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玉潔
這是看上去完全不同的兩群人。一群人是研究生、教授,去過荷蘭、美國、英國,會用英文寫文章,善用概念、理論描述社會現象。一群人是農民,他們種玉米、紅薯、山核桃,擅長養(yǎng)雞、養(yǎng)豬、放羊,會用石磨做豆腐,在城市的縫隙里,他們拉磚、蓋房、擺攤、開大車。
▲ 中國農業(yè)大學的師生團隊在田間地頭與村民交流 (圖片來源:央廣網)
兩群人的生活在河北省保定市易縣桑崗村交織。1996年,中國農業(yè)大學社會學學者葉敬忠剛從荷蘭回來,想尋找一塊“長期理解中國的田野”,最終把包括桑崗村在內的4個村子選為研究點。此后長達27年的時間里,他陸續(xù)把很多同事、學生帶到這里,開展鄉(xiāng)村發(fā)展和減貧實驗,50余篇碩博論文在這片田野產生。
桑崗村距縣城很遠,有近200戶人家,山不高,河不大,田地少而分散,礦產不算豐富??h里有干部曾對葉敬忠的團隊直言:“你們?yōu)槭裁匆x這兒?”葉敬忠說,他就是要選擇一個“最普通”的中國村莊,關注那些“大多數人”。
直到現在,桑崗村和中國別的北方山村也沒什么不同。夏天,村莊在凌晨3點的雞叫聲中蘇醒,村民四五點起床,去地里看玉米秧子,喂豬喂雞喂羊。下午2點以后,村里的男人趕著羊群上山。山坡上的樹枝、荊棘把放羊人的胳膊和腿劃傷。養(yǎng)羊的人正在變多,這是村中超過60歲的人被城市勞務市場淘汰后,拾起的本行。
桑崗村的各個方面都是如此普通,但就像葉敬忠團隊里一位博士生說的那樣,“桑崗村的每一步發(fā)展,都是國家某個層面變化的縮影”。
世紀之交,中國正在進行一場世界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速度最快的城鎮(zhèn)化。在“大家腦子里都是城市”的時候,葉敬忠和他的同事、學生開始了和村莊的最初接觸。
葉敬忠初次來到桑崗村是1996年,那一年,中國常住人口城鎮(zhèn)化率首次超過30%,邁入城鎮(zhèn)化快速發(fā)展區(qū)間。當時,村里大量中青年男性去往保定、天津、北京,他們大多在工地干活。后來當過村委會副主任的趙文錄那一年21歲,在北京的磚廠拉車,也擺過地攤。
葉敬忠?guī)煆陌l(fā)展社會學大家諾曼·龍,關注外部政策和行動究竟會在鄉(xiāng)村引發(fā)什么反應。為了給研究創(chuàng)造抓手,也為了幫助農民,2000年,葉敬忠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籌款進行“鄉(xiāng)村建設”項目。項目分3期,為期10年,主要做基礎設施建設,共投入資金數百萬元。
葉敬忠的團隊在坡倉鄉(xiāng)的4個村子進行道路硬化,鋪設自來水管,利用截潛流技術巧取地下水,修建了文化廣場、村莊圖書室,帶領村民進行垃圾清理,組織婦女協會,還帶村民外出參觀學習。
起初,不少村民覺得“學生都是來玩的”,后來逐漸改變了看法。
學生追著村民問生活生產方面的問題,干什么活都跟著,和村民一起坐在路邊閑聊。晚上大家休息了,學生們還在寫東西。雖然村民不知道他們在寫些什么,但也漸漸理解了“論文”是怎么一回事,“寫論文對大家了解國家各方面的情況是很重要的”。
葉敬忠那些年同時帶領團隊在全國鄉(xiāng)村進行留守問題的調研,不是所有村莊都給了研究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信任,“歸巢桑崗”公眾號的一篇文章里這樣形容桑崗村對待研究者的態(tài)度:敞開懷抱。
