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

“所以，我們這艘‘最后的水上公交船要一直開下去！”

“渝忠客2180”客輪，是一艘行駛在重慶市“忠縣—洋渡鎮(zhèn)”航線的鄉(xiāng)間老鐵船，每天載滿了乘客和他們的背篼、菜籃、挑擔，十年如一日地航行著，見證了鄉(xiāng)村留守老人進城賣菜的瑣碎日常。船長秦大益和船娘芳姐的故事，本應如他們每天必放的民歌《涼州詞》那般“寒沙茫茫風打邊，勁草低頭丘連綿”。但一不小心“觸網(wǎng)”后，他們竟以不可思議而又溫暖治愈的方式，迅速火遍全網(wǎng)，收獲了百萬粉絲。這背后有著怎樣的故事？

登船皆供飯，直播述人生

初秋的清晨，重慶忠縣洋渡鎮(zhèn)碼頭飄著小雨，江面上薄霧蒙蒙。這里唯一的客輪“渝忠客2180”，靜靜停泊在岸邊。43歲的船主秦大益照常拉響了船笛，并讓兒子去幫扶那些登船的老年乘客，只見他們肩扛手拎著自家地里產(chǎn)的果蔬，臉上洋溢著純樸的笑容。這時，售票員曹利芳的兒子濤濤也開啟了新一天的手機直播，全程記錄兩家人的擺渡生活，雖然十多年來，他們幾乎每天都這樣出發(fā)。

曹利芳和小秦攙扶著老年乘客上船后，她又給大家分發(fā)早餐?！安粔虺栽俑乙?，孃孃！”“饅頭要小口吃，小心別噎著，胡叔叔。”曹利芳含笑叮嚀。有老人舉起一張紙幣，提醒曹利芳別忘賣票?！敖裉斓拇?，有一位愛心大哥已經(jīng)替你們買啦！”“啊？那太感謝了！”老人們紛紛放下手中的饅頭和稀飯，雙手合十，對著手機鏡頭連聲道謝。

伴隨著“嗚嗚”的汽笛聲，這艘漆皮斑駁的舊鐵船離岸前行。秦大益雙手將舵盤轉得飛起，兩個發(fā)動機操縱桿一前一后，穩(wěn)穩(wěn)地掌握著船頭轉向，再加速航行……

從洋渡鎮(zhèn)到忠縣的西山碼頭，“渝忠客2180”沿途?？?個站點：漁洞、烏楊、康家沱和胖子沱。上午8點30分，接完最后一站的乘客后，船艙外已滿滿當當。紅的水蜜桃、綠的大西瓜、紫紅的李子、顆粒飽滿的糯玉米……這些顏色鮮麗的農(nóng)作物，在直播鏡頭里顯得賞心悅目。

江風溫柔，細雨霏霏，早上9點，這艘“水上公交船”準時停靠在終點站西山碼頭。下了船，就是100多級臺階，這也是菜農(nóng)的臨時賣菜點。

過去一個多月里，天氣晴朗，來碼頭邊買菜的人很多，大家的菜很快一賣而空。但今天的雨下得大，只有零星幾位顧客。雨越下越大，好多老人還沒有開張。

秦大益他們一合計，決定帶老人們去菜市場?！安荒茏屗麄冊侔巡颂艋厝??！鼻卮笠娴淖匝宰哉Z，引起了直播間幾名粉絲的注意?！澳俏活^戴白頭巾的老爺爺?shù)男∈[和豇豆，我全都要了。麻煩船長幫我買了送給環(huán)衛(wèi)工人?！薄啊異坌Π⒁痰挠衩孜胰耍闊┧偷礁＠夯驅W校?！?/p>

負責直播的小秦見狀來了精神，急忙在直播間里吆喝：“在這附近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們，快來西山碼頭！今天的豇豆又嫩又便宜，李子和水蜜桃再過幾天就要下市了！”濤濤也開始嚷嚷：“糯玉米兩元錢一斤，過了這村就沒這店啦！”

