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芳

美國校園劇《亢奮》劇照

自今年7月，美國拜登政府宣布取消80.4萬名學生總額達390億美元的貸款債務以來，外界對于美國學生貸款“永遠還不完的債務”問題，有了新的認識。

與此同時，這幾年，美國精英寄宿中學的自殺現(xiàn)象，更加引起家長們的關注。

從2021年到2023年，僅媒體報道出來的典型自殺案例，就包括勞倫斯威爾學校的Jack Reid，菲利普斯?？巳貙W院的Matthew Clemson，英孚學院的Claudio Mandia—他們的生命都停留在了最美好的17歲。

很多媒體把關注點放在了日益激烈的競爭和高壓環(huán)境，把原因歸結于學生不堪學業(yè)重負。但如果仔細審視每一個自殺事件，我們才會發(fā)現(xiàn)被遮掩的真正原因。

精英中學的陰暗面

精英寄宿中學以高質(zhì)量的課程、出眾的學生和師資而聞名。

傳統(tǒng)上，這樣的中學就像是常春藤大學附屬中學，進入這樣的地方，相當于一只腳邁進了美國頂尖大學。像菲利普斯?？巳貙W院，更是精英寄宿中學皇冠上的明珠。校友包括美國第十四任總統(tǒng)富蘭克林·皮爾斯，林肯之子羅伯特·林肯，F(xiàn)acebook創(chuàng)始人馬克·扎克伯格等；勞倫斯威爾高中則是阿里巴巴創(chuàng)始人之一蔡崇信的母校，校友遍布各圈層的名人政要，星光閃閃。

Matthew Clemson

菲利普斯埃克塞特學院

這類學校門檻極高，學費非常昂貴。一年在7萬美元左右，這個費用已經(jīng)超過了2022年美國人家庭年收入中位數(shù)（5.5萬美元），顯然不是一般家庭能負擔得起的。

為了申請入學，學生要參加類似SSAT這樣的標準化考試。近乎滿分的考試成績只是打底，學生需要有各種特長或者展示獨特的才能天賦。最后到申請時，家長還需要帶著孩子到學?；蛑付ǖ某鞘忻嬖?。

西方上層社會有上固定寄宿中學和大學的傳統(tǒng)，對母校忠誠度極高。加上傳承錄?。↙egacy admission）的潛規(guī)則，校友子女更容易獲得錄取，形成了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因此精英寄宿中學形成了一種“精英中的精英”光環(huán)，全世界富裕階層擠破頭也要去追求，既是為了進入精英名校，也是為了讓孩子進入非富即貴的人際圈子。

但這樣的學校，學生接二連三自殺，無疑會引起社會廣泛的關注。我們也能從這些案例中窺見精英寄宿中學光鮮外表下的陰暗面。

上面提到的三起自殺事件中，菲利普斯?？巳貙W院的學生Matthew Clemson自殺，發(fā)生在今年年初，目前無論家長還是校方，都沒有發(fā)布具體自殺的原因，只籠統(tǒng)說學生是深度抑郁。

而其他兩起，因為涉及訴訟，家長站出來指控，媒體報道多，前因后果要清晰得多。這兩起事件中，校方要么不作為，要么成為了加害者—不僅沒有保護學生身心健康和人身安全，甚至為了自身名譽，刻意掩蓋校園內(nèi)的不良文化和惡性事件。

讓我們來看第一個案例，勞倫斯威爾高中的Jack Reid，他因校園霸凌自殺。Jack生前被同學造謠，說他親吻和性騷擾同學，之后又被造謠強奸。這些謠言被人發(fā)布到全國性的學生社交媒體上。學校調(diào)查之后，證實這些謠言都是子虛烏有，但校方不僅沒有向全校公布結果，也沒有告知Jack和家人來幫他恢復名譽。

其中一個霸凌Jack的學生，因其他事情被校方驅(qū)逐出校。但某天，這個學生竟然在學校允許且無人監(jiān)管的情況下，進入Jack居住的宿舍，和其他學生一起繼續(xù)霸凌Jack，導致Jack當晚自殺。而Jack的家人本來已經(jīng)約好第二天早上來接他回家。

Jack的母親是個臨床心理學家，父母一直知道Jack在學校受霸凌的事情，鼓勵他努力面對，和同學、學校保持溝通。該做的、能做的事情，Jack都做了。但不幸的事情還是在學校的眼皮底下發(fā)生了。事發(fā)后，學校和Jack家人達成了和解協(xié)議，學校承認有疏忽和處置失當。但Jack的生命永遠停留在了17歲。

第二個案例是英孚學院的Claudio Mandia自殺事件。表面上看，這個學生自殺是因為學習壓力大和作弊，但不是全部原因。

英孚學院是英孚教育集團下的一所著名私立國際學校，位于紐約。Claudio是一名意大利留學生。2022年寒假回意大利期間，母親和他陸續(xù)感染新冠，拖延了回校時間。

回到學校后，他跟不上課業(yè)了，加上一名家人過世影響情緒，Claudio就讓一位同學幫他做數(shù)學作業(yè)，結果被發(fā)現(xiàn)了。雖然家長和學生都誠摯道歉，說明原因是家人過世和感染疾病，導致學業(yè)跟不上，精神壓力大做了錯誤的選擇。但學校還是判定開除他。

在父母來接他前，學校把他關禁在另一棟宿舍樓的單人間，也就是作為一種懲戒的單獨禁閉（Solitary confinement），關了四天。

在這四天中，他的父母不斷和學校溝通，要求減輕處罰。在他父母預定去接他的前一晚，幾個朋友在學校管理人員陪同下探訪了Claudio，發(fā)現(xiàn)他脖子上有勒痕，但Claudio說是在浴室跌倒弄傷了。