2010年,葉敬忠在桑崗村的3期鄉(xiāng)村建設項目結束。這一年,中國GDP總額首次超越日本,成為僅次于美國的世界第二大經濟體。葉敬忠的鄉(xiāng)村建設項目經費來自國際發(fā)展組織,而國際上資助中國鄉(xiāng)村基礎設施的意愿在減弱。
2008年奧運會后,坡倉鄉(xiāng)的鐵礦與加工廠被關停。村民面臨著“沒有礦就什么也沒有了”的茫然,有人在等待,有人重新投入城市的零工市場。
葉敬忠開始把眼光轉向農民的生計。
過去,桑崗村的干部、村民知道他們在這做的都是好事,但也表達過“希望農業(yè)大學多給我們項目,多給我們錢”“在村里開個廠子,我們就都不玩牌了”。
葉敬忠的團隊對此保持著警惕,因為他們做不到,這也與他們研究者和發(fā)展行動者的定位不符。他們只是想倡導、影響村莊自己成長起來,“外來的發(fā)展行動者最終會離開”。
桑崗村村民想象著能有一個大產業(yè)把他們帶富。針對扶貧工作,葉敬忠在學術上提出,村莊產業(yè)發(fā)展要脫離過去那種規(guī)?;?、大產業(yè)的思維。對于像桑崗村這樣的普通村莊,引入大產業(yè)有極大失敗的可能。葉敬忠說,小農產業(yè)也是產業(yè)。他想引導農民把小農產業(yè)跟現代社會相連接。
2010年,國際上出現“巢狀市場”概念,葉敬忠是提出者之一?!俺矤钍袌觥本拖袷莻€無形的小鳥巢,農民通過社交關系把農產品賣到城里,躲開了大市場的裹挾,跨越中間商。作為生產者、消費者的每個人在市場上相連,除了買和賣,還會見面、溝通,筑成一個城與鄉(xiāng)連接的巢。其中的關鍵點是關系,在互動中,讓“城市賦能鄉(xiāng)村”。
完成小農戶組織后,學者們通過熟人關系在城市里賣農產品。葉敬忠團隊的老師們每次來桑崗,都把村里的核桃、雞蛋、雞鴨塞滿后備廂,拉到北京,到處去送貨。他們在村里選出了3個小組長作為負責人,引導他們用郵件、QQ群等來對接消費者。
慢慢地,農戶每隔一兩周自己去送貨,凌晨3點從村里出發(fā)去北京。早上七八點,海淀區(qū)的家長去送孩子上學時,就能在小區(qū)門口取貨了。這個消費者群從葉敬忠團隊周邊的熟人圈擴散。因為農民送貨能力有限,一個點有5個消費者,跑一趟才劃算。消費者便自發(fā)邀請熟人加入,這個“巢”越來越大,有了8個送貨點,幾千名消費者。
葉敬忠團隊引導買家和賣家建立消費之外的連接,買家會請送貨的農民在家里吃飯,暑假會帶孩子去村里玩。北京太陽園小區(qū)的消費者們給桑崗村的孩子捐了很多兒童繪本,后來,桑崗村的圖書室取名為“太陽花”。
葉敬忠團隊的學者們經常不知道如何解釋,這些年他們究竟做了什么。在很多人看來,這個“巢”沒什么了不起,“只是賣了一些東西,而且賣得又不多”。
但每次巢狀市場在村里收貨時,提著籃子來送雞蛋、鵝蛋、土豆的,多是拄著拐杖、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這些老人的生計都依賴這個。”
葉敬忠團隊感嘆,如果村里的年輕人、思維活躍的人再多一點,巢狀市場可以有更多創(chuàng)新。他們終究不能“代替”村民創(chuàng)新。
27歲的村支書許富強說,現在村里問題的核心是缺“錢”,但一位和他同歲的博士生說是缺“人”,許富強想了想,表示贊同。
葉敬忠希望村民能為自己說話,“我們是帶著資源,來跟他們探討這地方未來怎么辦的?!钡?0多年過去,村民依然更多地用“扶持”來形容農大與他們之間的關系。
此刻,盜走尸體的這只山精,體型粗壯,比成人還要高著一頭,一身漆黑油亮的毛,蓬松而茂密,一看便是一只正處壯年的雄性山精。