下午2點多，菜農(nóng)們滿滿的擔子和背簍都賣空了，雨也終于停了。不一會兒，汽笛聲再次響起，“渝忠客2180”準時返航?！笆迨?、孃孃，有位好心姐姐幫你們買了返航的船票?！辈芾碱D了頓，接著說，“還有位愛心大哥，給咱們買了熱騰騰的午餐！”

“謝謝船長！”“謝謝曹妹兒！”疲憊不堪的老人們突然來了精神。在駕駛位上望著滔滔江水，船長秦大益的思緒不由回到了多年前……

最后的“水上公交”

秦大益是重慶忠縣洋渡鎮(zhèn)漁洞村人，家里三代都是長江中的船長。他爺爺曾開過纖夫拉拽的客船，父親曾駕駛過最初級的機動船，從18歲接過父親的衣缽后，秦大益就靠著跑船養(yǎng)活自己。

洋渡鎮(zhèn)緊鄰長江，在陸上交通不便利的時代，水運是當?shù)厝顺鲂械闹饕绞?。此地沿江而居的人口上萬，高峰時節(jié)，每天往返洋渡鎮(zhèn)至忠縣的客輪有10艘30多個班次，春運期間更是從早到晚滾動發(fā)班。雖然很辛苦，但秦大益靠開船養(yǎng)活了父母、妻子和一對兒女。

今年42歲的曹利芳，婚后一直和丈夫在湖北打工。2013年，因為大兒子即將上初中，婆婆的身體也大不如前，曹利芳結束打工生活回到洋渡鎮(zhèn)。得知秦大益想買船經(jīng)營還差錢，曹利芳決定與他合作。就這樣，兩人各出40萬元合伙買下一艘舊客輪，包下了忠縣至洋渡鎮(zhèn)的航線。

秦大益開船，曹利芳包攬售票、驗票和保潔等船務工作。當時的客輪名都是隨意取，秦大益就用自己的網(wǎng)名給客輪取名為“一哥號”。后來海事部門進行統(tǒng)一規(guī)范，“一哥號”改成了“渝忠客2180”。

買下這條船后，秦大益和曹利芳都花光了積蓄。為了更快把本錢賺回來，他們天天早出晚歸，往返兩三趟，其間的辛苦自不待言，但那時水路生意好，幾乎每趟都滿員。

但好景不長，2016年年底，經(jīng)過洋渡鎮(zhèn)的沿江高速公路通車了。去縣城的陸路由原來的100多公里縮短為40多公里，坐船進城要兩個小時，而坐客車只要50分鐘。秦大益和曹利芳的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

鼎盛時期，這條航線有10艘客輪，但是到了2022年3月，“渝忠客2180”已經(jīng)成為最后一艘鄉(xiāng)間客輪。平時有二三十位乘客，下雨天的人數(shù)只有個位數(shù)。堅持還是放棄？秦大益和曹利芳都猶豫了。

秦大益開了26年船，對長江有很深厚的感情?！安桓蛇@個，我還能干什么呢？”洋渡鎮(zhèn)盛產(chǎn)蔬菜，自從江上有船以來，沿江群眾就有種菜進城售賣的習慣。客車容不下撮箕、背簍、籮筐和大量蔬菜，更不允許帶活禽。另外，不少群眾沿江而居，坐客車要走很遠的路還得轉車，停在家門口的船更方便。再者，進城賣菜的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船票比汽車票便宜三分之一，他們哪里舍得坐客車？如果航線停運，種了大半輩子菜的老人，就要失去唯一的收入來源。

當時，曹利芳的小兒子馬上就要讀高三，公婆也70多歲了，“我必須留在家里照顧老小，但附近又找不到工作?！苯?jīng)過短暫的猶豫后，兩人達成了一致：“渝忠客2180”繼續(xù)運營。

