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元珂

尹世霖（1938—2021），祖籍日照，中國當代著名兒童文學作家。曾為北京二中名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兼任北京作協(xié)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他出生于武漢，成長于青島，立業(yè)于北京，先后在青島市太平路小學、青島二中初中部、北京二中高中部、北京師范學院（現(xiàn)首都師范大學）歷史系完成從小學到大學的求學歷程，后任教于北京二中。他自20 世紀50 年代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一生筆耕不輟，尤擅長兒童朗誦詩和歷史題材文學創(chuàng)作。其中，作為中國當代朗誦詩的奠基者和主將，他先后出版《紅旗一角的故事》《少年朗誦詩選》《尹世霖兒童朗誦詩選》《夏令營朗誦詩集》《中國兒歌一千首》等十幾種深受小讀者喜愛的朗誦詩集，為推動少年兒童朗誦詩發(fā)展和普及教育作出了巨大貢獻。同時，他也以《岳云小將真?zhèn)鳌贰段拿髦ㄎ迩辍贰度龂d亡》等幾種長篇歷史題材文學作品，以及《冷眼熱游大洋東》等若干散文隨筆，而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內的多面手。他在文學活動組織方面的能力和貢獻也有目共睹。比如，在北京幾次舉辦作家培訓班并自任班主任，發(fā)現(xiàn)并培養(yǎng)了不少教育領域內的作家；和同仁策劃并創(chuàng)辦《中國校園文學》；屢屢組織并參與各種少年兒童朗誦詩活動。因此，從教學、創(chuàng)作到文學活動，尹世霖都是一個不容漠視的當代作家。

一、作家之路：生平、身世與作家身份的生成

任何一位作家的身份生成、從文動機、文體訴求以及最終形成的文學樣態(tài)，都與其人生歷程以及以此為基礎所逐漸成形的世界觀和文學觀息息相關。尹世霖生于較為自由、開明的士紳之家，這為其童年和少年時期的生活和教育預設了充分而完備的物質基礎。父親尹昇日雖在1952 年病逝于青島，但作為政界或軍界的技術型人才和官員，他在過去幾十年間，保障了包括尹世霖在內的7個兒女的正常成長。上層軍官出身的尹昇日基于自身病痛（身患肋膜炎）的切身體悟及其在世時的囑托——“他也沒有忘記，自己的兒子世棟和世粱，都曾被占據觀海二路11號大院的日本人立川家里那身強力壯的孩子欺負過。因此，除了告誡子女們要能吃苦，愛勞動和以簡樸為本之外，他還不止一次的鼓勵子女們鍛煉身體。”①黃喆生：《尹世霖評傳》，未來出版社2016年版，第34頁。——對妻子呂淑春及子女的家庭教育產生了重大影響。這位賢淑而開明的母親，在此后歲月中大力鼓勵和引導子女在讀書求學之外多多從事文體活動，才使尹世霖在文藝和體育上的天賦得以發(fā)揮。在青島，他較為順利地完成從小學到中學的教育，其間他特別樂于和善于參加各類文體活動：

小學四年級時的演出比賽和頭一次登臺演戲的場面，我至今記憶猶新……第一次登臺演出，我演一個次要角色——仆人……不知怎的，那以后，我竟成了學校的“名演員”了……我在六年級，上街頭演出《鋸大缸》，好些青島市民都認識了我。②尹世霖：《兒童文學路》，《金色少年》1991年第11期。

我考上青島最棒的青島二中，第一次活動就是講故事比賽。接著，我又參加了中學的劇團。不過，到了中學，我再也不演老太太了，而是演小孩、小牧童什么的。令我永生難忘的是，學校推薦我參加了青島市孩子文工團，又隨團參加了新鮮有趣的夏令營。③尹世霖：《兒童文學路》，《金色少年》1991年第11期。

在青島，作為青少年的尹世霖從課堂內到課堂外都接受了彼時最好的教育。在文化課之外，他經常參加演講、演戲（話劇、歌?。┑任膴驶顒樱⑼ㄗx《三國演義》《西游記》等古典小說和《小五義》《青城十九俠》等武俠小說，還癡迷講求韻律的韻文，試寫快板、快書，這些都逐漸培養(yǎng)了其對文學特別是朗誦詩的愛好。特別是其中的演戲活動，對其文學素養(yǎng)的養(yǎng)成尤其重要，作者曾對這一段經歷總結道：

可不能小瞧這些活動呀！我的“藝術細胞”、“文學素養(yǎng)”不就是這樣培養(yǎng)出來的嗎？那些講究音韻節(jié)奏的戲曲的詞兒，不就是我最初背誦的“詩歌”嗎？為什么我初中時就在自己的小本本上寫下一段又一段的快板詩，難道不是受的這些有益活動的影響嗎？④尹世霖：《兒童文學路》，《金色少年》1991年第11期。

人的文學細胞、藝術細胞有的是天生的，有的卻是后天培養(yǎng)的?？隙ㄊ俏以谛W、初中的文藝活動，培養(yǎng)了我的文學藝術細胞……我從來沒讀過什么《十三轍韻》《詩詞韻律》的書，可是我從初中就開始愛上說快板、說快書，后來又愛上了朗誦詩。而且我從那時起就自己寫快板、快書，后來又寫起“詩”來。⑤尹世霖：《種子》，《少年作文輔導》1991年第11期。

通過以上描述可以清晰地看到這樣一條因果鏈：父親告誡兒女強健身體→母親信服這種理念并以此引導子女→子女在文藝和體育方面的天賦和潛能得以發(fā)掘和表現(xiàn)→尹世霖在中小學期間憑借經典閱讀和參加各類文體活動而初步培養(yǎng)起對于文學（韻文、朗誦詩）的熱愛。另一條因果鏈是，大家族、大家庭，物質條件較好→子女受到良好的教育，而且家庭成員多，各有所長，互為鼓勵→尹世霖為“文”的素養(yǎng)和才華得到培養(yǎng)和初步表現(xiàn)。

從青島來到北京，并考入北京二中，是其人生中的又一件大事。北京二中向來重視校園文體活動，從出墻報，舉辦朗誦會，到開辦寫作營，各種活動豐富多彩。北京二中先進的辦學理念、各種社團組織，成為培育其文學天賦的豐厚沃土。關于這段求學經歷，尹世霖說：

高中，我大膽地獨自進京（當時沒有戶口問題），考入享譽中華的北京二中。無獨有偶，進入北京二中的第一項活動又是演講比賽。我這個一口山東腔的土包子竟獲得第二名（第一名是同年級的韓少華——現(xiàn)在中國的著名散文家）。我剛剛摘下紅領巾，就當上了少先隊中隊輔導員。中隊活動多么需要朗誦詩呀！但是到哪里去找呢？于是，我自己寫。不過，我仍然沒有想到去當作家，做詩人。因為我向往的是大海，一心要考造船學院和海運學院。50 年代前期的惡劣住校生活，使我們班上40 多人中的20 多人患上了肺結核，我也位列其中，不得不在高考前3 個月改報文科。我就這樣上了北京師范學院（首都師范大學）歷史系。①尹世霖：《兒童文學路》，《金色少年》1991年第11期。