兩年前,“95后”許富強意外當選村支書,他選擇擔下這個責任。以前他在北京、保定做汽車銷售,月收入在一萬元左右。為了回村,他和談了3年的女朋友分手,每月只有2000多元工資。
村民們佩服他的初心,覺得“挺崇高的”,但認為年輕人還是太稚嫩了。在他們的描述中,理想的村干部應該是四五十歲左右,家底殷實,在村莊有威信。不少人認為村支書首先要有錢,這樣可以把村里一些產業(yè)帶動起來。但他們又知道,這種想象中的人并不存在,“有錢的人都走了”。
某種程度上,一直在沖刷桑崗村的只有時間。鐵礦廠對河流的污染停止十幾年了,河流漸漸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小魚重新出現。村民仿照“巢狀市場”,也通過熟人賣起了自己的貨,還邀請城市消費者來村里釣魚。
“巢狀市場”運轉了十幾年,村民開始每年按照季節(jié)變化進行豬的養(yǎng)殖、雞的育種。發(fā)現消費者喜歡土雞蛋,張常春買回很多土雞蛋,嘗試用孵化器孵化小雞。為了把雞養(yǎng)得更好,他還上山挖草藥喂雞。知道健康食物更受歡迎,村里近八成的農戶自覺減少了化肥農藥的使用。
張常春是村里的文藝骨干,在桑崗村的樂隊里吹拉彈唱?,F在村里的文藝分子有的老去,有的離世,組織文藝活動越來越難了。但他和趙文錄都提到,四分之一個世紀里,葉敬忠這群人的到來,讓桑崗村的文藝氛圍衰退得比其他村莊慢。因為不斷有外人來,有人就會有文藝表演。
如今,中國農業(yè)大學人文與發(fā)展學院一位副教授站在村莊的小道上,可以不假思索地講出每個大門緊鎖的空房屋背后的故事。20多年里,腳下的土路變成水泥路,而水泥路又被采礦和建高速時不斷駛過的載重車壓出了裂縫。
葉敬忠不會預測桑崗村的未來,“社會科學最應該避免的就是預測”。所以他也不會因為任何趨勢感到悲觀,遇挫的時候,他總對學生說:“這就是真實的社會生活。”
不可否認的是,桑崗村和他們建立了無法替代的友誼。許富強被當時團隊里的學生教會了26個英文字母,一位博士生把村中一位老人當作親人。這位老人沒上過幾年學,但愛讀書看報,知道博士生要出國留學,老人要塞給她2000元,還買了一個10元的小手電筒送她,說:“它能照亮你的前途,永遠是光明的。”
一位在桑崗扎根多年的副教授說,這是一群可恨可氣可親可敬可愛的人,在漫長的歲月中,他們“共同經歷”了許多時刻:消費者一下子訂了40多只雞,學者和村民深夜一起在院子里燒水、殺雞、拔雞毛。張常春形容葉敬忠是“浪漫主義者”,有時聚會后,葉敬忠?guī)е鴮W生們在月光下散步。一個無法被證實因果關系的事實是,這20多年里,桑崗村幾乎沒有孩子在中學階段輟學。
葉敬忠覺得,現代化確實對所有人都有吸引力,但就算城市化水平達到70%,也仍然有四五億人生活在鄉(xiāng)村,他想探索這些人以后要過什么樣的生活。
許富強希望今年的幾個項目能平穩(wěn)落地,能給村里安上自來水表,解決用水分配的難題。他說,哪怕就做這一件事,他當這個村支書也值了。村莊依然有吸引著葉敬忠的“能聽得到的安靜”,但許富強卻在安靜中感到孤獨,村里幾乎沒有他能說說話的同齡人了。
今年7月的一天,中國農業(yè)大學組織的“全國大學生鄉(xiāng)村振興”夏令營的學生與村民在河邊辦了一場熱鬧的聯歡會。
這是一個故事被定格的時刻。聯歡會“導演”張常春穿著紅色的長衫,在話筒前著急地喊話,召集人們來到舞臺四周。
臺上,張常春和幾位老人用力地吹響嗩吶,趙文錄在前排用力地鼓掌?!拔枧_”背后,那條被寫進論文的高速公路上,大車正快速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