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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9 17:48:53天平
科幻世界 2023年7期
關(guān)鍵詞:秋秋心雨客服

天平

幽谷來風(fēng)吹過茂盛的桃花林,嫣紅的花瓣簌簌而下,飄落進波光粼粼的青渠中,還有一瓣飛得更遠些,貼在青衫少年的面頰上。

少年是個俑人,剛剛涂上臉的白漆尚未干透,桃瓣仿若無意間濺上的朱砂,便有幾分滑稽,正要為他點畫雙睛的筆不由遲疑了一下。

身后傳來一聲嗤笑,制俑師擱下狼毫,回過頭去。

騎白馬的紅裙女郎輕巧地落地,摘下斗笠,烏亮蓬松的一頭秀發(fā)在陽光下浮光點點,仿佛點綴著無數(shù)細碎的寶石殘屑。她嫣然一笑,笑容中的熱情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喜悅,甚至都不會注意到她有那么精致美麗的面孔。

“我從苗寨打賭贏來的酒!”女郎從馬背上摘下一口葫蘆,大馬金刀地坐在制俑師攤前的小幾上,秀美的女郎故作豪壯,卻并不讓人覺得粗魯,自有一股嬌憨之態(tài)。

制俑師擱下筆,一如三年來的每日,拿起兩只青瓷大碗放在小幾上,倒酒。

烈酒色如胭脂,酒香在陽光下蒸騰,她閉眼品味,“新的俑人,有新的故事嗎?”

“那是自然?!?/p>

制俑師輕呷烈酒,說起新俑人的故事。

青衫少年是趙國的奴隸,十三歲時隨著身為制俑師的師父千里迢迢被征發(fā)到咸陽為始皇帝建陵。那時他只能負責(zé)調(diào)制朱黛,還沒有資格觸碰畫筆。他愛上了師父筆下那個霞帔廣袖的舞姬,在大醉后以殘酒調(diào)墨偷偷為她點睛。陵成之日,所有的奴隸一起被泥土深埋于始皇陵下。

當(dāng)他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舞姬活色生香地拉著他的手,在水銀灌注的河流中暢游,在夜明珠鑲嵌成的星空下起舞。

享用著死后尊榮的始皇帝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秘密,大發(fā)雷霆,舞姬含淚送別了他。當(dāng)挖開層層泥土重新走到地面上時,他于星空下看清了自己五指上的白骨。

幸好他還記得制俑之術(shù),他用陶土一點點補回了自己的肌膚,畫回了自己的眉目。他尋覓著江湖過客們遺落的惆悵和憂傷,用他們喝過的殘酒調(diào)制墨汁為俑人點睛。他成了知名的制俑師,人們都說他的俑人與眾不同,仿佛擁有了生人的魂魄。

“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故事?!?女郎詫異地放下酒碗,眉間添了幾分哀愁,“為什么我會在今天聽到這個故事呢?”

月上梢頭,路上行人漸稀,制俑師從容地收起瓷碗,將殘酒倒入墨池中。

“不喜歡這個故事嗎?”制俑師微笑。

“不……但是……”女郎猶豫了一會兒,“你要離開了嗎?”

“我最近總被一個夢境困擾,”制俑師望向河心破碎的將圓之月沉吟,“夢中我仿佛并不是此時此際桃源陵城外的制俑師,而是一個滿地跑著四個輪子的機械怪物世界中的少年畫師?!?/p>

“咦……好神奇的世界!”女郎驚奇地睜大了眼,“那樣的世界里面,你會畫出怎樣的畫呢?”

“雖然人與人被鋼鐵的殼子隔開,但喜怒哀樂并無不同。被塵囂淹沒的人,或許會更渴望親近山水吧?!敝瀑笌熡行┟悦?,“夢中我在三月十五的清晨去到西湖邊,在薄霧的斷橋下支起畫架,晨光新芽碧水桃影,一切在濃稠的水汽中蕩漾,我提起筆卻覺得此情此景還缺了點兒什么……”

“也許你是與人相約在那里?!迸赏腥?,“那是你宿緣之人?!?/p>

“這個夢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出現(xiàn),有時候我覺得,或許此時此地的我只是一個俑人,我的靈智來自夢里的那個少年,而我總要回去夢里的那個世界。你說,那會是一個美好的世界嗎?”

制俑師深深凝望著女郎,目光中有些憧憬,又有些恐慌。

“啊……”女郎不知所措,“或許吧……”

“如果有一天,你覺得我已經(jīng)不再是我了,那就是我回去了。”

制俑師用碗中殘酒調(diào)墨,輕輕點畫在少年的雙眼中,少年便呈現(xiàn)出一些好奇又憊懶的氣質(zhì)。

“趙心雨,趙心雨?”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喊自己,俑人的面目模糊起來,青渠桃花一點點隱去,就好像潮水從身邊流逝。

趙心雨沉浸在一片惆悵的空白中,一時間想不起來自己是誰,身在何處。

隔著玻璃,有人輕敲著他的載具艙。

片刻后他終于想起來,這是自己在愛麗絲網(wǎng)絡(luò)公司客服部的同事。

“該我接班了?!蓖麓亮讼螺d具艙右下角的時間。

“哦哦?!壁w心雨按下按鈕,緊貼在他頭皮上的十幾個吸盤觸須慢慢離開,他終于能從載具艙中出來了。他晃了晃頭,“都十點了啊,有點兒暈了。”

“你最近加班時間有點兒多啊,”同事有幾分戲謔,“秋秋不要你陪了?”

趙心雨苦笑搖頭,并不想和同事說太多。

同事看了眼記錄說:“喲,你剛才又接待一號富婆了?一號富婆還真是很喜歡你呢。這個季度獎金又是第一位吧?”

同事的話里面很有點兒酸溜溜的味道,趙心雨沒接他話茬,他卻不肯罷休。

“悠著點兒吧,太拼了當(dāng)心和胖子一樣去醫(yī)院報到?!蓖挛卮亮舜磷约耗X門。

“胖子”是另外一位同事,或者說前同事,上個月下班時一腳踩空摔下樓,至今還躺在醫(yī)院里人事不省。大家私下議論,覺得他是加班太多過度疲勞才發(fā)生這樣的事故。

但那件事以后,客服部有些流言傳出。

“你們說,會不會是那些吸盤傷了腦子?”工作午餐時飄來耳語,“那個載具艙我總覺得怪怪的,出來以后時不時會有點兒斷片兒,不知道自己剛才在想什么?!?/p>

“老年癡呆就不要賴給載具艙了吧!”剛?cè)胄械耐挛袄掀艖言辛艘一镜木褪悄氵@種人?!?/p>

這種毫無根據(jù)的流言難免在一片沉默中結(jié)束,其實趙心雨也覺得近來他時不時會覺得大腦一片空白,就好像身體中有另外一個人接管了那段時間。

和工作有關(guān)嗎?趙心雨并不確定。也許那只是他大腦的自我保護機制,能讓他從難以喘息的現(xiàn)實中脫離一會兒。

趙心雨腳步虛浮著走出客服部,保安板進行例行安檢,確認他身上沒有帶任何錄音和拍照設(shè)備。

這些檢查非常嚴(yán)密,一絲不茍,如果有外人看到,一定會納悶為什么游戲公司的客服部需要這樣嚴(yán)格的安檢。

秋秋就十分不理解他在上班時間無法接聽電話這種事情?!耙莿e人知道了,還以為你在什么國安保密機構(gòu)呢!”她無數(shù)次半埋怨半戲謔地說。

趙心雨不是沒有想過對她說出實情,但一開始是畏懼公司的保密條款,再后來,他自己內(nèi)心深處也滋生了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心虛,總是回避這個話題。

愛麗絲網(wǎng)絡(luò)公司是一家近年來異軍突起的游戲公司,主推項目是MMORPG①游戲《我的江湖》,這正是趙心雨所在的項目組。

公司創(chuàng)建者兼CEO丁鈺此前在谷歌研究院從事智能AI相關(guān)的研究,《我的江湖》主打噱頭是全新智能AI的NPC互動體驗,讓每個玩家都能享受自己的專屬劇情。

