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空

（安徽大學(xué)文學(xué)院，安徽 合肥 230039）

明清戲曲小說等俗文學(xué)材料是研究俗字和歷時詞匯的重要材料。這些刻本、抄本因俗寫或字形訛誤的緣故保留大量的疑難字詞，這些疑難字詞或“字面生澀而義晦”，或“字面普通而義別”，嚴(yán)重影響了文意的理解。今以《古本戲曲叢刊二集》（以下簡稱《叢刊》）為例，通過排比歸納、異文比勘及俗字學(xué)知識，對其中的一些疑難詞語進(jìn)行考釋，希望有助于明清戲曲小說的閱讀及相關(guān)古籍的整理研究。

一、夸 獎

《叢刊》明文林閣刊本《青袍記》第二十一出：“（小生）大圣至正不荒唐，道通天地陰陽，志高北斗星辰上。經(jīng)濟手，吾能自強，赴科場，非吾夸獎，定須中狀元郎。”[1]76①文章所引《古本戲曲叢刊二集》例句皆來自于商務(wù)印書館1955年影印本的電子本。該電子本每部戲曲單獨成冊，無頁碼，例句所標(biāo)頁碼為每冊電子版所顯示的頁碼，特此說明。

第二十九出：“（凈）七八十歲還有什么豪氣好自夸獎。（生）非是荒唐自夸獎言語?！盵1]106

《叢刊》明文林閣刊本《狄梁公返周望云忠孝記》第三十一出：“（小旦）行潦比望洋，熒光擬太陽。（丑）難道有許多來去？分定做，非夸獎。洪鈞敢把權(quán)衡較，海水難將升斗量。不度德，蛇吞象。你嬖奚詭遇，他是正大王良。”[1]105

明富春堂刊本《觀世音修行香山記》第二出：“（嗏）腹內(nèi)飽文章，非夸。管取成名定國安邦，輔佐皇圖，標(biāo)寫凌煙上，一舉成名天下?lián)P。（凈）非吾夸，萬卷詩書腹內(nèi)藏。有日春雷，管取標(biāo)金榜?！盵1]11

“夸”有“夸耀”義，無需多言?！墩f文·言部》：“夸，譀也。從言夸聲。”[3]50《廣韻·麻韻》：“夸，大言也?？喙锨小！盵4]47根據(jù)《說文》和《廣韻》，“夸”的本來就有“說大話”的意思?！啊弊郑瑥囊聦⒙?，本為“裝”字異體?！斗鸾屉y字字典·衣部》“裝”字頭下收“”字形[5]?！缎录亟?jīng)音義隨函錄》第九冊《大方便佛報恩經(jīng)》第四卷“ ?束”條：“上側(cè)良反。 ?束，結(jié)裹也。正作‘’?！雹诒疚乃鞣N大藏經(jīng)來源于“CBETA電子佛典2014版”，并在括號中標(biāo)明冊數(shù)、頁碼和分欄。后文所引不再說明。（34/0931/a）《新集藏經(jīng)音義隨函錄》第廿一冊《賢愚經(jīng)一部十八卷第七卷》“?馱”條：“上阻床反。 ?束，結(jié)裹也。正作‘裝’也，又于元反，非?！保?5/0325/b）“ ?”為“裝”的俗寫，“”即“裝”字。例句“”字疑為“獎”字訛誤?！蔼劇被蜃鳌皧X”，“”“奨”形近易訛?！蔼劇?，《說文·犬部》：“嗾犬厲之也?！盵3]203《說文解字注·犬部》：“口部曰：‘嗾，使犬聲也。厲之猶勉也，引申為凡勸勉之稱?！斗窖浴吩唬骸躁P(guān)而西秦晉之間相勸曰聳或曰獎?！盵6]478由“勸勉”引申“夸獎”“稱贊”，再引申為“炫耀”。所以，“夸獎”“夸獎”蓋為同義并列。其實，“稱贊”和“炫耀”只是角度的不同，從他人口中說出的贊美的話就是“稱贊”，從自己口中說出贊美自己的話便是“炫耀”了。

