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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殺手與思想試驗
——從“流浪地球”到“黑暗森林”的邏輯反轉

2023-09-21 18:31李向平
文化藝術研究 2023年1期

李向平

(華東師范大學 社會發(fā)展學院,上海 200241)

現(xiàn)實很魔幻??苹眯≌f早已不僅僅是兒童讀物,而已成為當代中國社會變化的一面鏡子和現(xiàn)代化的副產(chǎn)品。

“科幻從某種程度上是一個民族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的縮影,……科幻隱喻的是,我們生活在一個理性和感性、正常和瘋狂、現(xiàn)實與未來交織最激烈的時代”,“我們這個時代的特征就是科幻,科技成了第一現(xiàn)實,同時充滿前所未有的幻覺感,乃至幻滅感”。①參見韓松在騰訊研究院等機構主辦的“騰訊科技向善創(chuàng)新周”的演講:《生存在科幻的時代》,騰訊研究院,https://www.tisi.org/23392,2022-01-21。人們對科幻作品幾乎都抱有極大的贊嘆和歡喜。2019 年,基于小說《流浪地球》改編的同名電影上映,累計票房46.86 億元,位列中國影史第五;2023 年,根據(jù)同名科幻小說改編的《三體》電視劇熱播,讀者和觀眾的熱情從小說延伸至電視劇,話題熱度一直居高不下。

然而,“為什么大家都在讀科幻?我們在科幻當中讀什么?”戴錦華提出的問題依舊重要,我們需要關注科幻的邏輯及其展現(xiàn)的社會道德內(nèi)容。在劉慈欣看來:“不管地球上有多么繁榮的文化,你是一個黑暗的未來?!雹賲⒁?019 年10 月28 日下午,在由北島主編,劉慈欣、韓松選編的《給孩子的科幻》北京首發(fā)式上,戴錦華、劉慈欣、韓松的對談。風聞社區(qū),https://user.guancha.cn/main/content?id=48888,2018-10-29。一方面,現(xiàn)實如同科幻;另一方面,科技向內(nèi)發(fā)展迅速,像網(wǎng)絡、IT 技術這樣的內(nèi)向技術,智能社會呼之欲出,而人工智能、機器人的普遍使用,使得人被機器化、工具化,它讓我們的文化、心態(tài)越來越內(nèi)向,人將面臨不成其為人的道德盡頭。在科技—想象—現(xiàn)實三者之間循環(huán)催化的強大邏輯,可能“為民族氣質(zhì)增加重要的一面”,可能“預見未來”,可能“塑造世界”,更可能“改變中國”。[1]

就《三體》系列作品而言,它們能異軍突起,也許是因為劉慈欣主張“道德的盡頭是科幻”等思想邏輯及其實驗格局,在一個極端情境中把道德消解,再來看人的道德會如何反應。這樣的作品很好看,但也與現(xiàn)實反差極大。對此,坊間也有不同評論。有人認為,在《三體》中,是道德與生存矛盾構成人類與三體文明的沖突,具有“文化自覺”意義[2];也有人認為是對落后國家與先進國家間民族主義競爭的文學解讀[3], 但也可能是對“西奴(帶路黨)的隱喻式批評”[4],是為“獨裁統(tǒng)治和道德喪失”辯護的“科學加社會學的社會達爾文主義”[2]。但也有評論認為,“《三體》是一部‘思想劇’”,“遺憾的是,對于《三體》在價值觀上的挑戰(zhàn),還缺乏足夠深入的討論”,因為“《三體》的成功,是表達了一種反思現(xiàn)代性的思想化的情緒,或者更直接地說,表達了一種情緒化的思想,并恰好和小說出版后也即2008 年之后全球的思想/情緒的走勢對接”。[5]

對一部著名作品而言,有不同的評論本屬正常,但劉慈欣以“道德的盡頭是科幻”作為其基本的創(chuàng)作信念,不能不使其陷入一個極大的道德悖論。不講道德的創(chuàng)作理念要如何在人物情節(jié)中講求道德,進而得以使讀者和觀眾把現(xiàn)實社會誤解為極端情境,最終與“德者,得也”“外得于人,內(nèi)得于己”“行道而有得于心者”的中國道德傳統(tǒng)相悖,反轉為內(nèi)得于“三體”、外得于“生存”的道德心態(tài)。如果說,西方人的道德盡頭是神,那么,中國人道德的盡頭究竟是什么?這其中不僅隱藏著從《流浪地球》到《三體》系列的科幻邏輯,同時隱藏著作者、讀者和觀眾共同互動的一個中國邏輯。

一、吃,還是不吃:劉慈欣的“思想試驗”

為什么人類還值得拯救?這是所有人、所有文明都面臨的普遍問題,也是劉慈欣科幻創(chuàng)作的一個基本邏輯。

這一問題,出自江曉原和劉慈欣2007 年在成都的一場對話。在劉慈欣看來,“無論悲觀還是樂觀,其實都是一個表現(xiàn)手法的需要。寫科幻這幾年來,我并沒有發(fā)生過什么思想上的轉變。我是一個瘋狂的技術主義者,我個人堅信技術能解決一切問題”,甚至說“人生的目的,科學是可以解決的”。但他的解決方法是,“科學可以讓我不去找人生的目的。比如說,利用科學的手段把大腦中尋找終極目的這個欲望消除”。[6]比如在人的大腦中植入芯片,就能實現(xiàn)控制思想的技術。

當江曉原質(zhì)疑劉慈欣“講的是一個很危險甚至邪惡的手段,不管誰用它,都是壞的”時,劉慈欣依舊堅持他的主張:“技術可以做到把人類用一種超越道德底線的方法組織起來,用犧牲部分的代價來保留整體。因為現(xiàn)在人類的道德底線是處理不了《冷酷的方程式》中的那種難題的:死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一塊兒死?”[6]這里,他把人類是否還值得拯救的問題反轉為“死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一塊兒死”的技術問題。技術本身以及它對人類社會的作用邪惡與否,要看人類社會的最終目的是什么。如果人類的最終目的不是保持人性,而是為了繁衍下去,那么它就不是邪惡的。在劉慈欣的科幻思維方式中,人類之所以糾結于此,主要是因為“傳統(tǒng)的道德判斷不能做到把人類作為一個整體來進行判斷”,而他“一直在用科幻的思維來思考,那么傳統(tǒng)的道德底線是很可疑的,我不能說它是錯的,但至少它很危險”。[6]因此,人類的世界圖景和終極目的可以被科技簡化。

為了進一步表明自己的思想,劉慈欣建議和江曉原以及在座的記者做一個思想試驗:假如人類世界只剩他們?nèi)齻€人,而全部文明只集中在劉和江兩人手上,他們二人攜帶著人類文明的一切,必須吃了女記者才能生存下去,會選擇吃嗎?對此,江曉原的回答是:不吃,因為吃還是不吃這個問題不是科學能夠解決的。但劉慈欣卻認為,如果不吃的話,這些文明就要隨著這個不負責任的舉動完全湮滅了。要知道,宇宙是很冷酷的,如果我們都消失了,只留一片黑暗,這當中無所謂人性或者不人性。只有現(xiàn)在選擇不人性,在將來人性才有可能得到機會重新萌發(fā)。