在自述中，他言及和韓少華同臺競技并獲獎、擔任少先隊輔導員并創(chuàng)作朗誦詩，以及高考填報時棄工從文的經歷，都是促使其“作家身份”最終生成的重要一環(huán)。尹世霖在二中求學期間，潘遜皋先生別具一格的深諳文學之道的語文課，同年級同學韓少華以及往屆學兄從維熙、“神童作家”劉紹棠無形中所給予的文學啟蒙，以及在參加北京市青年文學晚會時結識阮章競、袁鷹、郭小川等大詩人所引發(fā)的對于成為一名作家或詩人的美好愿景，諸如此類帶有鮮明文學氛圍的校內外活動，對他由文學愛好者向作家轉型作了良好的鋪墊。更關鍵的是，兼任少先隊輔導員并不斷自寫各類風格的朗誦詩，以及主持“文藝宣傳隊”、創(chuàng)立“詩歌創(chuàng)作組”、組織“北京二中影視小組”等社團，更使其在接近“詩人”身份與氣質方面向前進了一步。雖然二中求學時期以及進入北京師范學院時期的尹世霖，并沒有明確把作家作為自己的身份和志業(yè)，但他所熱衷和努力實踐的活動無不時時、處處與文學或文學活動密切關聯(lián)——從把從維熙、劉紹棠、韓少華等二中才俊當作自己欽慕和學習的楷模，到自己親自創(chuàng)作各種朗誦詩以供朗誦活動需要，再到因病不得不棄工從文并進入大學歷史系學習，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自覺或半自覺的從文之路。這位酷愛朗誦詩、追慕詩人情懷的“準大學生”發(fā)表第一首長達96 行的兒童朗誦詩《夜空飛游記》時②尹世霖：《夜空飛游記》，《輔導員》1957年8月號。，就初步展露出由文學愛好者向作家轉型的苗頭。他說：“我當時還沒想到，《輔導員》雜志發(fā)表的處女作和北京師范學院的錄取通知書，決定了我的人生道路——作一名‘雙重園丁’，既是一位教書育人的教師，又是一位向孩子提供優(yōu)秀精神食糧的兒童文學作家?！雹垡懒兀骸峨y忘的一步》，《輔導員》1993年7月號。也就是從這一刻起，教師和“教師作家”的身份、志業(yè)雖然在他的腦海中仍然是一個模糊性的存在，但“兒童文學作家”的自我認知及其形象建構已開始潛滋暗長。這一身份的萌芽以及靈光乍現(xiàn)，在其一生為文之路上，恰似一個路標，始終指引其排除萬難而一往無前。

考察尹世霖的作家之路，他最初是在不斷實踐中找到了自己奮斗的目標，即出于對演戲、演講的體悟，配合各種校內外文體活動而創(chuàng)作朗誦詩，因為長期受到文學才俊或前輩的文學熏陶，而逐漸生成一種由外到內式的自我觀照和形塑的演進模式。這一生發(fā)過程不可謂不長，它起于青島中小學時期的典籍閱讀和登臺演劇，醞釀于北京二中時的朗誦詩試寫和文學氛圍，萌發(fā)于高中畢業(yè)后的第一首長詩發(fā)表與自我期許，然后經過大學四年以及重回二中從教時期的多年沉淀、淬煉，才在1972年因兒童朗誦詩《紅旗一角的故事》發(fā)表并被屢屢搬上朗誦詩的大舞臺，而終于在當代文壇確立了其優(yōu)秀詩人的身份和地位。所以，在筆者看來，尹世霖作為兒童文學作家的身份被同行和讀者廣為熟知，并在更大范圍和更高層次產生實質性影響，應是奠定于1970年代初期。然后，尤須強調的是，他依然是在“十七年”文學時期成長并受其影響的一代作家，也是鏈接“十七年”和“文革”兒童文學的代表性作家。其意義就在于，經過十多年的經驗摸索和文體歷練，沖破種種意識形態(tài)的拘囿，而以《夜空飛游記》和《紅旗一角的故事》而建立起作為一名“詩人”的形象，也正見證和反映了一位作家與時代既合拍又背離的發(fā)展之路。因此，尹世霖及其詩歌在新時期以前所走過的歷程，既是一種文學（兒童朗誦詩）歸向本體的自律發(fā)展之途，也是一種涵納著歷史風云的鏡鑒之路。

二、文學之路：創(chuàng)作、出版與作家志業(yè)的實現(xiàn)

尹世霖一生筆耕不輟，據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截至2022年年底，他至少出版了78種各類著作。如此高產，當然與其擁有健康的身體、自覺的奉獻精神和非凡的文學智慧緊密相關。自1957年8月發(fā)表處女作以來，尹世霖在文學之路上，將文學創(chuàng)作、教育教學、個體生活聚為一體，使其彼此關涉、生發(fā)、升華，從而成就了這位“教師作家”的非凡成就。文學作為一種生活、志業(yè)直至其生命終點才止息。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包括以下四類：

（一）兒童朗誦詩這是最能彰顯其文學成就和地位的門類。他一生致力于為低幼兒、幼兒、兒童、少年等各年齡段的孩子創(chuàng)作朗誦詩，先后出版了20 多種朗誦詩集。這些詩歌因在內容、主題、韻律、意境、意象及藝術形式建構上的別出心裁、雅俗共賞而自成一脈，一直以來備受讀者（各年齡階段孩子）喜愛。其詩歌不僅在班級、校園、校外夏令營、城市廣場等場所的各類活動中被廣為朗誦，還屢屢被改編為廣播劇、藝術片、音樂劇，或制成錄音帶而在廣播臺和電視臺播出。從現(xiàn)場活動，到被拍成藝術片，再到被制作成唱片、錄音帶，尹世霖及其朗誦詩借助各種媒體或平臺，得到廣泛傳播。無論是兒歌、童話詩、謎語歌、歌謠、植物詩、花兒詩、童話寓言詩，海濱、生物（林學）、地質旅行、天文、測繪、海洋、水利等夏令營朗誦詩，還是《船長》等長篇敘事詩，都可展現(xiàn)其詩歌在題材和內容上的廣博、主題和文體上的豐贍。尹世霖及其朗誦詩，從創(chuàng)作、出版到教育，都是一個他人所無可取代的獨立品牌。

（二）歷史讀本和歷史文學因大學所學為歷史專業(yè)，后又長期擔任歷史老師，尹世霖必然在創(chuàng)作中關注歷史。作為中學歷史教育界的名師，他先后編寫《中國近代史自學讀本》《中國歷史學習手冊》《鴉片戰(zhàn)爭和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外國歷史學習手冊》等發(fā)行量幾萬乃至十幾萬冊的歷史輔導讀物。在20 世紀八九十年代，尹世霖憑借其在中學歷史教育教學界的名師地位及效應，獨自主編或與其同樣是歷史專業(yè)的妻子趙貴玉合編的諸種歷史讀物，對于面向各級學生及歷史愛好者普及歷史知識、輔助歷史教學，都作出了不小貢獻。更重要的是，作為教師作家，他先后創(chuàng)作《三國興亡》《岳云小將真?zhèn)鳌返乳L篇歷史小說，編寫《帝王的故事》《神童的故事》《包青天的故事》《中國名人童年故事》《中華人物故事全書》《歷代少年精英畫傳全書》等普及性歷史故事書。這些專注普及歷史知識的輔導讀物，或者集歷史知識與文學趣味于一體的歷史文學作品，比較充分地展現(xiàn)出尹世霖作為“教師作家”的史責、史識、史思、史情。其歷史文學創(chuàng)作的藝術特質有三。第一，以小說方式寫歷史，以實現(xiàn)文學與史學的科學結合，即他所說：“時間、地點、主要人名，全是真的”①尹世霖：《文學、史學的科學結合（代序）》，《岳云小將真?zhèn)鳌罚仙倌陜和霭嫔?990年版，第4、5頁。；“素材一律取之嚴肅的史書”②尹世霖：《文學、史學的科學結合（代序）》，《岳云小將真?zhèn)鳌?，湖南少年兒童出版?990年版，第4、5頁。，同時，他也注意“觀點新”“全景式”（不光寫軍事、政治斗爭）、“重事實”，以使讀者在樂于閱讀的同時，獲取真實可信的歷史知識③尹世霖：《再談談歷史文學創(chuàng)作》，《讓詩長上翅膀》，接力出版社1996年版，第697頁。。第二，突出文學性，尤其善于通過對話和設置場景，生動呈現(xiàn)歷史和歷史人物的原貌。第三，將歷史故事化，將歷史人物形象化，并將歷史知識灌注于其中，使其歷史文學擁有了雅俗共賞、寓教于樂、中外皆宜的接受與傳播效應。他的歷史文學或歷史人物故事可單篇發(fā)，可專欄發(fā)（多在《少年文學報》《初中生周報》《小葵花》等報刊上連載），亦可以文叢方式出版，在小讀者群中有著較為廣泛的傳播面。其影響不僅在國內，亦波及國外。比如，1992年，美國《世界日報（華文版）》邀請尹世霖寫了近5年的專欄文章，即在該報“兒童世界”專版連載其《中國少年英雄》，每月刊發(fā)2—3 篇稿件；他還為馬來西亞編寫了一套《包青天的故事》（共3本），主編了一套《馬來西亞小學道德參考讀物》（一至六年級，每年級一本）。這兩個事例可表明，尹世霖及其歷史文學書寫也為普及中華英雄人物形象、傳播中華文化精神，作出了獨到貢獻。