第二天一早，跟他在同一個學校讀書的姐姐聯(lián)系不上弟弟。管理人員告訴她，早上去敲過門，也沒有回應，猜想Claudio是睡著了。

當他們再去查看時，發(fā)現(xiàn)他在關禁閉的房間上吊自殺了，離他18歲生日只有幾天。

Claudio自殺前一年多，還救了一位試圖自殺的同學，在那之后，校方在所有宿舍樓設置了防自殺措施，唯獨關Claudio禁閉的那一棟沒有。

這兩起事件中，校方要么不作為，要么成為了加害者。

Jack Reid

勞倫斯威爾學校

更大自由度關禁閉

這兩個案例中，無論是家長還是學生，都把該做的事情做到了，仍然逃脫不了悲劇結局，根本原因是學校的不作為和錯誤行為。

如果勞倫斯威爾高中能及時公布謠言調(diào)查結果，及時維護Jack的名譽，懲罰肇事學生，并對霸凌行為進行有效干預，Jack今天仍會是那個善良有擔當、受朋友歡迎的少年。

如果英孚學院能在平時給學生更多學業(yè)和情緒上的支持，覺察到學生的困難，在處理作弊行為時，更多考慮現(xiàn)實的影響，比如疫情和學生親人過世，不僵化執(zhí)行學校政策，事情也不至于此。更不應該的是將學生關禁閉處罰。但值得我們警惕的是，為什么這些精英學校選擇不作為，或者不按常理出牌？因為有的精英學校更在乎自己的利益和名聲，而不是單個學生。

這些精英學校的學生，都是精挑細選，智力超群，身強體壯。如果跟不上課業(yè)，按照meritocracy（英才制）標準，那就是不幸要被淘汰的料，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學校的同情和支持是稀缺的。

2019年，著名精英寄宿中學圣保羅中學（St.Pauls School）深陷丑聞。當時的12年級畢業(yè)生Owen Labrie，被訴在學校里強奸學妹。Owen Labrie當時拿了哈佛的全獎錄取，家人動用了很多力量，試圖掩蓋這起強奸案。

美國校園里的禁閉室

Claudio Mandia

學校顧及名聲，也沒有站在受害者這一邊，被告上法庭后掀起軒然大波。圣保羅中學這件強奸丑聞，讓大眾開始重新審視所謂精英寄宿學校的隱形文化，和對惡性事件的刻意掩蓋。

譬如，12年級的男生比賽誰能約會最多的學妹，甚至有位于宿舍頂樓的房間，專門服務于這種目的，門鑰匙從一代一代學長那里傳下來。2021年，這所學校又被爆出19起性丑聞，顏面掃地。

這些長時間的性侵傳統(tǒng)，學校當局不可能不知情，只是認為不是什么大事，不作為。

菲利普斯埃克塞特學院的做法更讓人大跌眼鏡。一位女學生被學校運動明星性騷擾，告到校方。結果校方給出的懲罰措施是，讓這個騷擾者每周烤面包親自送到女生宿舍。這件事傳開后，700名校友聯(lián)名要求徹查。擁有更多社會資源和權貴支持的精英名校，還有更大的自由度，游走在制度的灰色地帶。Jack的家長在美國著名晨間新聞《早安美國》的訪談中提到，美國很多州公立學校體系都有反霸凌和自殺干預的政策法規(guī)，但私立學校、特許學校和宗教學校這類精英學校，卻堂而皇之地缺席。

有的精英學校更在乎自己的利益和名聲，而不是單個學生。

在意大利留學生Claudio自殺案中，Claudio的家長控訴學校的單獨禁閉，強制孤立、隔離和羞辱是導致這名17歲學生自殺的原因之一。很多人不理解，為何在精英高中會有單獨禁閉或者隔離，這種游離在司法機關之外的懲戒措施。

單獨監(jiān)禁普遍用在美國的K-12教育系統(tǒng)中，作為一種懲罰或者預防傷害的措施。很多中小學都有這樣的禁閉室（有各種名稱，如Isolation room、Calm room、Safe room等），用來懲罰行為失控或者不當?shù)膶W生，以及精神有障礙的學生。

根據(jù)《福布斯》雜志的報道，美國審計總署2019年的報告指出，美國每年有3.3萬名學生被關進過這種禁閉室，約占學生總人數(shù)的0.1%。殘疾學生和有色人種學生被關的概率更大。而私立精英學校在這方面則有更大的自由度。

這種現(xiàn)象已經(jīng)引起很多家長的批評，因為這是一種未經(jīng)家長許可，懲戒或者限制學生人身自由的措施，給學生帶來嚴重的心理創(chuàng)傷。

不要被名校光環(huán)迷惑

對于國際學生家長來說，不要被精英學校的光環(huán)所迷惑，要去了解精英學校背后的隱形文化。評價一個學校，要看其是否真正以學生為中心，而不是只顧名聲，不顧學生身心健康。

家長的見識和決策很重要?？词ケＡ_中學的Owen Labrie強奸案受害者訪談，我感觸很深—受害人的父親在發(fā)現(xiàn)學校無所作為后，毅然給她轉校。

相反，Jack Reid的父母，在知道孩子一直受霸凌后，除了鼓勵他勇敢面對，為自己爭取權利外，并沒有多做什么。他們過于相信學校系統(tǒng)，過于相信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

進入這些精英學校很難，做出退學或轉學的決定也很難，但有什么比孩子的生命和身心健康更重要的呢？家長們除了要了解校園隱形文化，還需要保持和孩子的溝通，了解孩子的困難和心理狀態(tài)—最重要一點是：永遠站在孩子的這一邊，適時給予保護。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