傳統(tǒng)的食人現(xiàn)象是一種宗教儀式,而劉慈欣聲稱在絕對情境中可以吃人的道德設定,大抵是在道德的盡頭。當一種生命能被另一種生命絕對控制,極端科學主義幾乎等同于極端的全能控制,而控制科學技術的主體就會成為生命的神圣,成為比神還要厲害的科幻邏輯。如此觀之,科幻能夠造神,能替代道德、替代宗教。正是這樣一個瘋狂的技術主義者及“硬科幻”創(chuàng)作信念,可使用技術超越人類道德底線的方法,用犧牲部分的代價來保留整體。在這次討論中,劉慈欣不但與江曉原的人文人性立場形成明顯對立,同時充分呈現(xiàn)了他進行“硬科幻”創(chuàng)作的價值信念,即可以用技術替代人性和道德。正因道德可有可無,所以在劉慈欣的心目中,“你選擇的是人性,而我選擇的是生存”,“沒有讓我恐懼的技術,所有的技術都讓我振奮,我感覺,不管目前看起來多么可怕或邪惡的技術,從長遠看它們帶給人類的希望要多于絕望”。[7]在某種程度上,科幻文學就是對已經(jīng)變?yōu)榕萦暗睦硐氲囊环N精神補償[8],在極端的情境中如何擺脫道德的羈絆,把文明的缺陷發(fā)揚到極致就是優(yōu)勢。

雖然在2011 年的一個訪談中,劉慈欣明確指出了《三體》系列的創(chuàng)作意圖:“《三體》想說的,就是人類目前的道德體系和大災難來臨時人類自救行為之間的矛盾。”[9]所謂“零道德”的宇宙文明如何與有道德的人類文明共存于一個宇宙中?宇宙中有無共同的道德準則?面對三體人的入侵,是堅持現(xiàn)有的道德標準,還是生存第一?這些由科學幻想驅動的人類道德命題構成了《三體》系列的主線??墒窃凇度w》里,劉慈欣的創(chuàng)作信念被讀者濃縮成一句話: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失去一切。從此信念出發(fā),劉慈欣說:“只要科學技術在不斷地發(fā)展,人類就有光明的未來。就這一個條件,不需要別的條件,什么人的道德提升啦、人有精神寄托啊,都不需要,只需要這一個條件,就夠了?!本痛硕?,《三體》中出現(xiàn)的“思想鋼印”就毫不奇怪。對于迷茫的人、絕望的人、畏懼徘徊的人,只要給他的思想打個鋼印,就能把焦慮、失望反轉為樂觀、自信,沒有什么問題不能解決。

這就不得不使人們困惑:難道真的就像劉慈欣所說的那樣,“道德的盡頭就是科幻的開始”[10]?難道只有消解了人類道德的思想試驗,才能獲得讀者的喜愛和沉迷,大家都希望做一個瘋狂的技術主義者,沒有道德底線,按照黑暗森林法則,生存是第一目標?[11]難道名震遐邇的《流浪地球》和《三體》,就是基于這樣一種道德心態(tài)的思想試驗?

二、抽簽定生死:從“流浪地球”到“三體”

在《流浪地球》熱映之后,一位考生將以大國意識為主題的科幻電影作為自己博士學位論文的研究課題??己酥校蠋熃o考生提出的問題是:為什么電影《流浪地球》中推動故事發(fā)展的情節(jié)大都違背固有規(guī)則?如何看待這個現(xiàn)象?考生的回答是:規(guī)則不好,就應該破除。老師再問:如果象征著地球文明的基本規(guī)則,都能隨便予以破除,那么,破除規(guī)則和創(chuàng)新的異同在哪?考生無言以對。另一個使考生沉默的問題是:如果你是沒有被抽中的35 億人之一,只能在地下城外面等死,你會覺得你的生命很有價值,還是一錢不值?

這位考生的困惑,也是無數(shù)讀者和觀眾的困惑?!读骼说厍颉酚捌瑩?jù)劉慈欣同名小說改編,故事背景設定在2075 年,講述了太陽急速衰老膨脹,將在短時間內(nèi)將包括地球在內(nèi)的整個太陽系吞沒。為了自救,人類聯(lián)合提出一個“火種計劃”,延續(xù)人類文明。至于“流浪地球”這個逃離太陽系的計劃,為的則是延續(xù)人類本身。這是電影《流浪地球》中最具道德悖論的一個問題。主角劉培強選擇了“流浪地球”計劃,在地球即將被木星引力捕獲并毀滅時,他駕駛空間站撞向木星,拯救了地球。聯(lián)系2023 年春節(jié)剛上映的《流浪地球2》,作為《流浪地球》的前傳,講述了人類在地球流浪之前的掙扎與無措,以“流浪地球”計劃的產(chǎn)生再次強調(diào)地球流浪的神圣性。有意思的是,影片中要選擇300人自愿去月球執(zhí)行任務,最后的做法是50 歲以上的飛行員集體出征,這與《流浪地球》抽簽進入地下城、決定生死有某種程度的相似,但把抽簽改成由領導決定,個人生命瞬間反轉為他人的賭注。

看過電影的觀眾都能體會到《流浪地球》的火爆,因為它講的是家,而這個家是超出國家的地球之家,同樣火爆的《戰(zhàn)狼2》講的則是國。把地球視為自我的家園,契合了中國人的家庭情結。所以,地球盡管流浪,但自己能夠說了算,影片把“家”主題及主角的父子情感無限放大到整個地球,其在情感上帶來的巨大震撼完全掩蓋了道德邏輯上的不足,卻把中國的道德心態(tài)在當下的展現(xiàn)和狂熱做到了極致。

然而,一些觀眾也有另一種解讀方式。在地球面臨絕對災難時,劉培強的優(yōu)先想法是通過“道德特權”保住自己的家人,而不是協(xié)助救援小隊完成拯救杭州發(fā)動機的任務。同時,電影沒有區(qū)分家園和家人的界限,結局之所以會改變“火種計劃”而選擇流浪,也多因為片中角色違反規(guī)定。比如,從小就被身為航天員的父親劉培強拋棄的兒子劉啟,因對即將從空間站回來的父親不滿,違反地下城規(guī)定,帶著妹妹韓朵朵偷偷跑到地表,并偷開外公韓子昂的運輸車,結果遭到逮捕。韓子昂為救出外孫、外孫女,想賄賂看守人員而被一同關押。因為地球此時進入了木星軌道而導致行星發(fā)動機停轉并引發(fā)了地震,被關押的三人才趁混亂駕駛運輸車逃走。在途中,政府工作人員強征運輸車執(zhí)行重啟行星發(fā)動機任務,三人得以進入拯救地球的主線劇情。至于劉培強這個角色,開始也沒這么偉大,他似乎就是在救兒子。他起初也沒想要炸空間站,是當劉啟和韓朵朵、韓子昂失聯(lián)后,韓朵朵的呼叫讓他知道劉啟還活著,父子感情促使他最后決定用空間站撞擊木星。

最令人困惑的情節(jié)是,人類70 億人口中只有35 億人能進避難所,而能夠決定幸存的辦法就是抽簽。二分之一的概率決定是能活下來,還是只能在地表的嚴寒天氣里等死。雖然小說和電影的表現(xiàn)方式不同,但這與小說中每三對結婚的夫婦中只有一對能通過抽簽擁有生育權的邏輯基本一致,同時也與作者關于“吃,還是不吃”的道德信念完全一致。很明顯,劉慈欣的思想立場是作為整體符號的人類,絕非一個個生命個體。所以,在面臨生存選擇時,他拒絕基于單個生命的道德考慮,只服從于他設定的絕對理性。他總是喜歡描述人類某一天突然面臨某個非常宏大的危機,全部人類必須圍繞一個偉大的工程項目轉動。當這個工程完成時,它獲得的贊譽也必須是世界級的,工程的制定者、執(zhí)行者獲得了拯救全人類的殊榮或者悲情。[12]這就難怪會使人覺得這種邏輯和手法類似電影《戰(zhàn)狼》,刺激某種民族榮譽感。僅憑一個計劃就可以讓“無用”的生命消失,而一個英雄為了家人就能導致整個固有計劃的失敗,換言之,一個極端情境就能把“犧牲他人以實現(xiàn)偉大目標”的意志和權力正當化和神圣化。

