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
很多年來,我都在想,如果要寫一部川味版的“深夜食堂”的話,主人公肯定非肖麻辣莫屬。
偶爾回老家,和老友們茶聚,時不時就有人會提起肖麻辣。
回故鄉(xiāng),就是回到往事中。肖麻辣和他開在廁所背后的那家麻辣燙小攤,便是我們共同的青春記憶,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
肖麻辣最早的串串店,開在縣城中心最熱鬧十字路口的公廁背后,往東是電影院,往北是縣政府,往南是縣城唯一一條長街,縣里僅有的幾家開夜堂的茶館小吃,都散落在此,出街往南一直走幾十公里,便是省城。
肖麻辣門口的那個廁所,是縣城的第一座沖水廁所,這點很重要。雖然只是槽坑公用,水箱裝滿才自動狂瀉一次的原始粗放型水廁,卻比起金湯遍地的傳統(tǒng)茅廁,已干凈百倍。這才使得廁所背后開麻辣燙成為可能??梢哉f肖麻辣的存在,是小城公共衛(wèi)生設(shè)施提升的一個標志性成果。
公廁正面臨街,男女入口及收費臺都在前面,背后原本規(guī)劃用來做糞池的位置因沖水裝置的到來而變成無用之地。后面的房子正好將此圍成一片小天井,頂上拿塊塑料布一遮,便成一方小天地,一個案臺兩個鍋灶,幾個盆子一堆簽簽,便就成了一家小店。那時沒有城管,肖麻辣與周圍鄰居是怎么溝通的?不得而知,反正每天從黃昏熱火朝天地開到凌晨,也從沒見有潑水扔菜幫子丟磚頭抗議的,連奇怪的假咳也沒聽到過幾聲。
所謂串串香,實際是火鍋的一種變形,就是把火鍋拆零了賣,這是市場不發(fā)達消費能力不足時的一種變通,就像香煙拆開了論支賣——最極端的困難時期,還出現(xiàn)過論口賣的情況。對于20世紀80年代初大多數(shù)人家來說,炒上一大鍋火鍋料,再加上花椒八角,灌上通夜熬制的骨頭湯,排上七碟八碗毛肚雞胗鴨腸黃喉,簡直是奢華到冒煙的事情,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是沒辦法實現(xiàn)的,于是就出現(xiàn)了用竹簽把食材串起來,放到大鍋湯料里煮熟,然后分而食之的形式,這樣就可以一鍋熬萬家,人人都可以解饞,按簽簽數(shù)計費。以形式論,叫它串串香;以味道論,就叫麻辣燙;如果不串簽簽按份賣,就叫冒菜。這幾種形式,直到火鍋普及甚至進入到一人一鍋,也依然存在并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主要還是因為它價廉物美,且有形式感,捏一把簽簽,杵進沸騰翻滾的香辣湯鍋里煮熟,撈出來拎著一串一串辣嘴燙舌卻鮮香無比的菜,從簽簽上撕扯下來,再咕嚕嚕一口冰涼的啤酒沖刷下去,冰火糾結(jié)從喉嚨管爽到肚臍眼,那感覺簡直不擺了!
肖麻辣第一次接觸麻辣燙,是在省城。當時他正因為單位改革讓他去他不喜歡的崗位而憤怒異常,攢了一肚子氣要到有關(guān)部門去發(fā)泄。在火車北站,紛亂熙攘的人海中,突然飄過來一縷異香,魚鉤一般將他的鼻子掛住,喉頭一緊,腮幫子一酸,嘴里便包滿了口水……
這是肖麻辣第一次被麻辣燙拿住的場景,與之后多年我和小城眾多年輕人被他拿住的場景相似——被抓住的魚兒,居然在釣鉤上滿心喜悅,興奮莫名。聽老板說,賣一天可以賺一百多元錢,那可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大學生畢業(yè)才56元一個月啊。
幾串麻辣燙下肚,這世界少了一個牢騷滿腹的上班人,多了一個鮮香四溢的個體戶。特別是營業(yè)的第一天,他數(shù)了數(shù)箱箱里的錢,雖比省城火車站的攤遜色,卻也相當于以往上班一個月的工資,他就覺得自己為那個工作痛不欲生到處上訪的樣子像個瓜娃子。但他還是發(fā)自內(nèi)心感謝那次上訪,讓他碰到了麻辣燙,從那天起,肖麻辣這個名字,便與他一生相隨。
肖麻辣的串串店,是小城真正意義上的深夜食堂。之前,商業(yè)局門口有家“通宵服務(wù)部”,賣點香煙糖果或藥品,但生意很蕭條。在那個每晚兩點路燈就會準時關(guān)閉的年代,半夜還在外面行走的,多半非奸即盜,被稱為“夜不收”。這是長輩們最刻薄的咒罵不肖兒孫的語言,非到氣毒了心不會罵出口,足見當時半夜出行是多么大逆不道,何況還呼朋喚友,喝酒吃肉擼串串?