為節(jié)約開支，他們將班次從原來的每天兩趟減為一趟。春季和冬季是清晨7點出發(fā)，夏天和秋天則是6點30分啟程。上午9點之前抵達縣城，下午2點30分原路返回。每到周日，住在江邊的孩子要坐船回縣城上學，秦大益就會在到達終點站后，立即空船返航去接孩子們，“站站都停，哪怕只有一個學生上船?！?/p>

2022年6月初，秦大益的兒子大學畢業(yè)后回家小住。他跟著父親跑船，幫忙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兒。6月22日，小秦拍下客輪從起航到?？康娜窟^程。每次靠岸，秦大益和曹利芳都會下船，攙扶老人上船或接過他們的擔子和背簍；船至終點，他們又會幫老人把東西搬下去。

小秦將2個多小時的視頻素材剪輯成3分鐘的短視頻，于6月24日發(fā)布在了父親的個人抖音號“一哥”上，感性的他配上了這樣一段文字：“洋渡鎮(zhèn)至忠縣水上公交船。幾兩碎銀苦中求，忙忙碌碌幾時休?！北尘耙魳穭t選了父親最喜歡的歌曲《涼州詞》“寒沙茫茫風打邊，勁草低頭丘連綿，月兒空照千里酒，抬頭遙望北飛雁。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第二天早上醒來，小秦發(fā)現(xiàn)這條視頻有6萬多點贊，近5000個評論，4000多次轉發(fā)。

“渝忠客2180”火了，抖音粉絲從當初的3萬多驟升到20多萬，粉絲們開始催更，說這樣的場景超級治愈，最撫凡人心。

原打算去重慶找工作的小秦，決定在船上再待一段時間。“我會堅持拍視頻，讓更多人關注‘渝忠客2180，這樣我們就不用賣船了，老人們也能繼續(xù)進城賣菜?！?/p>

看到父親和曹阿姨的抖音平臺粉絲越來越多，分別達到50多萬和10多萬，小秦來了靈感：何不開直播幫老人賣菜呢？秦大益和曹利芳馬上搖頭，大家的菜都是新鮮的，沒辦法掛小黃車郵寄。小秦說：“我是讓大家看到直播，直接來碼頭買。”秦大益半信半疑，決定試一試。

憑借愛與暖走紅網(wǎng)絡

2022年9月27日早上，秦大益和曹利芳分別通過抖音號“一哥”和“船娘芳姐”，開啟了第一場直播，將“渝忠客2180”從出發(fā)、行駛、靠岸后的全過程，真實展現(xiàn)在粉絲面前。

船至康家沱站，兩個直播間的人數(shù)分別從一開始的幾十人，飆升到5000多人和3000多人。“我看到媽媽了！”“天啊，那不是我外婆嗎？我好想她！”“在大城市打拼的我，看到如此溫暖接地氣的畫面，直接淚奔……”

在他們的直播間里，出門打工的游子深情地講述著鄉(xiāng)愁；沒來過農(nóng)村的城里人毫無保留地表達他們對鄉(xiāng)野生活的向往；還有住在附近的人，一個勁兒地問客輪什么時候靠岸……

那天，碼頭旁的臺階上站了好多人，都是看了直播過來的。船剛靠岸，就有人跑上來，幫老人把菜籃子、背簍搬下去。老人們的菜很快就被賣完了。小秦長舒一口氣，他知道，這條路，自己還要再往前走走看。

從那以后，“一哥”和“船娘芳姐”每天定時直播。慢慢地，周邊區(qū)縣的網(wǎng)友也專程開車來到西山碼頭買菜，老人們的菜一到碼頭就被搶購一空，他們開心地去附近逛街，或者回到船上補覺、打撲克、嘮嗑。

