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睿妍
發(fā)表于1935 年的小說《生死場》是女作家蕭紅的成名作,在當時以男性作家群為主體的文壇上,蕭紅的女性身份及其性別特征為其博得了特殊的關(guān)注,也為人們理解分析其作品提供了獨特且無法忽視的女性視角。魯迅在《序言》中這樣評價:“女性作者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雹偈捈t:《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序言第1頁。胡風(fēng)也在《讀后記》中寫道:“在這里我們看到了女性的纖細的感覺也看到了非女性的雄邁的胸境?!雹谑捈t:《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讀后記第3-4頁。兩位同時代的男性作家的評價都提及了蕭紅女性作家的性別立場,可見女性視角在《生死場》中的重要性。
《生死場》沒有固定的敘事主人公,小說的視點仿佛游蕩在廣袤的鄉(xiāng)村田野與城市之間,塑造了鄉(xiāng)村和城市底層的人物群像。在眾多的人物形象之中,豐富的女性形象在人物數(shù)量和性格豐滿度上都遠遠超過了男性人物,而這正為女性之間的“看”與“被看”提供了必要的契機和場域,也為小說自身帶來了一般男性寫作所不具有的獨特魅力。小說中女性的“看”與“被看”既發(fā)生在鄉(xiāng)村,也發(fā)生在城市;既是一種有意識的審視,也是一種無意識的瞥見;既有女性之間的默契與感同身受,也有男權(quán)社會價值觀下的壓迫與相互中傷。小說塑造出的多樣且豐滿的女性群像以及她們的“看”與“被看”,不僅成為文本內(nèi)部情節(jié)敘事的重要一環(huán),更折射出豐富的自我思考與情感體驗。
魯迅以“越軌”一詞揭示小說內(nèi)外女性作者與女性角色共同構(gòu)成的大膽、主動與反叛,但卻并未點明這“越軌”背后的深層動力與無可奈何的出發(fā)點,乃是女性無時無刻不在進行的“反身”——從社會、家庭、道德、身體等方方面面生發(fā)的自我檢束與規(guī)訓(xùn)。如果說“越軌”是女性的主動與行動,那么“反身”則是與這份主動相伴相隨乃至“陰魂不散”的被動與束縛;如果說女性角色的“反身”是其“越軌”的底色,那么女性作家的“越軌”便是其“反身”的結(jié)果。本文即從“‘異己’之眼——透過男人看女性”“‘我’/‘她’之間、透過女人看女性”和“個/群內(nèi)外、透過家國看女性”——這三個角度出發(fā),分析《生死場》中女性的“看”與“被看”及其所攜帶的反身與越軌意義。
探討女性問題自然離不開對“男性”的關(guān)注。對于女性而言,男性作為性征上的“異己”和傳統(tǒng)社會主從關(guān)系中的“主導(dǎo)”,不僅是女性需要觀察和了解的對象,更是女性自我性別認知與定位的中介和手段。
在《生死場》所表現(xiàn)的女人們的聚會中,“男人”始終是其不變的中心話題,女人們既借此機會了解自己所處的女性群體對男人的認識,也透過討論男人去觀察自己與其他女性。這是一種從女性角度出發(fā)將男人作為客體對象展開的討論,從某種程度上說,這種討論打破了傳統(tǒng)的男性話語權(quán)威,即“唯有男性話語主體是陳述所依傍的始點和中心,唯有男性話語主體有權(quán)解釋‘妻’為何意、為何物,至于女性則不過是被談?wù)?、被?guī)定的客體對象”①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xué)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3頁。。蕭紅在《生死場》中讓長久以來淹沒在男性話語權(quán)中的女人們發(fā)聲,將女人作為話語主體而將男人置于客體之位,其對傳統(tǒng)性別話語秩序的顛倒正是所謂“越軌”的體現(xiàn)。
小說第四章“荒山”和第十四章“到都市里去”分別書寫了鄉(xiāng)村和城市底層的兩次女性集聚,其中從女性視角展開的對于“性”的表現(xiàn)是非常獨特甚至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這種書寫在一定程度上將男人當作女人的性對象,并透過“性”與“男人”來對女性自我和女性群體進行觀照。
例如,在鄉(xiāng)村女性聚會中,蕭紅借村婦間拉家常的閑談與玩笑寫出了女性對于“性”的態(tài)度:
菱芝嫂在她肚皮上摸了一下,她邪暱地淺淺地笑了:
“真沒出息,整夜盡摟著男人睡吧?”