（三）散文與隨筆首先，他在期刊上發(fā)表的文章多為教學教育隨筆（比如《我再也不敢拍著胸脯說……》《教師的面子》《教師光榮的背后》），或人物印象記（比如《莫說教師多凡品》《鮮為人知的艾青軼事——獻給艾青先生辭世十周年》），或緊貼時事的時評與雜感（比如《卡通和文學》《〈義務教育法〉太及時了——與中學生談〈中華人民共和國義務教育法〉》），或記錄日常生活和抒懷性的小散文（比如《青春常綠》《老將新兵常德行》《聽聽女兒的幾句話》）……這些文章后結集成《教師光榮——尹世霖五十年教育文存》一書并由接力出版社于2007年4月出版。這些文章被分別歸入“德智體美”“二中鉤沉”“杏壇之光”欄目內，足可見出其在題材、內容、主題上與尹世霖作為“教師作家”的身份、視域和經驗的一致性。其次，《冷眼熱游大洋東》是一部記錄美國之行的游記散文著作集。這部散文集共包括8個欄目：“歸去來兮”（9篇）、“水色山光”（20篇）、“社會多棱”（15篇）、“人物剪影”（13 篇）、“衣食住行”（13 篇）、“洛城四季”（8 篇）、“佳節(jié)吉日”（18 篇）、“文體之花”（11 篇）。作者將述行、紀事、寫景、摹物、隨想和文化關懷融為一體，并以“冷眼”視之，從而客觀、冷靜地將這次美國之行予以全景呈現(xiàn)。其中，以自己的切身經歷說事、析理，或者采用對比視角，揭示中美文化差異，從而給讀者以某種深刻啟迪，成為作者在這部散文中所側重表達的主題向度。另外，這部散文集以游記方式介紹美國之行，以樸素文筆素描異域風景，以文明互鑒心態(tài)置入文化反思，為中國讀者認識美國文化、感知中西差異提供了較為新穎的視域和典型的素材。

（四）文論他的文論不是那種嚴謹的專業(yè)論文，而是帶有突出的散體文寫作的特質。他的文論作品主要包括兩類：一類是關于朗誦詩的評論或理論探討，比如，《童詩要讓孩子喜歡》《我寫兒童朗誦詩的體會》《朗誦詩和詩朗誦》等都是探討朗誦詩理論和實踐經驗的代表作，他言情析理，將自己所想娓娓道來，帶有十足的娓語體風格；另一類是關于教育教學、歷史的文論，比如，《編好中學歷史課本》《韻文識字、詩教和語文教育——在21世紀中小學語文教育座談會上的大會發(fā)言》，這類文論文風樸實，論述及物，通俗易懂。這兩類都是服務于詩歌創(chuàng)作和教育教學的帶有經驗總結性的文論，比較充分地展現(xiàn)出作者詩觀、歷史觀、教育觀。

上述四類作品貫穿于尹世霖生命始終。兒童朗誦詩和歷史文學創(chuàng)作是尹世霖文學志業(yè)的主攻方向。在其一生中，詩歌、歷史文學、散文隨筆、文論各自承擔著不同的生命體悟和文類訴求。他不斷在純文學與俗文學之間轉換，并以創(chuàng)作兒童朗誦詩和歷史文學為主線，以創(chuàng)作散文、隨筆和文論為輔線，以編寫各類通俗故事、輔導讀物為補充，從而形成了其帶有突出應用性、教育型的為文之路。

“教師作家”是尹世霖對自己身份和志業(yè)的期許，他將之全力貫徹于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實踐活動中。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雖然以教師身份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家并不鮮見，比如，朱自清、豐子愷、葉圣陶、夏丏尊、曹文軒、余一鳴等曾身兼教師與作家兩種身份，并創(chuàng)作出了不少以教育為背景或題材的經典之作，但像尹世霖這種自始至終將教師和作家兩種身份合二為一，將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和教育教學關聯(lián)一起，并將為兒童寫詩、寫故事、出精品（“我的上帝在中國，他們是海峽兩岸的中國少年兒童！”①尹世霖：《我的上帝在中國》，《冷眼熱游大洋東》，中國社會出版社1996年版，第4頁。）的宏愿不折不扣執(zhí)行至生命終點的“教師作家”并不多見。他創(chuàng)作朗誦詩、短篇歷史故事和長篇歷史小說的愿景主要面向小讀者，端正、通俗、有趣成為其竭力追求的文本品格，特別是知識性、趣味性與文學性的結合，常使其能夠切合和滿足少年兒童心理、接受習慣的內在需求。在當代幼兒及少年兒童讀物中，他的兒童朗誦詩之所以擁有這么龐大的受眾群體，并被各大出版商所反復出版，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此。

三、文學活動：參與、建構與新時期兒童文學的守護者

“文革”結束后，中國進入“新時期”。政治層面上的撥亂反正，經濟上的改革開放，文化上的中西交融，都為新時期文學提供了一個非常自由、開放、多元的發(fā)展空間。各類文學流派、思潮此起彼伏，文學社團與民刊遍布各大高校，各類作家和名作紛紛面世，從而生成了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一個文學黃金時代。置身于這種文化語境中的尹世霖，借助北京二中和北京作家協(xié)會這兩個平臺，以新時期兒童文學（朗誦詩）為陣地，逐漸由邊緣進駐到中國新時期文學現(xiàn)場的中心地帶。這個地帶不是那種經由精英作家借助“三個崛起”“朦朧詩潮”“先鋒小說”“新寫實”等顯赫思潮所建立起來的上層空間，而是借助教師和教師作家在文學上的自覺自為、校園文學的勃興而逐漸衍生出的一個相對獨立但與“上層”并列存在的場域。在這個場域中，尹世霖是一位沖鋒陷陣、引領潮流的開拓者。他也是一位重要的文學活動家，在文學流派、社團、期刊、培訓班的闡釋、組織和運作方面，做出了不可低估的文學貢獻。

首先，他是“北京二中作家群”的命名者、闡釋者。作為二中作家群中的一員，他率先提出這一說法并從其內涵與外延角度予以詳細梳理、闡釋、建構，從而確證其在北京新時期文學流派史上的重要地位。根據原北京二中校長梁新儒的說法——“‘北京二中作家群’是世霖在二中的一次講座中最早提出的”②梁新儒：《時代的呼喚》，尹世霖主編：《作家搖籃——文學之星從這里升空》，中國社會出版社1998年版，第2頁?！赏浦@一命名的提出時間肯定在1998 年以前。其實，自20 世紀80 年代，他就在《從劉紹棠到韓曉征》《文學新星在閃耀》等文章中次第介紹和闡釋從二中走出去的文學名家。到90年代即常以“群”論之：

北京二中被譽為“作家搖籃”，如果說從維熙、劉紹棠、韓少華、舒乙、李洪洲、孫武臣、李冠軍、關登瀛以及本是建國早期新中國如日初升時期“出身”于二中的作家的話，那么，即使在十年動亂期間畢業(yè)的學生中，也涌現(xiàn)了作家兼記者的劉霆昭、劉厘華、陳維偉、李培禹、楊大明、劉庭華、施亮等，他們既是各自報刊的“筆桿子”，又是全國或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至于“文革”以后二中培養(yǎng)的小作家，更是接連不斷：韓曉征、劉慧軍、王蕤、朱佤佤、許言、張悅悅……社會上把二中說成是作家搖籃并不為過！①尹世霖：《莫說教師多凡品》，《北京教育（普及版）》2004年第10期。

很多當代作家的成長都與高校教育經歷密不可分，比如，張煒與煙臺師專（魯東大學）、畢淑敏與臨沂師專（臨沂大學），李洱與華東師大、海子與北京大學，等等，但與高中教育發(fā)生實質關聯(lián)者并不多見。從這個意義來說，關于“作家搖籃”和“北京二中作家群”的命名，以及主編《作家搖籃——文學之星從這里升空》一書，不僅對開掘、宣揚北京二中與作家的關系以及源遠流長的校史精神作出了貢獻，還對于促進從維熙、劉紹棠等作家研究以及闡釋現(xiàn)代教育與文學內在關系，提供了新視角、新材料、新樣本。從主流文學史層面上來看，“北京二中作家群”與代表新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之一的“鄉(xiāng)土小說”（代表作家：劉紹棠）、“大墻文學”（代表作家：從維熙）、兒童朗誦詩（代表作家：尹世霖），在作家譜系和精神淵源方面有著不可被忽略的內在關聯(lián)性；從作家個體成長角度來分析，北京二中的民主之風、名校傳統(tǒng)、教育思想對劉紹棠、從維熙、尹世霖等新時期著名作家文學素養(yǎng)、思想和風格的影響，也都是各個有別，因而也是需要一個個須區(qū)別對待的課題。比如，韓少華及其散文與北京二中語文教育教學存在何種關聯(lián)，劉紹棠及其早期小說與二中語文名師潘遜皋有著怎樣的內生關系，尹世霖及其朗誦詩與二中校園文化如何在主題和修辭上發(fā)生互動式效應，等等，都是“作家論”書寫中所不能忽略的領域或命題。總之，作為這一作家群的最早提出者、建構者，尹世霖功不可沒。

