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紅莉
重讀《故事新編》
作為獨特擬古文本的《故事新編》,是我個人最為偏愛的。魯迅輾轉(zhuǎn)北京、廈門、廣州、上海四地,僅僅創(chuàng)作出八篇,卻前后跨度十四年。
在給友人的信中,他一再強調(diào)自己不太愛惜身體……依我的理解,他并非厭世,而是身不由己。
這八篇小說,我是當(dāng)隨筆來讀的,一次次愛不釋手,源于他調(diào)皮的文筆,始終蓬勃著的少年氣,以及沉浸式的浪漫。
一個將古書讀透的人,寫起擬古文體,信手拈來——巧妙的架構(gòu),靈氣飛濺的對話體,簡直取人性命。每讀一遍,便激賞一次,真是愛惜得很。
酷夏,心不靜,氣必不順,個人計劃中的書稿,始終無法往前推進,心浮氣躁之余,除了聽聽柴可夫斯基、拉赫瑪尼諾夫以外,唯靠讀書靜心。
如此,重讀《故事新編》。
一
這一本薄書,猶如魯迅精心熬制的一缽原湯,冬天時,我喝一瓢,滋味殊異。酷夏時節(jié),再飲,元氣不盡。無窮調(diào)皮的句子之中,精湛的細(xì)節(jié)之外,略微往深了究,卻是一片沉痛……
《補天》的熱烈,《鑄劍》的魔幻,《奔月》的不堪,《非攻》的悲辛,《起死》的絕望……常讀常新。
《奔月》作為唯一一篇關(guān)乎愛情婚姻的,確乎大不堪。后羿一出場,便是做小伏低狀,連同他的馬,仿佛被主人所感染,每日打獵歸來,一望見了宅門,便放緩了腳步,并且與背上的主人同時垂了頭,一步一頓搗米一樣。
面對整日以烏鴉炸醬面果腹的尷尬局面,后羿也是有苦難言,并非自己缺乏高超射技,要怪只怪飛禽走獸早已絕跡……嫦娥并非善茬,簡直磨人精,丈夫外出打獵終日,日暮歸家,第一聲呼喚的便是她,明明聽聞,只似理不理地看他一眼而已。這位美麗婦人天生不懂得體恤人,卻一直慣于PUA自己的丈夫。
久而久之,每日黃昏收工回家的后羿,難免一副猥瑣模樣,小心翼翼,察言觀色。端坐閨房的嫦娥,一直沒有好臉色給他,總是抱怨不停。他們是不對等的,一直彼此這么地消耗著對方。
忽一日,后羿決心騎馬多走一段路,試試運氣——可能遇見一只飛禽。終于,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小路盡頭一只松雞在動,彎弓搭箭而去,末了,卻是老婆子家的一只老母雞,那支箭不偏不倚洞穿著母雞的心臟——看看,后羿這精湛的箭術(shù)。滿心歡喜的后羿與老婆子一番交涉后,答應(yīng)以十只白面炊餅換下這只雞,想著可以燉一缽雞湯給心上人換換口味了,誰知到頭來一場空……
趁他離家空隙,嫦娥偷吃了唯一一顆仙丹,上天去了。
氣呼呼的后羿對著月亮連發(fā)三箭,遙遠(yuǎn)的月亮也只抖了一抖。無奈的他吩咐丫鬟趕緊給自己做一盤辣子雞,烙五斤餅……并且給他的馬喂四升白豆。他癡心不死,想著吃飽好好睡一覺,明天再去道士那里要一副仙藥,吃了追上去……
《補天》通過女媧的眼,白描宇宙之美:
粉紅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著許多條石綠色的浮云,星便在那后面忽明忽滅的睞眼。天邊的血紅的云彩里有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如流動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巖中;那一邊,卻是一個生鐵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
宇宙之美以外,一樣少不了地上的萬物之美:
地上都嫩綠了,便是不很換葉的松柏也顯得格外的嬌嫩。桃紅和青白色的斗大的雜花,在眼前還分明,到遠(yuǎn)處可就成為斑斕的煙靄了。
魯迅于《補天》篇中,將自己登峰造極的想象力小試牛刀。他一貫擅于剖析人性,寫盡人類劣根性——這個深深扎根于現(xiàn)實的人及時抽身,利用一己才華借助神話的雙翅,盡情馳騁于擬古的文本之中。
魯迅有杜甫的一面,也有李白的一面,后者確乎來源于天賦。
二
《出關(guān)》《非攻》《起死》三篇,分別創(chuàng)作于1934年、1935年。他生命的燭焰漸萎,將生動調(diào)皮的調(diào)子略微往里收一收,滿紙沉郁了。
《出關(guān)》篇,我曾讀過幾遍。自以為懂了,實則并不太能領(lǐng)會,直至重讀。
老子整日呆木一樣枯坐。某日,孔子來訪,大吐苦水,自己讀過了四書五經(jīng),去拜見了七十二位主子,誰也不采信自己的政治主張……當(dāng)日,老子談興大振,反復(fù)說了一通“道”理,孔子如受當(dāng)頭一棒,爬起來告辭。
