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賢華
暑假即將結(jié)束,讀小學(xué)的兒子和女兒過幾天就要報名上學(xué)了。接學(xué)校通知,本期學(xué)費10 元,兩個孩子要學(xué)費20 元。
20 元對現(xiàn)在來說不足買一包香煙,可上世紀80 年代這20 元學(xué)費實實難倒了我。一年到頭面朝黃土背朝天守著幾畝薄田過日子,解決溫飽問題尚可,幾乎沒有余錢。早稻收割上岸后,交足公糧,基本上口糧能接到晚稻收割的時候就皆大歡喜了??珊⒆硬豢赡懿蛔x書吧?沒辦法,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跟老婆一商量,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把口糧賣掉一擔,解決學(xué)費問題再說,畢竟孩子讀書是大事。
賣一擔口糧換學(xué)費,說起來簡單,可將一擔稻谷換成十多元現(xiàn)金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時本地糧站除了收公糧外(因為交公糧是義務(wù)),不收購其他支付現(xiàn)金的稻谷。經(jīng)打聽,湖北石首那邊糧站收購稻谷,每百斤14 元。邀了兩個也缺錢用的鄰居,決定結(jié)伴挑擔稻谷去湖北石首桃花山糧站去賣。
五更雞叫起床,拿起兩只籮筐到土磚砌成的谷倉里裝滿兩筐稻谷,然后拿起長桿帶星的抬秤稱重量。稱重的目的,一是心里有數(shù),除掉籮筐凈重必須要100斤以上,二是到糧站少了多少斤兩心里有個底。兩筐稻谷分別稱后相加,除皮凈重114 斤。我心想,不管你糧站怎么除水分、扣雜質(zhì),拋了14 斤的毛,凈重100 斤應(yīng)該是沒問題的。裝好稻谷,洗漱后吃了一碗炒現(xiàn)飯,三個人就迎著晨曦出發(fā)了。
走過一條羊腸小路,這時晨霧已經(jīng)散開,瑰麗的朝霞從東方冉冉升起,整個天空頓時亮堂起來。雖然三個人都是青壯勞力,但一百多斤的擔子挑在肩上并不輕,為了凝聚精氣神,三個人都不說話。
湖北石首桃花山糧站,坐落在巍峨的桃花山北面,我們居住的村莊是桃花山的南面。俗話說:“望山跑死馬。”雖然站在門前能看到那宛如一條巨龍橫臥在湘鄂邊界的桃花山,但從門前到桃花山腳下要走十幾里鄉(xiāng)間小路,翻過桃花山后,還要順著蜿蜒曲折的山邊小路走十來里才可到達糧站,包括翻山越嶺,整個行程不少于三十里路。
三個人各擔著一百多斤的擔子匆匆趕路,隨著太陽的升高,火熱的光芒照射在身上,一種火辣辣的感覺。已有一個多月沒有降雨了,山道邊的樹葉和雜草經(jīng)過一夜露水仍像個病秧子似的耷拉著腦袋,旱地里的農(nóng)作物如霜打的茄子般無精打采。空氣干燥,驕陽似火,很是悶熱。走到山腳下時,三個人早已汗流浹背,氣喘吁吁。
“歇一會兒再走吧?!比齻€人異口同聲地說。停下腳步,放下?lián)?,準備小憩一會兒再趕路。三個人脫掉被汗水浸透的襯衣掛在扁擔上,光著膀子,拿起隨身攜帶的毛巾,走到潺潺流淌的小溪邊,捧幾口溪水倒進肚里,用毛巾把汗漉漉的上身用清涼的溪水擦了一遍,頓感舒服多了。沒有一絲風,三個人坐到樹蔭下的一塊青石上,拿起草帽,拼命地搖鼓著,試圖緩解燥熱。“我們糧站收稻谷就好了,免得翻山越嶺吃這么大的虧?!遍e聊之余,我們不禁有幾分埋怨。山間樹林中幾只蟬趴在樹干上,翹著屁股“知了知了”拼命地叫著,可能“知了”我們的艱辛吧。