“誰說?你們新媳婦,才那樣?!?/p>
“新媳婦……?哼!倒不見得!”
“像我們都老了!那不算一回事啦,你們年青,那才了不得哪!小丈夫才會新鮮哩!”
每個人為了言詞的引誘,都在幻想著自己,每個人都有些心跳;或是每個人的臉發(fā)燒。就連沒出嫁的五姑姑都感著神秘而不安了!她羞羞迷迷地經(jīng)過廚房回家去了!只留下婦人們在一起,她們言調(diào)更無邊際了!王婆也加入這一群婦人的隊伍,她卻不說什么,只是幫助著笑。②蕭紅:《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第63頁。
這是一幅充滿了快慰欣喜與私密羞澀的村婦聚會圖,是整部小說中為數(shù)不多的歡樂場面。從婦人們歡快的打趣中不難看出女性從“性”中得到的愉悅,這份隱秘的享受正是鄉(xiāng)村婦女艱辛生活的調(diào)解和慰藉,而這不自覺的寬慰則在無意識中為女性化解婚姻苦難與夫權(quán)壓迫提供了疏導(dǎo)的出口。相比于鄉(xiāng)村婦女之間討論性事時的羞澀與遮掩,城市底層的女工們在對“性”的討論上更為直接和露骨:
那個全禿的亮頭皮的婦人在對面的長炕上類似尖巧的呼叫,她一面走到金枝頭頂,好象要去抽拔金枝的頭發(fā)。弄著她的胖手指:
“唉呀!我說小寡婦,你的好運氣來了!那是又來財又開心。”
別人被吵醒開始罵那個禿頭:
“你該死的,有本領(lǐng)的野獸,一百個男人也不怕,一百個男人你也不夠?!?/p>
女人罵著彼此在交談,有人在大笑,不知誰在一邊重復(fù)了好幾遍:
“還怕!一百個男人還不夠哩!”①蕭紅:《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第181、28頁。
從這一段描寫中不難看出,這些生活在城市底層的女工們在有關(guān)性的問題上毫無避諱與羞掩,在她們眼里,性事無關(guān)婚姻與愛情,只是一種取樂方式與謀生手段,是同性之間戲謔調(diào)笑時的話題與談資?!耙话賯€男人還不夠”更是把女人對于性的需求和欲望直截了當?shù)乇磉_了出來,突破了長久以來主流文學(xué)書寫中對女性在性方面的回避、限制、壓抑與隱蔽。
在傳統(tǒng)主流文學(xué)的書寫與想象中,兩性關(guān)系里的女性“在被視作性對象的同時被視作物對象——客體”②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xué)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6、16、35頁。。在性事的表現(xiàn)中,作家往往自覺或不自覺地摒除了女性的主體需求,只將女性作為滿足男性欲望的對象甚至工具,由此一來,“男性便可以自我想象為唯一的和通行無阻的欲望者,剝奪女性欲望自然也就可使她無條件順從男性欲望”③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xué)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6、16、35頁。。而蕭紅對女性性欲望的書寫正是對男女主客體位置進行的顛倒與重置,也是對男權(quán)話語體制壓迫的反抗與突破,其筆觸的直白與露骨在當時看來自然是非常大膽、叛逆以至“越軌”的。
通過對男人和性的討論,女人之間達成了一種私密的、隱晦的默契,這種默契既來自同性間的感同身受,也來自同性之間相互窺探的好奇欲,以及女人之間敏感的嫉妒心、攀比心與虛榮心。正是在這樣的交流中,女性不斷地透過男人來加深對自我性別角色的認識,也在不自覺間完成對其他女性的觀察和評判。同時,這樣的書寫也是“一個女性自身的反神秘化過程,一個使女性的隱秘經(jīng)驗,包括歷史經(jīng)驗、心理和生理經(jīng)驗,從一片話語的涂蓋之下,從一片話語真空中發(fā)掘和昭示于世的過程”④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xué)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6、16、35頁。。于是,長久以來隱沒于男權(quán)話語之中的女性心理與生理感受在蕭紅的筆下得到了重視、表達和強調(diào),而這既是作家蕭紅的大膽突破,也是女人蕭紅的掙脫藩籬。
然而性帶給女性的并不都是隱秘的快樂,更多的是婚姻與家庭生活中的痛苦與壓抑。以金枝為例,性似乎從來沒有為她帶來過愉悅,相反,金枝的性經(jīng)歷幾乎與動物交配無異:
五分鐘過后,姑娘仍和小雞一般,被野獸壓在那里。男人著了瘋了!他的大手敵意一般地捉緊另一塊肉體,想要吞食那塊肉體,想要破壞那塊熱的肉。盡量的充漲了血管,仿佛他是在一條白的死尸上面跳動,女人赤白的圓形的腿子,不能盤結(jié)住他。于是一切音響從兩個貪婪著的怪物身上創(chuàng)作出來。⑤蕭紅:《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第181、28頁。