對玩家宣傳的邏輯大概是:每個NPC都是公司特殊研發(fā)的智能AI,會有完全如同真人的自我認知。如果玩家經(jīng)常與之互動,刷高與NPC的熟悉度,NPC就會記住你,你會成為他的朋友或者仇人,隨之展開專屬劇情。

在智能聊天AI已經(jīng)廣泛運用于各種設(shè)備的年代,這看起來并不是什么特別的功能,但是運用在RPG游戲上還算是非常新穎。

傳統(tǒng)的RPG玩家只能在文案寫好的幾個對話中選擇,自由度相當(dāng)受限,這種新穎的劇情模式自然引起了轟動。

當(dāng)然,質(zhì)疑的聲音也不少。

畢竟游戲劇情也算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一部分,體驗劇情和普通的聊天需求相去甚遠,而在當(dāng)下,智能AI在文藝方面的表現(xiàn)還是不盡如人意。在規(guī)則明確的領(lǐng)域,比如格律詩歌方面尚還可觀,但在隨機對話和虛構(gòu)故事方面,與人類撰寫的內(nèi)容還相差甚遠。

更何況游戲劇情并非單方面的輸出,如果試圖將AI調(diào)教到能產(chǎn)生豐富自然的劇情,需要玩家也具有相當(dāng)?shù)腞PG精神,或者擁有探索和編織情節(jié)的驅(qū)動力,這對大部分RPG玩家來說,要求有些過高了。

在眾說紛紜中,《我的江湖》迎來了正式發(fā)售,不久之后,對智能AI的質(zhì)疑就煙消云散了。社交媒體上每天都有玩家發(fā)出自己與NPC互動的對話,這些對話在貼合NPC設(shè)定的基礎(chǔ)上有各種各樣的細微差異,NPC會把握每個玩家的癖好,妙語頻出,其中的佳作稍做修改就可以是一篇中上水準(zhǔn)的輕小說。

熱衷于和NPC長時間互動的玩家人數(shù)之多,也大大超出了質(zhì)疑者的預(yù)計,無數(shù)玩家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我的江湖》一炮打響,引得許多人眼紅不已,想效仿的公司眾多,卻沒有哪一家能重現(xiàn)類似的效果。很多同行投入了巨大的人力資金試圖自研出相似的AI,都不太成功。愛麗絲公司的老板是這個AI的核心開發(fā)人員,所以重金挖角的路子也走不通。

數(shù)年過去了,游戲市場的熱門焦點早已換了幾茬,《我的江湖》的AI對外界來說,依然是一種極其神秘的存在。

對內(nèi)部人員來說,AI的秘密并不神秘,甚至有點兒可笑。

在電子支付還沒成為主流的年代,流傳過自動點鈔機里面住著一個真人的網(wǎng)絡(luò)段子?!段业慕返闹悄蹵I性質(zhì)與之相去不遠——在每個NPC的身后,其實都是客服班子在二十四小時運轉(zhuǎn)著。

高峰時期這個游戲同時在線的玩家達百萬之眾,客服肯定難以同時應(yīng)付這么多玩家,所以大部分玩家確實只是在與AI聊天。然而,當(dāng)一個玩家試圖刷高一個NPC的好感度獲得專屬劇情時,他必然會成為一個所謂的“重氪”①玩家。給這樣的“重氪”玩家配置專屬客服就沒有那么困難了。

如果說有技術(shù)含量,客服工作時使用的載具艙應(yīng)該算是其中之一。這也是重氪玩家才能買得起的裝備,可以提供相當(dāng)逼真的AR體驗。

趙心雨已經(jīng)在載具艙中工作了三年,但也很難說出來這個載具艙到底是怎么工作的。進入之后就好像同時進入很多個平行世界,可以和很多玩家同時互動。你可以重點關(guān)注一兩個玩家,將其他玩家交給AI,但當(dāng)AI有無法處理的對話時,系統(tǒng)就會提醒你介入,當(dāng)你切換到那個玩家面前時,可以瞬間擁有這個玩家此前的全部對話記憶。

如果玩家知道自己是在和一名真人客服聊天,會覺得這不過是個平平無奇的陪聊服務(wù)。但如果告訴他們這是AI生成的對話,就無形中多了幾分神奇??赡艽蟛糠秩嗽贜PC面前更愿意表露自己的真實幻想,在真人面前總歸有幾分放不開吧。

更何況每一個NPC身上都帶著他們的角色賦予的設(shè)定,你可以覺得自己是在和一個神秘的殺手惺惺相惜,和帝王萍水相逢結(jié)為知己,收到風(fēng)塵名妓酬答的詩句……比起普通的陪聊,這種有建模有故事的專屬聊天顯然豐富得多,也更容易讓人沉迷。

長期沉迷于這個游戲的重度玩家是那種所謂的“戲精”玩家,以女性居多,她們會真心實意地迷戀上某個虛擬形象,由此養(yǎng)活了大量的產(chǎn)業(yè)——各種COS服裝、道具和展會,私人定制的圖文和手辦,沉浸式劇本殺和密室,當(dāng)然,更有RPG游戲。

趙心雨相信,“一號富婆”就是個重度“戲精”。

她從公測起就長時間在線,充銷金額已經(jīng)連續(xù)許多個月排在游戲榜一。理所當(dāng)然地,她是趙心雨的重點服務(wù)對象,可能從她第一次在制俑師攤前停駐時起,趙心雨就感受到了她的不同尋常。

一開始的時候,制俑師并非很受歡迎的熱門NPC,甚至都沒有現(xiàn)在這種煉制魂魄注入俑人的設(shè)定。

這個設(shè)定在趙心雨的腦海中成形,可能就是一號富婆第一次走到制俑師的身邊,默默地看了很久以后說:“她在看著雪呢?”

聽到這句話時,趙心雨愣了好一會兒。這時并沒有其他玩家與他互動,所以他沒有將對話的權(quán)限交給AI。他望向那個偶人,一筆一畫中她正在成形,宜喜宜嗔的表情在微紅的圓圓的臉上顯得十分可親,紅襖中露出握緊的小手湊在嘴邊,仿佛在呵氣。

在一號富婆說出這句話的瞬間,這個小小的俑人仿佛一下子有了生氣,她唇邊似乎有白氣在蒸騰,烏溜溜的圓眼睛中滿是對雪的向往。

趙心雨一時間忘記了這個制俑師只有兩行字的單薄人設(shè),脫口講述了一個故事。

那是一個美麗人生式的故事,流放到極北荒野之地的路途,在嶺南出生的小女孩眼中是全家陪她尋找雪精靈之旅,但最終她在雪中凍餓而死。制俑師采集到她臨死前的快樂,注入了手中的俑人。這個故事很隱晦,但一號富婆好像瞬間就讀懂了。

她支付了十個金幣從他手里拿走了小紅。她說,小紅已經(jīng)看過雪了,也許她想回到嶺南。

幾天后,一號富婆從嶺南歸來。

她向制俑師講述了南海鮫人和嶺南瑤民之間發(fā)生的戰(zhàn)爭。她的肩上多了一件泛著淡淡貝母光澤的披帛,就像是傳說中鮫人織成的珠綃。他們沒有再談?wù)撔〖t,但好像默認在某個望海的山崖之上有小紅的家園,她還會有雪花輕盈飛舞的記憶,卻永遠不會再感受到刀割一樣的寒冷。

那個時刻,趙心雨感到一種莫名的竊喜,或者又可稱之為微妙地尋找到了同類的感覺。當(dāng)你開始講著不知真假的故事的時候,有人也用同樣的姿態(tài)回應(yīng),你會覺得那故事瞬間便有了生命。就像一顆種子在陽光沃土下抽芽生根,茁壯成長,花紅葉綠,有聲有色。

一份乏味的工作,在此時獲得了完全不同的意義。

很難說他們兩個中誰更“戲精”一些,但趙心雨必然是獲益更多的一個。當(dāng)制俑師的故事被玩家大量截圖傳播時,他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他紅了。

