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陳壽在《三國志》描述霸府建立者與部分士人或杰出人才的接觸過程中多次使用了“禮”字,而在描述對其有重要作用的其他士人或杰出人才的時候卻無一例外地避免了“禮”字的使用。筆者對于《三國志》中這一部分“禮”字的使用進行了分析統(tǒng)計,認為陳壽對這一部分中“禮”字的使用主要出于以下三個目的:第一是區(qū)分主客之別;第二是突出親疏關系;第三是對《春秋》“寓一字于褒貶”的敘事手法的繼承。
【關鍵詞】《三國志》;禮;主客之別;親疏關系;寓一字于褒貶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15-0016-06
一、緒論
(一)研究對象與目的
本文以陳壽《三國志》正文中“禮”字使用中“某人禮(禮遇、禮辟)某人”、“某人待某人以主客(賓主/上賓)禮”這兩個方面為研究對象。
由于筆者在閱讀原典時發(fā)現(xiàn)一旦“禮”字被用在這兩個方面,施禮對象與受禮對象的結局往往是背道而馳,甚至多次出現(xiàn)施禮對象殺害或者貶謫受禮對象,或者雙方反目成仇的情況。而在一些重要人物的列傳中(如《魏書·荀彧荀攸賈詡傳第十》《魏書·張樂于張徐傳第十七》《蜀書·諸葛亮傳第五》《蜀書·龐統(tǒng)法正傳第七》《蜀書·關張馬黃趙傳第六》),陳壽在形容傳主與其最終跟隨的主公時并沒有使用“禮”來描寫他們的待遇。因此,筆者決定針對陳壽在《三國志》正文中關于“禮”字使用的這兩個方面與部分沒有使用“禮”字,卻發(fā)揮重要作用的人物的傳記進行更為詳細的研究,試圖挖掘陳壽對于“禮”字在這兩方面的使用上是否含有深意。
(二)研究現(xiàn)狀
目前史學界對于《三國志》的研究多集中于陳壽的正統(tǒng)觀與曲筆回護方面:如熊銳的《尊魏,戀蜀,遠吳:劉咸炘對〈三國志〉三國親疏書寫的認知》一文,肯定了劉咸炘對陳壽關于三國情感態(tài)度的觀點——即尊魏國為正統(tǒng),同時對故國懷有依戀之情,對吳國則有疏遠之意。否定了陳壽“陰帝蜀”的觀點。曲柄睿在《〈三國志〉列傳編纂的內在理路》中闡釋了陳壽違背史書傳統(tǒng),不按人物登場先后順序,反而更加注重官職位次,以各國建立時間為時間節(jié)點編纂列傳的觀點。
此外,結合古代史家春秋筆法寓一字于褒貶的傳統(tǒng),筆者也查閱了相關文獻,進行了了解。劉金文、單承彬在《建國以來“春秋筆法”研究述評》中整理了各方對于春秋筆法成因與影響的觀點。
而古代漢語方向的研究者對于《三國志》中字詞的使用多集中于動詞分類、使用方面的辨析,與本文研究對象無關,故不贅述。
對于“禮辟”的用法,馬鵬翔在《君子與名士——漢晉士人理想人格轉型之研究》一文第二章第三節(jié)《察舉制度與名教世界》中指出:“辟”是由中央政府的高級官僚或地方政府官員任用屬吏,再向朝廷進行推薦。而關于《三國志》中“禮”字的使用是否別有深意,筆者暫時還沒有發(fā)現(xiàn)關于這一方面史學界、古代漢語學界與其他方面的相關文獻。
(三)研究方法
本文使用了文獻研究法,統(tǒng)計了陳壽《三國志》中“禮”字的使用狀況,并查閱了學界關于陳壽《三國志》研究的部分論文(見參考文獻)。
二、《三國志》中“禮”字使用統(tǒng)計
(一)“禮”字使用次數(shù)