三月后,孔子又來拜訪。說自己這一時沒有出門,一直在想著,想通了一點:“鴉鵲親嘴,魚兒涂口水;細(xì)腰蜂兒化別個;懷了弟弟,做哥哥的就哭。我自己久不投在變化里了,這怎么能夠變化別人呢……”
自此,老子沒有了話。兩人好像兩段呆木。
末了,孔子一面照例很客氣地致謝了老子的教訓(xùn),一面起身告辭。
孔子走后,老子嘆一口氣,頹唐地覺得自己該走了。
面對庚桑楚的不解。老子剖析:孔丘已經(jīng)懂得了我的意思。他知道能夠明白他的底細(xì)的,只有我,一定放心不下。我不走,是不大方便的。
庚桑楚依然懵懂,深覺老子與孔子正是同道呀,還走什么呢……
老子擺擺手:我們還是道不同。譬如同是一雙鞋子,我的是走流沙,他的是上朝廷。
老子還預(yù)測,孔子以后不會承認(rèn)他這個先生的,背地里只叫我老頭子的……庚桑楚奉承老子看人不會錯。老子強調(diào)一句:不,開頭也常??村e。
老子騎青牛到函谷關(guān),被尹喜攔住,“強逼”老人家留下五千言《道德經(jīng)》,才放了行。
老子騎牛而去,一忽兒塵土逐步而起,罩著牛和人變成灰色,再一會,也只有黃沙滾滾……
重讀這篇,滿紙余哀沉痛……當(dāng)真魯迅自況?曾經(jīng),那么些個年輕人前仆后繼去他那里吸血,后來又背叛他,重傷他……確乎傷了心,才要借老子的出走,來撫慰一下精神上萬分孤獨的自己。
三
《非攻》篇,塑造著墨翟奔走楚國勸說楚王放棄侵略弱宋的一片慈悲苦心,令人動容,蒙太奇一樣的鏡頭:墨子包幾十個玉米窩窩頭,日夜不歇往楚國趕。一雙布履走破,撕下衣襟把腳包起,繼續(xù)走。墨子是帶著歷史使命的一個孤獨的哲學(xué)老頭,他要拯救宋人于水火……
墨子何嘗不是魯迅的精神化身?當(dāng)時多少幫閑文人圍攻他譏諷他拿了“盧布”?一腔孤勇的他何其孤獨呢。
讀他的書信,我又捋出另一條脈絡(luò)。起初,他與胡適關(guān)系交厚,相互借書,通信中,他既敬畏又禮貌地與他進行著學(xué)問探討,甚至帶著一片赤誠,“無情”指出胡適新詩集里若干篇章不應(yīng)放進去……到了上海時期,兩人通信間忽然生分客氣起來了。終于,漸行漸遠(yuǎn)。
這樣的兩個人,注定走不到一起去,一個信奉改良主義,一個執(zhí)意打破鐵屋子重建新世界。胡適折中主義的笑瞇瞇,反襯得魯迅愈加激進主義了。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魯迅、張愛玲的作品一躍而為高峰,他們的作品中永恒展現(xiàn)著淋漓盡致的人性樣本。兩位均以獨特的文學(xué)語言還原出了“中國”式的復(fù)雜人性。魯迅作為寫景高手,一樣沒有體溫,不輸張愛玲:
他看見一地月光,仿佛滿鋪了無縫的白紗,玉盤似的月亮現(xiàn)在白云間,看不出一點缺(《肥皂》)。
甚至,他比張愛玲更冷。張愛玲的冷里,殘留著抒情、悵惘,魯迅將一切兒女情長拋棄得徹底,寒光閃閃,但是,你一旦慢慢揣摩、沉浸,卻又格外的暖。
生命中的最后兩三年,他于翻譯糊口、打筆戰(zhàn)的凌亂間隙,寫下《出關(guān)》《非攻》《起死》。
《起死》篇,讓人觸摸到一個作家的心冷成灰?!斗枪ァ防镞€有一口熱氣在。最后一篇《出關(guān)》里,依然有蓬勃的少年氣。終于,身心俱疲的一個偉大靈魂,茫茫大江去不還。
老子留給人們的,永遠(yuǎn)是函谷關(guān)前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行走于暗夜時分。
魯迅也是“夜”,一片四面環(huán)水的孤島,無一葉小舟可達(dá),唯一的知己瞿秋白不在了,他永遠(yuǎn)是“月光如水照緇衣”的孤冷。北京時期任職于教育部做著一份閑差,失眠的他,對著白壁抄碑至夜深,后來避走廈門、廣州,直至定居上海,心境愈發(fā)頹暗,偶爾回一趟北京探母,依然深夜“只一人,坐于百靜中”。蘇東坡在最狼狽之際找到了精神支撐——陶潛,他一路被貶,一路孜孜以求寫著“和陶詩”。
讀魯迅日記、書信,確乎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什么才是他的精神支撐。
《起死》篇,是說莊子有一天走在路上看見一個骷髏,他心善,召喚來天庭之神,把這個骷髏復(fù)活,原來竟還是五百年前死的,身上衣裳朽爛無存。這骷髏一直纏著莊子要衣穿,并一口咬定,是莊子打劫了自己……莊子沒奈何,吹笛子喚來警察,說了一番理,脫身而去,然后,這個骷髏以赤身裸體無法見人為由,繼續(xù)糾纏警察要衣穿。通篇對話體。
魯迅到底要表達(dá)什么呢?
