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仁青
那是2019年5月。怒風(fēng)止息,間或的落雪中夾雜著雨滴,空氣里開始有了濕漉漉的水氣。大地掙扎著,試圖擺脫冬的桎梏,春天正以不動聲色的隱忍一點點地侵蝕著寒冷。向陽背風(fēng)的草坡上,隨處都能看到細(xì)弱的草芽已經(jīng)冒出針尖大小的一點嫩綠,頑強地頂破了覆蓋在它們身上正在慢慢消融的冰雪。那是春在發(fā)聲,它向冬季宣稱著這個季節(jié)的所有權(quán)。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的可可西里也逐漸向暖,冰雪天氣已經(jīng)基本接近尾聲,每每到了午時,強烈的陽光照在身上,甚至?xí)形⑽⒌淖茻岣?。然而,沼澤地里的凍土依然堅挺著它寒冰的脊梁,保持著冬季賦予它的硬度。這個季節(jié),是最適于走進可可西里的季節(jié)——動土下的泥濘尚未來得及融化,氣溫已經(jīng)開始向人們能夠承受的方向好轉(zhuǎn)。5月16日,可可西里森林公安適時組成了一支5人巡山隊,準(zhǔn)備進入可可西里開展一次穿越可可西里的巡山活動。臨行前,他們邀請我和藏族導(dǎo)演萬瑪才旦加入這個團隊,跟隨他們一起完成這次巡山任務(wù)。
我們欣然接受了邀請,即刻開始做好了進入可可西里前的準(zhǔn)備,等待著隨時出發(fā)。
自從接到邀請,我心里就裝滿了期待和興奮,一直按捺著發(fā)朋友圈向別人炫耀的沖動,直到我們和巡山隊員在格爾木會合,經(jīng)過一天的適應(yīng)性訓(xùn)練,前往索南達杰自然保護站,路經(jīng)海拔4768米,豎立著杰?!に髂线_杰雕像的昆侖山口時,為我們駕駛巡山隊專用皮卡車的巡山隊員把車停了下來。我們下了車,向著那座石頭的雕像行注目禮,并以雕像和昆侖山口海拔標(biāo)示牌為背景,在這里合影留念。乘著這里還有網(wǎng)絡(luò)信號,我即刻把照片發(fā)到了微信朋友圈里,宣稱我們的可可西里巡山之旅從此開始。朋友圈立刻引起朋友們的點贊和評論,有一位北京的作家朋友給我留言說,你要去可可西里“打鳥”嗎?
“打鳥”是近年來熱衷于野生鳥類攝影愛好者對他們這一行為的專用名詞。近年來我也購置了單反相機和長焦鏡頭,跟隨幾位攝影愛好者經(jīng)常去“打鳥”,并把拍攝的圖片發(fā)到微信朋友圈展示,讓朋友們以為我所有的戶外行為都與“打鳥”有關(guān)??粗笥训脑儐?,我不由笑了。進入可可西里,何止是去“打鳥”這么簡單啊,在這里,高寒與海拔能讓人們體驗極限生存的挑戰(zhàn),激勵人們面對自然的勇氣。在這里,未經(jīng)人類踩踏的原始土地能讓人們享受回歸自然的自由與樂趣。這里更是野生動物的天堂,藏羚羊、野牦牛、藏野驢、甚至雪豹、棕熊等大型野生動物在這里出沒,隨時可以看到。當(dāng)然,作為愛上了“打鳥”的攝影愛好者,行前我也做了一些功課,知道可可西里雖然高寒,卻也是禿鷲、大鵟、藏雪雞、大天鵝等珍稀野生鳥類棲息駐足的地方。藏族民間還有個說法:每每到了藏羚羊產(chǎn)仔的季節(jié),也是斑頭雁飛越喜馬拉雅山南遷的時刻,當(dāng)懷孕的母藏羚羊一群群地在可可西里卓乃湖岸畔聚集的時候,斑頭雁們也一群群地飛到這里來,它們是來啄食母藏羚羊生產(chǎn)后的胎盤的,據(jù)說,藏羚羊胎盤營養(yǎng)極其豐富,斑頭雁正是因為啄食了藏羚羊胎盤。補充了體力,聚集了能量,它們的雙翅才有了飛越喜馬拉雅山的爆發(fā)力。在進入可可西里之前,我就在想,如果能夠拍到藏羚羊與斑頭雁同框的畫面,那肯定是為這次的可可西里之行增添了一抹不虛此行的色彩。抱著這樣的奢望,從進入可可西里的那一刻起,我就睜著一雙探尋的眼睛,四處張望著,不想錯過任何一個飛翔的翅影。
