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亞楠[安徽大學,合肥 230601]
《世說新語》中蘊含著士人崇尚自然、觀照人性的文學批評理念,為后世文學總結開辟了獨具魏晉風貌的批評標準,并且具有自己獨立的審美思想和傾向,而非僅僅是同時期其他文論方向作品的附屬材料。對《世說新語》文體論的研究已取得一定成就,卻往往較為寬廣,力圖面面俱到。本文立足于具體文體,分別聚焦于處理前代文本的態(tài)度、主客體創(chuàng)作關系與文辭外在表征,關注其革新價值,由此構建文體論架構。其中關于文學創(chuàng)作和作品的討論與評價,反映了《世說新語》有選擇地汲取先代文學思想,這深刻地影響了其中的文學評論傾向,南朝時期文學評論的思想路徑,也與之有著潛在話語聯系。
《世說新語》的體裁決定了其與后世詩話的根本差異,但在張海鷗、梁穗雅《北宋“話”體詩學論辯》中提到:“《世說新語》有三則詩話,其文體形態(tài)與后世詩話無異:一是《文學》篇謝公論《毛詩》何句有‘雅人深致’條,二是《文學》篇王孝伯詠‘所遇無故物’條,三是《言語》篇謝太傅問‘白雪紛紛何所似’條?!雹僖源巳龡l為據,可發(fā)現《世說新語》中對詩體的品評已初具后世詩話的特征。除此之外,《世說新語》的筆記體寫實或無意或有意地闡發(fā)了不少對詩歌的品評,筆者由上述所列三點將其歸類為三種,即對《詩經》的稱引、對以樂府詩為代表的漢魏詩歌的態(tài)度,以及魏晉時人對詩歌審美傾向的討論。
《世說新語》中大量引用《詩經》,集中在《言語》篇和《文學》篇?!妒勒f新語》繼承了漢代《毛詩序》中對詩“吟詠情性”的藝術概括,但又逐漸脫去對《詩經》政教外衣的修飾,而深入探求其內在審美內涵,流露出“詩緣情”的重要文學批評觀點。這種觀念投射在 《世說新語》對《詩經》的稱引中,表露出在文學繼承過程中,個體意識覺醒帶來的自覺的個性張揚,有意識地打破漢代以來對刻板經學訓釋亦步亦趨的遵守,呈現出回歸文本境韻、不拘泥于形式對意義和內涵進行貼合場景的自我闡發(fā)。如《言語》篇第36條:“既謁王丞相,陳主上幽越,社稷焚滅,山陵夷毀之酷,有黍離之痛?!雹?/p>
溫嶠以《詩經》中“黍離”之典直陳對江山遭受戰(zhàn)亂而飽經瘡痍的哀痛心情,這是立足于原始文本之“顯情”而進行自我抒懷的例子?!冻鹣丁菲?條中關于孫秀對《隰?!返那擅钸\用,正是打破了傳統(tǒng)經學訓釋對《詩經》的解讀,結合語境表達個人的理解?!睹娦颉吩疲骸摆羯?,刺幽王也。小人在位,君子在野,思見君子,盡心以事之?!睗h代的釋讀是通過政治性目光抽繹先秦典籍,往往囿于對“雅正”之風、教化作用的刻意追求,而孫秀在此利用“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的字面含義,將其合理運用于具體語境中,表達自己對歌姬綠珠的想望與渴求。
對《詩經》中句子的直觀評論則集中體現在《文學》篇第52條,謝安在家族子弟集聚中提到了“毛詩何句最佳”的問題,這一問開拓出文學敘述中南朝時人對傳統(tǒng)經學典籍及詩歌這一重要文學體裁的自發(fā)性審思。在這次討論中我們可以看出,謝玄偏愛于描摹物態(tài)、興發(fā)情思之盡態(tài)盡意的“楊柳雨雪”一句,而謝安衷于“偏有雅人深致”的“遠猷辰告”,這呈現出一種審美取向的分流?!妒勒f新語》中記錄了有關謝太傅的典故,如盤桓東山時的從容意態(tài)、與王右軍對話時表現出對清談致患的思考,這些都展現了謝安作為一代名士的文人風范,以及為天下憂的責任意識。從他的人生閱歷看來,“訏謨定命,遠猷辰告”背后包含的衛(wèi)武公憂國憂民之責任意識,使得此句增色頗多,因而壓過純文學色彩更濃厚的《采薇》一句。制定宏偉的規(guī)劃,有了遠大的謀略便應當宣告于眾,《詩經·大雅·抑》中的這句詩既獲得謝安的認同,又是謝安本人政治思想的一線流露,謝安偏愛此句,雖不離對其政治意義的看重,但也因出自本人心胸、發(fā)于自己肺腑的志向認同??梢姰敃r對詩句的審美并未擺脫儒學的長期浸潤,文人階層對詩句的政治教化功能仍不能輕易忽視,但從中亦可看出,從主流審美品評中分出的對文本本身藝術價值的欣賞與推崇,在這一時期有所萌露。