莊子好比他自己,將一個“死了”五百年的肉身喚醒,可是,該肉身不但不知恩,反而怪罪自己,無非,身邊沒有人,肯定是你偷了我的衣裳哉。最后,無奈的莊子失望而去了,也還嚇唬無衣可穿的人,若再糾纏,我還要喚來大神,讓你變成骷髏。
死了五百年的骷髏,你如何喚得醒?五千年的泥淖中掙扎過的無數(shù)骷髏,也是魯迅喚醒不了的,啟蒙是一條無盡的道路,盡管我們有老子、莊子、墨子,可惜沉疴太深,祥林嫂不也是被儒釋道合謀殺死的嗎?
四
短短八篇,起首作于1922年的《補天》——女媧也是魯迅的另一種自況了,契合著他一開始“棄醫(yī)從文”的志向。后寫大禹《理水》篇,更是踐行著務(wù)實趨真的精神;到了《采薇》,是“隱”與“退”;《鑄劍》則是犀利的復(fù)仇,講以牙還牙,也是對于威權(quán)的輕蔑與挑戰(zhàn),現(xiàn)實中的魯迅同樣做到了,他從北京到上海,一次次上了被通緝的黑名單,卻依然無畏無懼;《非攻》篇,借墨子這潭深水,倒映出自己的人道主義思想;再然后,急轉(zhuǎn)直下,寫出《出關(guān)》《起死》,心灰意冷的他到底悲觀了,徹底撒手,從此放棄了啟蒙。
《故事新編》的脈絡(luò),分明成為了魯迅的心跡。一步一步行來,到底,慢慢寒了心,唯有黃沙滾滾……也叫人懂得苦空無常的真諦。
一年余,一直沉浸于魯迅的閱讀中……他的日記,他的書信,他的小說、散文,如今,唯有他翻譯的國外小說未曾涉足了。
這個也曾壯懷激烈的過人,死去八十六年了,依然活在文學(xué)史中。如今,我們讀他的書,就當(dāng)是取暖,仰仗他人格的照耀,爭取活得積極一點。
立體的魯迅
我供職的這幢大樓里有一間資料室,時不時去借點書讀。前陣,忽見一套《魯迅大全集》,擺滿整組書架。開始三本三本地借閱。單位擱一本,家里擱兩本。見縫插針地讀……書為大開本,頗厚,不能躺著讀,必須將書攤于桌上,正襟危坐著讀。
以往,讀書,幾乎不做筆記,最多拿一支筆劃一道道杠杠。自從讀魯迅以來,我學(xué)會了做筆記——因為書是借來的。上午,家務(wù)做完,得閑坐在客廳的日影里,一邊曬背,一邊讀魯迅,一讀忘了時辰,燒飯點錯過,胡亂對付幾口,卻也充實。
早年,我們的文化周刊有一固定版面——“孤島訪談”,給嘉賓的最后一問,總是:若將你投入孤島,愿意帶一本什么書?嘉賓們答得五花八門。若我,自然是帶一整套《魯迅大全集》,這里有他短短一生留下的千萬文字??v然讀完了,也不怕,從頭再讀一遍。好比他的日記,是簡潔不蕪的典范,夠?qū)W習(xí)半年。
倘若一個人讀完魯迅日記,還悟不出“白描”的高超,那也白讀了。
是《魯迅日記》將魯迅復(fù)活過來的,如若涅槃重生。他作為兒子、兄長、丈夫、父親等角色,無一不出色。我額外替他委屈——他背負(fù)的責(zé)任太多了。
曾經(jīng),他的《中國小說史略》,被陳源公開誣陷抄襲了日本某作家,百口莫辯的他得有多氣憤,然后被動地陷入無休無止的筆戰(zhàn)中。他一生罵過很多人,脾氣壞。這是一般人對于他的初始印象。一次,在微信圈轉(zhuǎn)一篇我寫他的文章,遠(yuǎn)在紐約的朋友直接跟帖來一句:我不喜歡魯迅。
默默地,我也不為他辯解,也不勸其多去讀讀魯迅。不必了。
多少人錯過了閃閃發(fā)光的魯迅?