到了索南達杰自然保護站,可可西里巡山之旅就正式開始了。
索南達杰自然保護站,坐落在從青藏公路進入可可西里邊緣的路口。我們到達的時候,太陽還沒有落山,陽光呈現(xiàn)出溫暖的橙色,把整個兒保護站包裹在一片寧靜的暖色調(diào)里。管護站前方,豎立著一塊紋刻著“索南達杰自然保護站”的石碑,石碑一側(cè)是一座藏羚羊的雕像,雕像以簡約明快的線條勾勒出了一只昂揚著雙角的藏羚羊形象,陽光照在雕像上,在藏羚羊高高揚起直插云天的雙角頂端形成了一個高光點,宛若一顆耀眼的星星,熠熠奪目。我正在打量這座藏羚羊雕像時,忽然聽到幾聲麻雀的啁啾聲,隨之,幾只麻雀從藏羚羊雕塑的一側(cè)飛過。看著它們稍縱即逝的翅影,我心里不由感嘆起來:這種小巧的鳥兒,生來與人類共相廝守,即便在這海拔4500米的高地,它們依然追隨著人類來到了這里,以它們輕巧的飛翔和尖細(xì)的鳴叫陪伴著人類。幾位森林警察長年累月守護在這里,讓這片荒蕪的地方有了一絲煙火之氣,這也是這些麻雀們飛來陪伴他們的原因。當(dāng)時,我手上提著照相機,看到飛過的麻雀,我卻沒有去拍攝它們——如果是見了其它的鳥,我提著相機的手就會條件反射地舉起來,但麻雀太稀松平常了,平常到我們經(jīng)常對它們熟視無睹——幾年前,我曾寫過一篇文字,題目是《他鄉(xiāng)故知是麻雀》,發(fā)表在當(dāng)年的《人民文學(xué)》。我在這篇文字這樣寫道:他鄉(xiāng)遇故知,被說成是人生快事。但很多時候,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麻雀卻是個例外,只要你用心,在別人的地方,你一定會在他鄉(xiāng)看到就像是從自己家鄉(xiāng)飛來的麻雀,聽到它們熟悉的鳴唱。事實也的確如此。
雖然沒有拍下這些麻雀,但它們卻是我們進入可可西里之后,我看到的第一種鳥兒。
我們在保護站修整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吃過簡單的早餐,我們便出發(fā)了。索南達杰自然保護站是此行唯一有手機信號的地方,這也就意味著,從這天開始,我們將以一種與這個世界“失聯(lián)”的狀態(tài),行進在可可西里之中。我心里反而期待著這一刻的到來,或許,當(dāng)手機信號消失,那些每一天伴隨著人們的紛擾與煩亂也隨之離自己遠(yuǎn)去,一個獨屬于自己的清凈世界就會出現(xiàn)在眼前。而這次可可西里穿越之旅,也真正讓我享受到了這樣的安寧和沉靜。
我在可可西里看到的第二種鳥,是一只地山雀。