蕭紅筆下的這一場面仿佛根本不是有靈魂的人類在做愛,而是無生命的肉團在交合。而正是在“野獸”對“小雞”的蹂躪之下,在這充滿痛楚與恐懼的性體驗之中,金枝們建立起了自己對男人的認知——正如與金枝有著共同經(jīng)歷的成業(yè)嬸嬸所說,“我怕男人,男人和石塊一般硬,叫我不敢觸一觸他”①蕭紅:《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第30、29、64、39、96、144頁。。成業(yè)嬸嬸將金枝看作年輕的自己,少女對愛情總充滿著天真的期待??墒腔橐鰩淼氖钦煞驕厍榈南ⅲ《谋闶菈浩扰c凌虐。被束縛在婚姻枷鎖中的女人們先是驚訝于男人的變化,又漸漸透過男人的變化認識到自己的變化,“等你娶過來,她會變樣,她不和原來一樣,她的臉是青白色;你也再不把她放在心上,你會打罵她呀!”②蕭紅:《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第30、29、64、39、96、144頁?;楹蟮淖约喝諠u衰老憔悴,丈夫卻溫情不再,露出了冷漠與殘暴的真面目,而女人們就是在這樣的折磨中消耗著自己的青春血肉,從少女變成村婦,煎熬過一天天的時光。由此可見,透過男人,女人們看到的是自己和女性群體的不幸與恐懼,是婚姻中夫權(quán)的強硬與壓迫。
《生死場》對性愛的觀察與表現(xiàn),“越軌”的是女性身體的反復(fù)而強烈的在場,而與此對應(yīng)的靈魂的缺席,則正體現(xiàn)著女性作家經(jīng)由對女性角色們的旁觀與批評而達成的“反身”——“在鄉(xiāng)村永久不曉得,永久體驗不到靈魂,只有物質(zhì)來充實她們。”③蕭紅:《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第30、29、64、39、96、144頁。換言之,盡管蕭紅筆下的女性在兩性關(guān)系中具有了一定的主體性,但總體而言,女人們透過男人看到的自己和女性群體仍舊是有沖動而無意識、有感覺而無理性的。由此,蕭紅將女性在兩性關(guān)系中的欲望定義為一種“物質(zhì)”而非“靈魂”的需求,在賦予女性主體意義之后又消解了其主體性,再一次將女性推回客體甚至物化的深淵。透過男人看女性,看到的終究是夫權(quán)的強勢壓迫和女性的倉皇應(yīng)對,而其間夾雜著的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則更顯悲涼。
在女性的交往與相處中,男人固然是其不可或缺的話題與相互了解的媒介,但女性之間的互相審視才是女性認識自我與同性的最主要方式。通過小說中女性的“看”與“被看”,蕭紅表現(xiàn)出了女性內(nèi)部的復(fù)雜關(guān)系以及女性群體在男權(quán)社會中的自處方式,而這樣的書寫比直接表現(xiàn)男權(quán)的壓迫更能凸顯傳統(tǒng)社會性別秩序?qū)ε缘南拗婆c約束,以及女性自身對壓迫和不平等的麻木與接受。
透過女人看女性,女性之間的冷漠、同情以及相同命運的暗喻,將男權(quán)社會為女性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表現(xiàn)得更加凝滯厚重,身在其中的女性不僅被縛,也在不自覺中自縛,甚至成為捆縛其他女性的幫兇。她們“越軌”,因為她們看得見自己的苦難,并能夠憑借這鮮明的感受預(yù)言同類的苦難;而她們與生俱來般的“反身”,卻讓自己看見苦難而無法表達苦難,更無法同情同類的苦難,甚至以此為樂,將“她”的受難作為“我”的某種安慰劑。
由此,女人之間的審視有時是冷漠甚至充滿惡意的。蕭紅在《生死場》中常常用擬物的手法來表現(xiàn)女人眼中的女人,例如在看熱鬧的村婦看來,金枝像“患著傳染病的小雞”④蕭紅:《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第30、29、64、39、96、144頁。;收生婆眼中的產(chǎn)婦則“和一條魚似的,她爬那里”⑤蕭紅:《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第30、29、64、39、96、144頁。;王婆眼中被日本兵擄走的女人“曲背和豬一般被他們牽走”⑥蕭紅:《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第30、29、64、39、96、144頁。;有時,女人甚至只是與坍塌的房屋一樣的物件,集散在王婆眼中的小街兩旁。由此可見,被苦難蒙蔽了眼睛的女性,已經(jīng)習(xí)慣甚至麻木于同類的受難,就像習(xí)慣和麻木于自己的受難一樣。
除了冷漠,女性之間的審視有時還帶著惡意,充滿了譏諷和嘲笑。例如鄉(xiāng)村里女人們對金枝的指點議論:
“那個丫頭也算完啦!”
