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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志里的南京文學

2023-10-18 07:52曹福華
江蘇地方志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建康方志金陵

◎曹福華

(江蘇南京211106)

欲了解一座城市的前塵往事,地方志總是最佳路徑和指南。這是因為,從廣義的方面說,地方志是中華民族獨有的文化傳承方式,更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具體視之,誠如清代著名的方志學家章學誠所言:“方志乃一方之全史也”[1],鑒于此,作為一方全史的地方志,也就必然會蘊含著一方之文化基因及其大量的文化信息,而產(chǎn)自于“六朝古都”的方志著作,當然更是如此。

一、南京文獻中的方志名著

如果單從歷代書目看,南京歷史上確曾有過許多方志著作。明萬歷二十六年(1598)殿試探花顧起元乃江寧(今南京)人氏,曾官至吏部左侍郎等職。他學識淵博,對鄉(xiāng)邦文獻尤為關(guān)注,是公認的掌故大家。其“所記皆南京故實及諸雜事”[2]之《客座贅語》卷二《金陵古志》一文,曾逐一記錄了南京歷史上那些著名的方志:

南朝山謙之《丹陽記》、陶季直《京都記》、元廣之《金陵地記》,唐許嵩《建康實錄》《六朝宮苑記》,宋沈立《金陵記》、史正志《乾道建康志》、吳琚《慶元建康志》、溪園先生周應(yīng)合《景定建康志》,元戚光《集慶續(xù)志》、奉元路學古書院山長張鉉《至大金陵新志》。又,宋張敦頤《六朝事跡》、吳彥夔《六朝事類別集》、王漻《六朝進取事類》、張參《江左記》、葉石林《上元古跡》、洪遵《金陵圖》、朱舜庸《建康事》十卷。又,不知姓名《江乘記》《丹陽尹錄》《苑城記》《金陵六朝記》《秣陵記》《建康宮闕簿》《金陵故事》。又,宋《江寧府圖經(jīng)》。

顧起元所列舉的金陵古志,起于六朝,迄至元代;而事實上,這些所謂的古志不僅大多早已亡佚,且有不少還不能算作嚴格意義上方志著作。例如,宋代張敦頤的《六朝事跡》(《六朝事跡編類》)、吳彥夔《六朝事類別集》(《六朝事跡別集》)等,充其量只能視為歷史地理的史料性類書。再如,唐人許嵩的《建康實錄》是一部合編年體、紀傳體而記述六朝事跡的史書,其中雖不乏建康(今南京)山川地理的記述,但畢竟與方志體例大相迥異。至于六朝時期的《丹陽記》《京都記》等“地記”,雖可看作方志早期之雛形,但終究與后來成熟的方志著述相距甚遠。

中華方志文化的歷史源遠流長,而方志著述趨于定型卻是到了南宋時期[3]98。由于各種原因,南宋的方志著作雖說多達206種[3]99,但絕大部分已亡佚,真正存世至今的僅有27種,可謂吉光片羽,彌足珍貴。幸運的是,南京現(xiàn)存最早的官修方志《景定建康志》名列其中。

修纂于南宋景定二年(1261)的《景定建康志》,因宋高宗南渡后將江寧府(南京)改稱“建康”,故名之。該志由時任建康知府馬光祖主修,名儒周應(yīng)合主纂。作為幸存于世的南宋珍稀方志之一,《景定建康志》亦向有“良史”[4]之譽,為方志文化遺產(chǎn)中的上乘之作。

這首先在于,《景定建康志》修纂體例獨樹一幟,即采用史志體形式,將全志分為錄、圖、表、志、傳、拾遺六大類記述,每大類下又領(lǐng)起若干細目;全書總分明確,有條不紊,雖洋洋五十卷,計四十八萬言之巨,卻絕無前人修志“散漫而無統(tǒng)”之流弊。該志由此開創(chuàng)的方志著述全新體例,遂垂范后世。元代學者張鉉在修纂《至正金陵新志》時,便依其例而行,稱之“用史例編纂,事類粲然,今志用為準式?!笨芍栽?,《景定建康志》的著述體例就已成為方志修纂的一種標準。

歷代城郭互見之圖(圖片來源:《景定建康志》)