本文所研究的“禮”字均來自陳壽所著的《三國志》正文部分,盡管裴注引用《魏略》《吳書》及其他文獻中所使用的“禮”存在于本文研究對象相似的現(xiàn)象且可能對陳壽《三國志》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影響,但由于其出現(xiàn)次數(shù)較少且全文大多亡佚(如《魏略》),故不進行對比研究。另外,文中研究的“禮”的用法方面僅涉及先前緒論中的研究對象。對于代表禮儀制度、人名、禮物以及《禮記》一書的“禮”,本文不作研究。
在《三國志》正文中,與“某人禮(禮遇、禮辟)某人”、“某人待某人以主客(賓主/上賓)禮”這兩個方面相關的“禮”總計出現(xiàn)了35次。其中《魏書》部分使用了16次,《蜀書》部分5次,《吳書》部分14次。
(二)“禮”字施事對象與受事對象
1.“禮”字施事對象身份
通過統(tǒng)計,筆者發(fā)現(xiàn)“禮”字施事對象身份可以初步分為霸府建立者(含曾建立者)與非霸府建立者兩類。(霸府:1.指魏晉、南北朝和五代時勢力強大,終成王業(yè)的藩王或藩臣的府署,見《晉書·孔愉丁潭等傳論》:“咸以篠簜之材,邀締構之運,策名霸府,騁足高衢?!保?/p>
霸府建立者(曾建立者):孫權孫策兄弟7次;曹操6次;劉表4次,袁術2次;袁紹1次;劉備1次;劉焉1次;孫和1次;總計23次,約占了“禮”字出現(xiàn)次數(shù)的三分之二。
其中陳壽沒有明確說明,但筆者認為出自霸府建立者(曾建立者)授意且計入霸府建立者(曾建立者)的有2處:
(1)《三國志·魏書·武帝紀第一》:“秋七月,匈奴南單于呼廚泉將其名王來朝,待以客禮,遂留魏,使右賢王去卑監(jiān)其國?!?/p>
雖然此處陳壽并沒有直接說明這一決定是出自曹操的直接授意,但是結合當時魏國已經(jīng)建立這一背景,通過“遂留魏”三字重點突出“魏”而非“漢”,加之“匈奴”這一敏感的少數(shù)民族的身份,我們可以推測這一決定是出自曹操的授意。
(2)《三國志·吳書·孫破虜討逆?zhèn)鞯谝弧罚骸疤雕R日磾杖節(jié)安集關東,在壽春以禮辟策,表拜懷義校尉,術大將喬蕤、張勛皆傾心敬焉?!?/p>
表面上看此處與袁術毫無關系,但是結合《三國志·魏書·董二袁劉傳第六》《后漢書》正文與注釋,以及《資治通鑒》中的5處文獻互為證據(jù),就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的奧妙:
(1)《后漢書·卷七十·鄭孔荀列傳第六十》李賢注引《獻帝春秋》:術從日磾借節(jié)觀之,因奪不還,條軍中十余人使促辟之。日磾謂術曰:“卿先代諸公辟士云何?而言促之,謂公府掾可劫得乎?”從術求去,而術不遣,既以失節(jié)屈辱憂恚。
(2)《后漢書·卷七十·鄭孔荀列傳第六十》:初,太傅馬日磾奉使山東,及至淮南,數(shù)有意于袁術。術輕侮之。遂奪取其節(jié),求去又不聽,因欲逼為軍帥。日磾深自恨,遂嘔血而斃。
(3)《后漢書·卷九·孝獻帝紀第九》:興平元年……太傅馬日磾薨于壽春。
(4)《資治通鑒·卷第六十一·漢紀五十三》:日磾頗有求于術。術侵侮之,從日磾借節(jié)視之,因奪不還,條軍中十馀人,使促辟之。日磾從術求去,術留不遣,又欲逼為軍師。日磾病其失節(jié),嘔血而死。
(5)《三國志·魏書·董二袁劉傳第六》:術奪日磾節(jié),拘留不遣。
因為《三國志》《后漢書》《資治通鑒》三部于不同時間成書的史書皆記載了袁術控制并脅迫馬日磾禮辟自己部下的經(jīng)過,且內容大意高度一致,因此這一事件的真實性應該是很高的。也就是說,此處馬日磾盡管表面上代表漢朝中央政府,實際上已經(jīng)被袁術所控制。所以此時這一征辟行為極有可能出自袁術的威逼。此外,由皇帝征聘到朝廷任職的叫做“征”;由中央官署的高級官僚或地方政府官員任用屬吏,再向朝廷推薦的叫做“辟”。陳壽作為生活在這一時期的政府官員不可能不了解其中的差異。并且陳壽在《三國志》的創(chuàng)作中格外注意“征”與“辟”之間的區(qū)別。例如在《三國志·吳書》中就有兩處:
(1)《三國志·吳書九》:肅將入閤拜,權起禮之,因謂曰:“子敬,孤持鞍下馬相迎,足以顯卿未?”肅趨進曰:“未也?!北娙寺勚瑹o不愕然。就坐,徐舉鞭言曰:“愿至尊威德加乎四海,總括九州,克成帝業(yè),更以安車軟輪徵肅,始當顯耳。”
(2)《三國志·吳書八》:“程秉字德樞,汝南南頓人也……權聞其名儒,以禮徵,秉既到,拜太子太傅。”(孫權此時已經(jīng)稱帝)
而此處陳壽使用了地方官員專用的“辟,”而非天子所用的“征”,應該是屬于曲筆褒貶袁術的這一不當行為,而非筆誤。意在突出這一行為顯然是與當時的禮儀制度相違背的,以此表達陳壽對袁術這種行為的否定態(tài)度。
而非霸府建立者(曾建立者)又可以分為與霸府建立者(曾建立者)相關,與未建立霸府的地方勢力相關,或其他特殊情況,總計12次:
(1)與霸府建立者(曾建立者)相關:孫堅(孫策孫權霸府)1次;孫奐(孫策孫權霸府)1次;孫翊(孫策孫權霸府)1次;黃權(劉璋霸府,為了制止劉備入蜀)1次;張既(曹操霸府)1次。
(2)未建立霸府的地方勢力:段煨(賈詡)1次;地方州郡(杜夔)1次;廣陵太守趙昱(笮融)1次。
(3)其他特殊情況:管輅(做客受到賓客之禮招待)1次;甘寧(對呂蒙母親以禮相待)1次;嵇康鐘會未行主客之禮1次。(由于管輅,甘寧處的“禮”明顯沒有深意;嵇康、鐘會交惡導致嵇康被殺一事發(fā)生在晉朝,故此處均不作研究。)
2.“禮”字受事對象身份
“禮”字的受事對象身份相對簡單,主要分為文臣(尤其是出身于地方大族)共計30次,霸府建立者(當時尚未建立霸府或曾建立霸府)4次(劉備2次,孫策、張魯各1次),武將1次(關羽),以及特殊情況(匈奴南單于呼廚泉)1次。
由此,我們結合附表1可以得出結論:陳壽在《三國志》中“禮”字的使用對象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霸府建立者為了建立自己的霸府,吸納人才;或者是霸府中的臣僚為了建立或者充實霸府而使用“禮”字??傊?,是為了霸府的建立或者使霸府強盛。在我國古代專制社會中,這是統(tǒng)治者為了鞏固統(tǒng)治而采取的必要手段。而陳壽在此處使用“禮”字,是符合史書行文要求的正常表現(xiàn)。
(三)“禮”字使用結果
“禮”字的使用結果在《三國志》中主要有以下四種:1.受事/施事對象被殺;2.受事對象被貶謫;3.施事對象與受事對象成為敵對關系或分道揚鑣;4.施事對象與受事對象的死亡/貶謫與“禮”未顯示直接關系。
1.受事/施事對象被殺:孫堅斬牽咨1次;孫翊所禮媯覽、戴員二人反叛被殺1次;笮融殺廣陵太守趙昱1次;劉表借黃祖殺禰衡1次;嵇康不禮鐘會被殺1次;總計5次。
2.受事對象被貶謫:孫權貶謫張溫、陸承共計2次;劉表貶謫杜襲、裴潛共2次;總計4次。
3.施事對象與受事對象成為敵對關系或分道揚鑣:黃權勸阻劉璋1次;袁紹上賓之禮荀彧1次;劉焉賓禮孟光1次;段煨禮賈詡1次;州郡禮辟杜夔1次;袁術賓禮鄭渾、禮辟孫策共2次;孫策命禮徐奕、上賓之禮華歆共計2次;劉表禮劉備而陰御之、禮韓暨而韓暨逃共計2次;曹操禮孫策、劉備、關羽(敵對)胡昭(分道揚鑣)共計4次;總計15次。
4.施事對象與受事對象的死亡/貶謫與“禮”未顯示直接關系:甘寧禮呂蒙母親1次;劉備禮糜竺1次;管輅受主人禮遇1次;張既禮辟扶風龐延、天水楊阜、安定胡遵、酒泉龐淯、敦煌張恭、周生烈1次;孫和禮陸胤1次;孫奐,禮劉靖、李允、吳碩、張梁及江夏閭舉等1次;曹操禮匈奴單于、張魯共計2次;孫權禮魯肅、程秉,賓禮滕胤共3次;總計12次。
