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芳
(漢口學(xué)院 文法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212)
鐘嶸在《詩品》中提出“滋味說”與“直尋說”,追求風(fēng)力與丹采兼?zhèn)涞脑姼杳缹W(xué),這一文藝理論受人矚目。然而為我們所忽略的是,在詩歌功能這一論題上,鐘嶸亦有極大的開拓與建樹?!对娖贰分醒约霸姼韫δ艿牟糠忠娪谛蛭闹小皠犹斓?感鬼神,莫近于詩”與“詩可以群、可以怨”,以及評阮籍“可以陶性靈、發(fā)幽思”。可見,鐘嶸對孔子“興、觀、群、怨”說與漢代《毛詩序》進行了改造,他對于詩歌功能的看法已有了新變。
《詩品》以詩歌起源開篇,在鐘嶸看來,“氣”動“物”,“物”感“人”,“人”作“文”。而以文為渠道,人又能與天地之間的鬼神溝通??梢?文之為用,善莫大焉:
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欲以照燭三才,暉麗萬有。靈祇待之以致享,幽微籍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1]1
鐘嶸此段文字介紹詩歌的功能,可以聯(lián)系其所源的《毛詩序》進行比較:
情發(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fēng)俗。[2]343
可以看到,《毛詩序》中“正得失”“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fēng)俗”的話語在《詩品》中沒有出現(xiàn),換言之,《詩品》只借鑒了《毛詩序》的部分說法。
其實,這些被刪除的部分正是漢代學(xué)者理解、運用《詩經(jīng)》的重點所在。所謂“正得失”,即君王可根據(jù)收集的各地詩歌,了解民情,調(diào)整決策。這是因為《毛詩序》認為詩歌產(chǎn)生于人類表達情感的需要,因而國家為治為亂抑為亡,自然流傳的音樂不同?!皠犹斓亍薄案泄砩瘛迸c詩歌的祭祀功能相關(guān)。商周時期,巫史作為最高等級的知識掌握者,通過語詞溝通天人,正如《蠟辭》中所言,“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勿作,草木歸其澤”。
“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fēng)俗”,這是漢人賦予《詩經(jīng)》的倫理教化功能。“經(jīng)夫婦”意為使夫婦關(guān)系得體,成為可以遵循的禮儀?!睹娦颉烽_篇:“《關(guān)雎》,后妃之德也,風(fēng)之始也,所以風(fēng)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xiāng)人焉,用之邦國焉。”[2]343《卷耳》篇:“卷耳,后妃之志也。又當(dāng)輔佐君子,求賢審官,知臣下之勤勞,內(nèi)有進賢之志,而無險诐私謁之心,朝夕思念,至于憂勤也。”[2]344可見,在漢人的觀念中,夫婦所組成的家庭是國中最小的單位,夫婦關(guān)系的和諧與否能影響國家的長治久安。在此,君王身邊的后妃為重中之重。例如儒者匡衡對漢成帝的上疏:“故《詩》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阅苤缕湄懯?不貳其操,情欲之感無介乎容儀,宴私之意不形乎動靜,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為宗廟主。此綱紀之首,王教之端也。”[3]804“成孝敬”關(guān)乎父子關(guān)系??傮w而言,《毛詩序》認為詩歌所要達到的效果即“厚人倫,美教化,移風(fēng)俗”。漢人多在教化這一層面學(xué)習(xí)、引用《詩經(jīng)》,《毛詩序》認為《詩經(jīng)》是有助于治國、倫理教化的絕好文本。
然而,正如日本學(xué)者高木正一所言:“鐘嶸雖借用《毛詩·大序》之語,然就以上論氣之發(fā)動、物之變化、人心感蕩來看,鐘嶸之詩歌效用論,具純文學(xué)之傾向?!盵1]5鐘嶸拋棄了“正得失”“經(jīng)夫婦”等相關(guān)的倫理教條,關(guān)注人與自然的感應(yīng)與和諧。自然之中氣之動物所形成的種種情態(tài),使得人心旌搖蕩,不得不拿起筆一吐為快。而詩中的空間又極為寬闊,似乎涵蓋了人類所能感知到的萬千世界。于此,天地、鬼神并非高高在上,只是供人頂禮膜拜的冷冰冰的對象,而是具有特別的生機,與人關(guān)系密切的存在,詩歌是溝通天(神靈)、地(鬼)、人的憑借,是描摹萬物的依托。鐘嶸將《毛詩序》中詩歌所表現(xiàn)的人對自然的敬畏之情,置換為人與自然溝通之關(guān)系,此句于整篇序文而言,具有提高詩歌的純文學(xué)地位的作用。