在中國古代詩歌史中,晉宋士人對漢魏詩歌的品評不僅僅反映了對前代文學的主動思考,還客觀上推動了詩歌審美的時代性轉變,以及在對前人詩歌有意識的選擇與品藻中,流露出后代詩話之濫觴。這些具有開辟意義的自覺性追求,為詩歌成為獨立性文體奠定了基礎,并貢獻了許多新的批評方法。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提到:“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老莊告退,山水方滋?!雹邸妒勒f新語》中文人對漢魏山水元素詩歌的青睞與繼承,可以看作一種連續(xù)而綿延的動勢與慣性。如《文學篇》第76條郭璞之《幽思篇》中“林無靜樹,川無停流”的描寫。文士乃至貴族對自然風物的親近,有著向先秦的純粹性靠攏的復古傾向,但又彰顯著凝聚了時代離亂特色的主體化感受,相較于初民時代與自然有機融合與交互而形成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特征,六朝時期對自然的追求往往傾注了更加濃厚的主觀色彩,以“有我”之眼觀物,如簡文帝入華林園作濠濮間想。即使是較為客觀化的描述,也更注重文學性,不同主體的創(chuàng)作對象呈現出不同的特征。如謝太傅在與兒女講論文義時,謝朗與謝道韞的不同回答,展現出文人之間摹物的較量,以及對自然物態(tài)的捕捉,可以窺見時人在文學意趣方面的取向。
晉代文學家對文體的關注,為文體的特征與分類以及互照對比提供了眾多有價值的參考。相較于詩歌這一體裁,賦發(fā)展至六朝時,已經經歷了漢代的頂峰時期,轉而摸索出一條適合于時代風貌的新發(fā)展路徑,并呈現出理論化、規(guī)范化的特點。六朝是駢文發(fā)展的重要時期,劉勰在《文心雕龍·詮賦》中對賦這一文體的產生、創(chuàng)作要求和特征作用提出了自己的觀點:“賦自《詩》出,分歧異派。寫物圖貌,蔚似雕畫。抑滯必揚,言庸無隘。風歸麗則,辭剪美稗?!标憴C在《文賦》中對比了詩體與賦體的不同:“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④而《世說新語》中所記載的士人對賦體品評及創(chuàng)作要求,對該時期賦體評論有主體視角的獨特啟發(fā)。他們對具體作品的態(tài)度和不同藝術呈現出不同的取舍,貫徹了體物、抒情與寫辭的關系和要求。
六朝時對“賦體物”的功能指向性逐漸強化,建立于這種功能之上的抒情也呈現出新的風貌,賦論開始表現出對藝術表達和作家個人的關注。摯虞將賦分為主情與體物兩類,把主情視為“古詩之賦”的特征,而把體物之賦稱為“今之賦”,這就肯定了賦體發(fā)展至六朝時期逐漸鮮明的寫物傾向?!妒勒f新語》的《文學》篇中涉及文人對賦的創(chuàng)作情況,第68條記載了“左太沖作三都賦初成”,時人對之熱烈的討論足見賦體在當時文壇的話語權。孫興公亦云:“三都、二京,五經鼓吹?!币褜⑦@五賦視作經典的輔助。
魏晉時期的賦體作品既保留了一部分以京都賦為代表的體物精髓,又體現出向抒情小賦過渡的趨勢。漢魏時期的大賦內容上追求囊括宇宙、錯綜古今,以宏大的篇幅組織構建壯麗的人文自然風貌,西晉時期,這類適合于漢代宏偉統(tǒng)一氣象的大賦逐漸走向衰落。左思的《三都賦》展現了漢代大賦最后的輝煌,深厚的史學運用功底、圓熟的文字驅遣能力都是支撐京都賦宏大體系的重要因素。對魏都、吳都、蜀都地理布局和歷史脈絡的詳盡把握,如寫魏都“左則中朝有赩,聽政作寢”,“右則疏圃曲池,下畹高堂”,“內則街沖輻輳,朱闕結隅”等。而狀寫三都的恢弘氣概,左思盡顯其才,無論用典還是鋪陳,華麗厚重,摹物細致而流暢,尤其是自然景物的描寫。如吳都賦中對山澤的描寫,從連用疊詞入手,到細陳其間生物之繁雜,一氣呵成,蕩氣回腸。