第二，他是《中國校園文學》雜志的重要創(chuàng)刊者。該雜志雖然是尹世霖與黃世衡、夏有志等人共同發(fā)起，但申請書號、編務等一系列活動都是由他主持或操辦。事實上，尹世霖是其中最關鍵的人物：“《中國校園文學》的刊號，是我‘跑’下來的；掛靠單位，是我聯(lián)系的；編輯部用房及全套設備，是由我所在的北京二中免費提供的；印刷、裝訂則由我的家鄉(xiāng)日照市印刷廠接手；就連發(fā)行人員，也是我從北京二中‘借來’的。為了刊物的誕生，我的確付出了艱辛努力。”②尹世霖：《魔障》，《教師光榮——尹世霖五十年教育文存》，接力出版社2007年版，第205-206頁。由原北京二中提供場所和啟動資金，1989年5月，被譽為“中國校園寫作第一刊”的《中國校園文學》第1輯以叢書形式由教育出版社出版、發(fā)行。關于第一輯的參與者，尹世霖亦有清晰記憶：“第一輯《春潮》扉頁注明主編（袁世衡），副主編（尹世霖、夏有志），顧問（韓作黎、劉國正），以及掛名的編委18 人。尾頁注明《春潮》由山東日照市印刷所印刷，中國校園文學叢書處發(fā)行。但是，書上未能注明的編輯部七君子——除正副主編外，還有編輯（郭洪波、于玉珍），發(fā)行（趙宏升），財會（樊俊英）。”③轉引自黃喆生：《尹世霖評傳》，未來出版社2016年版，第160頁。1980 年代是中國文學的“黃金時代”，各種流派、思潮、作家層出不窮，各種官辦、民辦刊物接連出現(xiàn)，共同推動了新時期文學大發(fā)展。尹世霖是新時期兒童文學領域內朗誦詩的奠基者，也是兒童文學期刊陣地建設中的主將。在創(chuàng)刊過程中，他幾乎不要任何金錢和物質上的回報，而只以責任和事業(yè)為重，為中國校園和當代兒童文學爭得了一塊寶貴的文學園地。2000年后，《中國校園文學》主管單位由教育部移交中國作家協(xié)會，到今天已成為全國性的大刊、名刊。它主打“校園文學”旗號，讀者遍布中國校園，一直是教師作家發(fā)表文學作品的主陣地，也是促進中國當代兒童文學發(fā)展的重要力量?？傊砸懒貫楹诵暮椭鲗⒌拈_創(chuàng)者的貢獻，亦當被銘記。然而現(xiàn)實是，今天的讀者（包括絕大部分文界人士）知道此事者已寥寥無幾了。

第三，他策劃和舉辦了兒童文學作家班。尹世霖在擔任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兒童文學委員會副主任期間，策劃并創(chuàng)辦了“北京市中小幼教兒童文學作家班”（1990 年12 月2 日—1990 年2 月1 日）。這期由尹世霖擔任班主任、吸納150 位學員（由北京教師和部分高校大學生組成）參加的兒童文學作家班，邀請曹文軒、樊發(fā)稼、金波、鄭淵潔、張之路等兒童文學作家或評論家擔任授課教師，在舉辦方式、培訓對象、講課內容都做了有益探索和實踐。邀請教師行業(yè)內的作家（主要是兒童文學作家）為教師行業(yè)的學員授課，以及以舉辦作家班方式尋找和培養(yǎng)教師作家的行動，都具有十足的開創(chuàng)性。不僅如此，尹世霖還在此基礎上舉辦“作家提高班”，即從首期學員中選出20名優(yōu)秀學員，邀請陳建功、吳蘇陽、畢淑敏等著名作家、教授授課，為優(yōu)秀作家的快速成長施予一臂之力。盡心呵護，辛勤培育，終于結成碩果，據曾為當年培訓班學員之一的黃喆生統(tǒng)計：“進入21世紀以來，有近10位學員因創(chuàng)作成績顯著，當上了名副其實的教師作家。其中，有1位成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7位加入了北京作家協(xié)會會員。這些學員的作品有的榮獲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有的榮獲了冰心兒童圖書獎，有獲文化部蒲公英獎?！雹冱S喆生：《尹世霖評傳》，未來出版社2016年版，第166、第226-227頁。這些學員成為“教師作家”并取得不俗成就，若追溯源，當然都與尹世霖及其所操辦的作家班，有著不可或缺的關系。

第四，他也是新時期兒童文學的反思者和建設者。兒童文學作為一種以少年、兒童和嬰幼兒為主體受眾的文學門類，在理論、創(chuàng)作、出版和閱讀方面都有其相對獨立而特殊的文類屬性。古今中外，優(yōu)秀兒童文學作品在幫助兒童釋讀歷史、感知時代、增長知識、開發(fā)心智、補益生活方面，展現(xiàn)了成人文學無可取代的藝術品質。然而，長期以來，理論與創(chuàng)作的滯后，特別是兒童文學精品的困乏，使得新時期兒童文學發(fā)展存在諸多誤區(qū)，比如，過分“成人化”（背離兒童本體）、抽象的說教氣、嚴重的類型化或概念化、農村題材的荒蕪、對“美的規(guī)律”及其圖景的創(chuàng)造力嚴重不足，等等。對尹世霖而言，他的觀照點有二：對兒歌、童詩接受語境始終保有警惕；對兒童朗誦詩題材、類型和教育投入精力和心血。實際上，這是兩個互為映照、互為補充的命題：他對兒童詩歌遠離本體的創(chuàng)作傾向的警惕，以及對諸如“灰色兒歌”——一種“在小學生和中學生中流傳的內容灰色、形式簡短、語言俚俗的歌謠，大多出自經過改寫后的流行歌曲、老童謠和古詩詞”②黃喆生：《尹世霖評傳》，未來出版社2016年版，第166、第226-227頁。——大流行現(xiàn)象的辯證思考，衍生出對于后者的努力實踐，即：一方面，他調整創(chuàng)作方向，適當減少少年朗誦詩的創(chuàng)作量，而加強對童詩、幼詩、低幼兒詩等短詩創(chuàng)作理論或規(guī)律的探索與實踐，并努力開拓新題材、新領域（比如他的“四季之詩”“百花謠”“新農村詩”），以彌補在朗誦詩創(chuàng)作領域內所存在的諸多短板或空白；另一方面，他又通過主編各種中國經典兒歌、童謠、童詩等文叢方式，以配合當前創(chuàng)作或彌補兒童詩歌精品的不足，比如，他編選的“哆來咪童詩九家”“大蘋果”叢書、《傳統(tǒng)童謠新編》，以及出版的個人詩集《金色童謠——尹世霖兒歌童詩精選》，都是他為改變這種境況而做出的努力。這是編選者與出版商共同推動的結果，當然，對尹世霖而言，也是爭奪話語權、培育理想讀者、引領兒童文學出版新風尚的舉措。

正如魯迅、茅盾、巴金等眾多新文學作家在創(chuàng)作之外也是著名的文學活動家、出版家一樣，尹世霖也兼有多重身份。建構和推介“北京二中作家群”，創(chuàng)辦并運作《中國校園文學》（叢書），舉辦北京兒童文學作家培訓班，以及為扶正兒童文學生態(tài)（把“灰色兒歌”染綠）而作出的出版行動，是尹世霖在文學活動方面取得突出成就的四大“業(yè)績”。他在文學活動上的天賦、能力及其成就，可以成為解讀新時期文學社團、文學思潮和出版生態(tài)的樣本。