“我早看她起了邪心,看她摘一個柿子要半天功夫;昨天把柿筐都忘在河沿!”
“河沿不是好人去的地方?!?/p>
鳳姐身后,兩個中年的婦人坐在那里扒胡蘿卜??墒亲h論著,有時也說出一些淫污的話,使鳳姐不大明白。①蕭紅:《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第40、41、34、44、175、176-177、116頁。
除了這樣背地里的流言與議論,有些女人甚至“故意大聲議論她:‘上河沿去跟男人,沒羞的,男人扯開她的褲子?……’”②蕭紅:《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第40、41、34、44、175、176-177、116頁。如果說上文提到的女人間的冷漠是因為無意識的麻木與習(xí)慣,那么這里的非議與中傷則是女人之間有意識的攻擊和傷害。還有金枝的母親對成業(yè)嬸嬸的評價:“那是怎樣的人呀?以后婆家也找不出去。她有了孩子,沒法做了福發(fā)的老婆,她娘為這事羞死了似的,在村子里見人,都不能抬起頭來。”③蕭紅:《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第40、41、34、44、175、176-177、116頁。當二里半來為成業(yè)提親時,金枝母親更是“驚恐似的,堅決的,感到羞辱一般的蕩著頭:‘那是不行,我的女兒不能配到那家子人家?!雹苁捈t:《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第40、41、34、44、175、176-177、116頁。語氣間充滿了對成業(yè)嬸嬸的歧視與偏見。由此可見,女人們常常站在男權(quán)社會秩序觀念下對其他女性進行道德審判,并自認為占據(jù)了道德制高點,使得同性之間的攻擊與傷害變得理所應(yīng)當且肆無忌憚,充滿了“正義感”得到滿足后的沾沾自喜。這既是男權(quán)社會秩序?qū)ε缘膲浩龋桥詫ψ晕遗c同性的自發(fā)束縛,而后者才更加令人膽寒心驚。
與鄉(xiāng)村里女人們的相互熟識不同,城市中女性們的相互審視與打量是建立在彼此陌生的基礎(chǔ)之上的,因此這可以看作是另一種女性之間的“看”與“被看”。在初次進城的金枝眼中,城市底層女性聚集的女工店“有一種特別不流通的氣息,使金枝想到這又不是鄉(xiāng)村,但是那一些停滯的眼睛,黃色臉……一些污穢發(fā)酵的包袱圍墻堆集著。這些多樣的女人,好像每個患著病似的,就在包袱上枕了頭講話?!雹菔捈t:《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第40、41、34、44、175、176-177、116頁。這是金枝對女工們的“看”,而這貌似客觀的審視中則蘊含著鄉(xiāng)村女性對城市的窺探、好奇與恐懼。相比于金枝小心翼翼的“看”,金枝的“被看”則顯得狼狽倉皇得多,換言之,女工們對金枝的“看”是充滿了嘲笑和諷刺的,混合著城市特有的冷漠與殘忍:
那個婦人沒答她,丟下煙袋就去嘔吐。她說吃飯吃了蒼蠅??墒侨萃ㄩL的板炕,那一些城市的女人她們笑得使金枝生厭,她們是前仆后折的笑。她們?yōu)橹@個鄉(xiāng)下女人彼此興奮得拍響著肩膀,笑得過甚的竟流起眼淚來。金枝卻靜靜坐在一邊。等夜晚睡覺時,她向初識那個老太太說:
“我看哈爾濱倒不如鄉(xiāng)下好,鄉(xiāng)下姐妹很和氣,你看午間她們笑我拍著掌哩!”⑥蕭紅:《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第40、41、34、44、175、176-177、116頁。
在城市孤苦無依的金枝受到了其他女人不懷好意的嘲笑,竟由此產(chǎn)生了對鄉(xiāng)村的詩意懷戀。冰冷無情的城市讓金枝忘記了“鄉(xiāng)下姐妹”對自己的議論紛紛和惡意中傷,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受到的來自鄉(xiāng)間同性的欺辱與壓迫——由此,女性之間的冷漠在更冷漠的現(xiàn)實面前變作了溫情,原本的惡意也在脆弱的心靈中化為了友善。