制俑師從一個普通的路人NPC成了《我的江湖》中最知名的NPC,社交媒體上每天都有人撰寫與他有關(guān)的同人故事,繪制屬于他的同人圖,就連他手中的人俑都時不時成為熱議的焦點。

他仿佛癡情,又仿佛超脫于世間萬物。有人覺得他汲取靈魂注入人俑的設(shè)定很可怕,又有人覺得擁有一個那樣的俑人是很酷的事。每一天都有無數(shù)人來到他的攤位前,向他講述自己或真或假的故事。也許他們真的相信那些憂愁和遺憾會被他取走,注入陶土之中,化作俑人的魂魄,在自己已經(jīng)淡忘了那些往事之后,偶人會代替他銘記,天長地久。

經(jīng)過兩輪的例行安檢,趙心雨才在更衣室里穿上自己的衣服拿回背包。他拿出手機一看,密密麻麻的未接電話,有家里的,有秋秋的。

趙心雨毫無回撥的意愿,他知道那都是些什么內(nèi)容——媽媽的靶向藥抵抗了,現(xiàn)在醫(yī)生在研究新的方案,一個月十幾萬的自費開銷,醫(yī)生在催促他趕快定下來;秋秋家里現(xiàn)在有一個內(nèi)部計劃的房子,想讓他拿個一百萬出來,兩家一起買了。

秋秋是知道他家里的情況的,所以一直在搪塞父母,但最近也是焦頭爛額。她父母逼著她要么馬上買房結(jié)婚,要么分手回家。這兩個選項放在她面前幾年了,她也快到崩潰的邊緣了。

她有一次說:“我跟別人說你是在游戲公司上班,很忙,大家都以為你是程序員,覺得收入不低。你當(dāng)客服這么些年,我都說不出口?!?/p>

他倆是大學(xué)情侶,趙心雨一直記得當(dāng)初在學(xué)校戲劇社團認識秋秋的時候,她是個多么溫柔單純的女孩。他們的學(xué)校不是什么名牌大學(xué),學(xué)的也不是那幾個風(fēng)口專業(yè),理所當(dāng)然地,畢業(yè)留在這座競爭激烈的城市后,日子過得磕磕碰碰。

趙心雨進入愛麗絲的時候,原本是應(yīng)聘策劃去的,但是無奈學(xué)校牌子不夠硬,沒能面上。那會兒他失業(yè)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了,眼看就要交不起房租,當(dāng)HR①說有個薪資不低的客服崗位時,他沒有太多選擇。

原來他只打算把它當(dāng)作一個跳板,度過危機后就尋找更有前途的職位。但做了一段時間這種?“古怪”的客服工作之后,不知不覺地,他開始沉迷其中。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制俑師是一個單獨的人格,他沒有“趙心雨”所有庸常的苦惱,過著“趙心雨”向往卻不可得的人生。

也許當(dāng)初建議他轉(zhuǎn)崗的HR確實慧眼識珠,看出了他身上的“戲精”潛質(zhì),能讓他在這個職位上做得游刃有余。他的績效一直是客服部最高的一檔,收入也比剛?cè)肼殨r翻了一倍。然而他這個職務(wù)終究是見不得人的,按照入職時的協(xié)議,他永遠無法在簡歷上寫他曾經(jīng)扮演過多么成功的虛擬角色,他將是永遠藏身在AI后面的隱形人。

秋秋并不喜歡玩游戲,卻有一天在逛街時突然提起,“那個制俑師是你們公司的游戲角色嗎?”

趙心雨心頭突然一跳,好一會兒才用若無其事的聲音回答:“是啊,怎么了?”

秋秋指著前方商場的巨大戶外廣告屏說:“我閨蜜托我問你,能不能內(nèi)部認購買聯(lián)名版的包包。”

“那個啊……”趙心雨望著屏幕中那個青衫執(zhí)筆的少年,眼眸中映著繁星點點。他高傲又冷漠,似乎俯視著腳下的蕓蕓眾生,輕易地擷走他們的情感和記憶。

那是他最熟悉的角色,此時看起來卻又那么陌生。他腦子里一片空白,一時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

“可以試試?!逼毯笏磻?yīng)過來,“這個牌子你也喜歡的吧?”

秋秋猶豫了一會兒,慢吞吞地說:“以前買的夠用了?!?/p>

預(yù)定的成功讓閨蜜喜出望外,大手筆地請他們吃了一頓美餐。這家海鮮他們念叨過很多次,但是每個月的生活費里總也擠不出來這筆余錢。趙心雨還知道,秋秋的瀏覽記錄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個牌子的包包,但是他也只能假裝沒看到。

不久后的某天,趙心雨正與一號富婆聊她最近一次去沙漠探寶的神奇歷程,AI向他推送了一個難以處理的對話。

標(biāo)簽是白色的,說明那是一個最低等級的玩家,這種玩家沒有氪金刷過好感度,趙心雨本可以完全不加理會,但是鬼使神差地,他竟然切換了過去。

他看到了一個穿著新手裝的女孩百無聊賴地站在攤前,頭上頂著“秋秋”這個昵稱。

“這就是制俑師???好像也不是很好玩,為什么那么多人追捧?”

趙心雨覺得腦子不太舒服,他知道自己的沉浸扮演狀態(tài)被干擾了。他努力集中注意力,才能回答:“‘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這也是江湖常態(tài)了。讓姑娘失望真是對不起,不過也許姑娘能告訴我你想要什么樣的俑人,得到它以后,你也許會覺得不太一樣呢。”

秋秋遲疑了很久。

這是大部分“戲精”精神欠缺的普通玩家會遇到的障礙,他們難以迅速融入這種角色扮演的情境中。趙心雨耐心地等了一會兒,秋秋終于回答。

“我想要這樣一個人:也許他上班時經(jīng)常見到你,比見到我的時候多。”秋秋不是購入載具艙的重氪玩家,她的話只能一句一句從對話框里跳出來,“他是個很可愛的人,總是有那么多花樣逗我開心。只是有時候,我害怕我過于依賴他了?!?/p>

趙心雨想象著電腦的另一端她發(fā)愁的樣子,他認識的那個秋秋,是個清得一眼能看到底的女孩。也許最初愛上她,就是因為她這種令人安心的純凈。然而幾年過去了,他竟然沒有意識到,秋秋也有了一些他不曾察覺的心事。

“我是不是應(yīng)該獨立一些呢?我忍不住要和他分享一切,可是我的焦慮會讓他難過,怎樣才是對的呢?”

趙心雨有一剎那的沖動,想違反公司條例擁抱秋秋。但是他能說什么呢?說“什么都不用擔(dān)心,我愛你,我會讓你一生幸福”嗎?

他知道他沒有足夠的能力做出這樣的許諾。

最終他只能狼狽地輸入符合制俑師身份的話:“生人總逃不過聚散離合。姑娘,讓我給你一個俑人吧,俑人才會永遠陪伴你?!?/p>

費了不少心力送走秋秋,趙心雨切回到一號富婆的對話界面。

托管期間AI的全部對話瞬間進入他腦海,AI妙語如珠地點評著她沙漠歷險中見到的一切,趙心雨松了口氣,覺得自己也不能表現(xiàn)得比它更好了。但他接過來聊了兩句以后,一號富婆突然深深地凝望著他——那個紅衣女郎詫異的表情在AR建模上表現(xiàn)得細膩入微。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可是你剛才好像……有些不像是你了。”

“啊……”趙心雨哆嗦了一下,倒是急中生智地揮了揮筆,將一個偶人推得離自己遠了些,“這個生魂怨念好重,剛才我可能被它侵入了一會兒,嗯,我剛才說了什么奇怪的話嗎?”