那一天,我們離開索南達杰自然保護站,向著下一站庫賽湖自然保護站出發(fā),在到達庫賽湖自然保護站之前,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了波光粼粼的庫賽湖。這是一片蕩漾在可可西里腹地的小湖泊,伴隨著春天的來臨,這片小湖正在“開湖”,湖面上的寒冰在激蕩的春風(fēng)的勁吹下不斷龜裂,破碎的冰塊又被春風(fēng)吹到了湖岸,擠擠挨挨地堆積在一起,形成了高大的冰墻,十分壯觀。在這里,巡山隊員發(fā)現(xiàn)了一頭野牦牛的殘骸,便停下車,前往查看。雖然,可可西里的槍聲已經(jīng)消失了十多年,巡山隊員們依然保持著高度的警惕,一旦發(fā)現(xiàn)異常,便會第一時間進行處置。經(jīng)過仔細(xì)查看,他們確認(rèn)這是一頭年老而亡的野牦牛,它在自己的最后時刻,艱難地爬到了一個高處,靜靜地死在那里,它的殘骸是被這里的狼群從山上拖拽到了這里,并被它們不斷啃食,能夠食用的東西所剩無幾。我們也跟隨巡山隊員一同查看,等他們得出結(jié)論正準(zhǔn)備上車離開時,忽然發(fā)現(xiàn)一只野狼朝著我們跑了過來。它以百米速度徑直沖向我們,在離我們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忽然停下來,只停了幾秒鐘,便開始圍著我們繞圈跑動起來,就像是一名長跑運動員,圍著操場勻速跑動著。我急忙拿出相機,對著野狼不斷按下快門,在我的長焦鏡頭里,這頭野狼近在咫尺,整個兒裝滿了畫面,它犀利兇狠的目光,以及身上隨風(fēng)翻滾的狼毛,都毫發(fā)畢現(xiàn),看得清清楚楚。巡山隊員對這樣的場面似乎習(xí)以為常,他們輕松地說笑著,觀察著那頭野狼,并很快發(fā)現(xiàn),離我們所在位置不遠(yuǎn),半只牛腿被埋在湖岸上的細(xì)沙之中——原來,這只野狼在這里儲藏了它的食物,我們無意中站在了它儲藏食物的地方,它認(rèn)為我們要與它爭奪食物,便跑過來保護它的食物了。巡山隊員們發(fā)現(xiàn)這一情況,哈哈大笑著,善解“狼”意地招呼大家上了車,離開這塊地方,開出幾百米后,又停下車來,遠(yuǎn)遠(yuǎn)地觀察著那只野狼,并讓我抓緊時間拍攝。那匹野狼看著我們離開,似乎放下了懸著的心,它并不急于去處置那只牛腿,而是側(cè)身站在埋藏牛腿的地方,扭頭看看我們,便向著與我們相反的方向跑遠(yuǎn)了,不大一會兒就消失在了一道沙梁的背后。
我就是在這時候發(fā)現(xiàn)那只山地雀的。它正在一片草叢里認(rèn)真地啄食著碎草和草籽,只見它的尾巴高高翹起,小小的鳥頭快速地起伏著,忽上忽下,執(zhí)著而專注。我端著相機,一點點地向它靠近。它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我,暫時停下不斷起伏著的頭顱,看著我,并發(fā)出短促的鳴叫,向我提出了警告。我停下來,有意不去看它,它便很快恢復(fù)了常態(tài),接著開始認(rèn)真地啄食起來,似乎不再在意我的存在了。乘著這個空檔,我再次向它靠近了一些,匍匐在地上,在離它不到10米遠(yuǎn)的地方,拍下了它勤奮覓食的可愛樣子。