得知有菜農(nóng)天不亮就要起來擇菜，有的甚至要摸黑走兩三個小時才能趕到碼頭乘船，因此長期無法吃上早飯，網(wǎng)友們通過直播“打賞”的方式，請秦大益和曹利芳代買早餐；乘船老人都上了年紀，有熱心網(wǎng)友采取包船的方式讓乘客們免費乘船；見有的老人衣著單薄，網(wǎng)友就委托秦大益和曹利芳買衣服、鞋襪；有獨居老人晚上回家后隨便吃點兒零食充饑，粉絲還會委托曹利芳為他們做一頓可口的晚飯……

雖然跑船很辛苦，但秦大益和曹利芳從不拒絕網(wǎng)友的請求，并通過直播的方式展現(xiàn)整個愛心傳遞的過程。從洋渡鎮(zhèn)至忠縣航線上的最后一艘客輪，也以秦大益和曹利芳都不敢相信的速度和方式重新煥發(fā)了生機。

被關注和寄予厚望雖然壓力很大，但他們慶幸當初沒有放棄，才讓所有辛苦和付出都有了別樣的意義?！胺劢z越來越多，早餐天天都有人買，有時還有人包買船票，所以，進城賣菜的老人一天比一天多，我們也更有信心了！”秦大益說。

進城賣菜的老人中，七八十歲的占了一多半，年紀最大的92歲?！白钅贻p的也有60多歲?！辈芾颊f，叔叔、爺爺們的擔子都在100斤以上，阿姨和奶奶們的背簍也有六七十斤。辛苦忙碌一整天換來100多元，這是老人的血汗錢，也是他們穿衣吃飯、幫扶后代和應付人情往來的全部?！八?，我們這艘‘最后的水上公交船要一直開下去！”曹利芳說。

在鏡頭捕捉不到的地方，秦大益和曹利芳也一直播撒愛心。以前，“渝忠客2180”在縣城停靠臨江巖臨時碼頭，菜農(nóng)步行十幾分鐘后，能在早上9點30分前趕到人流量很大的巴王路菜市場。2020年1月后，?？奎c被調整到1公里外的西山碼頭，菜農(nóng)們要步行半小時才能到菜市場，腿腳不便或擔子過重的老人往往要走四五十分鐘。

這樣一來，他們不僅錯過了最佳銷售時間，還得提前趕回碼頭搭船回家，菜賣不完是常有的事兒。見老人們唉聲嘆氣，秦大益和曹利芳就掏錢買下他們沒賣完的菜，再送給環(huán)衛(wèi)工人或附近的小菜館。這件事，在沒拍短視頻和開直播前，他們就一直在做。

常年乘船賣菜的老人中，“紅薯奶奶”種了很多胡豆，為保證豆子新鮮，她每天凌晨1點就要起床剝胡豆，剝完后天也徹底亮了，再背著背簍趕往碼頭。秦大益知道后，帶著兒子去老人的家里，幫忙摘下胡豆后帶回家，和家人一起剝完后，第二天早上幫“紅薯奶奶”帶上船。

還有一位86歲的老奶奶，經(jīng)常在賣完菜后忘記回家的路，曹利芳就一路護送她到家。每隔一段時間，他們還會帶著網(wǎng)友的愛心去敬老院和福利院。

他們的付出感染著越來越多的人。網(wǎng)友秀姐每天早上9點來到西山碼頭，幫行動不便的老人將菜從船上挑到臺階上，并熱心幫忙推銷、稱重和算賬；郭麗萍、任燕群每天下午2點30分來到碼頭，默默地清理留在碼頭上的垃圾。

秦大益在外地做生意的表弟、70多歲的老母親，曹利芳的老公、剛參加完高考的兒子和外甥女，也紛紛走上“渝忠客2180”，和船長、售票員一起將越來越多的愛心與夢想傳遞出去。

“愛心不值得炫耀，但必須去宣傳，世間的美好莫過于愛心在循環(huán)，善心在傳遞，愿每個人都能被溫暖?！弊罱?，曹利芳在微信朋友圈寫下的這段話，令人敬佩，也讓人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