《叢刊》明劍嘯閣刊本《劍嘯閣自定西樓夢傳奇》卷下第三十出：“【沉醉東風(fēng)】暖溶溶明月下，看山影輕如畫，清溪畔柳可藏鴉，曲橋外似雪梨花，荒村幾家。（內(nèi)作犬吠介）更犬鳴，一帶籬笆。”[1]51

三、昔 母

《叢刊》明末刊本《花筵賺》第九出：“【前腔】酸楚，紅板橋頭，莫愁艇子，不見酒旗歌舞。紫曲青門，吹簫但有江女。愁緒，女墻月過天似水，慢捻弄哀弦危柱，嘆韶光紅殷翠老，禁煙昔母?！盵1]54

按：“昔母”詞義難解。中華基本古籍庫《麗句亭點評花筵賺樂府》（善本書號CBM2440）作“茸母”，是?！叭住薄拔簟倍中谓嘤灒岸弊制鸸P的“一”與“艸”粘連，形成“昔”字上半部分，剩下的下半部分與“日”相近，故而訛為“昔”字。

茸母，即鼠曲草?！侗静菥V目·草部》鼠曲草：“鼠耳，言其葉形如鼠耳，又有白毛蒙茸似之，故北人呼爲(wèi)茸母?！盵15]《正字通·草部》：“茸，而容切，音戎。茸母，草名。北地寒食茸母生。宋徽宗詩：‘茸母初生認(rèn)禁煙’。”[16]寒食即清明節(jié)，又稱禁煙節(jié)，清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清明》：“清明即寒食，又曰禁煙節(jié)?！盵17]又楊慎《丹鉛總錄·茸母孟婆》：“宋徽宗在北虜，《清明日》詩曰：‘茸母初生認(rèn)禁煙，茸母，草名。北地寒食，茸母生。無家對景倍凄然。帝城春色誰為主，遙指鄉(xiāng)關(guān)涕淚漣?！盵18]“禁煙茸母”當(dāng)是化用此句，這里借“禁煙茸母”渲染一種愁緒。《叢刊》明末刊本《夢花酣》卷上第十一出：“【長拍】茸母初生，茸母初生，離情如繭，幾時得孟婆吹轉(zhuǎn)，蕭關(guān)蒲海馬骨寒，水上雕鞍，去衣頻牽，黎庶逐腥膻，痛野煙，漂泊幾多龍戰(zhàn)。”[1]80

四、嗓得爛醉

《叢刊》明末刊本《永懷堂新編勘蝴蝶雙金榜記》卷上第四出：“（都）皇甫相公，哪里有這樣潑皮孽障，都嗓得爛醉稀泥。不知在哪里闖將來了，要進(jìn)禪堂，這都是小僧的干系?！盵1]37

第九出：“（官）這狗殺才，嗓得昏天黑地的。更夫的點單也不知放在那所在。只是月色還明，看燈的人如穿梭一般，走動不歇，可以放心。咱們且回去炕子上靠一靠如何？”[1]60

還有作“噪”字的。

第四出：“（作看介）你們是哪里來了一伙掛搭，噪得這般醉醺醺的，往那廂走？”[1]36

按：“噪”當(dāng)為“嗓”字的訛誤。中華古籍資源庫董氏誦芬室本（館藏書號04374）作“嗓得這般醉醺醺”。阮大鋮《金榜記》僅有兩種刊本傳世，一為毛恒所刻《石巢傳奇》四種，二為誦芬室董康一九一九年重刊本。《金榜記》石巢傳奇本稱《永懷堂新編勘蝴蝶雙金榜記》，即《叢刊》二集本。黃山書社以古本叢刊本為底本，誦芬室本為校本的《阮大鋮戲曲四種》中《金榜記》仍作“噪”[19]。光明日報出版社《石巢傳奇校注》則改為“嗓”，校釋第七十二條：“嗓，原作噪，據(jù)芬本改?！盵20]