地山雀是在青藏高原常見的鳥兒,曾經(jīng)一度,它被動物學(xué)界稱作褐背擬地鴉,近年的研究確認(rèn)它是“山雀”屬而非“鴉”屬,所以又更名叫地山雀了。地山雀在青海當(dāng)?shù)乇环Q為“圡鉆鉆”,這是因為它有一只細(xì)長又尖銳的鳥喙,有著超強的挖洞能力。進入春天,地山雀開始筑巢哺育后代,它便開始四處挖洞,牧民的屋墻和羊圈基本是用黏土夯成的,由于相對松軟,成為它們挖洞的首選,它們挖洞,是為了筑巢,卻又掌握不好分寸,經(jīng)常把墻面挖穿,一面新夯的土墻,往往被它們弄得千瘡百孔。所以它們在牧民居住地附近是不太受歡迎的。記得小時候,到了春天,凍土解凍,各家各戶就開始修理屋墻和羊圈,指派給我們這些半大小孩的任務(wù),就是守在新修的土墻跟前,驅(qū)趕地山雀,防止它們在剛剛夯起的土墻上挖洞,經(jīng)常是防不勝防,稍不留神,讓它們乘虛而入,在新夯的土墻上挖出洞來,遭到大人的一頓大罵。
或許是人們對它們的不待見,讓它們在人們居住地附近沒有安身之地,它們便走進了荒野。在可可西里邊緣,這里的牧民把地山雀叫做“夏嘎”,意思是喜歡吃肉的鳥兒。這個名字,是熟知它的習(xí)性的牧民們賦予它的一個綽號——在可可西里,一些大型動物因為老死或被肉食動物捕殺,最先處理這些碩大的動物殘骸的,是野狼、棕熊等猛獸,其次便是禿鷲、胡兀鷲等猛禽,而把這些殘骸收拾得干干凈凈,除了骨架,沒有留下任何殘渣的,便是地山雀它們,它們成為了這片荒野大地真正意義上的入殮師和清潔工。
那一天,我拍下了這只地山雀。
雖然拍下了地山雀,但我心里卻沒有歡喜,波瀾不驚。因為在青藏高原,地山雀同樣是一種稀松平常的鳥兒。
進入可可西里的第三天,我們抵達了豹子峽。狹長的谷地,谷地兩邊群峰對峙,怪石嶙峋,一看就是雪豹出沒的地方。在這里有一處可以飲用的水源地,一條溪流在鏡面一樣的寒冰下悄無聲息地流淌著,水中偶爾還能看到不知名的小魚,很小,細(xì)如牙簽,也是那樣悄無聲息地游動著。我們便在這里扎下帳篷,準(zhǔn)備在這里度過一夜。帳篷扎在一處背風(fēng)的山窩里,我陪著巡山隊員去打水,在這里我發(fā)現(xiàn)了我們進入可可西里之后的第三種鳥,一群在溪流邊緣覓食的白腰雪雀。
在青藏高原,雪雀同樣稀松平常。如果說,麻雀是一種極力靠近人類住處的鳥兒,那么,只要走出人類居住地,雪雀便是草原上最多的鳥兒。這種鳥兒雖然常見,但它的一種行為,卻引起了人們的好奇與關(guān)注,那就是“鳥鼠同穴”現(xiàn)象,原本是指雪雀入住鼠兔的洞穴御寒取暖,并在鼠兔的天敵鷹隼等來臨時,發(fā)出嘰嘰喳喳的叫聲,為鼠兔報警。這其實是鼠兔與雪雀達成的一種共生關(guān)系。這種現(xiàn)象,很早就被記錄在了《山海經(jīng)》等諸種典籍里。但我們的祖先并沒有搞清其中緣由,比如,在《洛陽伽藍(lán)記》中便有“鳥鼠同穴,異種共類,鳥雄鼠雌,共為陰陽,即所謂鳥鼠同穴。”的記載,說得極其玄乎。
雪雀生活在高海拔的青藏高原,世居這里的藏民族很早就認(rèn)識到了雪雀與鼠兔的共生關(guān)系,他們稱雪雀為“扎達”,意思是鼠兔的馬,認(rèn)為雪雀與鼠兔的關(guān)系,就像是牧民與他們放牧用的坐騎之間的關(guān)系,相互依存,彼此是伴侶。
除了“鳥鼠同穴”的神奇現(xiàn)象,雪雀還有一種奇怪的行為,便是相互打斗。