多年以后,日本那位作家的書終于被翻譯成中文,胡適看到后,讓陳源向魯迅道歉。也不知后事如何。他被誤解了二三十年。
上海時期的他,常常收到文藝青年的信,并非來討教什么的,而是破口大罵,罵他為什么不指導(dǎo)指導(dǎo)自己的文章。他在書信里向朋友吐苦水,末了,總來一句口頭禪:有什么法子想。倘若遇到可塑之才,他總耐心回信,傾囊相授作文技法,甚至不惜交底,比如我的小說都是學(xué)習(xí)國外的。有一個廣西青年首次給他去信,他不僅熱情地回復(fù)一長封,還寄書,說什么書未印出,等出來后再寄。這個閃閃發(fā)光的人,對于遠(yuǎn)方的一位陌生青年毫無保留,深深將我打動著。
蕭軍一次次借錢,從未遭拒過。一次,又來借錢,他手頭也緊,但不把話講死,總給人留希望,說是也許月中有稿費來,我再通知你。何等赤誠的長者。聲譽日隆的他,對一名年輕人掏心剖肺,主動邀請他們吃飯,并介紹文學(xué)前輩給他們認(rèn)識,有時推薦二蕭稿子,還要額外替他們操心稿費的下落。為蕭紅小說《生死場》作序,特為不提小說缺點,而是委婉地側(cè)寫,景物描寫長于人物描寫,不過是為了不影響小說的銷量。他的敏感、細(xì)膩、時時替別人著想的好品格,簡直令人淚濕。
末了,蕭紅去日本,他在日記只短短幾個字:廣平制肴,為蕭紅踐行。
一別,即永別。
蕭紅這短暫的一生,坎坷泥濘,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她一直記得魯迅對自己的愛惜,故,臨死還那么天真,想葬在魯迅墓旁。
一夜夜,我讀著他的這些瑣屑,無比感念,甚至在微博上說出偏執(zhí)話:但凡說魯迅不好的人,人品肯定不怎么樣,無論故去的,還是健在的。
中年以后的我,終于懂得魯迅的好。讀他的筆記、書信,有無數(shù)的話要講,寫了一篇又一篇,放在那里,過一段去看看,再改。等改到不能再改,方才投出去。有一長稿,被擱在一家雜志,長達(dá)一年,末了,被總編槍斃,給出的理由是:文風(fēng)婉約,與雜志一貫的風(fēng)格不符。我一點也不沮喪。我是在感受魯迅,并非冷冰冰地研究魯迅——我是將魯迅當(dāng)作一位熟悉的朋友,一點點地理解著……
每次,去資料室還書,我對管理員說,你消磁后,我來幫你放到書架上去,這書太重。這女子之前對我的態(tài)度,一直頗為冷漠?;蚩墒艿搅烁腥?,當(dāng)我踮起腳費力地從書架上搬書,她無比體貼:書架太高,你不好拿吧。心中一熱的我慌忙說,可以可以。不然,她大約是要去搬梯子的了。
我這人一向口訥,自尊心爆棚,平素不愛講漂亮話諂媚別人——雖說借閱了多年的書,遺憾的是,未曾與管理員建議起深厚關(guān)系。因為魯迅的燭照,我們到底相互體諒起對方??梢姡斞傅娜烁窳α?。
這套書,才讀完五本,僅僅十分之一吧。他的雜文,需耐心揣摩,方解其意,讀了一遍一遍,方摸清一點堂廓。
《故事新編》也好,《采薇》《出關(guān)》兩篇,距他離世僅僅一年了,其中充沛的想象力令人擊節(jié)。這個人,至死,都保持著少年氣。
深秋,機緣巧合,去了紹興他的故鄉(xiāng)。在他們家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總是難言……曾經(jīng),三十余歲的我,去海子故鄉(xiāng)懷寧高河查灣,對著玻璃柜里他的舊書《孤筏重洋》,哭得止不住。
如今,知天命的我,心硬些,唯有一點點去讀魯迅,去了解一個人怎樣就成了“民族魂”。
這三個字,唯魯迅配得上。
責(zé)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