四、文學理論：中國當代兒童朗誦詩理論的奠基者

高中畢業(yè)那一年公開發(fā)表的長達96行的《夜空飛游記》雖然被標注為“兒童朗誦詩”，但尹世霖對這種文類的認知與理解在此后很長一段時期內并未自覺上升到文體意識層面。即使在1970 年代，《紅旗一角的故事》在國內“爆紅”，他對“兒童朗誦詩”的文體認知也依然停留于感性領域或非系統(tǒng)性的經驗層面。然而，他的兒童朗誦詩創(chuàng)作在跨越從“十七年”到“文革”20 多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也沉淀下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經驗。這也就是為什么一進入1980年代，其朗誦詩創(chuàng)作與理論出現(xiàn)相向而生、“比翼齊飛”的局面。幾乎與“歸來詩人群”“朦朧詩”“第三代詩歌”等新詩主潮同步，尹世霖也在1980 年代前半期完成了關于“兒童朗誦詩”文體理論及其形式特征的系統(tǒng)闡述。創(chuàng)作與理論（文體）彼此映照，相互支持，標志著“兒童朗誦詩”這種新詩門類，已在新時期文學史上“落地生根”。在此過程中，尤須強調的是，這是尹世霖以一己之力引入中國新詩現(xiàn)場的新文類。何謂“少年兒童朗誦詩”？尹世霖曾有個界定：“第一是詩，而且是美好的詩；第二是為少年兒童寫的詩；第三是適合朗誦的詩；三條加在一起，正是‘少年兒童朗誦詩’?！雹僖懒兀骸段覍憙和收b詩的體會》，《兒童文學研究》1992年第4期。這個定義可簡潔概括為一句話：為少年兒童寫的、適合朗誦的、美好的且具備詩歌本體特征的詩即為“兒童朗誦詩”。實際上，早在1983 年，他就撰文從內涵、特征、功能等幾方面界定和闡釋這一概念②尹世霖：《收獲詩的明天（代跋）》，《尹世霖兒童朗誦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73-174頁。：

這是一篇闡述“兒童朗誦詩”本體內涵、文體特質及其功能的重要文章，它不僅是對其此前20多年創(chuàng)作經驗的理論總結，也基本奠定了此后作者對這種文學樣式的文體認知。三年后（1986年），在此基礎上，他又在一篇論文中作了系統(tǒng)論述：

一、要有“詩歌的特點”，有詩歌的共同特性，不要以為朗誦詩可以依靠豪邁的語言、慷慨的句子來打動人。相反，它首先要靠詩的意境、詩的激情來感染聽眾。兒童朗誦詩首先是詩，應該是一首有詩意、有詩情的好詩；它同樣忌諱那種標語口號、政治術語式的淺薄說教。

二、要有“朗誦詩”的特點，這點不同于一些只能供人案頭閱讀的詩。案頭詩有些可以寫得晦澀一些，更朦朧一些，讀者可以在消解時停下來。掩卷沉思。而朗誦詩則不可以，因為它要由朗誦者在臺上一誦而過，立即接入下一句或下一節(jié)。因此，朗誦詩要求寫得相對明快、通暢、易懂，同時更注意音韻、節(jié)奏，讀起來應該是朗朗上口、娓娓動聽，富有音樂美。

三、要有“兒童詩”的特點，這點不同于一些供成人閱讀和朗誦的詩。因為兒童朗誦詩的對象主要是少年兒童：聽眾是少年兒童，大多數朗誦者也是少年兒童（個別第三人稱的詩可以由成人朗誦，如《明天，紅領巾飄揚在胸前》）。兒童朗誦詩不宜太長，一般供個人朗誦的詩以四、五十行為宜；集體朗誦的詩可以稍長些。詩中最好有鮮明的“形象”，以便吸引活潑好動的孩子。能不能吸引住孩子，這是對詩本身和對朗誦者的雙重考驗。③尹世霖：《朗誦詩和詩朗誦》，《讓詩長上翅膀》，接力出版社1996年版，第749頁。

由上可以看出，他在1980 年代就已基本奠定其一生關于“兒童朗誦詩”內涵、外延及其藝術特質的整體認知。所不同在于，他又在此基礎上又進一步細分、細化，即從“兒童朗誦詩”概念范疇中又細分出如下三種：幼兒（包括低幼兒）朗誦詩；兒童朗誦詩（寫給小學中高年級孩子）；少年朗誦詩。

適合朗誦并通過視聽系統(tǒng)最終生成“詩意”，從而完成對于一首詩的接受過程，是兒童朗誦詩的另一主要特征。如何確保適合朗誦，他說：“一是明快，句子簡明、通暢，易于理解；二是盡量合轍押韻，誦來上口（但不能因韻害詞）；三是把握詩的節(jié)奏，使其富有音樂美?！雹僖懒兀骸段覍憙和收b詩的體會》，《兒童文學研究》1992年第4期。在這段話中，前兩條是對作者及其文本而言，第三條是對朗讀者而言。因此，任何一首兒童朗誦詩，都須經過作者和朗誦者的雙重創(chuàng)造，方能完成接受過程。在此，作為兒童朗誦詩“四要素”的作者、朗誦者、聽眾、環(huán)境（三者共存的時空）既彼此影響、相互制約，又須形成合力、止于一點。不僅如此，他對作為不可或缺環(huán)節(jié)的“朗誦”也有理論論述。他從“理解作品”“熟練”“字音”“重音”“語調”“節(jié)奏”“神眼”“姿勢”“手勢”共九方面，對“怎樣才能朗誦得好”作了全面、系統(tǒng)論述②詳見尹世霖：《朗誦詩和詩朗誦》，《讓詩長上翅膀》，接力出版社1996年版，第746-748頁。：

目前，尹世霖可能是國內唯一一個對兒童朗誦詩朗誦者諸要素作系統(tǒng)理論建構的詩人。在上述論述中，合體說與視像理論都是尹世霖的獨創(chuàng)：“合體說”也即“復數作者”（或者“書面原創(chuàng)者+N位朗誦者”，N≥1）模式，由于朗誦者是“復數作者”中的最大“變量”，因此，任何一首兒童朗誦詩最終生成的效果都各各不一；以朗誦者為視點所生成的“視像”，與書面文本所生成的“意象”，彼此間的疊合及共生圖像也呈現(xiàn)無可計數的可能性。這種帶有經驗與實戰(zhàn)性的理論探索，也頗能彰顯其為兒童文學所作出的重要而獨特的文學貢獻。

綜上，尹世霖的詩歌理論貢獻，主要有：一、創(chuàng)生新詩體。他充分繼承漢語文學中韻文傳統(tǒng)，借鑒、吸納古今兒歌、童謠、童詩中可視可聽的藝術經驗，經過長時期的理論探索和文學實踐，創(chuàng)生出了一種適合各種場合的既可“寫”又可“說”的兒童詩歌，從而為中國當代兒童文學發(fā)展提供了新樣式。不同于一般的兒童詩歌——專于“寫”（書面寫作）而弱化或完全忽略“聲音”的童詩，兒童朗誦詩是將“寫”與“說”合為一體而生成的一種新詩樣式；不同于古代兒歌、歌謠、童詩，它是由當代詩人創(chuàng)作出的專門符合當代兒童成長規(guī)律、閱讀趣味和接受習慣的朗誦詩。或者說，它是指根據各年齡段兒童接受規(guī)律而創(chuàng)造出的一種努力在聲音系統(tǒng)和語言符號之間互相消解理解障礙、聲音與語義合一的現(xiàn)代新詩樣式。二、建構兒童朗誦詩的本體理論。重視并探尋聲音與漢語符號的即時表現(xiàn)功能、效果，從而將過去單純追求“語言本位”的童詩轉為“聲音”與語言并重的“雙本位”朗誦詩，是其在理論與形態(tài)上的一大創(chuàng)造。所謂“奠基者”，即他是從理論到實踐（創(chuàng)作）都形成自己獨有體系的建構者。