“那倒沒有,不過……”紅衣女郎的笑容又燦爛起來,“他不夠有趣?!?/p>

這天回家的時候,趙心雨帶了雙秋秋在購物車?yán)锓帕藘赡甑乃@鞋回家,秋秋高興壞了。

秋秋踩著心愛的鞋子快活地旋舞了好久,當(dāng)興奮勁兒過了以后又有點兒肉痛。

“怎么突然想起來買這個?”她嘀咕著,“一個月的生活費就這么沒了?!?/p>

“這個月制俑師聯(lián)名款賣得很好,多發(fā)了一倍獎金,看你一直這么喜歡,就買了唄。”趙心雨若無其事地說。

“咦?”秋秋抬起欣賞鞋子的眼睛,納悶地問。

“我參與了制俑師的一部分對話資料模板制作,所以有獎金拿。”趙心雨思考了很久怎么在不違反公司保密條款的情況下向秋秋吐露部分實情。

“哇!”秋秋興奮極了,撲過來抱著他,“這么說,你現(xiàn)在不是做客服了?以后可以轉(zhuǎn)崗做研發(fā)嗎?”

“其實還是客服的崗位,不過……”趙心雨說著自己也不知道算是真還是假的話,“嗯,確實算是研發(fā)吧!”

“太好了!”秋秋已經(jīng)顧不得腳上的鞋了,眼神閃閃亮亮,“不是說你們公司研發(fā)年底能發(fā)十幾個月的工資,我們是不是有希望買房了?”

平心而論,在最近以前,秋秋從來沒有給過趙心雨任何壓力,有時候他以為這樣平??鞓返娜兆訒樌沓烧碌刈呦氯?,走到結(jié)婚生子,走到白頭偕老。但媽媽生病后,現(xiàn)實突然間就這么殘酷地擺在了面前。

趙心雨知道秋秋想留著那雙昂貴的水鉆鞋在婚禮上穿,他在秋秋的瀏覽記錄里看到過她訪問與之相配的婚紗,只是隨著母親的病情加重,婚禮仿佛越來越遙遠了。

趙心雨不是沒有想過,如果他注定不能給秋秋幸福,是不是應(yīng)該放手讓她離開。但是每次想到這種可能性,總是像身體被掏空一樣,對未來失去了想象。

兩個一無所有的年輕人手牽著手走向成年人的世界,每一點領(lǐng)悟、成就和辛酸都彼此共享。他難以想象獨自一個人走過他們曾經(jīng)一起漫步的街道,坐在他們都很喜歡的餐廳里面,去他們向往卻還沒來得及攢錢去的那些山山水水。

趙心雨本來對于賺錢沒有太迫切的想法,但現(xiàn)在錢已經(jīng)是橫亙在他面前最嚴(yán)峻的問題。

他并不是沒有考慮過跳槽,但是這座城市源源不斷地吸納著全國的精英,想要找一個可以跨越當(dāng)下的通道又談何容易?

他拼命地思索著暴富的可能。他想過向公司索要“制俑師”這個IP的部分所有權(quán),但以他入職時簽下的保密合同,他可能反而面臨天價賠償,勝算不大。后來,他終于想到了一個可能有勝算的點:一號富婆。

一號富婆對這個游戲的沉迷和狂熱氪金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

只要他決定離職,一號富婆會有很大可能從游戲里流失掉,他能以此為倚仗向公司要求一筆分紅嗎?

懷著極度忐忑的心情,幾天前的這個時候,趙心雨走向了客服總管的辦公室,想嘗試著進行談判。

但走向總管辦公室長廊的瞬間,他再次大腦一片空白。

恢復(fù)清醒狀態(tài)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無意識地走入了一間沒有人的茶水間,不知待了多久。而此時,茶水間外,正傳來兩個人說話的聲音。

客服主管熟悉的聲音傳來,“讓您久等了,我去拿最新數(shù)據(jù)過來,有突破性進展?!?/p>

“希望是我期待已久的?!甭曇艉芨呃?,卻依然有一絲難以按捺的激動。

趙心雨過了片刻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CEO丁玨的聲音。身為資深員工,他當(dāng)然能經(jīng)常聽到這位大老板的會議發(fā)言,但這樣近距離的談話還是第一次。

“……13號的數(shù)據(jù)都在這里了。”

主管手里拿著的東西看著眼熟,趙心雨看了一會兒突然明白過來,那是他的載具艙存儲器。

載具艙是從上崗開始就按編號分配給每個人的,趙心雨的員工編號正好是13號。

主管將存儲器插入電腦,電腦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畫面,不同顏色的波紋在不同的密集小格子里跳動,趙心雨唯一能看懂的是最后跳出來的顯眼結(jié)論。

“模擬度90%!”

“不錯,確實是突破性進展了?!倍~k扶了扶細黑框的眼鏡,聲音中帶著一絲興奮。

“掃描模擬的13號腦神經(jīng)活動狀態(tài)和他本人的相似度已經(jīng)極高,我覺得完全可以取代本人了?!笨头鞴艿穆曇粲袔追旨?,“三年了,我們的智能NPC,終于要名副其實了?!?/p>

“90%嗎?”丁玨卻突然搖了搖頭,“還是不夠,我要的一直是100%?!?/p>

客服總管顯然沒有料到這樣的回答,慢了兩拍才納悶地問:“有這個必要嗎?我想玩家是無法分辨的?!?/p>

“不,還是有玩家會發(fā)現(xiàn)。尤其是那些核心重氪的玩家,你提供的服務(wù)品質(zhì)低一點點,都會帶來核心玩家的流失?!?/p>

“至于嗎?”客服主管不太服氣,“以前我們用現(xiàn)成數(shù)據(jù)訓(xùn)練出來的傳統(tǒng)AI,就已經(jīng)讓大部分玩家無法察覺了,等我們?nèi)媸褂眠@種新式的人腦意識模擬AI以后,就連創(chuàng)意的產(chǎn)生都會十分接近真人?!?/p>

“但那畢竟也只是接近?!?/p>

“就算如此,”客服主管迷惑地說,“我們還可以繼續(xù)保留現(xiàn)有的人工客服,為頂尖客戶服務(wù)?!?/p>

“但是你能讓客服永遠留下來嗎?”丁玨專注地盯著屏幕上的那些波紋問,“如果13號離職呢?”

“這……”客服主管猶豫了一下,“他不會離職的,我們給他的待遇是客服里面最好的了?!?/p>

“最好的客服待遇嗎?”丁玨冷笑,“和制俑師這個IP的價值比起來如何?”

“他簽過保密協(xié)議……”?客服主管不太自信地嘟囔。

“那有什么用?”丁玨嘆氣,“我們不能把IP價值寄托在隨時可能離開的員工身上?!?/p>

客服主管這次想了很久才認真地說:“恕我直言,我覺得我們現(xiàn)在這種掃描模擬永遠也不可能實現(xiàn)100%的相似,100%約等于復(fù)制另外一個人的靈魂?!?/p>

“我不需要他的靈魂,我只需要制俑師的靈魂?!倍~k按了一下遙控器,關(guān)掉了投影儀,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過身來,“繼續(xù)努力吧?!?/p>

丁玨轉(zhuǎn)身離開,客服主管追了上去,聲音有點兒焦慮,“可是老板,現(xiàn)在的掃描提取意識方法已經(jīng)出現(xiàn)嚴(yán)重副作用了,上個月就有一個客服出了事……如果再加上分離本人和角色的意識,可能會有大麻煩的……”

“有麻煩也是我的,不是你的?!?/p>

趙心雨不太確定自己是怎么從茶水間躡手躡腳走出來的,接下來的幾天他都過得渾渾噩噩,斷片兒的情況越來越常見。有時候他會在樓頂突然“醒”過來,望著樓下的車水馬龍,有一剎那的驚悚——也許他潛意識里一直在尋找這種最簡單的解脫方法?

曾經(jīng),他可以在工作的時候暫時忘記“趙心雨”面臨的全部困境,沉浸在制俑師的角色中。他就是那個神秘而優(yōu)雅的江湖奇人,有著無限的生命,見識過無數(shù)的喜怒哀樂。“趙心雨”這樣平庸的苦惱又算得了什么呢,甚至不配在制俑師那里換一碗薄酒。

但現(xiàn)在,這些現(xiàn)實的苦惱讓那些傳奇的人生變得蒼白無力。

從前,在面對一個又一個疊加的聊天申請時,他總會有一絲興奮感,總是發(fā)自本能地接續(xù)一個新的故事,但現(xiàn)在他只是機械地輸入,其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思考過。聊天結(jié)束時,他看著那些聊天框,會有一剎那的疑惑——那些文字都是自己想出來并鍵入的嗎?到底是自己在使用AI輔助還是AI在使用自己輔助?現(xiàn)在他還分得清嗎?