根據(jù)統(tǒng)計結果,我們可以簡單地把“禮”的結果分為“善終”與“非善終”,則“善終”結果共計12次,約占“禮”出現(xiàn)總次數(shù)的三分之一;“非善終”結果共計23次,約占“禮”出現(xiàn)總次數(shù)的三分之二。
關于霸府建立者(曾建立者)中,結果見下表。
三、“禮”字使用的深意
通過分析數(shù)據(jù),我們可以初步得出結果:在可能含有深意的31處“禮”字中,總計有24次結果為施禮對象與受禮對象之間發(fā)生了沖突或分歧,超過了總數(shù)的四分之三。結合上文具體的文本分析,我們大致可以推定:在陳壽所著的《三國志》中,每當“禮”字被用于“某人禮(禮遇、禮辟)某人”、“某人待某人以主客(賓主/上賓)禮”這兩個方面的時候,往往對于雙方的最終結果做出了不好的暗示。這不是一種偶然,而是陳壽獨具匠心的安排。
通過進一步結合文本,筆者將陳壽這一安排的原因歸結為以下三點:第一,是為了突出雙方的主客之別——即表示了一種類似受禮對象作為客卿與施禮對象一種相對平等的地位,又暗示其作為“客人”很可能離開“主人”的結果。第二,是有一種親疏關系的體現(xiàn),這一點將通過部分原先的施禮對象(多為霸府建立者)沒有使用“禮”字的人物的傳記與受禮對象的傳記對比來論述。第三,這種安排是陳壽對《春秋》寓一字于褒貶的一種使用。
(一)突出主客之別
(1)《三國志·蜀書十三》:(黃)權諫曰:“左將軍(劉備)有驍名,今請到,欲以部曲遇之,則不滿其心,欲以賓客禮待,則一國不容二君。”
在眾多原典例證之中,黃權是唯一以人物話語的方式直接說明這種主客之別的,并且為了達到勸諫劉璋阻止劉備入蜀的目的,他還做了進一步的說明:如果用對待部下(不平等)的禮節(jié)對待劉備,一定會招致劉備的不滿——劉備劉璋二人不僅無君臣名分,而且還是宗親,使用上下級的禮節(jié)并不妥當。但是劉備居無定所而劉璋實際上占據(jù)蜀地,如果用平等的賓客禮節(jié)對待,就會導致出現(xiàn)一國二君,水火不容的局面。
劉備于公元211年應劉璋邀請入蜀,214年取代劉璋。如果此言為黃權親口所說,則大致在這三年之間。結合黃權大約在222年夷陵之戰(zhàn)戰(zhàn)敗后投降曹魏、陳壽233年出生,其中間隔二十余年這一歷史史實。加之蜀書成書最晚(蜀國建立較晚),早期人物行跡多所亡佚來看,此言未必是黃權親口所說,存在陳壽虛構此言,以闡釋主客之別的可能性。同時,如果此言確為黃權所說,那么是否在東漢末期語言使用中普遍認為“賓主禮”用于主客身份平等,但是彼此有別的情況呢?(論證此觀點需要進行廣泛的同時期文獻中“禮”字使用的對照,時間倉促,未能完成這項工作。)
(2)《三國志·魏書十二》:“徐奕字季才,東莞人也。避難江東,孫策禮命之。奕改姓名,微服還本郡。太祖為司空,辟為掾屬,從西征馬超。”
(3)《三國志·魏書十三》:“孫策略地江東,歆知策善用兵,乃幅巾奉迎。策以其長者,待以上賓之禮?!薄安咚煊H執(zhí)子弟之禮,禮為上賓。是時四方賢士大夫避地江南者甚眾,皆出其下,人人望風。每策大會,坐上莫敢先發(fā)言,歆時起更衣,則論議讙嘩?!薄办е粒ㄎ海葑h郎,參司空軍事,入為尚書,轉侍中,代荀彧為尚書令。太祖征孫權,表歆為軍師。”
曲柄睿在《〈三國志〉列傳編纂的內在理路》一文中指出:《三國志·吳書》的列傳編排緊緊圍繞孫氏家族“江東創(chuàng)業(yè)”的過程展開,且創(chuàng)業(yè)之功并非孫策獨有,而是屬于孫權孫策兄弟兩人。因此曲柄睿將孫權孫策二人創(chuàng)立的霸府視作一個整體來進行分析,本文也遵循曲柄睿的這一觀點。