兩只在一塊兒覓食的雪雀,各自相安無事,沒有任何引起爭端的跡象,忽然,它們就打斗起來了。它們先是像拳擊比賽中兩名對手一樣,面對面擺開架勢,低下頭,拱起脖子,彼此試探一番,接著便廝打起來,這種廝打一旦進入高潮,它們甚至不去顧及有人接近它們。有一年,初秋季節(jié),我和鄰居家的小伙伴達成了輪流放牧的口頭協(xié)議,也就是把兩家的牛群合起來,今天我去放牛,明天他去放牛,晚上把牛群趕回來,再把各自家的牛群分開,這樣,每個人會有一天的休息時間。一次,輪到鄰居小伙伴放牛的一天,我家的一頭母牦牛不見了,小伙伴便來找我,讓我和他一起去找丟失的母牦?!|犯了協(xié)議,而且打擾了我的休息,我氣急敗壞,按捺著一肚子的怒火,又不得不跟著他一起去找牛。我倆一起來到離我們的小牧村不遠(yuǎn)的一座古城遺址,爬上古城墻的墻頭,想著登高望遠(yuǎn),看看能不能望見母牦牛。這時候,便在已經(jīng)與草原渾然一體,生長著纖維粗硬的芨芨草的古城墻墻頭上,看到了一對正在捉對打斗的白腰雪雀。
兩只雪雀專心致志地投入到了打斗之中,看上去是那樣的執(zhí)著,堅決,互不相讓。它們在地上抱成一團,用各自的嘴喙和爪子攻擊對方,繼而又飛到離地面一米高的空中,依然不停地打斗著。有時候,我和小伙伴離它們只有四五米遠(yuǎn),它們毫無懼色,全身心地沉靜在打斗之中??粗且粚Υ蚨凡恢沟陌籽┤?,再看看站在我一側(cè)沒事兒人一樣袖手旁觀,沉浸在觀賞之中的小伙伴,我內(nèi)心的怒火忽然涌起,猛地沖過去,朝著小伙伴的腰部給了一拳,小伙伴轉(zhuǎn)過身來,意外地看了我一眼,也朝著我的肚子給了一拳。于是我們便扭打在了一起。我抓準(zhǔn)一個空檔,一把把小伙伴摔倒在地,跳上去騎在他的身上,撕住他的脖子讓他不能動彈。沒過一會兒,小伙伴便軟了下來??粗桓曳纯沟膽Z樣子,我的氣也消了許多,我便克制住自己,放開他,讓他站了起來。這時候,我們看到那一對白腰雪雀還在那里認(rèn)真地打斗著。我們彼此看看對方,倆人同時笑了起來。
就像我和小伙伴一樣,白腰雪雀的打斗,顯然也是克制的,隱忍的,每每打斗一陣,它們又彼此分開,各顧各地在草叢中覓食,好像剛才的打斗根本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但沒過一會兒,它們又開始打斗起來。但它們彼此都沒有受傷,更沒有出現(xiàn)流血現(xiàn)象。它們的打斗似乎有些虛張聲勢——表面上所表現(xiàn)出的那種咄咄逼人和互不相讓,甚至要置對方于死地的氣勢,卻并沒有造成任何后果,直到它們忽然停下來,各自飛走。
那么它們?yōu)槭裁创蚨罚譃槭裁醋屵@種打斗像是一場精彩的表演,居然可以騙過精明的人類的眼睛、讓人類迷惑不解,難分真假?許多人認(rèn)為,這種打斗,是雄鳥間為了得到雌鳥而進行的對抗,但這種說法卻與事實不符。因為,鳥兒們出于爭奪交配權(quán)進行的打斗,只會發(fā)生在它們求偶期間,而白腰雪雀幾乎不分春夏秋冬,不分寒暑冷暖,時時都可以看到它們捉對打斗的情景。也有人認(rèn)為它們是在爭奪地盤,各自向?qū)Ψ叫Q這里是自己的領(lǐng)土——青海著名野生動物攝影師鮑永清先生便持這種觀念——但讓人疑惑的是,經(jīng)過一番打斗之后,它們又和好如初,各自開始覓食,把剛剛發(fā)生的打斗完全忘記在腦后。顯然與爭奪領(lǐng)地也沒有太多關(guān)系。某年冬天,我去海西州天峻縣采風(fēng),偶遇北京大學(xué)生命科學(xué)學(xué)院的王大軍博士。吃飯閑聊時,我便向他請教這一問題,他表示,白腰雪雀,偶爾也包括其它雪雀的這一行為尚待進一步研究,但似乎與爭奪交配權(quán)或守護領(lǐng)地并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他個人認(rèn)為,雪雀的這種行為,也有可能是一種儀式,就像人類在一些正式活動之前,包括在就餐之前,會有一些帶有某種宗教色彩的簡單的儀式一樣。聽了他的說法,似乎感覺合乎道理,但這個話題,又把這個問題引向了另一個更為繁雜深奧的研究領(lǐng)域——動物是否有儀式行為。