對此,人們很有理由懷疑,這是否是“戰(zhàn)狼”借著“硬科幻”飛上天上演的中國天人合一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版。科幻作品能夠“超脫和瘋狂”,使作者擁有極大的空間和理由,尤其當科幻作品以“種族形象”取代個人形象,“世界形象”作為整體出現(xiàn),人類就成為一個技術型種族的象征,個人、人性、生命也就被消解。為此,《流浪地球》與當下熱播的《三體》電視劇中任何一個人物,實際上都不是有血有肉的個體生命,只能象征著現(xiàn)實中的一個觀念、一個類別、一個種群或一個文明類型。

也許,這就是劉慈欣認定的,科幻作品在走向成熟的過程中對于宇宙本源的追問,可以用宏大替代細節(jié)。相比傳統(tǒng)文學作品,科幻小說能凸顯三種新的文學形象:“種族形象”取代個人形象,“世界形象”作為整體出現(xiàn),以及無所不在的“科學形象”。[13]“為了保存下來人類文明的后續(xù)種子,建立起一種高度集權的高度集體主義,能夠決定誰去死、誰去生的這么一種體制”,用所謂的天理表達個人欲望?!對極端情境或超級災難,“可以堅持民主體制大家一塊死,也可以是另一種選擇”。[14]

這種令人恐懼的價值信念,不得不令人聯(lián)想到張藝謀電影的美學風格,每一部電影都集中于總體替代個人的宏大敘事。若一個人敲鼓太乏味,那就來一萬人;一朵菊花太單調(diào),那就來一萬盆;一箭射來看不見,那就漫天飛箭。區(qū)別只在于,聰明的張藝謀不會因一個“英雄”太孤單,讓全國人都做秦始皇。當年《金陵十三釵》上映時,就連余華未成年的兒子余果都看不下去,關了電視就跟爸爸余華說:“這是什么價值觀,女學生的命是命,妓女的命就不是命?憑什么用妓女的命換女學生的命?!?/p>

在這些作品里,整體、數(shù)量、結果就等同于人性、道德、正義。對此,劉慈欣一再強調(diào),他自己寫的東西里面,人類還是作為整體出現(xiàn)的。①參見2019 年10 月28 日下午,在由北島主編,劉慈欣、韓松選編的《給孩子的科幻》北京首發(fā)式上,戴錦華、劉慈欣、韓松的對談。風聞社區(qū),https://user.guancha.cn/main/content?id=48888,2018-10-29。作品中的人物不是個人,只是作者用以表達作者意圖的符號,從而把個人的命運隱藏在地球和歷史中一個很小的小數(shù)點里。這種強調(diào)并突出整體和種群,消解否定人的生命價值的做法,并非罕見。因為很多時候,個人一進入群體里面,智商就嚴重降低,為了獲得利益認同,個人很愿意并很容易拋棄道德是非,用智商去換取那份讓人備感安全的歸屬感,共同打造出以專橫和偏執(zhí)為特質(zhì)的共性。在這一點上,劉慈欣的邏輯與張藝謀很像:是否要吃一個人的問題很麻煩,但在極端情境中死很多人就順理成章。所以,電影《流浪地球》開頭出現(xiàn)的35 億人因抽簽而無辜面對可能的死亡這一情節(jié)很輕易地就被觀眾忽略,因為“讀者認同了我(作者)的這種選擇。套用康德的一句話:敬畏頭頂?shù)男强眨珜π闹械牡赖虏灰詾槿弧保?]。

就此而言,劉慈欣還是很講道德的,且很有道德自信。不過他講的是“群體道德”、種族的道德、技術精英的道德。從群體心理學角度來看,“群體的道德水平十分低下”,“專橫和偏執(zhí)是一切類型的群體的共性”。[15]一旦進入,就很難出離。正因如此,從《流浪地球》到《三體》,其固有的道德邏輯反轉了好幾次,喜好違規(guī)的行動反轉為“黑暗森林”法則,誰都可能是文明的持槍獵人;地球危機反轉為地球文明的危機。其中,唯有一個邏輯始終如一,如同《三體》中的“青銅時代”號在得知自己將永遠流浪太空后,隨機建起一個極權社會。這時,作者通過艦上少校史耐德的話說:“當人類真正流落太空時,極權只要五分鐘?!边@意味著,流浪后的地球危機更加嚴重,威權的專制制度效率將會更高,人被一個種族、一個世界的道德綁架的程度也會更深更牢。倘若把這種因地球流浪產(chǎn)生的道德邏輯歸納一下,即:一個人吃掉另一個人,可能是邪惡;但一個種群吃掉一個人,也許就是文明。

三、葉文潔:知識分子的原罪象征

當視角從“流浪地球”轉向“三體”,地球文明遭遇三體文明,促使地球文明中人性的道德與不道德之間的界限和沖突反轉為零道德的宇宙和一個有道德的地球文明的沖突,如讀者所說,《流浪地球》原著是一個黑暗、殘酷的故事,其中人類暴民的形象和氣質(zhì)一直延續(xù)到后來的《三體》中,故事的主角也從電影中的劉培強變?yōu)槿~文潔。

毫無疑問,《三體》的靈魂人物是葉文潔。正是在“地球往事”篇章中葉文潔個人的悲慘遭遇才引發(fā)她之后的背叛、地球文明與三體文明的遭遇、黑暗森林法則和宇宙社會學的建立。作者注重種群、整體,以人類替代人的創(chuàng)作信念,促使他用“人類的惡”替代了巨創(chuàng)深痛的“地球往事”,進而把它懸置起來,予以抽象化的處理。這不僅嚴重忽略了葉文潔本人的生活和命運,并用一種近似漫畫筆觸的寫作方式展開地球文明與三體文明沖突,從葉文潔的罪惡開啟《三體》中的“人類文明”。即便是葉文潔通過閱讀《寂靜的春天》而對此稍有一點道德自覺,也會被解讀為“借助人類之外的力量”來背叛地球?!爸袊备拍钤谶@里成為一個道德與非道德的界限。甚至有讀者把它理解為作為知識分子葉文潔的心靈史,認為其與1840 年以來“落后文明遭遇先進文明”時不少中國“西化派”知識分子何其相似。尤其是葉文潔后來為了三體文明降臨,謀殺了親夫、導致女兒死亡……這都成為葉文潔無法卸下的原罪。而關于《三體》作品的不同評論幾乎都與此相關,在遺忘“地球往事”的同時,盡情鞭笞背叛者,一味贊頌救世主。

經(jīng)歷“地球往事”的這一代學人,有消沉,有消失,有以當年苦難為道德資本,也有埋頭從事曾被中斷的事業(yè)。所謂的“苦戀”、大墻文學、傷痕文學……乃至那些“從勞改隊這個社會垃圾箱里挖掘出的‘埋如糞土’的‘閃光金子’”,表現(xiàn)了這一代人的家國情懷和始終不變的道德良心。他們威武不屈、貧賤不移,曾經(jīng)是中國當代現(xiàn)實主義文學中進步、正義、真理的化身。而曾幾何時,他們過時了,葉文潔這樣的“背叛者”也出現(xiàn)了,殺死他們身上的道德信念的秘密武器究竟是什么呢?是內(nèi)向發(fā)展的科技所致,還是道德判斷力的變異結果?這個問題,凡是接觸《三體》的讀者都難以回避。