五、文學成就：中國當代兒童朗誦詩創(chuàng)作的主將

尹世霖在中學時期長期寫作各類演講和朗誦性質的短小韻文，這為他此后從事兒童朗誦詩寫作奠定了良好基礎。他在大學畢業(yè)后又回母校擔任歷史教員，雖也遭受歷次運動的沖擊，但因在寫、編、演、導等方面的天賦和才華，他一直未曾遠離文藝活動。始于本能的文學執(zhí)念、長期業(yè)余寫作的磨煉，以及切近時代的省思，最終在文學上有所回報——這就是他在1957 年發(fā)表的長達96 行的詩歌《夜空飛游記》和1973 年出版的詩集《紅旗一角的故事》?！都t旗一角的故事》共收《迎著太陽上學校》《書包的秘密》《雷鋒叔叔的畫像》《兩個“戰(zhàn)士”》《運動會上》等11 首詩。其中，《書包的秘密》《紅旗一角的故事》廣為傳播。在“文革”時期，尹世霖也是少數能在官辦正刊上發(fā)表詩歌的詩人。緊貼主流意識，以政治話語推動詩意流動，是該時期其朗誦詩占據主流和主調的主題向度。這種傾向在“文革”結束后的幾年內，依然如故。他的有些作品因過于接近主流政治，有著濃重的概念化弊端。比如，在《一張大學錄取通知書——在批判“兩個估計”會上的發(fā)言》（《人民教育》1977 年第3 期）中，諸如“毛主席光輝的教育思想，/照耀著前進的航線”“感謝您啊，華主席，/再次為我們撥開烏云見青天”一類的詩句，基本就是彼時對主流政治意識的圖解。這類詩歌當非優(yōu)秀之作。但不管如何，《夜空飛游記》和《紅旗一角的故事》都是他以“教師作家”身份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的早期兒童朗誦詩的代表作。他也因之而被廣大師生和讀者所廣為熟知。其中，《夜空飛游記》（1957年）謳歌祖國社會經濟建設新成就，《紅旗一角的故事》（1972年）緬懷和歌頌為新中國現(xiàn)身的革命烈士，《“中華”——一個真實的故事》（1981 年）呼喚科學并為知識分子發(fā)聲，《這樣愛我們的祖國》（1985 年）言說如何愛國，這些詩作可以看出，及時感知、記錄或表達時代主潮，以及踐行“介入”或“文以載道”的詩教傳統(tǒng)，一直是尹世霖及其兒童朗誦詩所一以貫之的表達向度。這類詩歌被屢屢搬上舞臺，改編成情景劇，或常在校園、班級活動中被廣為朗誦，兒童朗誦詩所承載的愛國教育功能得到充分發(fā)揮。

尹世霖的兒童朗誦詩在新時期走向成熟并在創(chuàng)作上呈現(xiàn)“井噴”態(tài)勢。進入80年代，幾乎與國家“撥亂反正”“解放思想”和“改革開放”的時代主潮同步推進，尹世霖連續(xù)推出《少年兒童朗誦詩選》（1982 年3 月）、《幼兒朗誦詩選》（1984 年8 月）、《尹世霖兒童朗誦詩選》（1985 年1 月）、《夏令營朗誦詩集》（1985年4月）、《金色的童年》（童詩藝術片，1985年5月）、《節(jié)日集會朗誦詩選》（1987年8月）、《校園朗誦詩選》（1989 年9 月），標志著一種首先專注于創(chuàng)造和諧優(yōu)美音韻體系和自由明朗節(jié)奏，同時也依靠朗讀者發(fā)聲、加工和傳遞詩意的較為成熟的童詩樣式的生成。其中，《尹世霖兒童朗誦詩選》作為尹世霖代表作，收入自1957年以來40首在內容、思想和藝術上俱佳的兒童朗誦詩。初版本卷首有艾青題字“讓詩長上翅膀飛向四面八方”，卷末有《收獲詩的明天（代跋）》。內分“熱愛祖國”（7首）、“校園新歌”（8首）、“體育健兒”（5首）、“雷鋒精神”（6首）、“科學少年”（6首）、“星星火炬”（8首）?？傮w來看，其藝術特色主要有：題材廣泛；筆調活潑；形象鮮明；講求音韻、節(jié)奏；具有鮮明、濃厚的教育色彩。這40首詩歌為研究其自1957年以來兒童朗誦詩思想內容及藝術特色提供了典型文本。

進入90年代，他又有《童話寓言朗誦詩選》（1990年6月）、《小朋友朗誦詩》（1991年6月）、《金翅膀——尹世霖兒童詩歌專輯》（錄音帶，1992 年）、《船長》（長詩，2000 行，1992 年3 月）、《童話朗誦詩》（1995 年11 月）、《智慧兒歌》（1995 年12 月）等朗誦詩集的出版。如果說1985 年（共有3 部詩集出版）標志著尹世霖兒童朗誦詩創(chuàng)作第一個高峰的降臨，那么，待至1996年，大型詩歌總集《讓詩長上翅膀》（收詩376 首）的出版，則標志著其創(chuàng)作迎來第二次創(chuàng)作高峰①1999年，《當代兒童少年朗誦詩》（三卷）的出版，則是對“第三次高峰”作了注腳。。進入21 世紀，第一個10 年以2005 年為界，在此后5 年內有10 部詩集面世，可看作是他的第三次創(chuàng)作高峰；第二個10 年，除陸續(xù)推出幾部新詩集外，他依靠大型叢書的編選，依然保持著相當可觀的出版量。這種態(tài)勢一直到其離世的2021年才戛然而止。在其人生的最后十多年間，他的創(chuàng)作有如下幾個轉向：詩句變短，詩歌變?。粋戎貫橛變?、低幼兒朗誦詩寫作；創(chuàng)作與編選同步推進；在內容、風格、句式等方面切近兒童本體。尹世霖以一己之力，在過去幾十年間持續(xù)創(chuàng)作，不斷推新，且以出現(xiàn)三次創(chuàng)作高峰的創(chuàng)作成績，顯示了其在當代兒童文學領域內所取得的非凡成就。其創(chuàng)作時間之長、詩集數量之多、所涉題材之廣均創(chuàng)造了新歷史。

尹世霖的兒童朗誦詩寫作有著清晰的讀者定位，針對不同年齡層次，其詩歌在內容、句式、韻律、節(jié)奏等方面都會呈現(xiàn)不同風景。其中，針對幼兒、兒童的詩歌多為短詩，有鮮明形象，韻律和節(jié)奏感強，讀來朗朗上口，易記易誦。《花兒的詩》（8 首）、《童話詩豆豆》（25 首）、《植物的詩》（15 首）、《謎語歌》（25首）等組詩可為代表作。這類詩歌也是尹世霖詩歌探索與實踐的藝術結晶，即有感于對那種標語化、政治術語式等淺薄說教風的不滿，轉而追求切合兒童本位的以優(yōu)美形象和豐富詩意感染人的創(chuàng)作風尚。這類短詩從內容到形式都是歸向“詩本體”的藝術建構，一改此前那種單靠強大外力或強勢修辭推動的非本體模式。形式即內容，內容即形式，這種藝術辯證法在尹世霖1980年短詩創(chuàng)作中即已得到充分體現(xiàn)，真正實現(xiàn)了他所謂“首先是詩，是好詩”的文體愿景。比如：

云

藍湛湛的天上飛著白云，/白云呀揪住了孩子的心。/它變成了一盤蓮花，/孩子想把花兒獻給母親；/它又變成了一匹大馬，/孩子想騎上馬兒征服星辰。

呵，藍湛湛的天上飛著白云，/白云揪住了一顆顆天真的心……

1980.1.19

雨

春天的雨

沙沙沙

種子發(fā)芽了，

夏天的雨

嘩嘩嘩

喂飽了大莊稼，

秋天的雨

刷刷刷

澆出一幅畫：

豐收的田野金燦燦，

糧囤像那胖娃娃。

春雨、夏雨、和秋雨呦，

冬天變成了小雪花。

1980.6.2

云和雨本是司空見慣的自然現(xiàn)象。但在作者藝術想象和營構下，由“云”聯(lián)想到“一盤蓮花”“一匹大馬”，進而由此分別引出“孩子”與“母親”（母愛）、孩子與“時空體”（綺麗想象）之間的意蘊指涉關系。在此，真純的童心、自由的聯(lián)想共同指向美或美好，非常感染人。而對于雨，也是借助于文學想象，營構出一幅虛實交融、柔美純粹的田野風景畫。在此，自然界的雨聲、田野里的豐收、一年中的四季更替，以及蘊含于其中的大地之妙，都在作者修辭“裝飾”——擬人化筆法、純化策略和“樓梯式”詩歌形式——下呈現(xiàn)為一種美的畫面和境界。這類詩歌雖短，但詩意與詩情特入心。其原因之一就在于，他特別善于在短短的幾句詩中，三言兩語烘托一種意境，或者建構一個有意味的“形象”（意象），并以此為中心，表達一種情感或指涉一種意蘊。比如《吊蘭》①創(chuàng)作于1990年8月13日。：“花草向天長，/吊蘭往下吊。/他說大地是母親，/一心向著娘懷抱?！鼻皟删淦降瓱o奇，只不過是在言說一種植物生長習性，但后兩句非同尋常：將吊蘭生長習性，指向對母親與母愛的表達。吊蘭的生長方向，朝向大地，而大地與母親存在天然的互指互涉的象征關系，所以，吊蘭向下生長，也就被轉化為另一種動機：“一心向著娘懷抱！”在此，由實入虛，并由“虛”傳遞轉喻義，進而迸發(fā)出詩意。吊蘭向下生長的姿態(tài)，指涉一種母愛——書寫母親，表達母愛，方式方法無可計數，所達成的文學效果也異彩紛呈——這種想象與表達是詩人尹世霖的獨有創(chuàng)造。從物象到意象，從事理到情理，一切隱喻、象征及其轉換都無懈可擊！