其次,豐富而珍貴的史料性奠定了其卓越的歷史地位。周應(yīng)合在修纂《景定建康志》過程中,上下搜求,廣征博引,采摭了大量的歷史文獻,從而為《景定建康志》注入更多的“史”之元素,這正是其超越前人、彰顯“史學含量”之所在。古代的方志,如《元和郡縣圖志》《太平寰宇記》《元豐九域志》等,總不外乎著眼于郡縣沿革、輿地風土、山川形勢、人文勝跡等內(nèi)容,故而?!爸尽庇杏喽笆贰辈蛔??!毒岸ń抵尽穭t開創(chuàng)性地依《史記》之例而修《表》,并以此連綴歷史事件。如該志卷之六至卷十四為《建康十表》,載錄了南京地區(qū)自周元王四年(前472年)至宋咸淳五年(1269)共計1741年歷史。該《表》以年代為主脈之經(jīng),以“時”“地”“人”“事”為緯,縱橫交織,依次展開,宛若工筆畫出的歷史長卷,遂使悠悠千秋,了然于目。以故,后代學者稱該志“援據(jù)該洽,條理詳明,凡所考辨,俱見典核”[5];而清代著名藏書家、目錄學家孫星衍更是予以高度評價,贊揚其“體例最佳,各表記年隸事,備一方掌故;山川古跡,加之考證,俱載出處;所列諸碑,或依石刻書寫,間有古字。馬光祖、周應(yīng)合俱與權(quán)貴不合,氣節(jié)邁流俗者,其于地方諸大政,興利革弊,尤有深意存焉?!盵6]

有元一代,方志傳世至今者更是稀少,全國總共僅存16種[3]104,而元代南京的《至正金陵新志》名列其中。從南宋《景定建康志》到清末〔光緒〕《續(xù)纂江寧府志》,南京傳承至今的歷代官修府志共八部(含《洪武京城圖志》)。此外,傳世的還有南京轄境內(nèi)上元、江寧、溧水、高淳、江浦、六合歷代縣志三十余種。這些珍貴的方志遺產(chǎn)均修纂有方,其中有的甚至還出自文壇巨擘之手。例如,明代萬歷時期金陵碩彥顧起元與詩人盛敏畊合纂的《萬歷江寧縣志》;清初遺民詩人、有“東南碩魁”之譽的林古度所纂之〔順治〕《溧水縣志》、〔順治〕《高淳縣志》;清代詩壇“乾嘉三大家”之一袁枚所修纂的〔乾隆〕《江寧縣新志》等。

袁枚是享譽天下的“性靈派”大詩人,因而他修纂的方志,自是尤為人所關(guān)注。〔乾隆〕《江寧縣新志》分類歸納大有講究,譬如按類別將人物細分為“秩官”“勛舊”“儒林”“孝義”“忠節(jié)”“文苑”“治行”等十二個專項,并列于第一層級,遂使修纂體例更趨科學、規(guī)范和條理性。在駕馭史料方面,〔乾隆〕《江寧縣新志》不僅廣征博引,考稽析疑,且根據(jù)題材需要,或采取編年體方式記載,或運用紀傳體手法敘述,這既充分展現(xiàn)出修纂者的史才,也由此形成了〔乾隆〕《江寧縣新志》有別于一般志書的修纂特色。如其《沿革》之目,便是采用編年方式,以時間為主線貫穿始末,以歷史事件為節(jié)點展開論述,因此雖經(jīng)緯萬端,但脈絡(luò)清晰,有條不紊。此外,以“按”考據(jù),以“論”總結(jié),也是〔乾隆〕《江寧縣新志》為人稱道的特點之一。正因為如此,該志書所引之文獻不可謂不繁博,但引經(jīng)據(jù)典后每門以“論”作結(jié),不僅起到了畫龍點睛、提煉主題的作用,且還由此表達了修纂者對歷史的深層思考與闡揚。