劉慈欣本來想寫一部以“文化大革命”為主題的小說,畢竟他在那個時期度過了童年和少年時代。后來他發(fā)現(xiàn)讀者對“文革”不感興趣,因為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80 后”“90 后”,于是他把它淡化成了故事背景。[13]在《三體》英文版的后記中,劉慈欣說:“人造衛(wèi)星、饑餓、群星、煤油燈、銀河、‘文革’武斗、光年、洪災……這些相距甚遠的東西混雜糾結在一起,成為我早年的人生,也塑造了我今天的科幻小說。”但作者對“地球往事”的理解,只在于其“瘋狂和荒誕比《1984》要科幻許多”,于是就用科幻消解或反轉了自己和讀者的道德判斷力,把地球往事中道德與非道德的沖突轉換成為中國文明與外來文明的沖突,把葉文潔塑造為背叛人類不可饒恕的元兇。

葉文潔作為《三體》的女主人公,作者從來就沒指望讀者能喜歡她?!度w》中地球三體組織的拯救派以葉文潔作為精神領袖,他們出于各種原因對現(xiàn)代文明和人類道德產(chǎn)生失望乃至絕望,希望通過三體世界引入更高級和先進的三體文明來拯救和規(guī)制人類文明。誠然,《三體》整個系列作品中,葉文潔的人物形象是最復雜和最難評價的。她是一位典型的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又是地球三體叛軍的精神領袖,并且比汪淼更具“道德反思”和“犧牲精神”。因此,如何理解和評價葉文潔對人類的“背叛”,是分析“地球往事”與“黑暗森林”,重新梳理三體與地球文明沖突的奧秘所在。但她在作品中又只是一個符號和情節(jié)工具,讀者只要把“人類”看作一個整體,把“文明”分成敵我內(nèi)外即可,她個人的道德反思在作者這里似乎很不重要。劉慈欣給出的解釋是,“忠于心中道德的人其實是最自私的,他(她)為了自己的良心可以什么都不顧”[16]。這就意味著作者在其科幻作品中已把葉文潔工具化,進而把相關道德中性化,完成他在科幻作品中沒有道德責任的主觀設定。

然而,作者又在《三體》中安排一切秩序和設想,期待讀者或觀眾來加以道德判斷。尤其是在有道德的地球文明與零道德的三體文明之間所設定的沖突,大多數(shù)被理解為中國文明與外來文明的沖突,促使其作品成為科技崇拜、消解道德責任的機器,造成道德主體的無所適從之后再分邊站隊。換言之,如果“在只能以技術的、工具的理性對之進行評價的行動資源中把目標群體分類”[17],那么,《三體》中的知識分子、社會大眾以及降臨派、拯救派和幸存派之間的分類,無不出自技術和工具的要求,沒有任何獨自存在的意義。每一個人在其作品中都是道德中立者,不用承擔任何道德責任,也不需要道德判斷力,即使作者本人的道德意識也被懸置起來。

處于道德盡頭的科技設置,只要動動按鈕即可統(tǒng)治世界。就如當年猶太人被大屠殺就像完成產(chǎn)品制造程序一樣,執(zhí)行者被中立化,站在道德之上或道德之外,完全看不到死者的痛苦,他們只是在完成計劃。這就猶如讀者身處另一個時代回視“地球往事”,或許已把情感、道德高度中立化,內(nèi)心對此關閉。甚至葉文潔本人在打通與三體文明的聯(lián)系之后,其實也不是很明確這是否是一件毀滅地球文明的事情。恰好就是這樣一個去道德化的總體結構,使得無人會感到任何個人命運的可憐可悲,最后從葉文潔身上剝奪了她所有的人性和品格,達到“毀滅你,與你何干”的目的。

這就是大規(guī)模體制所設定的共生結構。由此看來,葉文潔是施害者或受害者的界限已經(jīng)不重要了,其他人都是在執(zhí)行一道程序或官僚命令而已。他們的共同敵人,就是人的生命,把對自我的情感反轉為對科技、結構的情感。葉文潔和《三體》中的其他所有人物都處于這個結構之中,都是這個共生結構的一個構成部分,是命令者、行動者、執(zhí)劍者。他們都有完全而強大的控制欲,也有完全的屈服欲,表面上對立,骨子里共謀。換言之,在生存本能與破壞本能之間,葉文潔代表后者,其他人代表前者。兩種本能都被高度對立化,必以一種壓倒另一種,沒有中間余地??墒牵鞘裁丛虼偈挂粋€高級知識分子如此具有破壞本能呢?是地球往事,還是三體文明?讀者和觀眾沒有追究,只要結果正義。在混同了虐待者與被虐待者的道德差別之后,再將其視為文明的背叛者。為此,我們才說這是一個共生結構,相生相克,由此延伸出來的沖突,只能是野蠻和文明的沖突,而不一定是地球文明和三體文明之間的沖突。葉文潔在道德上被判處死刑,是因為其他人需要這樣的行為動機,才能滿足自己的生存需要,補償自己的生命無能感,而這種無能感是種群化的、總體制約的。

再說到中國社會的道德創(chuàng)傷,并非先進與落后的沖突,而是權力之間的爭奪、精英和底層大眾在道德意識層面的沖突,神圣與背叛的沖突。只因《三體》中的個人都是同一個種族,是總體信念的符號被轉換成為人類的結果,人們便把這種創(chuàng)傷誤以為是人類的。在這其中,“虐待性的人是屈服者,是懦夫?!按咧耘按?,是因為他覺得無能,沒有活潑潑的生命力。他想彌補這個缺陷,用的方法卻是控制他人,使自己由一只無能的蟲變成一個神?!@種屈服的需要,深深根植在被虐待中。虐待癥與被虐待癥在行為上看起來雖然相反,實際上卻是一體兩面,密不可分;它們共同的根基即是致命的‘極嚴重的’無能感”。[18]

因此,葉文潔和其他人物之間的關系,恰好就是“虐待者與被虐待者都需要另一個生命來使自己‘完成’。虐待者把另一個生命變造成自己的延伸物,被虐待者則把自己變造成別人的延伸物。兩者都需要共生性的關系,因為他們內(nèi)在都沒有一個中心”[18]355-356。他們相輔相成地建構了“地球往事”及其共生結構,虐待者不得不依賴自己的犧牲品,否則這種關系無法存立。

四、良知反轉:負心多是讀書人

葉文潔的苦難根植于“地球往事”之中,但不被理解也不被諒解的苦難卻是時代的苦難。底層大眾與精英的隔離,源自于那個時代,強化于當下。這種誤解在三體作品中表現(xiàn)為社會大眾的道德判斷力的基本喪失,既喪失了自我拯救的能力,亦把自己的道德責任主動上交。

“文革”期間,家人之間相互“背叛”的情況不僅僅發(fā)生于知識分子群體,普通勞動百姓之間同樣存在。但是能夠背叛抽象觀念者唯有知識分子。社會大眾只能局限于自己的生活領域,服從于抽象觀念,所以才有底層人的觀念和上層人的利益都是不能觸動的說法??墒?,知識分子只固守自己的信念和知識良心,一直未能得到充分的理解,故而才有“負心多是讀書人”的偏見。

在一個封閉單一的權力框架中,精英者之所以容易背叛,是因為精英始終壟斷著解釋的權力,解釋天下秩序和道德秩序的治亂興衰,分分合合,解釋韓非式的仁義道德如何成為天下秩序。但他們都不過是皮上的毛,稍有差池,就有被拔掉的危險。庶民大眾同樣也始終處于這種共生互虐的權力框架之中,從來就沒有也無法想象自己的責任、道德和天下秩序的關系。中國歷史上的無數(shù)次農(nóng)民起義,農(nóng)民是主體,精英是謀略家,但成功之后農(nóng)民依舊是權威的服從者。他們始終是共謀者、同路人,唯一所求就是在道德等級中分出你我,從中分得一杯羹就心滿意足。要說背叛,何其難也!

