終并未到達“未生以前”。
第二夜中作為武士的“我”努力地想要悟出“無”,無法開悟的后果只有“死”。面對所得“趙州無字”公案,即使武士再怎么努力,耗盡心力也沒有成功開悟。趙州是中國唐末著名高僧,1893年夏目漱石第一次參禪時得到的公案便是“趙州‘無字”。在得到這一公案后,夏目漱石就像《第二夜》的武士一樣,無論再怎么努力悟“無”,最終也沒有參悟。而《夢十夜》距離夏目漱石第一次參禪已過去15年,在此夢境中武士的開悟公案依舊為夏目漱石未能參透的“趙州無字”,可見此次參禪對他的影響之大。
在第六夜中稱贊運慶專注技藝高超時,曾用了“大自在的妙境”來形容?!按笞栽凇睘槎U語,出自《法華經(jīng)·五百弟子受記品》:“復聞諸佛有大自在神通之力?!笔菍\慶藝術(shù)境界的贊揚。
(三)其他佛教要素
除了如上所述的禪宗思想外,在《夢十夜》中也有其他要素體現(xiàn)著夏目漱石的禪宗文化影響。譬如第二夜的武士開悟以及第六夜的運慶雕鑿佛像,是在整體上將故事設定在佛寺禪院中;再如第四夜中老爺子身著“淺黃緊腿褲”“淺黃無袖衫”以及“純黃短布襪”,則從側(cè)面塑造了一位禪僧形象。在第五夜中,則出現(xiàn)了兩種在佛教中有特殊意義的動物來烘托佛意,其一是心上人所騎的白馬;其二是最后的鳴叫的公雞。傳說當年佛教創(chuàng)始人釋迦牟尼出家時,便以白馬為坐騎。之后,白馬慢慢地成了渡世間苦難之人所的坐騎。代表著經(jīng)歷輪回的苦難,走向未來、走向來生。心上人的坐騎設定為白馬,也寓意著“我”和心上人的共死的結(jié)局。雞鳴后“我”將被執(zhí)行死刑,而心上人也因為雞鳴而墜崖,雞鳴不僅僅代表著新的一天的開始,也代表著新的一生的開始?,F(xiàn)世結(jié)束,“我”和她將一起走向來生。
四、結(jié)語
《夢十夜》中除了滲透著儒教和禪宗思想外,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道教的思想。譬如第五夜中的運慶作為佛像雕鑿師,有著高超的技術(shù)以及熟練的技巧,并且有著對事物的專注,這和莊子經(jīng)典中的“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以及“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傊?,在《夢十夜》這部作品身上,人們沉溺于夏目漱石天馬行空的想象,對《夢十夜》中中國元素的梳理,能夠體會到中華文化的深刻內(nèi)涵與夏目漱石漢學的深厚造詣,發(fā)現(xiàn)其獨特的美學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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