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旺平
小時候,老家的莊前屋后種滿了杏樹。每到春天,成行的杏樹悄悄蘇醒,枝頭綴滿圓圓的、鼓鼓的花苞,它們挨挨擠擠,仿佛含羞的少女半遮臉面竊竊私語。幾場春雨過后,枝頭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花苞打破了春日的寧靜,脫去火紅的外衣,一團團、一簇簇的杏花競相綻放,嬌艷欲滴。它們追逐著,打鬧著,簇擁著,有的雪白如脂,有的火紅似霞,一片一片連在一起,恰似五彩的緞帶,一縷縷纏繞在莊廓周圍,看上去縹緲朦朧,房屋隱身其中,若隱若現(xiàn),宛如人間仙境。
不幾日,山坡上,溝壑間,巷道里,墻角下,沉寂的野草泛起了綠意。杏樹含羞的葉苞也不甘落后,開始慢慢舒展開來,在陽光的沐浴下,杏子露出尖尖的頭,像小青豆那么大,毛茸茸的,在枝葉間爭先恐后,一疙瘩一疙瘩掛滿了枝丫。
等不到杏子長大,嘴饞的小伙伴早已垂涎欲滴,偷偷來到屋后園子的杏樹下,“嗖嗖嗖”爬上樹,快速地偷摘起來,把衣兜塞得鼓鼓囊囊,而后躥下樹一溜煙跑到村后的山坡上。他們一個個喘著粗氣,雙手杵著膝蓋,扮著鬼臉說笑起來,一副勝利歸來的樣子。等氣喘勻了,掏出果核還沒成形的杏子,用指甲輕輕掐開嫩嫩的杏肉,揪出軟蛋殼一樣的杏仁就往嘴里塞。酸澀的杏子吃在嘴里,苦得眼冒金星,連連咂著嘴巴,搖著腦袋,跟撥浪鼓似的。
盡管如此,但大家依然吃得有滋有味,任憑牙齒酸到連面條都咬不動。兜里的杏子他們舍不得一次吃完,留下一些帶回家里,父母發(fā)現(xiàn)后,怕吃壞了肚子,先是一頓責罵,然后全都倒進了驢圈,眼睜睜看著一旁的牲口吃得津津有味,一顆也不剩,心里恨不能抽它幾鞭子。
我最喜歡家門前的那棵杏樹,那是一棵極為高大的老杏樹,長得枝繁葉茂,粗壯的枝干我跟哥哥倆人才能合抱過來。跟其他樹一樣,這棵老杏樹也擁有自己的熱鬧和繁華。每年春天來臨,似乎它是所有杏樹中最為受寵的一棵,總要早于其他樹開起花來。
杏花開的時候,連整個村莊都是香的,絲絲縷縷,直抵心頭。成群的蜜蜂嚶嚶嗡嗡,來回飛舞在密密匝匝的樹枝間,在花蕊上不停地摩挲靈巧的腿腳,擺動著輕盈的身子采擷甜蜜的花粉。聞訊趕來的幾只蝴蝶,翩翩起舞,展示著優(yōu)美的舞姿,如跳躍在五線譜上的音符,奏著迷人的輕音樂。此時的庭院被醉人的美景包裹了起來,色彩絢爛,充滿鳥語花香,與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沒有什么兩樣。
祖母打理完家務(wù),日頭已經(jīng)升起了三竿,杏樹下灑滿了濃郁的陰涼。祖母把驢牽出圈舍,拴在樹下乘涼,它伸長脖子躺在地上,緩解著連日勞作的乏氣,偶爾甩動幾下尾巴,一副慵懶的樣子,看上去舒服極了。祖母成天忙里忙外,一刻也不閑著,從屋子里拿出板凳,攤開母親從田里挖來的野菜,仔細地挑揀起來。時不時大喊幾聲,驚嚇著快要走遠的雞群,擔心又被別人抓去圈養(yǎng)起來。記得那時,家里的雞常常莫名其妙地丟失,祖母為此還跟鄰居吵過好幾回架。
我跟哥哥妹妹蹲在地上,用樹枝撥弄著蟻穴,捉弄那些銜食的蟲子,看著它們剛要鉆進洞口,又被我們一下子撥開好遠。蟲子一點也不氣餒,伸出觸角在空中試探幾下,隨即又調(diào)轉(zhuǎn)方向,堅定而執(zhí)著地朝自己家的方向爬去?,F(xiàn)在回想起來,這些美好的記憶如同杏樹下斑駁的影子印在心底,讓人懷念。
進入夏季,麥子慢慢黃了,莊稼人都忙著準備夏收,母親早出晚歸,很少見到她忙碌的身影。家門口的杏子也跟著麥子一起熟了,黃里透紅,掛滿了枝頭。摘杏子是我跟哥哥妹妹祖母的事,祖母準備了木桿、籃子和一大塊蛇皮袋拼接的篷布。我跟哥哥搬來梯子,敏捷地爬上樹干,把籃子掛在樹杈上,開始了第一波杏子的采摘。
黃燦燦的杏子泛著太陽色,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有的已經(jīng)綻裂了皮,稍一觸碰便會跌落,我迫不及待地摘下一顆放進嘴里,軟軟的,甜甜的。我倆使勁伸長胳膊,先把能夠得著的小心翼翼地摘下來,一顆一顆放進籃子擺好,每摘滿一籃就轉(zhuǎn)給祖母。祖母牙齒不好,向來喜歡吃這棵樹上的杏子。她接過籃子,抓起杏子便吃,只見她嘴巴上下嚼動,杏汁溢滿嘴角,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像在嚼動一段清貧而又甜美的時光。