為此,葉文潔背叛地球這種事的發(fā)生,就能說明越是層次高的人越愿意參與其中,不然為什么選擇知識分子而非在位官員呢?社會普羅大眾在三體文明入侵時則能更忠實地擁護地球??苹米髌繁蛔x成了舞臺劇,不知這是作者的腹中設定、人物命運控制,還是大眾自己解讀的結果?盡管作者給了葉文潔一個懺悔的結局,但中國人似乎沒有懺悔的習慣,只要一個結論。選擇了葉文潔來象征中國知識分子的背叛,就只能是將錯就錯,再次深化、強化了普羅大眾對知識分子的偏見。

所以,明代詩人曹學佺的名聯(lián)“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近年來在中國大眾文化里特別流行。每隔一段時間,但凡在某個新聞、故事或文藝作品中出現(xiàn)一個無良讀書人角色,它就會被重復一遍。哪怕讀書人和非讀書人里都有很多仗義的人,也有很多負心的人,其中的相對比例應該和讀書沒有直接關系?!度w》在網(wǎng)絡走紅之后,因為葉文潔對地球文明的背叛,這句話又被經(jīng)常提起,并又肆意泛濫。這句話在非讀書人和讀書人群體里都有很多信徒,而且這些信徒都可以依據(jù)它做出以下兩個推論中的一個或兩個:1.非讀書人都是好人,我們一定要善待之;2.讀書人都是狗,應該被揍,被屠。先不論前者是否有可取之處,但后者則多少有點奇怪,認定了讀書人要么蠢(自虐,相信因此被虐的會是或應是自己),要么壞(相信因此被虐的會是或應該是別的讀書人)。

且不說讀書人的“蠢”和“壞”都出自一個共生互虐的權力結構,它對于《三體》作品來說,有幾個問題值得梳理。第一,是背叛地球,還是背叛某個特定的權力?第二,為什么背叛某個特定權力的實例在中國歷史上如此之多?第三,讀者和觀眾為什么會輕易上作者的當,混淆了地球和當權者的界限,以某個特定權力格局或地球往事替代了地球文明,然后把自己的道德判斷也交由作者代理?

自從中國歷史上出現(xiàn)了“湯武革命”之后,朝代的更迭總是伴隨著天命和道德的反轉,并首先從道德的改變開始。而新的朝代建立之后,對于新朝代的忠誠往往要由讀書人來重新設定和解釋,從而使中國讀書人始終處在道德信念的變更當中,很容易被冠以背叛的罪名,萬劫不復。然而,使勁咒罵讀書人的大眾百姓,雖然心底在罵,行動上卻是信誓旦旦地要讀書做官,就怕自己或本家后代做不成被罵的讀書人,直到現(xiàn)在還是如此——再窮也要讓孩子讀書,因為想要出人頭地,還是要讀書、做官。問題就在于,大眾百姓只敢罵讀書人,罵官場失意的讀書人,但不敢罵正在做官的讀書人。說明白點,這只是一種士農(nóng)工商、三教九流,即道德等級和身份序列中不同道德心態(tài)的表現(xiàn)。一方面是學而優(yōu)則仕,期盼讀書;一方面是禮不下庶人,權威服從。換一個身份,道德心態(tài)就會截然相反。正如1918 年魯迅在《我之節(jié)烈觀》里一針見血地說道:“皇帝要臣子盡忠,男人便愈要女人守節(jié)?!鲝埖氖悄凶?,上當?shù)氖桥印!保?9]而上下共謀的家國框架則喜歡人人處于道德的盡頭。

不過,依韓非式道德判斷方式,大眾群體中也藏有“背叛”動機。比如,“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舷轮羰瞧洚愐?,而人主兼舉匹夫之行,而求致社稷之福,必不幾矣”(《韓非子·五蠹》)。電影《流浪地球》中的英雄主角劉培強、《三體》中拯救地球的羅輯、汪淼,最初無不出以家庭或私情,此當為韓非所要否定的“自環(huán)者謂之私,背私謂之公,公私之相背也”的道德“背叛”。如從中國歷史來看,從陳勝、吳廣首事的大規(guī)模農(nóng)民起義開始,幾乎在每個朝代的反轉當中,越是底層的眾生百姓就越是急于改變自己的苦難命運和現(xiàn)實狀態(tài)。那么,這是背叛還是反抗?是否需要依據(jù)《三體》的閱讀心得給予重新定義?

所以,《三體》中的葉文潔活該被罵啊!假設她后來當官,也就不會背叛“地球”。誠然,我們也可以這樣理解,《三體》中地球文明與三體文明的沖突,其宇宙社會學本質(zhì)所表現(xiàn)的即中國文明與三體文明的沖突,因為“黑暗森林法則”本來就出自作者對于“中國往事”和他在“娘子關發(fā)電廠”的黑夜中的個人情感體驗。

據(jù)相關信息透露,《三體》中“黑暗森林”的假設源于劉慈欣本人的生活經(jīng)歷。2007 年左右,娘子關火電廠面臨關停,廠里職工面臨著相同困境和不同的選擇,人事紛擾,斗爭暗涌,敏感的劉慈欣便把當時的感受融進幻想,建立了宇宙社會學的黑暗森林法則。[20]在這個以黑暗森林作為現(xiàn)實關系的投射之中,恐怕還有作者自己對那段史無前例歷史的特殊體驗和敏銳感悟。這種投射的結果,便是把“黑暗森林”觀點套用在對待國際文明或宇宙關系中,以為整個世界乃至宇宙就是這樣一個弱肉強食、不講任何規(guī)則和道德底線的“黑暗森林”。①雖然劉慈欣聲明他“對現(xiàn)實不是太感興趣,對用科幻來隱喻反映現(xiàn)實也不感興趣。我并不想把科幻作為批判現(xiàn)實的工具”,但他“比較傾向于……把現(xiàn)實作為一個想象力的平臺,從這個平臺出發(fā)”,還是把現(xiàn)實視為科幻想象力的平臺。參見搜狐讀書專訪劉慈欣:《我對用科幻隱喻反映現(xiàn)實不感興趣》,搜狐網(wǎng),http://book.sohu.com/20110720/n314035545.shtml,2011-07-20。在此,作者異常完美地進行并完成了邏輯反轉,把中國人自己的問題和沖突設定為地球文明與三體文明的矛盾,非常狡猾地塞給大眾一個潛臺詞:如果沒有外人過來,我們的生活就會好得多。

這個可怕的投射和替代,把中國人地面上的事情拿到天上去說,然后反轉為宇宙文明中的魔幻沖突,就必須在《三體》文明中分出降臨派、拯救派、幸存派等派別,使葉文潔與其他三體派同處于一個施虐和受虐的共生結構里,同謀而相生相克于一個家國框架。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實際上是在地球文明與三體文明中分出敵我對立,隱喻著中國本土文明和外來文明的對立,讓讀者和觀眾在其中對號入座,彼此批判,并且本能滿足地站在道德制高點上自我神圣。