當然,由于相同的苦難遭際,女性之間的“看”與“被看”中更多的是同情,既同情別人,也同情自己。小說對這樣的雙向同情在王婆服毒后有非常直接的表現(xiàn),村婦們?yōu)榱送跗诺牟恍叶纯?,更為了自己的不幸而痛哭,在這痛哭之中,女人們“無管有什么冤屈都到這里來送了”⑦蕭紅:《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第40、41、34、44、175、176-177、116頁。,而這些悲切痛楚,怕是只有女人之間才能相互了解相互同情了。筆者認為小說中最博人同情的形象便是月英,蕭紅通過前去探望的王婆和五姑姑的視角對這個美麗女人的悲慘遭際加以表現(xiàn),字里行間都是觸目驚心的慘狀和女人之間的憐惜同情:
王婆打開她的被子時,看見那一些排泄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骨盆。五姑姑扶住月英的腰,但是她仍然使人心楚的在呼喚!
“唉喲!我的娘!……唉喲疼呀!”
她的腿像兩只白色的竹桿平行著伸在前面。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確的做成一個直角,這完全用線條組成的人形,只有頭闊大些,頭在身子上仿佛是一個燈籠掛在桿頭。①蕭紅:《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第70-71、187、98頁。
如此慘烈的畫面都是王婆眼中看到的景象,在這一組女人之間的“看”與“被看”中,再也沒有什么窺探、嫉妒或惡意,只有沉痛濃重的同情、憐憫與感同身受。這樣的同情在女人之間隨處可見,哪怕是在充斥著嘲笑和冷漠的城市女工店里也存在著:“旁邊那些女人看見金枝的痛苦,就是自己的痛苦,人們慢慢四散,去睡覺了,對于這件事情并不表示新奇和注意?!雹谑捈t:《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第70-71、187、98頁。盡管女工之間的勸慰是如此蒼白無力,但女工們的“習(xí)以為?!备w現(xiàn)出其對共同苦難遭際的理解與默契。
在小說中,整個女性群體都無法逃避的“刑罰”是生育,這是所有女人都要面對的苦難,是世世代代生為女人所必須承受的痛苦,因此,女人之間的憐憫和同情在生育這件事上達到了巔峰?!渡缊觥分校芭陨幻鑼懗梢环N純粹的肉體苦難。生育,做母親并不帶來她們精神世界的富足,這份既不是她們所能選擇又不是她們所能拒絕的痛苦是無償?shù)?、無謂的、無意義無目的的”③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xué)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92頁。。在《刑罰的日子》一章中,蕭紅寫了三組女性的生育,其中以五姑姑及其姐姐之間形成的“看”與“被看”關(guān)系尤為觸目。作為生育現(xiàn)場的旁觀者,尚未出嫁的五姑姑看到的盡是女性飽受凌虐的人間慘狀:
大肚子的女人,仍漲著肚皮,帶著滿身冷水無言的坐在那里。她幾乎一動不敢動,她仿佛是在父權(quán)下的孩子一般怕著她的男人。④蕭紅:《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第70-71、187、98頁。
在五姑姑的眼里,原本就承受著生理痛苦極限的姐姐還要忍受丈夫的暴力虐待,這樣的“看”與“被看”簡直就是女性之間的互相折磨。然而這一切卻又是不可避免的——幾年之后,五姑姑也成了大肚子的孕婦,從生育現(xiàn)場的旁觀者變成了被看者。面對無法避免的刑罰,五姑姑們即使閉上眼睛也逃不開如此的“看”與“被看”,逃不開女性之間相同命運的暗喻。
在蕭紅筆下,鄉(xiāng)村是凝滯不動的,孩子們永遠唱著和十年前一樣的歌謠,女人們也永遠過著一成不變的苦澀生活。河沿邊的金枝是成業(yè)嬸嬸命運的再現(xiàn),同樣青春美麗的少女被同樣的情歌誘騙,走進同樣毫無指望的婚姻之中;五姑姑也終于步上其姐姐生育苦難的后塵,甚至更加危險與恐怖。這種女性之間苦難命運的延續(xù)與重復(fù)仿佛一道無解的詛咒,循環(huán)往復(fù)地疊加著整個女性群體的枷鎖與重擔。香港學(xué)者林幸謙就曾指出,《老馬走進屠宰場》中的王婆便是對《菜圃》中金枝命運的暗喻,“這些年老的女性在傳統(tǒng)(宗法父權(quán))農(nóng)業(yè)社會中所面對的、類似的老馬來到‘私宰場’的隱喻一樣,把前一章少女金枝的花樣年華過渡到老年時期,寫出農(nóng)鄉(xiāng)女性一生漫長的受難圖。前后兩章對不同年紀女性的刻畫,蕭紅揭示出兩代人所可能共同面對的相同命運”①林幸謙:《蕭紅小說的女體符號與鄉(xiāng)土敘述——〈呼蘭河傳〉和〈生死場〉的性別論述》,《南開學(xué)報》2004年第2期。。由此可見,女性之間相同命運的暗喻也是透過女人看女性時不可忽視的層面。