小憩了約十幾分鐘,火辣辣的太陽瞬間把我們幾乎濕透的襯衣烤得差不多干了,三人穿上衣服,繼續(xù)沿著崎嶇不平的山路跋涉了幾里路,終于翻越了山嶺,來到了湖北桃花山山腳下的小湖邊。這是一個天然湖泊,湖水從西往東順流而下,然后匯入滾滾長江。湖面寬約300 米。近前仔細端詳,清澈的湖水透過水草可看見湖底的泥土和沙石。湖水足有四五米深,從這里渡船過河,是通往石首桃花山糧站的唯一捷徑。湖邊,有一條約可載五六個人的小木船在此擺渡,時有三五個路人坐船往返。詢問駕船的艄公,坐船過河每人五毛錢,一擔稻谷算一個人,如果把我們渡過河,每人需要一元錢。這時,湖面上開始起風了,只看見艄公一人站在船頭,船在波濤下顫顫抖抖,我們幾個“旱鴨子”,總共幾百斤,看著那搖擺不定的渡船和深不可測的湖水,不禁毛骨悚然,身上起了雞皮疙瘩,我們都不敢上船。寧可吃虧彎幾里路,也不冒這個險,圖個平安,還節(jié)省了一元錢。
我們把扁擔橫放在兩只籮筐上,坐在上面休息片刻。放眼望去,那綿延數(shù)十里的桃花山層巒疊嶂,樹木蔥蘢。湖上,風吹湖水拍打著湖岸,發(fā)出啪啪的聲響。幾只翠鳥啁啾地叫著,時而竄入湖面,用它那尖利的嘴啄起魚蝦,又倏地飛向樹林。往北眺望,有幾排隱約可見的紅瓦房屋,船家說那就是桃花山糧站。
三人一鼓作氣,挑起擔子繼續(xù)沿著湖邊小路前行。上午十一點左右,終于到達了目的地。我們放下?lián)樱泵φ襾砑Z站的質(zhì)檢員驗谷。負責質(zhì)檢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男人,穿著一件藍色加長的工作服,皮膚黝黑,表情嚴肅,一看就是個“鐵公雞”,不然糧站領(lǐng)導(dǎo)也不會把這么重要的工作交給他。那時還沒有檢驗谷的儀器,只見質(zhì)檢員把一根約三十厘米長帶槽的鐵釬往我籮筐中一插,先從插釬中倒幾粒谷到口中一咬,再把其余的倒在水泥地板上,用穿著皮鞋的腳一擦,說:“這谷不干,不收?!苯又来斡猛瑯拥姆椒ú轵灹似渌麅蓚€同伴的稻谷,同樣的結(jié)論:水分超標,不收。說完不再理會我們,去驗其他人的稻谷去了。
我們幾個早早起床,翻山越嶺到這里,還以為賣了稻谷能趕回去吃午飯的,這倒好,白忙活一場。三個人面面相覷,肩上早已磨破了皮,火辣辣的痛,襯衣上都有血跡。聽說不收我們的稻谷,我心里頓時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啥滋味,一股心酸涌上心頭?!邦I(lǐng)導(dǎo),我們的稻谷都是曬干了裝進谷倉做口糧的,今早從谷倉里放出來的,應(yīng)該水分不會超標,我們走幾十里山路趕過來也不容易,請您再幫我們驗一驗吧?!蔽覐膩頉]求過人,可這里人生地不熟,只好扮矮。幾個人跟在那質(zhì)檢員后面苦苦哀求著,說盡了好話。質(zhì)檢員又驗了幾個賣谷人的稻谷,看我們還跟在他后面求他,終于正面瞄了我們幾個被汗水濕透,又沾滿灰塵的衣服和灰黑的臉龐,可能起了惻隱之心,終于開了“金口”:“那好吧,你們幾個找塊地方把稻谷倒出來先曬幾個小時,下午再看吧?!薄昂玫暮玫模覀凂R上去曬。”聽說要我們?nèi)窆?,看來是有希望了,幾個人千感恩萬道謝后,急忙在糧站的水泥坪一角找了一塊空地方,打掃干凈,然后把各自的稻谷倒出來曬太陽。
此時已到晌午,太陽火辣辣地照在水泥坪上,更增加了幾分熱浪。把稻谷從籮筐中倒出來曬后,三個人也顧不得什么形象了,再次脫下被汗水浸透的襯衣,拿到糧站邊的小河里把衣服上的灰塵搓洗了一把,又用毛巾將上身擦拭了一遍,然后把衣服掛在樹枝上曬。幾個人光著膀子,老老實實地在糧站的水泥坪上翻曬稻谷,生怕下午再驗時水分還超標。
那時我國還沒有打開改革開放的大門,勞力有力無處使,打工無門路。在家種幾畝田,解決溫飽,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我早上出門還是帶了兩元錢,怕是坐船和應(yīng)急用。但這兩元錢我小心地裝在褲兜里,盡管肚子已經(jīng)“咕咕”在造反了,硬是舍不得去花這兩元錢買點兒東西充饑。三個人在糧站邊的樹蔭下坐下,天南地北地聊著打發(fā)時間,過半個小時就去把太陽下曬的稻谷翻一次。