鐘嶸在《詩品》中說:“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垢F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矣?!盵1]56其實,這一說法是對孔子“興、觀、群、怨”說的改造。
先看孔子的“興、觀、群、怨”說:“小子何莫學(xué)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于孔子而言,《詩經(jīng)》是教育的基礎(chǔ)文本,學(xué)詩的初級功用是“識草木鳥獸之名”,正如皇侃《義疏》所引江熙之言:“《關(guān)雎》、《鵲巢》是有鳥也,《騶虞》、《狼跋》是有獸也,《采繁》、《葛覃》是有草也,《甘棠》、《棫樸》是有木也,《詩》立載其名,學(xué)《詩》者則多識之也。”[4]1552《詩經(jīng)》對于“事父事君”的功用,皇侃也有論及:“《詩》有《凱風(fēng)》、《白華》相戒以養(yǎng),是有近事父之道也;又有《雅》、《頌》君臣之法,是有遠事君之道也?!盵4]1552
在這之中,對后世影響最大的即“興、觀、群、怨”說。關(guān)于興,孔安國注:“引譬連類?!被寿┱J為:“興謂譬喻也。言若能學(xué)《詩》,《詩》可令人能為譬喻也。”[4]1552朱熹則提出“感發(fā)志意”,即對人的意志的啟發(fā)、觸動。觀,鄭玄注:“觀風(fēng)俗之盛衰?!敝祆鋭t言:“考見得失。”兩者指出了詩歌對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功能。群,孔安國注曰:“群居相切磋?!敝熳幼⒃?“和而不流?!苯故稀睹娧a疏》言:“《詩》之教溫柔敦厚,學(xué)之則輕薄嫉忌之習(xí)消,故可以群居相切磋?!盵4]1553可見,歷代學(xué)者均認為《詩經(jīng)》之“群”,在于學(xué)習(xí)《詩經(jīng)》這一活動能加強大家的交流。然而,將眾人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并不是《詩經(jīng)》的文學(xué)審美性,而與“興”“觀”類似,是一種提升個人品格與素養(yǎng)的要求。怨,孔注:“怨刺上政?!敝祆渥?“怨而不怒?!薄啊对姟房梢栽埂?即身處下位之人面對黑暗的現(xiàn)實,可以作詩抒發(fā)一己之怨情,并以此來諷諫君上,正如《小雅·巷伯》中的“寺人孟子,作為此詩。凡百君子,敬而聽之”。
可以看到,孔子所言的“興”與“群”偏于《詩經(jīng)》在情感上對人在品格培養(yǎng)方面的感發(fā),“觀”與“怨”則要求有補于政治??鬃佑终f:“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以奚為?”(《論語·子路》)當(dāng)時的政治場合往往要求行人、臣子賦詩言志,掌握《詩經(jīng)》也是外交必備的。由此而言,孔門之言詩,在于《詩經(jīng)》對君子人格培養(yǎng)的重要性與從政之要求。
再來看鐘嶸的《詩品序》:
若乃春風(fēng)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離群讬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或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又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娥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釋其情?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笔垢F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矣。[1]56
可以看到,對于孔子所言的“興、觀、群、怨”,鐘嶸只擇取了“群”與“怨”,并對兩者的內(nèi)涵做了轉(zhuǎn)換。對于詩的“群”“怨”之功用,鐘嶸先從詩歌的發(fā)生談起,自然界的風(fēng)花雪月、萬千氣象,自然引起詩思。此外,處在社會中的人擁有五彩斑斕的生活,身處嘉會之時,觥籌交錯,朋友、親人談笑風(fēng)生,人生得意處怎可不作詩?詩人互相寄詩,保存了這一美好記憶,這是一種因文學(xué)活動而得到的“群”之歡樂,彼此之間感情更深厚。魏晉時期曹氏兄弟、建安七子的游宴詩,盛名遠播的文人雅會,如蘭亭集會、金谷集會,諸例舉不勝舉??梢?“以詩會友”成為一種活動。