幸好還有一號,她能認出來,他想,連丁玨也這么認為。

趙心雨換好衣服,從背包里拿出一張請假單,走進了客服總管辦公室。

總管從辦公桌上抬起頭來,看著趙心雨的表情十分煩躁。也許他正在苦苦思索怎么將他那些靈光一現(xiàn)的創(chuàng)意全部偷走。

“我媽媽重病了。”趙心雨克制住自己一拳揍在他臉上的沖動。

“哦,”總管努力地表達了一點兒同情但還是那么漫不經(jīng)心,隨手簽上自己的名字,“需要預(yù)支薪水嗎?我可以跟財務(wù)說一聲。”

“謝謝?!壁w心雨做出受寵若驚的表情。

這天下班后,趙心雨沒有回家。他給秋秋留言說要回老家處理媽媽入院的事。秋秋心煩意亂但并沒有懷疑什么,還問了他身上錢夠不夠用。

趙心雨拿著預(yù)支的薪水到一家漢服店買了一身淡青漢服,在一家國畫店買了宣紙顏料,又在一家酒莊買了一瓶名聲不顯但是他剛好知道味道很不錯的糯米酒。

明天是三月十五,杭城西湖邊斷橋下,應(yīng)該有桃花滿徑。

他會見到一號嗎?

一號和他聊了三年,從天氣情況和各種零零碎碎中,他早已猜到一號住在杭城附近。

一號無疑是個富婆,氪金全服第一,大概每個月要在這個游戲里花到百萬以上。

在趙心雨的想象中,一號是某個大學(xué)畢業(yè)就嫁入巨富之家百無聊賴的家庭主婦,又或者是某位大佬金屋藏嬌的情人。她富有卻不太自由,長年累月地在枯寂無聊之中度過,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和想象。也許游戲里的那個制俑師是她唯一可以講述自己想象的對象,他可以感受到她每一天跟自己打招呼時的欣喜,那迫不及待的傾訴欲,就像潮水一樣向他涌來。也許現(xiàn)實中不會有人停下來聽她的故事,不管是真是假,她只有在制俑師面前才能傾訴所有。

雖然說有錢人的快樂你想象不到,但趙心雨對她其實一直懷著同情,他相信這種溫和的接納是能被她感受到的,所以她那么依賴自己。

如果你在三年的時間里每天都向一個人講述自己,那個對象不管是人是鬼還是個樹洞,都會是一個特別的存在吧。

然而,她真的會來嗎?

其實一直到這一步,趙心雨還沒有想明白自己見到她以后想說些什么。

是的,她只需要把游戲里氪金花掉的錢分出來一點,一點點,就足以把壓在他身上的那些沉甸甸的山一樣的困境全部移除。

可是,她會這樣做嗎?

她會尖叫起來報警嗎?

自己會被當(dāng)成流氓或敲詐犯抓起來嗎?

三月十五的西湖果然有一個彌漫在薄霧中的清晨。游客們還沒到來,斷橋上尚無人蹤,四下里唯聞鳥鳴魚躍聲。

趙心雨穿著青衫,在湖邊支起了畫架,畫架邊擱下小幾,小幾上布置墨彩狼毫,兩只斟滿酒的瓷盞。他輕呷一口淺緋色的酒液,醞釀了一些勇氣,最后用狼毫輕醮朱砂,重重地描在了面頰上。

水波之中映出他沾著朱砂的面孔,并不憊懶,反倒有幾分猙獰。

趙心雨知道自己最近的精神狀態(tài)不太正常,也許陷入了深度的妄想中無法自拔。今天應(yīng)該什么都不會發(fā)生,他只是在西湖邊上玩了一把COS而已。

就在他這樣想的時候,一輛白漆的賓利悄然馳過來,在不遠處停下。

車顯然是經(jīng)過特殊改裝加寬的,司機拉開后車門,拿出來一把折疊輪椅,接著,一個中年婦女從車上抱下來一個穿著紅衣的女孩。

趙心雨的心里哆嗦了一下,手指頭仿佛麻木了,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筆的存在,任由那支筆落入硯臺中,朱砂濺了滿手。

他眼中只有那個女孩,瘦瘦小小的一團,保姆毫不費力地抱著她,將她放在了輪椅上。輪椅可能是貼合她身材打造的,并不比一輛童車大多少,但她向著湖面轉(zhuǎn)過臉來的時候,還是能看出她并不是幼兒。

她的臉介于少女和年輕女人之間,但是下肢幾乎完全萎縮了,和兒童差不多。

那張臉很瘦很瘦,兩只眼仁漆黑而明亮,幾乎占據(jù)面孔的一半面積,讓她的其余五官都失去了存在感。

趙心雨注意到她披在肩頭的稀疏短發(fā),畢竟是三月的早晨,風(fēng)還是有些冷,將頭發(fā)吹亂撲打在她臉上,顯得愈發(fā)單薄寒涼。幸好保姆已有察覺,取過來一頂絨毛帽子要給她戴上,但她拒絕了,四處張望著。

她在尋找什么?

趙心雨出神地看著她,一時間忘了她就是自己今天的目的。

片刻后他感到了晨霧沁膚的寒意,他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此處,提起畫架轉(zhuǎn)身就走。

“咦,李姐,幫我叫住那位小哥哥?!?/p>

聲音在風(fēng)中傳過來,零零碎碎的,像是蘆葦上的霜花,一陣微風(fēng)過來,就簌簌地不知去向了。

趙心雨想逃進游客中去,然而眼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司機壯實的身軀,他滿臉帶笑,“帥哥,你是不是忘了東西?”

司機一出手就抓到了他,趙心雨這種日常坐辦公室的弱雞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很快就被帶到輪椅前。

趙心雨低頭,只看到那雙明顯畸形的腿,穿著白色的短靴和同色的長襪,鮮紅的蓬蓬裙下擺在風(fēng)中空蕩蕩地飄著,她的聲音也似遠似近地傳來。

“小哥哥,這是你的酒嗎?”她指著被趙心雨遺忘的酒水。

趙心雨聽到自己在回答:“是。”

“好喝嗎?”她顯然很好奇,甚至吸了吸鼻子。

“這酒入喉細品,有桃瓣在輕雨中墜落的甜美清新,”趙心雨念著預(yù)習(xí)過的臺詞,“姑娘要不要喝一杯?”

“李姐……”她用撒嬌的語氣喊保姆。

“不行,醫(yī)生警告過……”李姐很專業(yè)很嚴(yán)肅。

“知道啦,不喝了嘛。”她嘟囔著,討價還價,“拿過來點兒讓我聞一聞好嗎?”

后面這句她說得仿佛耳語,有向往,卻更添了一絲輕愁。

李姐經(jīng)不住她這樣的哀求,無奈點頭。

趙心雨顫抖著將酒盞遞到她鼻端,淺粉的酒液蕩漾,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閉上眼。陽光穿透清晨的薄霧,給她過于蒼白的面孔均勻地抹了一層粉色。

“小哥哥來湖邊寫真的嗎?為什么還會帶著酒呢?”

“因為這個季節(jié)的湖影觀之有微醺之意,所以需要小酌兩杯助興。”

“你在畫什么呢,給我看看好嗎?”

那是一幅尚未完工的水墨湖景,青衫少年在橋邊徘徊,仿佛在等待著什么。畫技并不甚佳,畢竟趙心雨也只是半路出家的業(yè)余水平。

“很有故事感啊!”女孩很給面子地贊嘆,“畫完了嗎?”

“其實,并沒有。我覺得這幅畫還缺點兒什么,但是此間并不曾見到,我才想換個地方。不過,”趙心雨凝望著她,“我想現(xiàn)在我看到了?!?/p>

趙心雨用朱砂勾勒出纖瘦的紅裙少女,初春的草木巧妙地掩去輪椅,她就像在那些綠芽尖上醉臥的精靈。

女孩笑起來,陽光破霧而出照亮了她的臉,“畫家哥哥叫什么?我叫小鈴,很高興認識你!”