下午二點,糧站工作人員陸陸續(xù)續(xù)來上班了,我們見那個“鐵公雞”質(zhì)檢員來了,急忙迎上前去打招呼:“領(lǐng)導(dǎo),我們的稻谷都曬了三個鐘頭了,您幫我們看看,看是否要得了。”“那還沒有呢,等到三點再說吧?!辟|(zhì)檢員說完頭也不回地到糧站的辦公室休息去了。我們又把稻谷翻了幾次,苦苦地等著,隔不了一會兒就到糧站的辦公室看那掛在墻上的掛鐘,仿佛這一個小時比一年還漫長。
糧站辦公室的掛鐘終于指向了下午三點,我們迫不及待地找到坐在辦公室椅子上喝茶的“鐵公雞”:“領(lǐng)導(dǎo),三點了,我們把曬的谷都翻了好幾遍了,應(yīng)該很干了,麻煩您給我們?nèi)ヲ炓幌掳??!薄拌F公雞”抬頭往墻上的掛鐘一看,知道不好再推辭了,就同我們一起來到曬谷的地方,隨手拈起一把稻谷放在嘴邊一咬,谷粒發(fā)出了清脆的“嘣嘣”聲,說:“可以了?!庇种噶酥杆嗥航巧系膸讖堬L車說:“秕殼較多,把風車抬過來風一次再看吧?!蔽覀兡母疫`抗,心想,只要你今天收了我們的稻谷,不管怎么折騰都行。于是,我們迅速把各自的谷收成一小堆,抬來風車,撮的撮,搖的搖,不一會兒,三擔稻谷就風好重新裝到各自的籮筐里了。三個人擔著自己的稻谷來到過磅的地方,那質(zhì)檢員看了看,沒說什么,拿出“驗收單”給我們開條子就過磅。我心想:終于可以收我們的谷了。心里的一塊石頭也算落地了。
質(zhì)檢員先后給兩個同伴開完條子,可輪到給我開條子時,“鐵公雞”突然從籮筐中抓起一把谷,放到手板心上仔細地扒開一看,說:“這擔谷有混種,不能收?!蔽业奶?,我剛剛心里落下的石頭一下子又懸到了嗓子眼。我說:“不可能吧,都是一樣的品種,怎么會有混種呢?”“你自己看吧?!蔽易テ鹨话压确旁谑中纳献屑氁豢?,果然有幾粒與眾不同的長粒谷。我也想起來了,今年插早稻時少了秧苗,在鄰隊親戚那扯了一擔秧苗,可能是品種不同,所以導(dǎo)致了稻谷中有少許不同的谷粒。此時,我暗暗思忖:如果這擔稻谷糧站不收,再擔回去,我真沒這個力氣了,怎么辦?還是再求下質(zhì)檢員吧,必須趕在下班前把稻谷交了。
等到糧站的水泥坪上賣糧的人漸漸少了的時候,我再次找到質(zhì)檢員苦苦哀求起來:“領(lǐng)導(dǎo),您看我肩上皮都磨破了,今天也按您的指示,曬也曬了,風也風了,就是有少許混種也還是稻谷吧,您就開開恩把我這擔谷收了吧!”他朝我看了看,沒表示同意,也沒有拒絕。我趁熱打鐵接著又說:“您就多扣幾斤雜質(zhì)吧?!币驗殚_頭那兩個同伴開條子時都扣了三斤雜質(zhì)的。這是個老規(guī)矩,就是你的谷再好再干凈,也必須要扣雜質(zhì)。他想了想,也可能出于同情吧,終于又開了“金口”:“那就收了吧,每百斤扣五斤雜?!蔽疫B忙雙手作揖:“好!好!謝謝,謝謝!”接下來就給我開了條子過了磅,扣去雜和皮重,凈重102 斤,我心中懸著的石頭終于落了地。拿著條子到出納那里領(lǐng)到了14.28元。我把這來之不易的錢牢牢地裝到褲子的深口袋里,心里不禁涌出幾分感嘆:賣這擔谷,好似孫悟空保唐僧西天取經(jīng)遇到的九九八十一難。反過來換位思考:當前糧食市場不景氣,糧站質(zhì)檢員按要求嚴把質(zhì)量關(guān),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此時已是下午五點多,三個人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匆匆往家里趕。夕陽西下,落日的余暉漸漸褪去。晚風吹到光著膀子的身上,頓感一絲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