與之相對的是“離群托詩以怨”。鐘嶸提到,不為楚懷王所信任的屈原、遠赴邊塞和親的王昭君等人,他們被迫離群索居,或離開親人,不僅倍感寂寞,還含有報國無門的幽憤和歸國無望的凄楚。他們的“怨”,只能借助作詩來解脫。鐘嶸論詩尤其注重“怨”的宣泄:生活貧窮、地位低賤,詩歌能使人安于生活境遇;即使獨處一室,沒有高朋滿座,詩歌也能讓人一掃愁悶孤獨。
可見,孔子所言的“群”為互相切磋,提升品格素養(yǎng);而鐘嶸所言的“群”則為加強情感上的交流,詩歌創(chuàng)作成為一種交際活動??鬃铀缘摹霸埂?帶有一定的政治諷諫意味;而鐘嶸則將其轉(zhuǎn)換為個人生命悲憤之情的抒發(fā),由此獲得心理上的安慰??梢哉f,鐘嶸的“怨”更多的是紹接《離騷》中的“發(fā)憤而抒情”與司馬遷的“《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史記·太史公自序》)總之,鐘嶸言詩,多基于詩歌的抒情特質(zhì)與個人功用。
鐘嶸在《詩品》中評阮籍詩道:
其源出于《小雅》。無雕蟲之巧,而《詠懷》之作,可以陶性靈,發(fā)幽思。言在耳目之內(nèi),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會于《風(fēng)》、《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遠大。頗多感慨之詞。厥旨淵放,歸趣難求。[1]151
在《詩品》所評的一百多位詩人中,鐘嶸為何單單提及阮籍詩歌“可以陶性靈,發(fā)幽思”,“使人忘其鄙近,自致遠大”?這就需要聯(lián)系阮籍《詠懷》詩的特征?!对亼选钒耸撞捎昧饲f子、屈原式的比興寄托的方式,借助對自然景物的描寫含蓄地抒發(fā)自己的情感,入淺而出深,“言有盡而意有余”。以《詠懷》其一為例: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鑒明月,清風(fēng)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此詩描繪了一個幽深之夜,詩人無法入睡,在荒無人煙之地彈起琴,與他做伴的只有明月與清風(fēng)。而一聲聲孤鴻、翔鳥悲哀的號叫,更增添了幾分孤寂。詩人為何不寐?他的具體心境與所思所想,無從得知。初讀此詩,讀者所能感知到的只是模糊的場景與身處其中的人物。
鐘嶸認為阮籍的詩歌能夠“陶性靈、發(fā)幽思”,可見,他所關(guān)注的是文學(xué)的審美享受?!疤招造`”這一說法,與劉勰的“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有相似之處,意為對個人性靈的洗濯;“發(fā)幽思”,即啟發(fā)個人幽深的思考。在這一過程中,個人的思緒沉浸于對某種意象的把握、對哲理的思考,自然而然忘卻自我,忘卻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這正如曹旭先生所言:“讀之忘卻己之凡俗鄙近,自致闊大之襟懷、邈遠之幽思?!盵1]158有趣的是,北朝顏之推教育子弟時亦使用“性靈”一詞:“朝廷憲章,軍旅誓誥,敷顯仁義,發(fā)明功德,牧民建國,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靈,從容諷諫,入其滋味,亦樂事也?!盵5]286可見,性靈與性情(情性)不同,性靈似乎偏向于一種幽深、微妙思緒的感悟,使人超脫塵世的紛擾。
文學(xué)的功能可以分為教化功能、宣泄功能以及審美愉悅功能。早期多重視其教化功能,如漢代班固在《漢書·藝文志·詩賦略》中對兩類詩賦的評價:“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饞憂國,皆作賦以風(fēng),咸有惻隱古詩之義。其后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風(fēng)諭之義?!盵3]342可見,賦的作用與詩相似,亦是諷喻,倘若過度追求文辭華美,則喪失了諷喻深意。
但是,到了南北朝時的鐘嶸,則發(fā)生了顯著變化。劉文勇先生提出:“基本上鐘嶸是抽象地談詩的功能,要么抽象到鬼神天地領(lǐng)域的無限遠處,要么抽象到普遍人性論意義上的陶養(yǎng)以及對普遍抽象人性的抽象形上安慰,基本上與時事、現(xiàn)實無關(guān)。”[6]353所言甚是。與《毛詩序》等相比,鐘嶸無疑將詩歌拉下神壇、政壇——它并非背負經(jīng)義、枯燥無趣的文本,而是一種交流的媒介,人與詩可以交流——創(chuàng)作主體借此表達歡喜,宣泄愁悶;接受主體披文入情,不知不覺中提升自身情操。這意味著詩歌在理論上由漢代社會教化功能轉(zhuǎn)向六朝的個體創(chuàng)作與鑒賞,文人的趣味成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欣賞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