與此緊密相關,《三體》的讀者和觀眾只要進入這個極端情境,就會喪失其可能擁有的道德主體的整體性和獨立性,失去主體經(jīng)驗,難以用自己的心、自己的情感去感受世界和人性的變化,進而一味聽任于作者的思想試驗,但求分出敵我和勝負。這就使得讀者的道德判斷力成為科幻的工具,使作品內(nèi)化為讀者的道德困境,進一步強化了這個由施虐和受虐整合起來的共生結構,相互依賴而彼此滿足。所以,人們往往會在這樣的科幻作品中植入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太多無能感,從而獲得滿足,表現(xiàn)為自我神圣般的控制感和全能感。倘若放在政治態(tài)度上來看,這種人就是極權性格(權威性格),他們在現(xiàn)實社會里總是展示著虐待—被虐待的性格:對凡是低于自己的人他就要加以控制,對高于自己的人則卑躬屈膝。[18]356

遺憾的是,依作者設定,《三體》里的人類在宇宙高級文明面前不堪一擊,最后宇宙滅絕了,人類滅絕了,《三體》要講的道理就是,無論精英還是大眾,遲早都會滅絕的:“‘死神永生’就是這個寓意,不管你多么宏大,看似堅若磐石的事物,都有個盡頭?!比~文潔和其他所有角色同處于一個共生結構之中,相生相克,皆為一個盡頭——道德已死。此時,韓非式的道德判斷,還有用嗎?這才是“你要人性,我要生存”的主旨呈現(xiàn)。

五、人物群像:如何組成“道德殺手”

不同于現(xiàn)實主義文學,《流浪地球》和《三體》中的人物描寫大都性格單薄,這更歸因于劉慈欣思想試驗的主旨在于種群和人類,絕非獨立自在的個體生命。作品里的人物不僅是推進情節(jié)的工具,更是他設定的絕對理性的象征和代理。然而,仔細梳理作品中主要人物的互動關系,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所構成的人物群像中,有一個忽明忽暗的邏輯貫穿始終。這個邏輯主要通過葉文潔和史強的對立關系呈現(xiàn),經(jīng)由其他相關人物整合,最終形成群體性的道德殺手。

就《三體》而言,第一部中葉文潔的背叛凸顯了一反一正,基于汪淼視角的知識分子敘事;而關于道德私情的促動,則有第二部《黑暗森林》中羅輯的英雄敘事,莊顏和孩子的到來,讓原本毫無社會責任感的他明白了責任;最悲愴的是第三部《死神永生》中表現(xiàn)道德無能的程心敘事。然而,在所有這些人物的背后還有一個關鍵人物,那就是中國警官史強,他象征著結果正義,代表著行政權力在場,具有貫穿整體情節(jié)的地位和功能,推動文明沖突走向下一環(huán)節(jié)。

身為三體故事中的關鍵人物,史強是羅輯“面壁計劃”的安全負責人,抓獲葉文潔的是他,提出“古箏行動”、截獲三體人信息的是他,甚至最后給丁儀、汪淼重塑信心的還是他。如讀者能看到的那樣,《三體》前兩部中,正是因為有了史強,人類才有了希望;第三部中,史強消失,人類就露出了敗象。在《三體II:黑暗森林》中,史強最初承擔“面壁者”羅輯的保衛(wèi)工作,幾乎就是羅輯的保護神。他憑借敏銳的洞察力,在電腦病毒控制的多次刺殺中一次次挽救了羅輯的性命,獲得了羅輯給的“魔鬼”稱號。在羅輯行動能力低弱之際,史強一直對羅輯抱有信心,甚至能夠滿足羅輯的情感需要。因為羅輯對地球的愛和責任,絕大多數(shù)來源于莊顏和孩子。史強曾經(jīng)是羅輯依賴的道德力量,同時也象征著國家權力的在場。在推動羅輯的自我破壁和計劃執(zhí)行上,他也提供了很多幫助。要是沒有史強,羅輯連說出“黑暗森林”的機會都沒有,所以可以說,史強是第一個聽到羅輯說出“黑暗森林”理論的地球人。

在《三體》人物群像之中,劉慈欣比較認可羅輯,他說:“從我的價值觀來說,肯定是羅輯?!保?1]羅輯作為《三體》的主角,是《三體II:黑暗森林》和《三體III:死神永生》的重要角色。就其人物形象而言,他可謂是沒有固定形狀的水,率性、肆意,有理論,但行動意志脆弱。他曾經(jīng)被整個世界綁架,但也手握能毀滅地球和三體兩個文明的太陽核彈鏈的起爆開關。他有無數(shù)機會證明自己的正確,并讓所有人為他陪葬,所以他一度被世人奉若神明,證明了自我如何從一個普通人、一個玩世不恭的大學教授,搖身變?yōu)橐粋€救世主。在史強的幫助下,羅輯把守長達62 年“黑暗森林”威懾的控制權,換來人類62 年和平發(fā)展,拯救家人的同時拯救了世界與自己,打破了那個時代的道德底線。

與羅輯稍有不同,在汪淼的角色行動中,史強在汪淼眼中的形象經(jīng)歷了從低到高的過程。汪淼受史強邀請參加一個會議而與他結識,作為科學家的汪淼起初對史強很是反感,因會議上史強體諒汪淼對楊冬心存的情感所做的幫助,令汪淼不勝感激。在汪淼受到精神打擊之后,史強一直跟蹤保護著汪淼,從而成為汪淼心理上的依賴和支柱。史強通過“天塌下來照常生活”的現(xiàn)世生活態(tài)度告訴汪淼:人比神鬼重要,生活比科學重要,現(xiàn)世比永生重要。這也使把科學視為信仰的汪淼深感觸動并反思。

當汪淼和丁儀因發(fā)現(xiàn)三體危機而陷入極度絕望中時,史強反其道而行之,用他特有的嘲諷和譏誚成功激起了汪淼的憤怒與好勝心。史強帶著他們到華北平原去看鋪天蓋地的蝗蟲,并指著遮天蔽日的蝗蟲告訴他們:人類與蟲子的斗爭已經(jīng)過了幾千年,人類找到各種各樣殺死甚至使它們絕育的方法,也沒能消滅它們。蟲子不可能被真正戰(zhàn)勝,不是因為它們有什么技術,而就在于生命本身的力量。他告訴這兩位博士:人類對于三體人,就好比蟲子對于人類。

小說描寫的史強是一個非常善于察言觀色、能夠“讀心”的警官。在科技越來越向內(nèi)發(fā)展,芯片能夠左右人的內(nèi)心甚至植入人體成為思想鋼印之際,這個能夠讀心的警官及其非同小可的角色功能,似乎是一個隱喻、一個暗示。他執(zhí)行的不僅是外在的國家權力,同時也是支配心靈的象征權力。事實的確如此,汪淼和丁儀兩人聽了他的話之后,內(nèi)心如同被史強閱讀了一遍,徹底從渾渾噩噩中醒悟過來,覺得像蝗蟲一樣就能活下去,不用技術,無需道德。結果,依靠汪淼和史強的默契與配合,他倆聯(lián)手戰(zhàn)勝了反叛人類的地球三體組織。