趙心雨猝不及防地握到了她的手,纖細冰涼。

他告訴小鈴,自己是一個流浪畫家,以賣畫為生,游走天下尋找他覺得有故事的畫面。

小鈴津津有味地聽趙心雨講述他腦補的斷橋故事,有時候會發(fā)出一連串清脆的笑聲。

他們當(dāng)然聊得很投機。怎么會不投機呢,三年的時間,足夠趙心雨知道她的一切喜好。

趙心雨覺得自己鮮明地分裂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是制俑師在與自己最好的朋友共享美好春光,另外一部分是心懷鬼胎的趙心雨患得患失。

他完全喪失了向她表明身份的勇氣,并不是害怕被她鄙夷,而是害怕戳破她對這個世界的最后一點兒幻想。

陽光驅(qū)散霧氣的時候,李姐開始催促她回去。

趙心雨長長地吐了口氣,這荒唐又尷尬的半天終于要過去了。就在他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時,小鈴?fù)蝗粚罱阏f:“李姐,我想學(xué)畫畫?!?/p>

“你以前也學(xué)過,結(jié)果呢?成天打游戲!”李姐語氣微含責(zé)備。

“哎呀,那時給我請的老師一點兒也不好玩,如果是趙老師,我一定能好好學(xué)的!”她試圖用手舞足蹈來加強說服力,但是只能稍稍舉起幾下手臂,就又委頓落下。然而這一通激動讓她累得喘氣,面頰上泛起了兩團潮紅。

李姐最終遲疑地將目光轉(zhuǎn)向了趙心雨。

趙心雨懵懂地上了那輛加寬賓利,覺得自己的計劃順利得過頭。小鈴似乎過于興奮了,上車沒多久就在李姐的按摩中沉沉睡去。兩個小時后,他們停在了遠郊的一座獨幢住宅外。

下車時司機解釋說:“小鈴肺不好,郊區(qū)空氣比較好,她哥平時不讓她進城的?!?/p>

在小心翼翼的搬運中,小鈴迷迷瞪瞪地醒了過來,“趙老師呢?”

她的濃濃睡音有說不出的嬌憨,趙心雨委實有些受寵若驚,蹲到她的輪椅前,輕聲說:“我在?!?/p>

“呀!”她開心地拍著腿,瞳子瞬間靈動起來,“你真的跟著我回來啦!”

也許在她醒來的瞬間,害怕湖邊的相逢只是一場夢境吧。

這會兒已經(jīng)是正午時分了,趙心雨本來以為小鈴要吃午飯,但她突然抽搐了一下,李姐臉色一變,搶過輪椅推著飛快地跑起來。

趙心雨不知所措地跟在她身后,兩名護士飛奔出來迎接他們,責(zé)備地問:“怎么才回來?”

她們解開小鈴的領(lǐng)口,露出脖子上一塊顏色不同的皮膚,熟練地將輸液針扎了進去。趙心雨在母親身上見過這種東西,那是一個預(yù)埋在皮下的輸液港,適合那些需要長期用藥的病人。

所有人圍著小鈴亂成一團,趙心雨不知所措。小鈴的面孔抽搐著,但她依然從人頭的空隙中向著趙心雨扮了個鬼臉。

用藥以后,她很快沉沉睡去。

晚飯時趙心雨才又在餐廳里見到了小鈴,她的氣色看起來比上午更差,似乎又瘦了一圈。但看到趙心雨時,依然笑得燦爛。

餐桌上擺著兩份飯菜。

趙心雨那份是正常的飯菜,小鈴面前的是拆骨去皮后切成適合用勺子吃的碎塊。

趙心雨問候過她以后吃了兩口,魚蝦嫩滑蔬菜爽脆,顯然,食材和手藝都不是他平時能吃到的。

但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小鈴的勺子在碗里胡亂攪著,眼睛只是愣愣地看著他。

趙心雨有點兒狼狽,“你怎么不吃呢?不餓嗎?”

“我想吃你的那份,”她嘆了口氣,“一定很好吃吧?!?/p>

“啊,難道不是一樣的嗎?”趙心雨納悶。

“我這份的材料是我大哥專門包的農(nóng)莊養(yǎng)的,”她嘆氣,“用基因編輯去掉了一些我吃了可能有害的成分,相應(yīng)的,味道就……”

趙心雨愣了一下,放下筷子,這份豐盛的晚餐變得索然無味。

他想起了游戲里那個白馬紅裙的女郎,她有一頭豐茂美發(fā),無拘無束,遠行天下,見識奇人異事,遍嘗佳肴美酒。

現(xiàn)在他完全能理解她為何如此投入游戲,那是她向往卻不可觸及的一切吧。

“對不起,”小鈴歉然地笑,“陪我吃飯是件很有壓力的事吧?”

趙心雨眼圈微紅地搖頭。

“其實你不用在意,”她似乎厭倦了玩弄勺子,把它擱到了一邊,吐了吐舌頭,“我日常是靠打營養(yǎng)液過活的,吃飯就是……意思意思一下?!?/p>

趙心雨終于問出來,“你的身體……是怎么回事?”

“基因?!毙♀忀p描淡寫地回答。

她生下來就無法行走,還非常容易因為過敏或者進食而遭遇危險,醫(yī)生原本斷言她活不過十歲。大哥帶她去美國就醫(yī),雖嘗盡了各種實驗療法拖到現(xiàn)在,但那些藥物也徹底地摧毀了她的肝和胃,對她來說,很多普通人的美食都是致命的毒物,酒精更是涓滴不可沾。

“我小時候還是喝過米酒的,那時候還期待有一天可以喝到傳說中那些烈酒,但是……”她攤手聳了聳肩。

飯后,趙心雨推著小鈴在莊園里閑逛,這是一個充滿了童趣的園林,許多花花綠綠的游樂設(shè)施點綴在花木間——只是看起來都荒廢已久。對于她脆弱的骨骼,只有這輛特制的小輪椅確保無害。

在這樣的花園里聽她講述奇奇怪怪的就醫(yī)經(jīng)歷,有特別強烈的違和感。

小時候她因為頻繁的打針哭鬧過,但那已經(jīng)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她早已習(xí)慣了每天有一半時間在輸液中度過。幸好現(xiàn)在有了輸液港,她的靜脈血管曾經(jīng)難倒了最有經(jīng)驗的護士。

“最離譜的一次是醫(yī)生把我的頭顱骨掀開了好幾個月,說是要掃描我的腦細胞?!彼读顺蹲约旱念^發(fā),“頭發(fā)就是那個時候掉完的?!?/p>

“幾個月?”這超出了趙心雨的想象能力。

“嚇人吧?”她因為發(fā)現(xiàn)嚇到了趙心雨而露出得意的笑,吐舌,“感謝大哥終于放棄了,帶我回家來?,F(xiàn)在我只需要每天按時打營養(yǎng)液和止疼針就好。這幾年是我過得最輕松的時候?!彼L嘆了一口氣,露出幸福的神色,“除了有點兒寂寞。”

這個莊園名義上是她的家,但是大哥因為工作忙碌很少能回來。工作人員都很好,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對待她,卻都不自覺地回避與她有更多的交往,雖然事少錢多,但年輕人總是待不長就辭職而去。

“也許看到我這樣的人這么麻煩地活著,大家都覺得很不開心。也許貓貓狗狗不會嫌棄我,但是醫(yī)生說我不能接近它們……幸好,我還可以打游戲……”

她努力仰起頭看他,調(diào)皮地微笑。

趙心雨感覺頭皮發(fā)麻。

當(dāng)然,她是知道的,她怎么會不知道呢?

她可是隔著網(wǎng)線和屏幕都能把他和AI區(qū)分開的女孩,她的心地纖細敏感得像童話里的豌豆公主。什么都不需要問,她已經(jīng)洞悉了一切。

她知道自己是為什么來到她身邊的嗎?

她知道自己那些市儈庸俗的動機嗎?

她知道自己只是想把她的依賴變現(xiàn)嗎?