他的詩歌從不避諸如家國、母愛、美善、理想、科學、大自然之類的常見教育主題，也常注意對于說理、明理的表達；為特定節(jié)日、班級活動或校外夏令營創(chuàng)作的各類朗誦詩，也大都注重渲染氛圍，凸顯主題，升華意識，且極具鼓動性。也就是說，尹世霖的兒童朗誦詩寫作，將教育功能置于首要位置。但不管表達何種理念，大都不是那種直接圖解或硬性灌輸，而總是借助優(yōu)美形象或和諧意境的營構，讓讀者在潛移默化中受到感染。比如：

天黑走小道，/頭上月亮照。/我愛月亮值夜班，/不和太陽爭榮耀。

月亮小船云海游，/月亮寶寶晴空笑。/我愛月亮變化多，/不像太陽太單調。

——《月亮》①創(chuàng)作于1990年8月22日。

銀杏樹呵，/您多像中華民族；/我們，像一粒粒白果，/降生在地球。

——《銀杏古樹》②尹世霖：《尹世霖兒童朗誦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3頁。

山爺爺，/您真美，/綠樹、紅花把您環(huán)繞。

不，孩子，/你的雙手和智慧，/能把最美的世界創(chuàng)造。

——《山和孩子們的對話》③創(chuàng)作于1983年4月25日。

《月亮》上下兩節(jié)都有“理”的滲入，但“講道理”——什么樣的人或物值得愛——都是寓理于形象中；《銀杏古樹》中的這一節(jié)將“銀杏古樹”與“中華民族”“我們”與“白果”的關系作了轉喻，意在表達一種稍顯抽象的時空認知觀；《山和孩子們的對話》通過一老一小對話關系，由實入虛，闡釋和宣揚某種“美的本質”。這三首詩都是通過優(yōu)美形象及其關系的生動建構，繼而表達某種“理”，但“理”的生成與傳達都非直說，而是潛移默化的潛入、顯意。無論書面文本還是視聽系統(tǒng)，都是優(yōu)美形象及內生關系占據“主體”，而非抽象的理念“喧賓奪主”。

尹世霖也時常針砭時弊或介入對不良社會現(xiàn)象的思考或批判。這充分表征出一位詩人在處理自我與生活、自我與時代時所秉持的審慎觀察、獨立思考和勇于介入的文人知識分子精神。這也是尹世霖自以《夜空飛游記》和《紅旗一角的故事》感知、介入和言說宏大時代主潮并產生廣泛影響以來，所一向延續(xù)和秉承的介入時代、矚目眾生、高揚“大我”的詩人精神傳統(tǒng)在新時期的一種自然延續(xù)和表現(xiàn)。比如：

鄰居有條狗，/見人汪汪吼；/扔去一塊肉骨頭，/它搖頭搖尾跟你走。/哎呦呦，/到底是條狗。

鄰居有條狗，/見人汪汪吼；/彎腰撿塊小石頭，/他夾著尾巴退著走。/哎呦呦，/到底是條狗。

——《一條狗》①尹世霖：《小朋友朗誦詩》，中國和平出版社1991年版，第14、43、83、51頁。

為什么爸爸媽媽使勁慣我，/我卻越長越?。?為什么姥姥不嬌我、慣我，/我卻覺得她比誰都好？

——《獨苗苗》②尹世霖：《小朋友朗誦詩》，中國和平出版社1991年版，第14、43、83、51頁。

小龐有三“絕”，/別人沒法學：

第一遇事先瞪眼，/樣子活像馬王爺；/第二開口嗓門兒大，/臟話像污水往外瀉；/第三最愛晃著走，/橫著肩膀、下巴噘。

小龐自認是英雄，/別人叫他小螃蟹。

——《小龐》③尹世霖：《小朋友朗誦詩》，中國和平出版社1991年版，第14、43、83、51頁。

這三首詩都有其特定的時代背景和指涉意義：因對毫無立場與人格，或者趨炎附勢之人的厭惡而寫《一條狗》——“狗”的兩次本能反映，多么諷刺?。∫驅Α蔼毶印苯逃龁栴}有所擔憂而作《獨苗苗》——“我”對成長經歷的言說，難道不讓人警醒嗎？因關注校園中“問題少年”而作《小龐》——這位叫“小龐”少年難道不是你我眼前的某位嗎？

兒童朗誦詩最終要借助視聽系統(tǒng)得以達成詩意、詩情的傳達和接受，因而其在理念、結構、詩形、音韻、用詞、用語等諸多方面，都有別于傳統(tǒng)的詩歌寫作。詩人的書寫系統(tǒng)與朗讀者的發(fā)音系統(tǒng)，必須在高度融合、彼此依持、互為生發(fā)基礎上，才能成就一首好詩的最終生成。這種瞬間傳達、即時理解、同場共情的運作邏輯、規(guī)律，必然事先深刻影響著詩人的構思與創(chuàng)作。語言上過于晦澀，主題上過于煩難，結構上過于復雜，思想表達過于抽象，都是不合適的。一切都須簡單、平易、生動，語言自然、流暢，尤其注重于節(jié)奏感和韻律體系的造設。詩歌語言以及朗誦者以此為本所發(fā)出的話語，也都須瞬間轉化為某種形象或畫面，以利于聽眾瞬時接受和理解。為了遵循這種規(guī)律和生成這種效果，尹世霖在結構、節(jié)奏、音韻或修辭上做了諸多有益探索與實踐。還是以《一條狗》為例，對之略作說明。這首詩分上下兩節(jié)，每節(jié)都開頭兩句都是“鄰居有條狗，/見人汪汪吼”，最后兩句都是“哎呦呦，/到底是條狗”。這就在結構上形成了一種有規(guī)律的循環(huán)復沓模式；“狗”作為核心形象，有聲音（“吼”），有神態(tài)（“搖頭搖尾”“夾著尾巴”），有行動（“跟你走”“退著走”），非常容易為聽眾所理解；節(jié)奏感強：句內2 字、1 字、3 字或4 字一單位，即“2111/221/213/143/3/23”，非常適合朗誦。第二節(jié)等同于第一節(jié)，也是“2111/221/213/143。/3/23”。每句最末一字分別是“狗”“吼”“頭”“呦”“走”，都押“ou”音，并且每一個都是重音字，讀來朗朗上口。因此，這是一首寓意深、易理解且適合朗誦的兒童朗誦詩名作。