肖麻辣可謂是開了風氣之先。與他幾乎同步,小城的舞廳和歌廳開始營業(yè),小城里那些對新鮮事物充滿好奇心的紅男綠女們,曲終人散意猶未盡之時,到肖麻辣的攤前繼續(xù)增進感情,發(fā)展成男女朋友并順利結(jié)婚的情況也常有發(fā)生。我同齡的朋友們,有好幾對都是循著這樣的感情路徑發(fā)展的。當然,也有許多失戀故事與此有關(guān)。
因為是一個人在經(jīng)營,肖麻辣的菜品種類并不多,大抵是肉片、鴨腸、雞胗、午餐肉之類幾個肉食,再加上土豆、魔芋、筍子、萵筍尖、豆干之類的素菜。最具特色的,是苕粉——用水發(fā)好放在盆里,要吃時撈上一把,放入漏勺放進火鍋湯料中,煮到半透明,熱氣滾滾翻到碗里,加入蒜泥、醬油、醋、味精和香油,放幾顆當天炒的黃豆,迎頭撒下一大把紅頭小香蔥,那小香蔥一定要縣城西邊大泉坑種的,那里水土甚好,盛產(chǎn)上品煙葉,種出來的蔥也自然異香撲鼻。
肖麻辣的經(jīng)營方式也極具特色,每次吃完,他總是讓食客自己數(shù)簽簽報數(shù),報多少就收多少,一副江湖兒女耿直豪爽的架勢。這對于當時的食客無疑是一次靈魂沖擊,那時許多飯館還在先買票后吃飯,唯恐客人少交錢或吃了偷跑的市場氛圍下,突如其來的信任感,讓大家不當好人都不好意思。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亂報,偶爾有占小便宜習慣了的,憑慣性虛報了數(shù)字,也跟做了賊似的,頓時失了許多的快意——吃麻辣燙與喝酒,沒有自在的心境,還有屁的意思?人們來這里不就是圖個自在快意嗎?這玩意在當時,和午夜的串串香一樣,是稀缺的東西。
很多年來,我都在想,如果要寫一部川味版的“深夜食堂”的話,主人公肯定非肖麻辣莫屬,這片只有二十幾平方米,放著四張小桌的小小空間,曾是小城最早的文藝沙龍,文青聚居地。那些在長輩眼中喜愛生計以外的藝術(shù)的人們,像生了六個指頭那樣,躲在各個角落,卻在深夜里稀稀拉拉地冒出來,在這里彈吉他唱歌聊海子和尼采。孤獨的吉他手在這里碰到更孤獨的鼓手,組成小城第一支電聲樂隊;熱愛詩歌的文學青年發(fā)現(xiàn)派出所那個威嚴的警官脫掉制服卻是個口若懸河的詩人;愛跳霹靂舞的小波,第一次從廁所背后溜起了滑步,并滑到了不遠的大街上,完成他的第一次公開表演,并從此滑向了北京;有一肚子主意卻沒有本錢,天天被人嘲笑的夢想者,在這里灌下一杯壯行的酒,義無反顧地出門往南到成都當起了策劃人;寫下了一大堆歌曲沒人唱的小哥與外來演出的歌舞團演員一拍即合攜手出去混了大半個中國……
這里成了一個小小的舞臺,每天都在上演生活之劇,這一桌兩個小青年正在相互喂菜談婚論嫁,那一桌剛剛離婚的男子一杯酒下肚在懷疑人生;治安聯(lián)防隊員追了半天小偷一無所獲來吃碗粉補充體力,迎面就看到剛剛漏網(wǎng)的“魚”在角落里喘息未定;這邊廂幾個小青年在商量合伙去創(chuàng)業(yè),那邊兩個老同事在小聲耳語著單位的人事和是非。其場景與氛圍,與鍋里翻滾的湯料一樣,酸甜苦麻辣,每一樣都有一點。善于調(diào)味的肖麻辣知道這些味道缺一不可,這是他的秘密,即使公開,人們也不一定信。
不獨是那一鍋湯和那一幫人,就是肖麻辣本人,也是一個五味俱全的混合體,作為小城最早的夜市攤主,據(jù)說賺了上百萬元,但這些錢似乎又被他拿去輸?shù)袅恕K粋€人創(chuàng)下的金字招牌,最終沒有像許多后來崛起的串串香品牌,成酒樓成連鎖成上市公司賣牌牌賺加盟費都掙得盆滿缽滿。后期的很多人的創(chuàng)業(yè)念頭和計劃,也許就是在他的攤上發(fā)起甚至碰杯啟程的,算起來應(yīng)該是他的徒子徒孫,而他至今依然守著租來的兩室一廳民房,一如既往地接待著前來懷舊的人們……
很多次,朋友們都邀請我說去回味一下,我動過念也想去,但好幾次抬腿之時又止住了自己。是因為害怕那個老去的肖麻辣打碎我對往事的記憶,還是不想接受那個沒有廁所作為擋箭牌的肖麻辣?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