那一天,拍下了雪雀,單獨一只的,兩只一起同框的,但心里依然微微有些遺憾:進入可可西里,見到的依然是平時在青海湖、祁連山地區(qū)常見的鳥兒,至今沒有發(fā)現(xiàn)一只讓我驚奇和興奮的鳥兒,比如斑頭雁。
我們到達卓乃湖的第二天,一場大雪整個兒覆蓋了可可西里,把這片荒野中所有的嶙峋和突兀都一筆勾銷,用清新、單一、潔凈等理念,重新勾勒和定義了這片土地,白色成了這里唯一的統(tǒng)領(lǐng)。我們也被困在這里,入住卓乃湖保護站,耐心等待著白雪融化,繼續(xù)我們的穿越之旅。
在那個下雪的早晨,一只角百靈飛入了卓乃湖自然保護站。在白色的雪地上,它的忽然降臨就像是正在書寫大字的書家無意間讓一滴飽滿的墨汁濺落在了宣紙上,那樣突兀,顯眼,我一下就看到了它。它長著褐色的羽毛,微胖,就像是穿了一件褐色羽絨服,看上去不太靈敏。在它脖子上是一條黑色圍巾,眼睛上方兩撮對生的黑色羽毛向上翹起,像一對可愛的犄角——它的名字角百靈,就是因為這兩撮黑色羽毛而得名。我馬上回身走入保護站的房間,拿出相機,返身走出,輕輕蹲坐在一塊木板一側(cè),在木板掩護下把鏡頭對準(zhǔn)了它。原來,這只鳥兒發(fā)現(xiàn)了丟棄在垃圾箱外面的一些方便面碎渣,但垃圾箱的位置比較靠近我們居住的房間,隨時可能會有人路過這里。角百靈擔(dān)心遇見人類,所以不敢輕舉妄動,躊躇再三,終于做出準(zhǔn)確預(yù)判,乘著一個安全空檔,迅速出擊,銜走了那些碎渣中最大的一塊,然后安然飛走。我的鏡頭記錄下了它喙里銜著方便面殘渣,迅速起飛的那一瞬間。
守護著卓乃湖的管護員向我走來,他想看看我剛剛拍下的照片,我便打開相機顯示器給他看,他認(rèn)真地看著,對我說:“這里的鳥兒都飛得很低?!彼脑捯鹆宋业暮闷?。我開始觀察路上遇到的每一只鳥兒。依然是雪雀、角百靈、地山雀等這些稀松平常的鳥兒,偶爾也見到幾只赤麻鴨從我們汽車頂上飛過,一只紅尾鴝稍縱即逝消失在了卓乃湖自然保護站墻外……它們共同的特點的確是飛得很低——它們起飛,在高不過人頭的半空飛行,接著便落下來,開始在地面上活動,如果不遇到必須起飛的原因,它們似乎更愿意呆在地面上。
顯然,這是它們?yōu)榱诉m應(yīng)可可西里這片荒野的環(huán)境與海拔所作出的選擇。它們放棄了“天高任鳥飛”,在這片空氣稀薄、氧氣含量很低的地方,過上了最為庸常的生活。由它們,我也想到了那些常年有人值守的管護站里的管護員,他們讓這里的空曠淹沒了渺小的自己,遠(yuǎn)離城市的燈火與繁華,少有與家人團聚的歡樂,他們守著孤獨與寂寞,但他們卻擁有著這樣一片與藍(lán)天一樣廣闊的美麗荒野。
可可西里是高原上的高原,從這里起飛,即便是低翔,那也是最高的飛翔。這些稀松平常的鳥兒,因為它們在可可西里,所以就不再稀松平常。
責(zé)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