加之孫策去世后江東多地出現(xiàn)叛亂,我們可以認為孫策只是形式上完成了對江東的統(tǒng)一,實際上并沒有完成對江東諸郡縣世家大族勢力的整合。那么,相對于江東各族,孫策孫權盡管是名義上的江東主人,但二者之間依舊存在主客關系。即二者之間的關系并不像魏蜀二國中形成君臣之間絕對的上下級關系,而是相對平等的。這一點可以通過魏蜀二國與吳國軍制不同加以佐證——高敏在《三國兵志雜考》中指出雖然魏蜀吳三國均存在兵戶制,但是吳國的兵戶可以父承子繼,各個世家大族擁有自己的私兵。這一點在魏蜀兩國是不存在的。
那么,通過援引例證可知孫策僅有的兩次對江東士族的禮辟均以敵對為結局而失敗,且孫策在世時對江東大族多有殺戮;孫權即帝位后也曾多次貶謫江東士族,我們可以推測孫氏兄弟在江東試圖反客為主,而江東士族的反抗也始終存在。何德章在《三國孫吳兵制二題》中認為這一過程最終以孫氏家族為主,江東其他家族為次的聯(lián)盟合作告終。
換言之,孫氏家族與江東士族的主客之別始終存在,且可在陳壽《三國志·吳書》中有關的“禮”字的使用得到進一步的證明。這一點將在第二部分中的親疏關系處作進一步的說明。
至于《魏書》部分曹操禮關羽一事,綜合關羽的列傳來看是出于對關羽人品能力的一種欣賞,且關羽在曹營也是以客將的身份為曹操效力(投降前言明會離開曹操);禮劉備而是一種拉攏,禮辟孫策則是一種對地方割據(jù)勢力的緩和手段。同時當時的曹操代表的是大漢朝廷,自然與地方勢力不同,與士人、武將均為上下級關系而非較為平等的主客關系。這也可能是陳壽在《魏書》中從未出現(xiàn)曹氏帝王禮遇某人字樣的原因之一(由于曹操沒有實際稱帝,故不計入曹氏帝王)。
(二)體現(xiàn)親疏關系
在《三國志》中這種親疏關系的體現(xiàn)幾乎全部是用于霸府建立者與士人之間的,遍觀《三國志》全文也極少出現(xiàn)對于武將的禮遇。唯一的一次例外是曹操對關羽“禮之甚厚”。筆者推測這是由于在傳統(tǒng)政治術語中,霸府中的武將以及隸屬于霸府、輔助霸府建立者控制疆域的人被稱作“肱股”“爪牙”。與霸府建立者或為親族兄弟(如夏侯諸曹氏之于曹操,關張之于劉備),或為絕對的上下級服從關系(如五子良將之于曹操,凌統(tǒng)甘寧程普之于孫策孫權兄弟),都沒有進一步書寫親疏區(qū)別的需要。
而作為自東漢逐漸登上政治舞臺的世家大族,統(tǒng)治者一方面需要借助他們的力量維系統(tǒng)治,不得不與之合作,另一方面又需要防范世家大族分割權力,因此魏蜀吳三國的統(tǒng)治者在不同程度上均有打壓士族的行為。
對于與之合作的士人或士族自然也會有親疏之別。在描述相對疏遠的士人與霸府建立者的關系的時候,陳壽一般會用本文開篇所說的“禮”字的兩種用法來對其進行描寫。而與霸府建立者關系更加親密,或對其更加重要的士人,陳壽或直接用霸府建立者親口所說的話,或引用旁人形容二者關系的話,或多著筆墨進行描寫。
《魏書》中陳壽并沒有展開關于荀彧投奔袁紹期間的人物行跡,僅以“而袁紹已奪馥位,待彧以上賓之禮……彧度紹終不能成大事,時太祖為奮武將軍,在東郡,初平二年,彧去紹從太祖”兩句簡單帶過,而描寫荀彧與曹操之間的關系時則直接使用了“太祖大悅”,并使用了曹操自比漢高祖劉邦來稱贊荀彧的話:“吾之子房也?!睂τ诤蛙鲝瑐鞯能髫?、賈詡分別使用了“與語大悅,謂荀彧、鐘繇曰:‘公達,非常人也,吾得與之計事,天下當何憂哉”、“(太祖)喜,執(zhí)詡手曰:‘使我信重于天下者,子也”這樣的話語。同樣,關于曹操對鐘繇的賞識陳壽也是援引了曹操稱贊鐘繇的書信,也沒有使用“禮”來表現(xiàn)對鐘繇的禮遇。至于曹操早年最喜愛的謀士郭嘉,陳壽則毫不吝嗇筆墨,多次引用曹操贊美郭嘉的話語,甚至還引用了曹操的表文來證明曹操對郭嘉的深厚感情。