筆者認為,《生死場》中的透過女人看女性,看到的是女性在相似命運之下的同情與冷漠,同情是因為自己了解那感同身受的苦難,冷漠則是因為自身已經(jīng)習(xí)慣于男權(quán)社會秩序下的要求與束縛,并在自覺或不自覺中將這種壓迫施加在其他同性身上。透過女人看女性,這樣的“看”與“被看”既充滿了相互理解的默契和溫情,也存在著相互審視的苛責與中傷,其間復(fù)雜的情感內(nèi)涵耐人思索尋味。
胡風(fēng)在《讀后記》中認為《生死場》是一本“不但寫出了愚夫愚婦底悲歡苦惱而且寫出了藍空下的血跡模糊的大地和流在那模糊的血土上的鐵一樣重的戰(zhàn)斗意志的書”②蕭紅:《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讀后記第3頁。,由此可見,對于家國情懷和民族抗戰(zhàn)的表現(xiàn)是小說中非常重要的內(nèi)容,表現(xiàn)著作為個體的農(nóng)民在不同歷史時刻對民族國家的感知與認同。因此,透過家國看女性也是探討《生死場》中女性的“看”與“被看”時不可忽視的角度。
上文中提到,蕭紅筆下的傳統(tǒng)鄉(xiāng)村是凝滯不動甚至一成不變的,鄉(xiāng)民們在鄉(xiāng)村業(yè)已習(xí)慣了的天地之間生死繁衍,循環(huán)輪回。然而日本入侵者打破了鄉(xiāng)村的滯固,為鄉(xiāng)村帶來了強制性的變化——“年盤轉(zhuǎn)動了”。民族國家命運的改變打破了鄉(xiāng)村長久以來固化的家庭社會秩序,也打破了男權(quán)對女性的桎梏,從而迫使女性群體走出一直以來習(xí)慣的家庭與社會環(huán)境,在特定的家國歷史背景下重新進行自我審視和自我認知,同時也對原有的思想觀念與價值定位做出調(diào)整、改變與“越軌”。在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社會中,女性扮演的角色是女兒、妻子和母親,丈夫和兒子是其生活的中心乃至全部,失去丈夫的女性便是無依無靠的絕對弱者。然而在民族危難面前,女人們大義凜然地犧牲了自己的幸福與指望:
女人們一進家屋,屋子好像空了!房屋好像修造在天空,素白的陽光在窗上,卻不帶來一點意義。她們不需要男人回來,只需要好消息。③蕭紅:《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第191頁。
盡管男人的離開對女人來說意味著空虛與無所適從,但此時的女性們已經(jīng)掙脫出對夫妻子女的小家庭的焦慮,開始為整個國家民族的命運擔憂。蕭紅一句“她們不需要男人回來,只需要好消息”寫出了女性群體在對家國和自我進行觀察審視之后發(fā)生的改變。在家國民族的巨大災(zāi)難面前,女性似乎瞬間沖破了男權(quán)社會秩序的壓迫和限制,“不再臣服從屬于男人”④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xué)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1頁。,而是“與男人同樣從屬于這一個凌駕于一切個人之上的中性的集體或集體的象征”⑤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xué)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1頁。。然而,女性盡管獲得了與男性同樣的集體崇拜權(quán),但卻遠未達到真正的權(quán)力/權(quán)利平等,在巨大的集體性的國族文化之下,社會家庭中的男權(quán)與夫權(quán)觀念仍在一刻不停地涌動著。
《生死場》中最英勇無畏的女性當屬寡婦群體,小說寫她們在宣誓會上的勇敢無畏和誓死決心:
回聲先從寡婦們傳出:“是呀!千刀萬剮也愿意!”