努力探索和建立符合當代兒童朗誦詩韻律體系，在尹世霖各時期實踐中都是一個一以貫之的詩學命題。每一首詩從整體到局部，都須嚴格遵循這種韻律規(guī)約。以“外在律”規(guī)約句式、節(jié)奏，專注營造某種旋律、氣氛，然而從外到內，形成詩意、詩情流動的“內在律”。比如，《我愛祖國》④尹世霖：《小朋友朗誦詩》，中國和平出版社1991年版，第14、43、83、51頁。共五個句組，每個句組四句話，每個句組前兩句都是“我愛×，我愛×，/我愛祖國×××”。然后再由每一組后兩句描述言說對象（海與山、花與草、月與星、河與林、日與云），并表達對祖國新容新貌的熱愛之情。即便在其長篇敘事詩創(chuàng)作中也如此。比如，長達2000 行的長詩《船長》（共6 章30 節(jié)）在詩形上齊整、勻稱，內部注重語調、節(jié)奏和輕重音的有規(guī)律布局。以第一章第一節(jié)為例，本節(jié)共9 個句組，每個句組4行，整體上具有形式上的美感；每個句組第二句話的最后一個字（花、霞、大、瓜、瓜、家、芽、把、花）以及最后一句話的最后一個字（芽、畫、家、下、花、涯、瑕、芽、華）都押“a”韻；九大句組整體上按順時展開，前兩句用各自拆分一個大長句，但都凸顯“兒童心呀”一句的主體性，第3、4 兩組都以“比方說……”開啟，從而形成句式與句意的并列展開，第五組雖然開頭一句省去“比方說”，但依然是與前兩組保持并列關系，從第六組開始出現(xiàn)轉折（“可我要講的江洋呵”……），此后第7、8、9組都是順次關于“江洋”的介紹。由此可看出，即使內部結構和詩意流動，也都呈現(xiàn)某種有意味的可被充分感知的律動。這種探索與實踐都是獨具個體性的、創(chuàng)造性的，而主旨在于確保作為核心要素之一的“朗誦”（視聽系統(tǒng)）的獨立生義功能的實現(xiàn)。

綜上，新時期以后，他因接連出版適合各年齡段、各種場合的兒童朗誦詩，而在當代中國兒童詩歌領域內，成為一座高峰。他作為“國內兒童朗誦詩第一人”的美譽或身份定位，也就愈發(fā)深入而遠播。早在1990 年代初，就有兒童文學研究領域內的學者樊發(fā)稼評價道：“我國寫兒童詩的詩人不少，但以寫朗誦詩著稱并產生深廣影響如世霖者，國中尚無第二人?！雹俜l(fā)稼：《序》，尹世霖：《小朋友朗誦詩》，中國和平出版社1991年版，第1頁。錢光培說：“世霖是堅守兒童朗誦詩寫作的唯一一人，堅持幾十年，不斷開拓?！雹凇秲和收b詩“別是一家”——尹世霖童詩研討會發(fā)言摘記》，《少年兒童文學研究》1993年第2期。孫云曉說：“早在70 年代初，尹世霖出版了我國第一本個人兒童朗誦詩集，后來又編出我國第一本少年兒童朗誦詩選，第一本幼兒朗誦詩選和第一本童話寓言朗誦詩選。他在兒童文學界有特殊貢獻?！雹邸秲和收b詩“別是一家”——尹世霖童詩研討會發(fā)言摘記》，《少年兒童文學研究》1993年第2期。他的兒童朗誦詩也廣泛影響了幾代兒童的閱讀與成長：“這位兒童文學作家曾經以撰寫朗誦詩而名揚中國，筆者在學生時代，就曾經在人民大會堂聽過少先隊員們朗誦尹世霖撰寫的詩歌?！雹荜惤üΓ骸锻陌槲掖笱髺|》，《建功散文精選》，華夏出版社1997年版，第432頁?！拔夷贻p時當小學老師，曾將他的一些詩歌念給孩子們聽。二十五年前我來到日照工作后認識了他，每每讀到他的贈書，書架上漸漸地豎起一排。前幾年，我將尹老師寫的童謠讀給外孫女聽，竟讓兩三歲的她會心而笑。他上幼兒園時，曾在才藝比賽中朗誦尹老師的詩作，獲得獎勵。不只我外孫女，在全國，尹世霖作品的讀者有千千萬萬，遍布于兩三代人之中?！雹葳w德發(fā)：《金色童謠精彩人生——〈尹世霖評傳〉序言》，黃喆生：《尹世霖評傳》，未來出版社2016年版。至其2021 年去世，他以對兒童朗誦詩理論的探索、建構及其實踐，而在中國當代兒童文學發(fā)展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余論：一個文學史定位及相關話題

尹世霖的文學活動和文學創(chuàng)作前后跨越64 年（1957—2021），歷經“十七年”“文革”“新時期”“新時代”四大文學時代。筆者從作家之路、文學之路、文學活動、文學理論、文學成就五方面對作為作家的尹世霖作了全面、系統(tǒng)的梳理與闡釋。那么，該如何認定其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成就和地位？

首先，關于其作家身份的界定：因為他是一個可以分別被置于新詩和兒童文學范疇內予以觀照和研究的當代作家，所以，從他自定的“教師作家”到被約定俗成的詩人、兒童文學作家，都可以被當作其作家身份的狹義界定；又因為廣義的文學文類包括但不限于小說、詩歌、散文、劇本、傳記（自傳和他傳）、報告文學、回憶錄等，所以，憑借兒童朗誦詩和歷史文學而奠定其文學成就的尹世霖，當然也可以被列入中國當代優(yōu)秀作家行列內。但廣義上的界定，會遮蔽其作為詩人或兒童文學家的身份特長，因此，若從推進其經典化角度考量，還是將之作為“詩人”或“兒童文學作家”來認定或評介為佳。而將他認定為“兒童文學作家”，似乎更為科學一些，這樣可以將他的歷史文學寫作包括在內，共同指向并有利于綜合研究其在中國當代兒童文學史上的地位、貢獻。

其次，關于其文學成就和文學史地位：因為他終身致力于兒童朗誦詩創(chuàng)作，歷經四個時代并能創(chuàng)作出代表彼時藝術最高水平的作品，并且一直被后世小讀者所廣泛閱讀，其代表各個年齡段的詩集也一直在常印常銷，所以，在當代中國，尹世霖及其兒童朗誦詩已展現(xiàn)出某種可能被“經典化”的兆頭；又因為他以“教師作家”身份所展開的長達60 多年的兒童朗誦詩創(chuàng)作，已為中國當代詩歌（史）或中國當代兒童文學（史）創(chuàng)造了新詩樣式。他創(chuàng)造了切合中國當代各年齡段兒童文學閱讀、教育的文學新樣式，并從理論（經驗）到實踐（創(chuàng)作）形成了自己一整套獨立體系，所以，在中國當代詩歌史、中國當代兒童文學史上，尹世霖及其兒童朗誦詩應占有一席之地。

再次，關于文體歸屬及入史問題：因為文體劃分一直存在“四分法”（小說、散文、詩歌、話劇），這種借鑒現(xiàn)代歐美的傳統(tǒng)分類法一直主導著文學史寫作，所以，目前，尹世霖及兒童朗誦詩很難入主流文學史家的法眼；又因為“重寫文學史”是一個永恒的持續(xù)展開的過程，所以，以“四分法”為基礎建構起來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肯定越來越不適應新時代需要。隨著文學史書寫理論不斷更新，特別是“大文學史”觀念與實踐的深入展開，包括兒童朗誦詩、傳記、報告文學在內諸多“邊緣文體”一定會被納入文學述史范疇。

最后，關于兒童朗誦詩與跨媒體寫作：因為尹世霖兒童朗誦詩的發(fā)表以期刊、出版、影視為主，而且一首詩須借助朗誦者才能最終完成，所以他是跨媒體寫作的典范代表；又因為擁有龐大的小讀者群的強大支撐，以及綿延不絕的閱讀需求，所以，尹世霖及其兒童朗誦詩無論在今天還是在未來都可期可待，從而為其“經典化”預設了種種可能。

在筆者看來，兒童朗誦詩是中國詩歌不可或缺的重要門類，也是在傳統(tǒng)“四分法”之外須納入中國新文學范疇的新文體，因此，以此為文學史研究和寫作對象，自是題中應有之義。然而，他在當前文學述史和文學現(xiàn)場中的位置是相當尷尬而有意味的：一方面，尹世霖及其兒童朗誦詩一直在文學史邊緣，是不被正統(tǒng)文學史所關注和書寫的對象；另一方面，尹世霖及其兒童朗誦詩又一直在文學閱讀現(xiàn)場的中心地帶，被各年齡階段孩童所廣為閱讀和接受。從邊緣到中心，一邊偏冷，一邊趨熱，那么，“中心之熱”會否沖淡或捂暖“邊緣之冷”嗎？這種寄托美好愿景的發(fā)問，既表達出一種對當前文學述史理念、格局的不滿，又是顯示出對未來的美好期待或呼吁——在不久的將來，文學或文學史“革命”，以及相伴而來的大文學史寫作，能給予類似尹世霖這種在“大文學”某領域或新文體上取得開創(chuàng)性成就的“奠基者”或“主將”們以應有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