同樣的,在《蜀書》中除了直接引用劉備的話贊美諸葛亮,陳壽還使用了“情好日密”一詞來形容劉備與諸葛亮的關系。除此之外,在《蜀書》部分,陳壽也引用旁證來證明劉備與其所親近的士人的關系。如龐統(tǒng)法正列傳第七中先是秉筆直書龐統(tǒng)的待遇僅次于諸葛亮,又借諸葛亮與旁人的對話來描述劉備與法正關系之親密:“或謂諸葛亮曰:‘法正於蜀郡太縱橫,將軍宜啟主公,抑其威福。亮答曰:‘主公之在公安也,北畏曹公之強,東憚孫權之逼,近則懼孫夫人生變於肘腋之下;當斯之時,進退狼跋,法孝直為之輔翼,令翻然翱翔,不可復制,如何禁止法正使不得行其意邪!亮又知先主雅愛信正,故言如此?!庇捎趧鋵τ诜ㄕ钠珢?,諸葛亮甚至可以對法正網(wǎng)開一面。且又有劉備在法正去世時“為之流涕者累日”來表達劉備的悲痛。
以上種種引文都足以體現(xiàn)曹操、劉備對士人的禮遇與厚愛,但是陳壽在描寫這種關系的時候偏偏避開了“禮”字的使用,不能不讓人推測“禮”字確實有一種主客之別、親疏之分。
然而,由于孫氏兄弟與江東士族實際存在的主客關系,在《吳書》部分中,描述江東士人與他們的親密關系時,“禮”字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而且這種“禮”并不一定意味著雙方之間的敵對,有可能確實是在描述孫氏兄弟作為江東之主與江東士人關系良好。而且這種良好是漸變的:孫策開創(chuàng)基業(yè)時期所禮辟的對象往往最終會發(fā)展成敵對關系。而在孫權鞏固統(tǒng)治時,這個“禮”既表示對士人的欣賞、禮遇的親密(如魯肅等),也可以表示即將貶謫相關士人的一種暗示(如貶謫張溫等)。而到了孫權后人統(tǒng)治時期,除廢太子孫合曾以禮籠絡士人陸胤外,再也沒有“禮”字的出現(xiàn)。若要深究這一現(xiàn)象還需要研讀《三國志·吳書》其他部分。
(三)繼承《春秋》褒貶手法
陳壽作為一位優(yōu)秀的史學家一定閱讀過先代史籍,如《春秋》《史記》等,并受到過這些著作的影響。而這些影響在《三國志》一書“禮”字的用法中,集中體現(xiàn)在了對《春秋》“寓一字于褒貶”的使用。
熊銳的《尊魏,戀蜀,遠吳:劉咸炘對〈三國志〉三國親疏書寫的認知》一文肯定了劉咸炘對于陳壽關于魏蜀吳三國情感態(tài)度的認識:以接受漢朝禪讓的魏國為正統(tǒng),對曾經(jīng)的故國蜀國頗有懷戀之情,以及對吳國情感上的疏遠。并且,筆者認為,正是這種態(tài)度讓陳壽有意識地將春秋的褒貶筆法體現(xiàn)在了“禮”字的使用上。同時,“禮”字的使用的結果也與陳壽對施禮對象(多為霸府建立者)的評語相關。
首先,第一處春秋筆法是關于袁術扣押馬日磾事件,前文已詳細分析,故此處不再贅述。同時,為了加強陳壽對傳主的褒貶意味,以及使褒貶的證據(jù)更加充分,陳壽在“禮”字的使用上安排了這種手法。
例如為了凸顯陳壽對曹操“明略最優(yōu)”,同時與袁紹、劉表這兩個都具有“外寬內忌”、不能知人善任特點的人物的評語,凡是與袁紹、劉表相關的“禮”字都是“非善終”的結局。并且他們所禮遇的對象往往與曹操的關系更加親密,而且在描述曹操與他們的親密關系的時候,陳壽如上文所述刻意避開了“禮”字的使用。
例如:
(1)《三國志·魏書十》:“而袁紹已奪馥位,待彧以上賓之禮……彧度紹終不能成大事,時太祖為奮武將軍,在東郡,初平二年,彧去紹從太祖。”