在南京方志文化寶庫中,還有上起明代,下至民國時期的山水、園林、寺廟等專志數(shù)十種,如修纂于明代的《棲霞小志》《牛首山志》《金陵梵剎志》《獻花巖志》《龍江船廠志》,清代的《鐘山書院志》《莫愁湖志》,清末民初的《運瀆橋道小志》《鳳麓小志》,民國時期的《秦淮志》《金陵園墅志》等。這些專志,或記錄一山一水之滄桑變遷、人文遺存,或敘述一事一物之歷史成因、存在現(xiàn)狀,實可謂之“雖微必錄,無隱不宣”。

二、方志語境中的南京文脈

回眸歷史,南京走向“文學之都”的歷程,大抵正是其深厚的人文底蘊不斷賡揚而造就的美之歷程,通俗地說,就是千百年來積蓄縈繞于此的文氣使然。

首先,南京自古就是圖書出版發(fā)行重鎮(zhèn),其書籍刊刻之多、讎校之精、庋藏之富,一向名聞遐邇,遂贏得“天下文樞”之譽。明代著名學者、詩人、藏書家胡應(yīng)麟曾如是評價道:“宋世書千卷不能當唐世書百,唐世書千卷不能當六朝十”“吳會、金陵擅名文獻,刻本至多,巨帙類書,咸薈萃焉?!盵7]而晚清時期南京方志學家陳作霖則一言以蔽之:“金陵,圖書之府也。”[8]對此,我們暫且不論明清時期南京那些享譽學林的藏書名樓,例如焦竑五車樓、黃虞稷千頃堂、甘熙津逮樓等,而只要翻開地方志,我們就不難目睹六朝至南唐時期南京的圖書之盛況:

皇朝開寶八年,平江南,命太子洗馬呂龜祥就金陵籍其圖書,得六萬余卷,分送三館及學士院。其書讎校精審,編秩全具,與諸國書不類。雍熙中,太宗皇帝以板本九經(jīng)尚多訛謬,重加刊校。史館先有宋·臧榮緒、梁·岑敬之所?!蹲髠鳌?,諸儒引以為證。祭酒孔維上言:“其書來自南朝,不可按據(jù)?!闭孪掠兴緳z討。杜鎬引貞觀四年敕,以經(jīng)籍訛舛,蓋由五胡之亂,天下學士率多南遷,中國經(jīng)術(shù)寖微之致也。今后并以六朝舊本為正。持以詰維,維不能對。[9]

這是引自《景定建康志》的記載,其文雖短短不足兩百言,但所包含的信息量卻非常大:

一、充分說明當時的南唐藏書之富。宋太祖派名將曹彬平定南唐后,令呂龜祥前往南唐都城金陵,將內(nèi)府收藏的圖書登記造冊,共計六萬多卷,悉數(shù)運回汴京,分送三館(宋代中央教育機構(gòu))和學士院;

二、高度贊揚產(chǎn)自金陵的圖書品質(zhì)上乘,不同于其他小國刊印的書籍。文中通過國子監(jiān)祭酒孔維對南朝圖書的偏見,引發(fā)大才子、人稱“杜萬卷”杜鎬的據(jù)理反駁這一場景,告訴人們,早在初唐貞觀時期,高層就已敕令“今后并以六朝舊本為正”;

三、指出南朝的圖書之所以質(zhì)量上乘的原因,乃為關(guān)洛地區(qū)爆發(fā)“永嘉之亂”后,飽學之士紛紛渡江南遷,于是人才薈萃江南,以致中原地區(qū)的學術(shù)研究逐漸式微。

《景定建康志》的記載可謂言簡意賅,它從一個側(cè)面印證了金陵文脈根系六朝文化的內(nèi)核之所在。

其次,倘說始于南朝的金陵書籍品質(zhì)之精、收藏之富甲于天下,那還只能說明其文化軟實力的一部分,而朝野興學,鼓勵讀書,這才是文脈世代賡揚的原因所在。對此,在南京方志中也有清晰的記載,如《景定建康志》卷二十八《儒學志一》載:

前代學校興廢:晉建武元年十一月,征南軍司戴邈上疏曰:“喪亂以來,庠序墮毀,世道久喪,禮俗日弊。今王業(yè)肇建,萬物權(quán)輿,謂宜篤道崇儒,以勸風化?!痹蹚闹剂⑻珜W……咸康三年,國子監(jiān)祭酒袁瑰、太常馮懷,以江左寖安,請興學校。帝從之,立太學于秦淮水南廢丹陽郡城東南……太元十年,尚書令謝石請復興國學于太廟之南……宋元嘉十五年立儒學于北郊,命雷次宗居之。明年,又命丹陽尹何尚之立玄學,著作郎何承之立史學,司徒參軍謝玄立文學……(元嘉)二十年三月,皇太子劭釋奠于國學,顏延年作《釋奠》詩……齊竟陵王子良開西邸,延才俊,遂命為士林館……梁大同六年于臺城西立士林館,延集學者……《南唐書》跨有江淮,鳩集典墳,特置學官,濱秦淮開國子監(jiān)……

本朝興崇府學:雍熙中,有文宣王廟在府西北三里冶城故基。天圣七年,丞相張公士遜出為太守,奏徙廟于浮橋東北,建府學……景祐中,陳公執(zhí)中又徙于府治之東南……紹興九年,葉公夢得更造學,援西京例,奏增置教官一員,淳熙四年,劉公珙重修。慶元二年,張公杓建閣以奉御書。閣下為議道堂,稍重釋奠禮儀,儲典籍,增既廩,文風大振。淳祐初年,別公之杰增修學宇。六年趙公以夫即命教堂更名“明德”,增造兩廊,以妥從祀。十年,吳公淵列祠先賢,增學廩,創(chuàng)義莊。寶祐中,馬公光祖興學校,舉孝廉,集周漢以來名賢贊而祠之,士氣興焉。

由以上記載可見,從東晉定都建康(今南京),到南宋把建康作為留都的近千年間,其興學、勸學之風總是賡續(xù)連綿,可謂弦歌不輟。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興起于宋、齊時期的諸科之學館,集藏書、專題講學與研修于一體,實則已具書院之雛形。時至劉宋明帝泰始六年(470),朝廷又設(shè)立總明觀,亦稱“東觀”,將儒、道、文、史、陰陽五個學科綜合于一堂。改朝蕭齊后,依然承其舊制,只是去掉了陰陽學而分列玄、儒、文、史四個學科?,F(xiàn)在看來,如此教學架構(gòu),委實已很近似多學科高等學府的管理模式,而它卻是生發(fā)于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南京!

與此同時,齊竟陵王蕭子良在位于雞籠山(今北極閣)的西邸[10]招納天下文士,名之為士林館,這實則也是興起于南朝時期的眾多私學之一,只是蕭子良原本就是名噪一時的文學團隊“竟陵八友”的盟主,所以更具有號召力。

不過,蓋由當時朝野各級興學的狀況看,似乎也可以印證一點:南朝之所以具有濃郁的學術(shù)氛圍和求學風尚,大抵正是“衣冠南渡”所造就的結(jié)果。唐代學者杜佑曾說過:“永嘉之后,帝室東遷,衣冠違難,多所萃止。藝文儒術(shù),斯之為盛。”[11]此前,地處吳頭楚尾的南京,已經(jīng)歷了吳楚文化、吳越文化的洗禮,隨著“永嘉之亂”衣冠南渡,尤其是東晉定鼎江左后,大批縉紳士族、飽學之士、文壇才俊南遷于此,以致南北文化得以空前交融,遂形成兼容并蓄、承前啟后的六朝文化。對此,現(xiàn)代史學家范文瀾先生的見解十分精辟:“西晉末年,中原士族逃奔江南,建立東晉以及后來的南朝政權(quán),……因之黃河流域的文化,移植到長江流域,不僅是保存舊遺產(chǎn),而且有極大的發(fā)展。中國古文化極盛時期,首推漢唐兩朝,南朝卻是繼漢開唐的轉(zhuǎn)化時期。唐朝文化上的成就,大體是南朝文化的更高發(fā)展?!薄皢尉托问矫纴碚f,對文學發(fā)展上也還是一個成就,因為沒有南朝文士的講求,便不能有盛行于唐朝的文學?!盵12]

如果說“志屬信史”[13],那么回到方志來看,南京歷代志書其實都很清楚六朝文化的成就及其影響,現(xiàn)不妨以《萬歷應(yīng)天府志》為例,其《論曰》:

應(yīng)天,古揚州域,三代而前,僻在遐壤,文獻亡所征。自吳楚爭雄,攻戰(zhàn)方始,嗣后南北分治,其聲名、文物乃獨盛于東南。[14]

而〔乾隆〕《江寧縣新志》則說得更透徹:

世指晉宋齊梁之文綺靡相尚,夫江山林樾之氣所蟠郁,其人遠舉而輕揚,故其文波委而云屬,綜緝辭采,錯比文華,運會遷流,時則使然。與昭明太子比之陶匏之娛耳,黼黻之悅目,斯故稱為選體。至若聲歌盛于有唐,其風骨何嘗不自選體中來?[15]

大詩人袁枚果然目光如炬,一語中的:所謂南朝文辭華麗繁艷,實則是接了江山林樾之地氣,所以才會有如此的辭采、文華。都說詩歌盛于唐代,那么,唐詩的風骨又何嘗不是從《昭明文選》中得來的?

三、南京方志中的文學元素

南京,虎踞龍蟠,美甲東南,故其山川之志,總是方志著述的重要章節(jié)。例如南朝劉宋山謙之的《丹陽記》,是所能考見的最早關(guān)于南京的方志,從目前傳世的兩個輯佚本—元明之際陶宗儀《說郛》輯本和清王謨《漢唐地理書鈔》輯本來看,南京的山川形勝,已然此書的主要內(nèi)容。于是,《丹陽記》的記載,不僅屢為后代的史志如《建康實錄》《太平寰宇記》《景定建康志》等著作征引,且還被諸如《藝文類聚》《初學記》等大型類書所收錄。或許正因為如此,山謙之以其洗練的文筆所記載的丹陽郡(今南京)的歷史掌故,已如同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一樣,本身也成為另一種形式的“文學作品”而廣泛流傳。

清代史學大師章學誠說過:“凡欲經(jīng)紀一方之文獻,必立三家之學,而始可以通古人之遺意也。仿紀傳正史之體而作志,仿律令典例之體而作掌故,仿《文選》《文苑》之體而作文征。三書相輔而行,闕一不可?!盵16]其大意是:修志若要真實傳承古人的遺愿旨趣,就須仿史體作志、仿典例記掌故、仿《文選》而征集相關(guān)的詩文作品,唯如此,才合乎規(guī)范。《景定建康志》是中國方志史上公認的良史名志,不僅以很大的篇幅裒錄有關(guān)南京的詩詞收入《文籍志·詩章》,且還在山川、城闕等志記載名勝古跡時,大量采摭前人的詩詞予以印證,故而字里行間極富文學趣味。尤為可貴的是,《景定建康志》所征引的詩詞作品,有的許多人其詩集早已散佚,而后代的有心人便從此志書中鉤沉,使之重見天日。例如,南唐金陵詩人朱存,《至正金陵新志》有小傳,稱之“嘗讀吳大帝而下六朝書,具詳歷代興亡成敗之跡,南唐時,作覽古詩二百章,章四句,前志多引為證云。”[17]事實上,所謂“覽古詩二百章”早已亡佚,幸有《景定建康志》等史志為其保存了部分詩作,現(xiàn)均被當代學者童養(yǎng)年、陳尚君分別輯入《全唐詩續(xù)補遺》和《全唐詩續(xù)拾》中。再如北宋詩人楊備,相傳為宋初名臣楊億的弟弟,他也作過不少有關(guān)南京的詩歌,名為《金陵覽古百題》,而實際上,他的詩作也大多散失了。好在《景定建康志》收錄了他的“金陵覽古詩”多達五十余首,這無疑可補《全宋詩》之缺,因此對文學而言,未嘗不是一種很大的貢獻。