那些長在高處的,用腳跺一下樹枝或雙手輕輕搖一搖,熟透的杏子便刷啦啦落了下來。祖母和妹妹繃開篷布,杏子落在懸空的篷布上,完好無損。黃好的杏子差不多用了半天的時間全摘完了,裝滿了笸籮、竹筐,整齊地堆放在檐臺上。母親下地回來,看著色澤誘人的杏子,撿起來一個,擦了擦,咬了一口,只見臉上掩飾不住的絲絲甜蜜氤氳開來,金燦燦,黃澄澄,如垛在麥田里的一溜溜麥子。
過去的年月,水果在農(nóng)村尚是稀罕物,能夠慰藉莊稼人貧瘠而寡淡味蕾的只有杏子,誰家如果能有一棵杏樹便是最大的財富。二姑三姑家沒有杏樹,每年杏黃時節(jié),祖母便會高興起來,這也是她最有支配權(quán)的時候。她把杏子用袋子分裝好,打發(fā)我跟哥哥送去,讓兩個姑姑和家人也解解饞。回來的時候,三姑裝了她家的早酥梨。小時候很少吃到這種水果,咬上一口滿口香脆,比杏子香甜多了。在我心中,早酥梨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水果,每年杏黃的那段時間,我最喜歡往三姑家跑。
村莊的大路旁有一戶人家,門前有一棵粗壯的甜核杏樹,杏子不僅好吃,而且杏仁吃起來也脆脆的、油油的,大人小孩都喜歡。麥黃六月,金黃的杏子像漫天的繁星,壓得樹枝抬不起頭來,那家男女主人一心撲在地里,杏子由家里老人看護。每當上屲干活或下地回來的人從門前經(jīng)過,總?cè)滩蛔∧闷鸨鈸蜩F锨搗幾顆下來,用嘴吹吹放進嘴里,一邊吃著一邊笑呵呵地給老人打著招呼,老人礙于情面也不好說什么。
然而,我們小孩卻不敢光明正大地去摘,只有趁老人轉(zhuǎn)身回屋的時候,趕快拿出準備好的石塊,朝結(jié)滿杏子的樹梢使勁砸去,成熟的杏子摔到地上,黃色的杏汁四溢,大家伙兒快速地撿起來裝進兜里,而后跑到僻靜的柴垛后囫圇大吃,肥厚的果肉和甜脆的杏仁讓人滿口生津,至今令人回味。
有時候,熟透的杏子會被大風吹落下來,所以一旦有刮風的跡象,待在家里的小伙伴都坐不住了,不約而同跑出各自家門,朝甜核杏樹下涌去??粗伭艘坏氐男幼?,大家都瘋搶起來,老人哪能搶得過我們小孩,眼睜睜看著滿地的杏子被我們一掃而空,她很是無奈。
我家杏樹雖多,但很少有看護的煩惱。這些杏樹大都長在莊院高處通往打麥場的小道上,小道上面又是一層人家,杏樹整齊地排成一行,處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祖母只要在院子里走動一下,杏樹附近的動靜便看得一清二楚。等杏子一齊兒成熟了,祖母拿出家里的竹筐、笸籮等大大小小的裝盛工具,領(lǐng)著我跟哥哥妹妹去搖杏子,撿杏子。
撿杏子是我們最樂意干的活兒。我們把撿來的杏子分成兩堆,新鮮完好的褪去杏核,曬成了杏干,落地腐爛的只留下杏核,果肉便喂了豬。杏核、杏干可以賣錢,這些錢都是屬于自己的零花錢。于是,我們經(jīng)常搶著撿杏子,捏杏核,曬杏皮,把家里干凈平整的木板找來,或鋪開幾塊布單,小心翼翼地碼放,擺到陽光最充足的地方。
祖母和妹妹一伙兒,他們捏起來手快并且很有耐心,直到把撿來的杏子捏完為止,賣的錢總是比我跟哥哥的多出好多。杏核杏皮換來的錢大多是一些毛票和硬幣,我跟哥哥妹妹都舍不得花,全交給祖母保管,最后看誰攢得最多。各是多少錢祖母心里記得清清楚楚,她仔細地分開,然后用手帕包好,裝進一個鐵盒子,鎖進自己的木箱里。至今,我仍完好保存著當年祖母為我保管的硬幣,每當看到杏子,便會想起我的祖母,端詳著一枚枚失去光澤的硬幣,眼前驀然閃現(xiàn)出祖母慈祥的面容和佝僂的身影。
時值不惑之年,忙于工作生活,回家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有一次回家,看到屋后杏樹枝頭果實累累,依然金燦燦,黃澄澄,再也沒有人去摘,跟小伙伴及家人一起偷吃杏子、褪杏核曬杏皮的歲月一去不復返了,讓我在回憶杏子的時候,為那親切而熟悉的故事的遠去而深深地悵惘著。
遠處的山坡上,滿山的杏林由半山坡向山頂蔓延,粉紅的杏花蓋滿了枝頭,與翠綠的葉子交相輝映,好似滿山涂滿了繽紛的水彩,醉人的花香如癡如醉彌漫在山野間,似仙境祥云繚繞。雖然杏樹早已經(jīng)從我的生活中遠去,永遠地存在于我的內(nèi)心深處,但已成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