如此一來,史強在地球文明與三體文明的沖突對決過程中的意義就顯得格外突出和重大:汪淼曾經(jīng)是人類大規(guī)模進入太空的奠基者,史強則象征著支持這塊基石的土地;羅輯是拯救太陽系和保留人類種子的救世主,史強就是這個救世主的保護人。對此,有評論以為汪淼與史強的合作,暗示著知識分子與國家政權共同對抗異質(zhì)文明的合作,汪淼也因此成為新一代學人楷模。[2]之后,當羅輯將威懾控制權交給程心,立刻遭到世界滅絕罪的指控并被拘押接受調(diào)查,5 分鐘后便響起了水滴打擊的警報,最后,這場波詭云譎的文明沖突就在一種極端的遺憾中結束。

至于隱喻著文明沖突結局的人物程心,是一個代表人類普適價值觀和道德的符號,但這個符號一出場注定就不討人喜歡?!八诿總€關鍵時刻做出的選擇是每個正常人會做的選擇,符合普世價值觀和道德取向,但恰恰是這種選擇把人類推向了滅絕?!保?1]基于《三體》提供的價值判斷方式來看,她這是在以善之名行惡之事,凡事選擇讓自己內(nèi)心安寧,只要程序正義而不要結果正義,結果就是亦步亦趨地把地球文明推向毀滅。因為程心的道德單純,只會用人類道德體現(xiàn)個人私心。雖然她如“圣母”般充滿愛心、人性和道德感,為了維持道德準則不惜犧牲人類本身,但在作者看來,這種道德感背后卻是極度的自私。為了實現(xiàn)神圣的個人道德感,她不惜犧牲人類文明。為此,程心的角色行動象征著《三體》中人類文明的最后一名道德殺手,再次說明人類道德走到了盡頭。

《三體》的宇宙終極想象,依舊和電影《流浪地球》一樣充滿家人情懷,如羅輯、汪淼。但這種情懷大都在史強的幫助下才被激活,他們的使命都要在史強的幫助下才能完成。一個表面上粗鄙無文的職業(yè)警察,能干但不精明,粗魯?shù)淮炙祝蛔鍪碌姆椒偸浅鋈艘饬?,工作中從不進行道德判斷,只強調(diào)服從命令;有時不擇手段,結果正義就是其唯一目的。特別是他觀察力敏銳,善于抓住他人性格中的弱點,察言觀色的能力幾乎完美高超到能夠讀心、治心、支配人心的程度。對于史強的認同和評價,一種觀點認為他才是人類的保護神,是一個被忽略的救世主;與之不同的看法是,史強只是一個為了目的可以不擇手段的警察,但前提是他認為目的或結果是正義的,這很符合傳統(tǒng)中國人的觀念“成大善者不拘小惡”。

不過,這些推動關鍵劇情的人物還有一個共同特點:為了結果正義,可以忽略程序正義。正如小說中托馬斯·維德說的:“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失去一切?!痹隗w現(xiàn)結果正義的過程中,作為道德殺手象征的人物群像消解了道德,而在其中發(fā)揮核心功能的史強,表面上表現(xiàn)的是個別人物的情感、行動方式,實際上已賦予他種群化、歸因式的大國心態(tài)。他所象征和實踐的思想試驗,當是以法為教、以吏為師,是“警察+技術”的國家話語方式,即不僅民主無用,道德同樣無能。

六、代理者心態(tài):韓非式的道德盡頭

毫無疑問,《三體》的內(nèi)容和它的形成過程具有相當清晰的中國現(xiàn)實語境的烙印,帶有十分清晰的中國歷史的潛臺詞,對中國思想、中國社會、中國文化,對于中國的科技工作者和人文學者構成了一個廣泛的沖擊和影響。[21]然而,一場需要整個民族全方位反思和靈魂拷問的文明沖突,對于地球文明體系卻沒有半點反思,最終只是大罵地球出了一個葉文潔這樣的叛徒,激活并重組了外來文明非蠢即壞的道德心態(tài),建樹了一個近似于救世主的警官史強,營造了一個為了家庭情感而拯救地球的悲壯結局。而讀者和觀眾也終于找到可以辱罵的對象,終于可以傾吐自己的焦慮、憤怒,從而站立在史強提供的道德制高點,指點江山,擁有了所謂傳統(tǒng)的自信來抵制外來文明。

按照中國人的傳統(tǒng),道德的盡頭應該是天命或天理。如果這個傳統(tǒng)能夠為劉慈欣及其讀者和觀眾所理解的話,那葉文潔就不是背叛,而是“革命”。因為基于天命和天理所發(fā)生的“湯武革命”或“替天行道”,“中國”就會轉為一個地理空間概念,而非文明的象征,“三體”沖突或“流浪地球”便會失去自以為是的中國文化依據(jù)。遺憾的是,在《三體》中展示的道德盡頭或是在經(jīng)由《三體》人物群像及其行動邏輯所殺滅的道德遺體之上,讀者和觀眾反而會一頭轉進黑暗森林,成為抵制外人的獵槍手,不顧對傳統(tǒng)文化的真實了解,更非自信和自覺。《三體》徹底體現(xiàn)了時下對人性、權力、道德等魔幻般的道德心態(tài)。在具體道德被消解之后,不見靈魂拷問,但有權力框架與總體敘事,這也說明《三體》確實呈現(xiàn)了某種深切的道德意識?!度w》三部曲的“宇宙社會學”糾集了神圣與背叛、道德與零道德、極權與人性、吃還是不吃的道德悖論,更為直接地呈現(xiàn)了一個“中國式現(xiàn)代性”難題。

問題在于,面對著這一難題,人們怎么會如此輕易地交出自己的道德判斷力和道德責任?就此而言,我們要感謝劉慈欣,他成功地打造了一個如同心理叢林般的“黑暗森林”,完成了幾乎是覆蓋了所有讀者和觀眾的思想試驗。這實際上是一種大規(guī)模的社會心理學測試,觀察人們在極端情境中如何放棄自己的道德判斷力和道德責任。恰好如劉慈欣所說的那樣,鑒于“主流文學受自身局限,只能討論已有的道德,而科幻可以嘗試未來的道德。我并不是道學家,無意在小說中樹立什么道德規(guī)范,我寫到道德只是為了做思想試驗,看看在特殊的情景下道德會怎樣改變”①參見2013 年3 月29 日,北京理工大學大劉見面會問答全記錄,宇鐳整理,2013 年05 月11 日發(fā)布。,他展現(xiàn)了當下蕓蕓眾生在魔幻情境中如何表現(xiàn)其權威服從、道德被代理的心態(tài)特質(zhì)。

深究起來,劉慈欣的思想試驗有兩個基本邏輯,充滿中國特色卻深藏不露:一個是韓非式的秩序要求,一個是孟子式道德中心主義的膨脹和變異。這兩者相互整合的結果,一方面,是泛道德主義對宇宙文明的設定及其所有世界與人物關系的道德化,導致宇宙自然與萬物之自在的喪失;另一方面,把外在秩序植入內(nèi)在心靈之中,如思想鋼印那樣,強調(diào) “國事務先而一民心”(《韓非子·心度》)。如同在貌似平平常常的生活中,閑情逸致,內(nèi)心深處卻是韓非式的道德心態(tài)。但這是需要以巨大靈魂為代價的思想體操和思想試驗,那就是從歷史和內(nèi)心深處再度激活并重新證實了一個韓非式的本我,用孟子式的道德主義煉成一個文明的道德殺手。