魏晉時的一些賦體不僅關注客體事物,且與抒情達意進一步緊密結合,情景交融的意識與藝術手段得到了理論性和實踐性的突破。如《世說新語·言語》中提到桓玄左右以潘岳《秋興賦敘》中言論回答桓玄的問題,并獲得了桓玄的稱贊?!肚锱d賦》展現了由時序變遷引起的情感觸動:“熠燿粲于階闥兮,蟋蟀鳴乎軒屏。聽離鴻之晨吟兮,望流火之余景。宵耿介而不寐兮,獨輾轉于華省。悟時歲之遒勁兮,慨伏首而自省?!鼻榕c物的有機融合得到了深刻重視,其背后包含著對主體創(chuàng)作心理與客體對象的深入互動,以心為主體,通過情感與外物的交互遞進而到達審美的制高點,或寄托情懷,或表達政治理想,以實現賦之“意氣所寄”的理想。
此外,他人品評之中反饋的多樣思想揭示了六朝賦論既融合于作品,又剝離于文字的主體意識。《文學》篇記載的張華、皇甫謐對《三都賦》的討論和庾亮、謝安對競寫《揚都賦》的不同意見,都透露了賦的寄托性,更加突出了對創(chuàng)作者主體情致的要求,因而促進了當時文壇的賦作創(chuàng)新和文辭打磨,客觀上反映出六朝賦論推動賦作流行、取舍漢賦之標格以創(chuàng)新的重要作用。對賦篇的品評也與人物品藻相連,《賞譽》篇許玄度用《琴賦》中的句子評價劉尹和簡文帝:“這種凝聚著品評者獨特感受的語言形式和品評方式,也體現了許詢‘談玄析理’的學養(yǎng)和鑒賞能力,它本身即具有獨立的審美意味?!雹?/p>
《世說新語》以志人為立足點,鉤沉士人清談、雅集等活動之下暗含的逐漸走向獨立自覺的文學觀點,體現出流麗飄逸、清瘦浩渺的文學選擇。跳脫前代亦步亦趨釋讀詩歌領域開端時期的豐碑——《詩經》的做法,彰顯了人對詩歌的自發(fā)性體悟,并由此引導了詩歌的階段性轉型,為后代走向成熟的頂峰階段打下基礎。賦作經歷漢代的輝煌,體物功能更加明晰,抒情與客觀表現對象的有機互動造就了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的新飛躍,作家與作品、世界、讀者之間的關系得到重視。對不同文體在同一階段的不同發(fā)展狀態(tài)的評論,共同導向了啟蒙時期破舊立新的文學需求,通過《世說新語》中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探索,可展現表達方式、主客互動中揭示的客體表達多樣性和主體選擇靈活性,結合時代審美,深入挖掘志人立場下文學評論發(fā)微之特征。
①張海鷗、梁穗雅:《北宋“話”體詩學論辨》,《中山大學學報》2005年第3期。
② 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中華書局出版社1984年版,第54頁。(文中相關引文皆出自同一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③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出版社1986年版,第61頁。(文中相關引文皆出自同一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④ 〔南朝梁〕蕭統(tǒng):《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版,第766 頁。(文中相關引文皆出自同一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⑤ 何新文:《清談與賦談——從〈世說新語〉看兩晉士人的辭賦評論》,《湖北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