他無聲落淚,想為自己辯解;又或許應(yīng)該什么都不說地轉(zhuǎn)身離去,為自己保留最后一絲尊嚴(yán)。

“你是為什么來到我身邊的呢?”她卻像完全沒有察覺那些灑在她頭頂?shù)难蹨I,悠悠地說,“我能為你做什么呢?”

他轉(zhuǎn)到她身前,蹲下來,淚眼迷蒙,難以啟齒。

她費力地伸出冰涼的手指,輕拭他眼角的淚水,“是錢可以解決的事嗎?”

趙心雨只能點頭。

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露出夸張的笑容,“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錢可以解決的事?!?/p>

趙心雨又窘迫又心酸又覺得荒譫。

“過幾天我大哥會回家來,把你的請求告訴他,為了讓我開心他從不在意花錢,不過……請不要現(xiàn)在說出來?!毙♀徴0椭劬?,“我遇到的是制俑師在這個時代的轉(zhuǎn)生,你是來這個世界尋找我、陪伴我的,好嗎?”

見面以來,小鈴一直是個過分乖巧的女孩,這時她才顯出一點兒久病之人的任性。

趙心雨遲疑。

“我知道除了我這個廢人以外,大家都很忙碌,但是,我不會耽誤你很多天了。”

趙心雨遲鈍地咀嚼她的意思。

“不會……很多天了?”

“我很快就不會再被這具日益朽壞的軀殼困擾……”她嘴角的微笑中有釋然之意。

“不要這樣說,你一定會好起來的!”趙心雨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嘗試著給她一點兒溫暖。

她望著云層邊緣最后的那點兒霞光,語氣平靜甚至有些向往,“那是對所有人都好的事,我期待很久了。”

趙心雨留了下來,就算那位“大哥”什么都不給他,他也拒絕不了這樣的請求。

也許從游戲里面相遇的那一刻開始,就有一種宿命的力量引導(dǎo)著他來扮演小鈴的知心密友。

自從那個傍晚的對話以后,小鈴再也沒有提及過趙心雨的現(xiàn)實身份,她是認真地把趙心雨當(dāng)成制俑師的現(xiàn)實轉(zhuǎn)生看待,趙心雨也很自覺地陪伴她演繹那些腦洞。

小鈴是個很有趣的女孩。趙心雨覺得,如果擁有健全的身體,她一定會是個名列影史的演員。很多時候,一朵花一根草就能讓他們度過腦洞大開有趣的幾個小時。

趙心雨無法避免地將小鈴和秋秋放在一起對比。

有時候他會自問,如果小鈴可以活下去,他會愿意永遠和小鈴在一起嗎?

沒有任何生活壓力,只需要陪伴著她,讓她開心就好了。

有時候腦海里會有一個聲音說:那太好了!但他知道那是屬于制俑師的聲音。

更多的時候,趙心雨在計算著日子。一天,又一天,離小鈴說的“大哥要回來”的時間,越來越近了。

李姐很滿意趙心雨。自從他留下來,小鈴偶爾能吃進去一點東西,打針的時候有人陪她聊天,就連以前那么沉迷的游戲都幾乎不玩了。

“就是要少玩點兒游戲嘛,對身體不好?!崩罱阒皇橇?xí)慣性地進行長輩常見的嘮叨,但這句話說到后半截,總是戛然而止。

小鈴不干了,“我身體還能不好到什么樣?。课医裉炀鸵嬗螒?!”

小鈴作了起來,李姐也只是嘀咕了幾句,還是打開小鈴?fù)嬗螒虻姆块g。

里面放著好幾具趙心雨熟悉的載具艙,每一具售價都在幾十萬以上,不過相對于她在游戲里氪金的數(shù)目而言,就顯得不值一提了。

小鈴指了指其中一具給趙心雨,“來陪我玩啊。”

趙心雨略微遲疑,在這里他沒有13號客服權(quán)限。

她臉上泛著兩團不常見的酡紅,“來嘛,我給你一個賬號?!?/p>

趙心雨沒有什么理由拒絕,他像過去很多次一樣,熟練地躺了進去。

載具艙的透明殼子緩緩合上,他感受到那些吸盤聚攏過來,桃源陵的影子影影綽綽地升起,漸漸要將他淹沒——

一切都是如此熟悉、自然,以至于趙心雨感到一絲錯愕。

為什么,為什么自己即將進入的,是那個臨水執(zhí)筆的身形?

制俑師的那部分迫不及待要與他合體,但屬于趙心雨的意識在這一瞬間恐慌了起來,他瘋狂地掙扎,大聲呼喊:“這不對,出錯了!有什么錯了!”

他試圖中止沉浸的過程,他想按下緊急脫離按鈕,那個淹沒他的世界似乎緩緩地退去了一些。

他眼前再次出現(xiàn)游戲室的房間,透過載具艙的玻璃殼,他看到了小鈴,小鈴微皺眉頭,嘟著嘴,滿臉不甚滿意。

“放我……出去……求……你……”他用盡全力呼喊著,可是聲音被無盡的黑暗吸納了。

游戲室的門打開,李姐躬了下腰,接過一個男人的大衣,小鈴轉(zhuǎn)向那個男人,露出笑容。

男人扶了扶細黑框的眼鏡,冷漠的面容變得柔和起來,走到小鈴身邊,輕輕擁抱了她。

他們一起轉(zhuǎn)過頭,看向載具艙中的趙心雨。

趙心雨直到此時才發(fā)現(xiàn),他們有如此相似的眉眼輪廓。

許多記憶碎片像成噸的細沙一樣兜頭倒下。

“不,還是有玩家會發(fā)現(xiàn)。尤其是那些核心重氪的玩家,你提供的服務(wù)品質(zhì)低一點點,都會帶來核心玩家的流失。”

……

“但是你能讓客服永遠留下來嗎?”丁玨專注地盯著屏幕上的那些波紋問,“如果13號離職呢?”

……

客服主管這次想了很久才艱難地說:“恕我直言,我覺得我們現(xiàn)在這種掃描模擬永遠也不可能實現(xiàn)100%的相似,100%約等于復(fù)制另一個人的靈魂?!?/p>

“我不需要他的靈魂,我只需要制俑師的靈魂?!倍~k按了一下遙控器,關(guān)掉了投影儀,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過身來。

……

“過幾天我大哥會回家來,把你的請求告訴他,為了讓我開心他從不在意花錢,不過——請不要現(xiàn)在說出來。”小鈴眨巴著眼睛,“我遇到的是制俑師在這個時代的轉(zhuǎn)生,你是來這個世界尋找我、陪伴我的,好嗎?”

“哥哥,他不陪我玩!”

“沒事,我來和他談?wù)劊麜雷约簯?yīng)該去哪里?!倍~k的聲音非常溫柔,因此聽起來非常陌生。但那依然是他,不會有錯,那種用最簡潔的字眼說出掌控一切的聲音。

“可是……”小鈴的聲音有一點迷茫,“他是不是不太愿意?”

“那是屬于你的世界,也會是他的,你們會在那里過上最幸福的生活,他怎么會不愿意呢?”

輪椅的聲音漸漸遠去。

不知過了多久,趙心雨努力地睜開雙眼,他眼中滿是血絲,聲嘶力竭地呼喊著:“不,不,不,那不是我的世界!”