在終結了現(xiàn)實道德規(guī)則之后,《三體》系列作品便以其抽象的種群、人類概念去解釋宇宙文明及其沖突,構成其宇宙社會學內(nèi)涵。于是,韓非式的道德本我及其秩序要求被三體文明所激活,很容易為社會大眾所共情、共識、共享。以科幻造勢,道德反被權力、情節(jié)構成權術,這種出自韓非的新型法、術、勢三體構成了史強的治心之法,使他獲得了讀者近似于救世主的認同,并在極端文明沖突的情境下延伸到羅輯、汪淼和程心一類的家國心態(tài)。由此觀之,與其說《三體》系列作品是“人類中心主義元氣滿滿”,還不如說是借助于“硬科幻”作品及其吸引力打造出來的“中國中心主義”“中國天下主義”,充斥著泛道德宇宙論,致力于打造一個在科技幻覺中體驗天下宇宙的神圣超我。

試想一下,如果只敬畏星空,但不敬畏道德,將會是何等道德心態(tài)、何等秩序的天下宇宙?“假如你不是生活在陰溝里,而是生活在一片廣闊的天空之下,那么星空對你而言也就不稀罕了?!保?2]也許在科技崇拜之中,一個人會把真實的焦慮、無聊和恐懼都趕到天上,如同“戰(zhàn)狼”進入宇宙中,在科幻中變得越來越自私、狹隘、懦弱,缺乏并放棄自己的道德判斷力。也許,沉迷科幻的“他們不太適合中國現(xiàn)實,但是理想主義,沉湎幻想,迷戀科技,孤獨,寂寞,喜歡仰望星空,處理社會復雜問題和人際關系的能力較差,容易產(chǎn)生逃避感和挫折感……”[16]他們的道德幻覺也許能夠如同地球流浪,遠至其他星系,卻始終看不見現(xiàn)實社會中的苦難和真實。

劉慈欣曾經(jīng)設想,技術可以做到把人類用一種超越道德底線的方法組織起來,用犧牲部分的代價來保留整體。然而,在《三體》系列的悲愴結局中,道德底線已經(jīng)消失,精英和大眾卻沒有找到適合中國人的組織方式,唯有泛道德主義充滿的天下宇宙和神圣超我,表現(xiàn)出韓非式的本我。這就是科技崇拜引發(fā)的全整式力量崇拜所能養(yǎng)成的道德幻覺,非常神圣,如同一個現(xiàn)代性高度技術化的理性牢籠,可以把自己的身、心、靈都陷進去,還想方設法把自己的子孫傳統(tǒng)都安排妥當。這種情境和幻覺就會像經(jīng)典影片《肖申克的救贖》中那位黑人囚犯所說:“我告訴你,這些圍墻很有趣的。開始,你恨它們;接著,你適應了它們;時間長了,你開始離不開它們?!?/p>

科幻引發(fā)的道德快餐及隨之而來的魔幻般的歡愉之中,中國心態(tài)的巨大裂隙以及人們面對魔幻現(xiàn)實的無奈掙扎被遺忘了,尤其是放棄道德后的星空仰望,會在“你把宇宙的終極奧秘告訴我,然后毀滅我”的極端情景中,始終期盼有那么一個人,能夠在月朗星稀的夜晚,創(chuàng)造出一個又一個遙遠的宇宙文明,促成當下的救世主情結。這時,誰是救世主似乎并不重要,即便魔鬼替代了救世主,也可能出現(xiàn)道德心理替代的神奇效應。

余 論

最后,本文借助社會心理學家提出的“代理狀態(tài)”概念①此處“道德代理心態(tài)”等論述,可參考米爾格拉姆“代理狀態(tài)”概念及相關內(nèi)容。參見米爾格拉姆:《對權威的服從:一次逼近人性真相的心理學實驗》,趙萍萍等譯,新華出版社2018 年版,第149、153 頁。,來討論《三體》作品中反復呈現(xiàn)的“道德代理心態(tài)”?!读骼说厍颉泛汀度w》系列小說及其衍生影視作品的火熱帶來的影響,促使多數(shù)人更加著迷于如同科幻一般的抽象理念、極端情境中的某種精神與主義,遠勝過珍惜現(xiàn)實生活具體之人及其生命,或把活潑潑的生命主動交給他們崇拜的、代表著崇高理念的人物和符號去代理。

在這種道德代理心態(tài)中,道德已經(jīng)中性化,抽象化,而非自主狀態(tài)。被代理者不再認為自己的判斷和行動是出于個人的目的,完全進入另外一種心態(tài)或理想世界。這個時候的道德判斷,只能是出自整體、總體、種群一類抽象的道德對象,而個體不見了。他們所依賴、服從的權威由此也經(jīng)常被看作是一種抽象的力量,非人格化的權威,其支配能力大大超越了人的愿望和欲望,擁有了神圣超人的特征。而在一個給定的情境中,身份和裝束也會成為權威目標。就此心態(tài)而言,走到盡頭的道德沒被殺死,只是被代理了,代理者能夠反轉為道德規(guī)則。

最關鍵的問題還在于,這種道德代理心態(tài)還會發(fā)生代理反轉。其中最大的可能和現(xiàn)狀就是代理者對象征權力的盜用,從一個世界盜用到另一個現(xiàn)實世界,把中國人自己的事情說成是宇宙的事情,把自己的問題說成是其他文明的問題,把一個共生結構里的沖突反轉為水火不容的對立。這種現(xiàn)實中的“道德代理”和科技崇拜中的“道德死亡”,發(fā)生在單一、狹窄的社會空間中,它們的邊界幾乎不存在,鋪天蓋地,彌漫滲透到靈魂深處,更容易與某種意識形態(tài)混淆。每當進入時代變遷、社會焦慮、情感恐懼等不確定情境,此類現(xiàn)象尤甚。而處于道德代理心態(tài)中的人往往會把自己綁定在一個固定角色中,很難預計自己的行為,卻樂此不疲。

劉慈欣把科幻作為一種思想試驗,而在道德代理或消解社會大眾的道德判斷力方面何嘗不是一場心理實驗。身處這個由硬科幻打造的瑰麗奇絕的極端情境中,道德已被嚴格中性化甚至虛無化,人都成為技術工具。即便一個人擁有完全的道德能力,他的心理世界也會來一次全面重組,自動呈現(xiàn)道德代理現(xiàn)象,把自己的道德判斷交出去,同時交出責任和信任。這種向內(nèi)走的當代科技,如人工智能(AI)、大數(shù)據(jù)算法甚至ChatGPT……已構成一個龐大的社會心理誘導機制,同時還深度納入強大的資本和權力要素,能夠對人的身心重新組合甚至實施道德等級排序。但凡進入這個系統(tǒng)的個體,其身心很大程度上難以使自我像在現(xiàn)實中那樣自由運作,常常會依賴一個更高級別的科幻型極權系統(tǒng)來代理其道德判斷。當下科幻作品讀者群由小眾變?yōu)榇蟊?,很可能與此心態(tài)緊密相關,大體呈現(xiàn)出近似于科技崇拜而走向一致的威權取向。然而,那個掌控該系統(tǒng)的最高主角卻能具有一種高高在上的道德代理者神圣心態(tài),不需其他任何法則來定義或解釋。

倘若讀者和觀眾跟著作者一頭栽進這個“道德的盡頭”,很可能就會局限于科幻誘導的道德幻覺。因為《三體》中的各種極端情境很容易把人煉成某種道德極端,使其成為韓非式法術或暴力象征符號的代理人。雖然決定地球命運或文明和野蠻之沖突者,根本上還是一個文明的規(guī)則、制度以及民族性格和大眾道德心態(tài),但《流浪地球》和《三體》系列所形成的道德思潮及其影響,它們到底能夠呈現(xiàn)出什么樣的世態(tài)人心,激蕩表現(xiàn)于當下的現(xiàn)實世界?這個“思想試驗”仿佛還未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