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曾在陜南的山中作過旅行,三個月的時間,走遍了那里的每一塊地方。山中的地域廣大,人口卻不甚多,常常在一條四十里、五十里的溝岔里,間或才碰到一間兩間石墻石瓦的小屋。有一日步行了六十里,還未見到一個人影,傍晚在一座山下歇身,要燒火做飯,卻苦于四處尋不到水。別的地方,山是渾圓得到了極致,裸露石崖上清清楚楚看出一層一層地殼的結(jié)構(gòu)線,曲曲地拋伏著。這山的兩邊層線卻勢均力敵,相峙相牴,使山大起大落,而將峰的層線直豎直立了。而且石頭并不團結(jié),危石聳聳,岌岌可墜。山下也沒有河,兩石一臺,三石一壘的溝里,石頭上生滿了黑里透紅的苔蘚。一些矮矮的彎柳樁上卻糾纏著泥草枯根,顯示著夏日山洪暴溢才形成有河的記錄。我只好啃些餅干,急急再往前走,不能有野餐的趣味了:煮一些攜帶的小米,在洼里剝一株出土的筍苞,然后垂竿去河里靜靜等待,看三尾四尾銀色的小魚上鉤。
轉(zhuǎn)過一個山彎,路卻又沒有了,只好坐下來看山上一片桃花,妖妖的,開在枯藤老樹之中。倏忽之間,扭頭發(fā)現(xiàn)在一面層線豎起的崖下,騰騰冒著一團熱氣,熱氣上升,在半崖之上凝為了云。雖然沒有白鶴,成群烏鴉卻聚散無常,皆一起在夕陽里,翅膀馱了霞光齊飛。我走近去,竟是清清的一潭新水,起源于崖下的一條石縫,咕咕嘟嘟地,然后注入潭中,無聲而柔軟,從沙石之下潛流而去,潭也就不涸不溢。陜南的山中是有著燃燒的煤的石頭,水的燃燒這還是第一次見到。當下喜出望外,取了飯盒盛水煮飯。
這時候,有人在大聲喊叫,便見一個采藥模樣的人從山上急急跑下來,將我攔住,說:此泉是鬼水,萬不能喝的,喝了要拉肚子哩。我疑惑,喝一口嘗了,其熱滾燙,澀苦難咽,哇地就全吐了。不明白這么好的山野,竟沒有水,難得有了水,竟又如此惡劣。采藥人說:正是水惡,這里才遠近無人居住。這就奇了,這般清澈的水,潭底碎石歷歷可數(shù),若不是有熱氣蒸浮,清凈得疑心那水是不存在的。但確實水中藻類不生,游魚小蝦也不見有一條,甚至潭的四周,竟也沒有一花一草一樹一木,土地上不曾留有各種蹄爪足跡??梢韵胍姡菦]有來過,禽鳥是沒有來過,連那山羊、草鹿,有一個好胃口的走獸也沒有走過呢。
這一天晚上,一直又跋涉了半夜,才到了山林深處的人家。談起這一泉燃燒的水,山民當然又是一番怨恨,說正是這泉水,害苦了這一帶地方,好多人去食用了,都上吐下瀉,多少年來這里幾乎就路斷人絕了。曾經(jīng)有人動手填過那泉。但總不能覆蓋,也曾挖掘過那泉,但源頭也無可奈何,依然沒有別的好水出來,依然還是熱,還是苦,還是澀。就只好以“鬼水”來詛咒它了。
兩年后,我上了大學,讀到一本書,上面說:“因地殼變化,山中會出現(xiàn)一種泉,燙熱,其味澀苦,不可食用。內(nèi)含硫磺等質(zhì),沐浴之可治皮膚病,尤療理內(nèi)風濕關(guān)節(jié)炎最有特效。”我猛然想起那山中的燃燒的泉了,原來它竟是這等藥水!一般流水可食用,它卻能殺菌滅毒,強身健骨,功能不一啊!深山人只知其一,不究其二,誣蔑它為鬼水,這真是一樁冤案!天下水多為食用,以圖魚翔于底,蝶飛其上,它卻永不變其清,永不冷其熱,以自己的自生而不自滅的寂寞存在,來求得時間空間而證明自己的有益,這又是多么難能的可貴!遂深深懷念起那山中的燃燒的泉水了,不知它還在否,不知山民還肯認識它否,極想書信告知那些缺乏科學的山民:“大力開發(fā)這一溫泉,建其澡塘,修其屋舍,辦一所礦泉療養(yǎng)院,那荒寂山里將會繁華昌盛,天下有病之人將蜂擁而至,使外地人來此地獲益,也使本地人以此地收利?!钡珔s不知那處山屬何縣何社何村管轄,地址不詳。怏怏之間,自我安慰道:科學在發(fā)展,社會更文明,只要溫泉還在,人類總會有認識的時候吧。
記于1983年12月28日五味什字巷
賈平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