丁玨俯視著他。

天已經(jīng)黑了,室內(nèi)沒有開燈,丁玨整個人好像完全隱身在黑暗中,只有黑框眼鏡后面冷漠的雙眼閃著幽亮的光澤。那雙眼睛讓他想起自己給小鈴講過的故事,小學(xué)徒從泥土中醒來,伸出白骨的手努力扒開泥土,俑人舞姬將他從泥土中拉出來,他看到了星星在遙不可知的黑暗中閃爍,他以為自己看到了天空,然而那只是地陵頂上的夜明珠。

這一瞬間,他明白了一切——桃源陵是什么,而自己又是什么。他越發(fā)驚恐起來。

為什么一個那么美麗的地方,要以陵為名。

“求求你……放過我……”他聽著自己發(fā)出的聲音,那不像是從他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更像是墓地的孔竅中不明來由的尖嘯。

“你害怕什么呢?”丁玨輕嘆,“你突然請假走人,我還以為你逃走了。沒想到,你選擇的是來到她身邊,所以你應(yīng)該明白了,這就是你的命運。你注定要成為她的……”

俑人。

“拿走制俑師!求你……”趙心雨哀求,“放過我……”

“分離的計劃一直不太成功?!倍~k搖了搖頭,他眼神中似乎真有歉意,“但小鈴的時間不多了,我不能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去到桃源陵?!?/p>

桃源陵是丁玨為小鈴打造的賽博時代的豪華地陵。

這個世界本是小鈴向往卻不可體驗的一切。

趙心雨可以想象丁玨設(shè)計這個游戲時,每一張設(shè)計圖、每一句對白,都會交到小鈴面前討論。他們一起用欣喜的目光看著這個世界一點點成形,向往著小鈴正式入住的那一天。

在擺脫了折磨她十多年的肉體以后,她將成為那個一直想成為的女俠。她美麗妖嬈,有一頭豐茂的及腰長發(fā),縱馬走天下,看四時風(fēng)景,品美酒美饌,被她所喜愛和向往的人陪伴。

而自己,是隨之葬入、將在死后的世界里取悅她的那些俑人——之一。

“不、不……秋秋!媽媽——”趙心雨用最大的意志力抗拒擺動身體,那些吸盤輕微地晃動起來,但每一下晃動都讓他感覺到天旋地轉(zhuǎn)。

“她們真的需要你嗎?”丁玨帶著一絲憐憫看著他,“你媽媽更需要的是一筆可以讓她活命的錢,而你的女友……如果你消失了,她只會如釋重負吧?她終于不必主動向你提出分手了?!?/p>

趙心雨感覺腦子都要炸裂了。那些痛苦太真實,他無法反駁,甚至想獲得一些“斷片兒”的時間,讓他可以稍稍喘息。

“小鈴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需要你的人!去吧,和她一起去那個新的世界吧?!倍~k平靜的講述中有無限的誘惑,“去守護她,去愛慕她,去做她最好的朋友——對你來說,那不也是最快樂的事嗎?”

隨著他的話語聲,趙心雨覺得眩暈感漸漸遠離了自己。

他的身體一點點沉下去,他回到了桃花源的河邊,在制俑師的身體里,微笑地接待著面前的顧客。

“不,不,那不是我,我是趙心雨!”趙心雨腦子里還有一處角落是清晰的,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制俑師又神秘又溫柔,看淡世間事卻還有一絲學(xué)徒般的青澀,向每個人講述他們想要的那種似真似假的故事。有時候看著道路上匆匆來去的人,他目光中有一絲憂郁,仿佛在等著那匹飛揚的白馬蹄染桃暈而來。

那不是他,但又分明是他,是他的神情、他的嘆息,還有他的期待。除了心底深處的那一點固守,他已經(jīng)什么都不剩了。

趙心雨不知道自己堅持了多久,或許有好幾年,又或許只是幾個小時,他已經(jīng)非常疲憊了。

有這么一天,蹄聲嘚嘚,清脆如同少女的笑聲,那個紅裙長發(fā)的女郎好像走過了千山萬水,回到他的面前來,向他伸出手。

她回來了,她還是那么美,但又好像有點兒不一樣了。似乎剛剛有一層露水落在她烏黑黑的劉海、雪白的面龐和靈動的嘴角上,讓她煥發(fā)出晶瑩剔透的光澤。她從來沒有這么鮮活、這么快樂、這么深情過。

“我回來了!好久不見??!”她的笑容像整個山谷的桃花在面頰上綻放。

這一瞬間,趙心雨靈魂最深處的那點兒固守終于消融無蹤。他再沒有分毫掙扎,甚至忘記了自己為什么要張皇無助地抗拒。眼前的笑容就是他能想象到的最美麗的風(fēng)景,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與那只纖纖玉手緊緊相握,細滑如水的觸感傳來。他知道自己握住了曾經(jīng)幻想過的一切傳奇。

處理完趙心雨的身后事已經(jīng)是初秋。秋秋聽著窗外寒蟬凄切,感到身和心都是空落落的。

趙心雨在請假后消失,幾天后尸體從西湖中打撈出來。所有證據(jù)都清晰地指向他是自殺的,過勞死、抑郁癥和都市年輕人的壓力又在媒體上熱門了一陣兒。

愛麗絲公司慷慨地給了一大筆撫恤金。據(jù)律師說,就算打官司,這種公司沒有明顯責(zé)任的案子也不可能拿到更多了。秋秋身為一個名分未定的女友,也無法再去深究什么。趙心雨的母親拿走了那筆錢續(xù)命,十分大度地表示他的私人物品就隨秋秋處理了。

秋秋的家人松了口氣。不管怎么說,秋秋不會再和這個只會拖累她的男人捆綁在一起了。盡管他們多少覺得趙心雨的撫恤金秋秋有資格分一部分,但也沒有在此事上過多糾纏。

今天,秋秋終于開始處理出租屋里趙心雨的那些遺物。她已經(jīng)退了房子,明天就要回家了。

家里給她安排了穩(wěn)定輕松的工作、知根知底的相親對象,她的人生應(yīng)該會更好吧。

秋秋挑選著趙心雨的電子產(chǎn)品和書,過去她總是抱怨他將時間和精力都花在這些東西上面,現(xiàn)在她卻每一件都舍不得扔掉。

在收拾電腦時,她想起那個消耗了他最多時光的游戲,那里面有個叫制俑師的NPC,臺詞是他寫的模板。也許那是他還能留在這個世界上為數(shù)不多的痕跡。

秋秋登上她以前創(chuàng)建的賬號,想再看一眼制俑師,聽他說說話。

城市非常繁華,玩家來來去去跑得飛快,各自奔向自己的前途,沒有人會關(guān)注一個一級的新號。

秋秋逆著青渠而上,來到城門,她的目光被那幽谷前盛開的桃林吸引。

簌簌而落的桃花下,長眉鳳目的制俑師正握著一名紅裙少女的手,白毫輕蘸翠墨,為新捏制的金貍點上碧綠的雙目。

“哎呀!點歪了!”少女似乎在偷窺他耳上的銀環(huán),心不在焉,那金貍的一只眼瞳頓時點得高了些,顯出一種又是吃驚又是蠢萌的神態(tài)來。

“可是更可愛了呢!”制俑師取下筆,兩人一起捧著金貍,端詳它的眉眼。

綠波盈盈,紅霞滿天,他們的面頰離得很近,都被霞光染紅了。

秋秋停住腳步,久久地看著他們,感覺又是甜蜜又是酸澀。

他們一起看過那么多日升日落,從今以后,都只能在記憶中尋找了。

“很可愛,是吧?”有人在她身邊說話。

她嚇了一跳,轉(zhuǎn)過頭去。那是個黑衣戴斗笠的男人,滿身風(fēng)霜,眼角紋深如刻,看著那一對的時候,卻露出極其溫柔的笑意。

他的話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在對秋秋隨口一言。等秋秋找到發(fā)送聊天的按鍵時,他已經(jīng)蕭然遠去了。

丁玨合上筆記本的蓋子,打開放在身邊的酒瓶,將一瓶茅臺灑在新筑的墓碑前。

高度烈酒的芬芳彌漫在空中,潔白的沒有過多裝飾的墓碑上只有簡單的一行字:

“丁鈴之墓,卒年十九,兄丁玨立?!?/p>

碑頂上嵌鑲照片的地方,是紅衣長發(fā)女郎的瓷雕,她的笑容燦爛奪目,不染一絲陰霾。

現(xiàn)在,小鈴和她愛的俑在一起,桃源陵的夕陽不會落下,他們的快樂也不會有盡頭。

【責(zé)任編輯:尾 巴】

①大型多人在線角色扮演游戲,是英文Massively?Multiplayer?Online?Role-Playing?Game的縮寫。下文的RPG也即角色扮演游戲Role-Playing?Game。

①“氪金”指為游戲中的內(nèi)容商品支付費用,“重氪”指充值金額比較高,一般數(shù)千元以上。

①人力資源,是英文Human?Resources的縮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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