(2)《三國志·魏書二十三》:襲避亂荊州,劉表待以賓禮。同郡繁欽數(shù)見奇於表,襲喻之曰:“吾所以與子俱來者,徒欲龍蟠幽藪,待時鳳翔。豈謂劉牧當為撥亂之主,而規(guī)長者委身哉?子若見能不已,非吾徒也。吾其與子絕矣!”欽慨然曰:“請敬受命?!币u遂南適長沙。
(3)襲逃還鄉(xiāng)里,太祖以為西鄂長。
同時,為了表現(xiàn)曹操的胸懷與氣度,陳壽在描寫曹操接受張魯投降與劉備投奔的時候都是用來“禮”字,且曹操始終未加害對自己有威脅的劉備、張魯二人。
為了突出劉備“弘毅寬厚”,在蜀地開創(chuàng)了“誠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軌”的局面的評價,在描寫劉備對士人的禮遇時僅僅用了1次“禮”字。而且這個“禮”是用于本應因為糜芳出賣關羽連帶獲罪的糜竺身上:“竺雍容敦雅,而幹翮非所長。是以待之以上賓之禮,未嘗有所統(tǒng)御。然賞賜優(yōu)寵,無與為比?!薄胺紴槟峡ぬ?,與關羽共事,而私好攜貳,叛迎孫權,羽因覆敗。竺面縛請罪,先主慰諭以兄弟罪不相及,崇待如初。竺慚恚發(fā)病,歲余卒?!?/p>
這種描寫,不僅與對劉璋“才非人雄、據(jù)土亂世,其見奪取,非不幸也”的評價形成對比。更是通過劉備與劉璋臣子張松、法正在其對應列傳中迅速形成的親密關系形成了鮮明對比。表現(xiàn)了劉備“君臣至公”的盛況。另外,糜竺、糜芳兄弟是以資助者的身份加入,與劉備的關系類似于呂不韋與嬴異人式的合伙人關系,而非一般意義上的君臣。因此,陳壽在此處做這種安排也應該有突出糜氏兄弟在劉備陣營中客人身份的意思。
而在《三國志·吳書》部分的敘事中,為了體現(xiàn)孫權“性多猜忌,果于殺戮”的評價,多次在孫權的受禮對象的傳記中指出他們被貶謫的結果。然而,為了證明孫策臨終“舉賢任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我不如卿”的遺言,陳壽也對孫權作為實際上的“客人身份”,禮遇魯肅等江東士族,最終開創(chuàng)帝業(yè)的過程通過“禮”字的使用,進行了肯定。
四、結論
固然,在描述霸府建立者(或曾建立者)與士人或杰出人才之間的接觸時使用“禮”字是史書書寫中的正常情況。但是經(jīng)過統(tǒng)計分析后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陳壽在《三國志》的敘事中對于“某人禮(禮遇、禮辟)某人”、“某人待某人以主客(賓主/上賓)禮”這兩個方面的“禮”字的使用既有區(qū)分主客之別、明確親疏關系的意圖,也蘊含了自《春秋》以來延續(xù)的“寓一字于褒貶”的史家傳統(tǒng)。通過對陳壽《三國志》中“禮”字使用的研究,可以對陳壽關于《三國志》敘事手法和陳壽對魏蜀吳三國情感態(tài)度有更加深刻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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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郭逸松(1999.11-),男,漢族,山東泰安人,蘭州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2022級碩士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