尖聲刺心一般痛,尖聲方錐一般落進每個人的胸膛。一陣強烈的悲酸掠過低垂的人頭,蒼蒼然藍天欲墜了?、偈捈t:《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第164、158-159、189頁。
這一段描寫將寡婦們的英勇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卻也渲染得無比悲壯蒼涼。值得一提的是寡婦們大義凜然的家國情緒背后的群體特殊性——寡婦是失去了丈夫的女性,從某種層面上說,是被迫脫離夫權(quán)家庭的女性。丈夫的死亡讓寡婦們無法繼續(xù)隱匿于家庭關(guān)系之中,她們不得不強制性地將自己抽離出傳統(tǒng)家庭的小天地,進而直接暴露在家國民族的危機面前。反之,那些沒有失去丈夫的女性則并未出現(xiàn)在宣誓會上,她們?nèi)耘f囿于夫權(quán)至上的婚姻家庭之中,難以打破性別的桎梏,無法直接參與民族的救亡。而寡婦的在場,實際上只是其死去的丈夫的替身,她們代表家庭中的男性進行了宣誓,她們的發(fā)聲并不完全屬于自己,一如楊家將故事中代夫出征的女人們,盡管英勇無比,卻始終無法擺脫其丈夫的“蔭庇”。換言之,與被迫逃跑躲避的小媳婦、大姑娘相比,寡婦們的義舉自然在行動上構(gòu)成某種對于性別秩序的“越軌”,然而這“越軌”的動機與目的卻與其“反身”之后的自我定位密切相關(guān)——此刻自己最重要的身份標簽已經(jīng)不再是“女人”,而是“未亡人”。由此可見,透過家國看到的女性仍舊是無法擺脫夫婦之間從屬關(guān)系的女性,盡管她們在家國觀察與自我審視之后做出了自己的主動應(yīng)對,但其主動行為的背后仍舊有著不可忽視的被動性。
與寡婦們由弱到強的轉(zhuǎn)變形成強烈對比的是一直以來都剛勁強悍的王婆的變化,王婆在對抗地主加租時表現(xiàn)出來的積極的反抗精神,在民族危難面前似乎突然消失了。筆者認為,王婆的轉(zhuǎn)變是小說中頗具意味的情節(jié),其契機似乎是王婆女兒在反抗中的犧牲:
王婆往日里,她不知恐怖,常常把那一些別人帶來的小本子放在廚房里。有時她竟任意丟在席子下面。今天她卻減少了膽量,她想那些東西若被搜查著,日本兵的刺刀會通刺了自己。她好像覺著自己的遭遇要和女兒一樣似的,尤其是手掌里的小槍。她被恫嚇著慢慢顫栗起來。女兒也一定被同樣的槍殺死。她終止了想,她知道當前的事情開始緊急。②蕭紅:《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第164、158-159、189頁。
表面上看,王婆的轉(zhuǎn)變是因為女兒的死對其產(chǎn)生的巨大觸動進而引起強烈的恐懼,然而細究更深層次的原因,則或許在于王婆的“覺醒”。對于家國民族而言,這是一種帶有負面性質(zhì)的“覺醒”,即對投身反抗事業(yè)所帶來的危險與犧牲有了清醒的認識,不再被一種盲目高亢的民族情緒所左右,對反抗所帶來的后果產(chǎn)生了明確的恐懼與擔憂。這也是女性對自我的一種觀察審視,只是王婆得到了與寡婦們不同的情緒、采取了不同的應(yīng)對,進而完成了不同的“越軌”。
除了半路因為恐懼而退出反抗隊伍的王婆,小說中另一個主要人物金枝也始終游離在反抗隊伍之外,面對外族入侵和民族危機,飽受屈辱的金枝發(fā)出了“從前恨男人,現(xiàn)在恨小日本子……我恨中國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③蕭紅:《生死場》,容光書局1936年版,第164、158-159、189頁。這樣的言論,可見其在民族認同與性別認知之間存在的巨大裂縫。從金枝身上不難看出,對于女性而言,民族認同實際上無法跨越性別障礙,兩性之間的矛盾和壓迫并不能真正在大的家國民族敘事下被化解掩蓋,反之,性別認知會進一步影響女性的民族認同。