元代學者張鉉主纂的《至正金陵新志》,也是中華方志史上的一部精品。不過,該志沒有像大多數(shù)方志一樣設(shè)立《藝文志》或《文籍志》,也不像《景定建康志》那樣在記載山川名勝時大量引證前人詩文,對其原因,張鉉解釋道:“歷代以來,碑銘、記頌、詩賦、論辯、樂府、敘贊諸作,已具周氏、戚氏二志,不復詳載”。其意很明確:金陵歷代的藝文,在《景定建康志》和元代集慶(今南京)人戚光編纂的《集慶續(xù)志》中已很詳盡,故而不再刊載。但即便如此,該志仍廣征博引,所征引的文獻多達一百種,其中也包括《金陵覽古詩》《金陵百詠》《諸家文集詩集》等文學作品。而文筆簡約、詞章典雅,才是《至正金陵新志》的著述特色之一。正因為如此,張鉉適度將詞章融入簡約的敘述中,效果也照樣文采燦然。例如,其《田賦志》記載地方物產(chǎn)“金陵春”酒、紫毫筆、雨花臺五色石時,分別引李白、白居易、朱希真的詩句予以渲染,由此營造出辭章之美的意境,讓人過目難忘。故而清代學人評價該志說:“其學問博雅,故薈萃損益,本末燦然,無后來地志家附會叢雜之病?!盵18]

明清時期的南京方志,編纂手法已呈多樣化,如《萬歷應(yīng)天府志》、〔康熙〕《江寧府志》(陳開虞本)等,皆不列《藝文志》以輯錄辭章,而是在《山川志》之類的章節(jié)中,依據(jù)詞條以廣引詩文。例如,《萬歷應(yīng)天府志》在記載神烈山(鐘山)景物時,引古詩多達十三首,不可謂不繁富;在介紹莫愁湖時,不僅摭入晚唐詩人吳融的七律“莫愁家住石城西”予以印證,還收錄南朝樂府《莫愁樂》以應(yīng)景。而〔康熙〕《江寧府志》(陳開虞本)更是如此,由于已是清代,故明詩被大量采集。如《山川志》“秦淮”詞條下,除了照例收錄唐人杜牧《泊秦淮》、羅隱《秦淮夜泊》外,其余皆明詩:楊希淳《秦淮曲》、何湛之《午日秦淮泛舟行》、于慎行《秦淮詩》、馬世奇《秦淮曲》(三首)、周亮工《秦淮詩》(四首)。在“后湖”(玄武湖)詞條下,除了征引南朝詩兩首、明詩三首外,更有計宗道的《過后湖記》十分亮眼。此文雖不足四百言,但極具明代小品文的語言張力,寥寥數(shù)語,便描繪出后湖美若仙境景象:“命舟行,可七八里許,一望渺漫,光映上下,微風播揚,文漪聿興,蕩漾煙波之上,莫不情暢神爽,若游仙焉……”

在清代諸多的南京方志中,詩人袁枚擔綱修纂的〔乾隆〕《江寧縣新志》似乎更有文學旨趣。其一,他用亦駢亦散的文體為每個章節(jié)所撰寫的“論曰”,無不文筆靈動,辭采飛揚,其本身就是一篇篇足以賞讀的美文;其次,其《藝文志》中裒輯了大量的吟詠南京的詩歌,其中還有不少作品,如屈大均、錢澄之等,均為“遺民”詩人的詩作,袁枚頗有要將他們的人文情懷傳播后世的意味。

南京方志寶庫中那些篇幅不大的專志,如《獻花巖志》《牛首山志》《棲霞小志》等,由于所志對象或山水形勝,或人文名跡,所以專志的本身就充滿文學趣味;而這些專志往往還載有許多名流題詠,因此更具可讀性。于是,方志因文學而生輝,文學借方志以傳承,故而當我們閱讀這些專志時,便會不知不覺地沉浸在登臨之美、辭章之美所營造的氛圍中,深受審美情趣之熏陶??梢韵胂?,這對于激勵成長,壯闊情懷,自當不無裨益。對此,我們遠隔時空,一樣可以從明代南京籍狀元焦竑的《<獻花巖志>序》聽到歷史的共鳴:“(此志)一則品題山川宗廟之琳瑯,一則激揚材美東南之竹箭,后世考者,其在斯言?!苯垢f所謂“東南竹箭”典出《爾雅》,乃比喻優(yōu)秀人才之意。可見,在品題南京山川之美的同時,也激揚了優(yōu)秀人才;而后代閱讀考據(jù)的人,也一樣會這樣,這恐怕就是方志中的文學元素所具有的“潤物細無聲”的審美效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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