在女性意識與家國情懷的沖突之下,女作家“無法象男性大師那樣根據(jù)一個統(tǒng)一的創(chuàng)作自我,一種完整統(tǒng)一的世界觀和純粹單一的話語動機來寫作”①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xué)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44頁。,她們的創(chuàng)作“除去受主流意識形態(tài)控制外,還包含著來自女性自身的非主流乃至反主流的世界觀、感受方式和符號化過程”②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xué)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44頁。。筆者認為,正是在這樣主流與非主流的對抗之中,作為女作家的蕭紅在創(chuàng)作中受到民族與性別兩股力量的拉扯,使其作品最終呈現(xiàn)出一種性別表達與家國書寫割裂開來且二者都不徹底的獨特風(fēng)貌,進一步證明性別問題已然無法再被編織或遮蔽于民族國家的論述之中。而如此非主流的家國觀本身則是女性多重“越軌”的體現(xiàn),既反抗了家庭內(nèi)部的性別秩序,也反抗了國族敘事下的身份認同,這在某種程度上正是由于女性對自我處境與切身體驗的感受與表達——性別角度的“反身”帶來了家國觀念的“越軌”,展現(xiàn)出女性在以男權(quán)為主導(dǎo)的民族國家、革命反抗敘事中的困惑與撕裂,以及被排擠與被剝奪的邊緣感。金枝的“恨男人”,是被欺騙被傷害的家恨;“恨小日本子”,是被侵略被滅種的國仇;而“恨中國人”,恨的或許正是女性在既有的國家—性別框架之中的邊緣定位與認知困境。
透過家國看女性,看到的是女性在民族危機面前的自我觀察與認知,是“越軌”的無法徹底與“反身”的困惑不已——她們中間有人看到了自己對于反抗的勇氣和決心,有人認清了自己對于反抗的恐懼和動搖,還有人一直游離在民族認同與性別認知之外難以決斷。由此可見在家國民族面前女性“看”與“被看”的復(fù)雜性,以及蕭紅對女性的深入了解與細致表達。
綜上可見,蕭紅小說中的女性意識十分復(fù)雜,一方面提倡女性的積極反抗,揭露和批判男權(quán)的壓迫,另一方面卻又表現(xiàn)出不幸生活的循環(huán)往復(fù)和毫無出路,強調(diào)著反抗的無謂,消解著女性覺醒的意義。諸如此類的矛盾現(xiàn)象在《生死場》中十分常見,例如鄉(xiāng)村女性們對所謂“貞潔觀”的態(tài)度——一方面她們嘲笑金枝和成業(yè)嬸嬸的“失節(jié)”,是男權(quán)社會秩序的捍衛(wèi)者;另一方面她們又非常尊重主動改嫁過三次的王婆,從來沒有人對王婆的行為進行非議,反倒紛紛聚集在王婆周圍聽她講述自己的故事,這樣看來,村婦們又似乎應(yīng)該是男權(quán)社會秩序的反抗者。
筆者認為,正如小說中的女性角色們在性別認知、情感傾向與價值觀念方面有著糾結(jié)一樣,蕭紅在其創(chuàng)作過程中也經(jīng)歷著無數(shù)理性與感性的碰撞和沖突。時至今日,女作家們?nèi)耘f需要面臨這樣的難題與困境,而蕭紅在近一個世紀之前所作的努力和探索正是后人的榜樣,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