“嗓”在此處有“吃喝”的意思?！吧さ脿€醉”“嗓得昏天黑地”和“嗓得這般醉醺醺”皆是指喝酒喝得爛醉的意思?！吧ぁ笔且粋€后起字，《說文》無“嗓”字?！吧ぷ印庇泻韲档囊馑?，魏兆惠、華學(xué)誠（2020）認(rèn)為表示身體部位的“嗓”“嗓子”出現(xiàn)在唐宋及元代以后，用“顙”字表示，且主要存在于北方話。由于吃喝皆要通過嗓子，所以“嗓”字引申出“吃喝”的意思[21]。

“嗓”或作“顙”“喪”，常與“攮”字連用，作“攮嗓”“攮顙”?！稘h語大詞典》：“攮嗓，亦作‘攮顙’。填喉嚨。謂人吃相不雅，狼吞虎咽者的不敬之詞。含譏諷義。”[22]《古本小說集成》第4 輯《醒世姻緣傳》第七十四回：“素姐說：‘你頭暈惡心是攮嗓的多了，沒的干胳膊事么？你是好人，聽我說，你要替我出了氣來，咱可好生過日子，你也不是我的漢子，你就是我的親哥兒弟兄。我給你些銀子拿著，你就尋著那趙杏川，叫他替你治治瘡。’”[23]2013第七十八回：“童奶奶后來知道，從新稱羊肉，買韭菜，烙了一大些肉合子，叫了他去，管了他一個飽。他也妝（裝）呆不折本，案著絕不作假，攮嗓了個夠?！盵23]2042作“攮顙”的，《古本小說集成》第4輯《醒世姻緣傳》第十九回：“兩口子拿著饃饃就著肉，你看他攘顙，饞的那同院子住的老婆們過去過來，啯啯兒地咽唾沫?！盵23]506第四十九回：“叫我說：‘俺插著麥仁，你成三四碗家攮顙你，你送的是甚么布合錢？昨日西門里頭王奶奶家送的燒酒臘肉合粽子，我見你沒送布合錢去，你打脊背里也都吃了去了。”[23]1352第八十三回：“小選子也會走到后面，成大瓶的酒，成碗的下飯，偷將出來，任意攮顙。及至收拾睡倒，也便做了陳摶的兄弟‘陳扁’。”[23]2271《醒世姻緣傳語詞例釋》：“攮喪，也作‘攮嗓，攮顙’。猛力吃，含貶義色彩?！盵24]據(jù)凡例，所收詞語和例句取自上海古籍出版社1918年第一版西周生撰黃肅秋校注本《醒世姻緣傳》，可見有版本作“攮喪”的。

“攮”也是一個后起字，意為“扎、刺”?！斑碑?dāng)為“馕”字的音借，“馕”有“拼命往嘴里塞食物”的意思?！邦嫛弊直疽馐恰邦~頭”，華學(xué)誠認(rèn)為：“當(dāng)口語中把喉嚨叫作‘嗓’而沒有專門造字時，借用‘顙’來記錄，‘顙’是本無其字時的借字，‘嗓’是后起本字。”[21]

《叢刊》明末刊本《夢花酣》卷下第三十四出“：（末）休胡賴，妝（裝）妖賣乖，不見我銅勢劍兩邊排。那老婆子是你什么人，一發(fā)的說將來?！盵1]113

六、封田久脘

《叢刊》明刊本《四艷記·夭桃紈扇》第三出：“【墜落魄】（末上）封田久脘浮名鎖，有兒勤課，良朋赴試虛擔(dān)擱，試期才人，何事發(fā)情魔?！盵1]28

按：“封田久脘”“試期才人”句意難解。明沈泰古本《盛明雜劇》亦收此劇，《夭桃紈扇》第三出：“【醉落魄】（末上）歸田久脫浮名鎖，有兒勤課，良朋赴試成擔(dān)擱，試問才人，何事為情魔?！盵28]1550

比勘《叢刊》二集與《盛明雜劇》，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多處不同，見表1。

表1 《夭桃紈扇》用字對比

“醉落魄”原為唐代教坊曲名，又稱“一斛珠”“怨春風(fēng)”“章臺月”“醉落拓”等，“墜”或為“醉”的音近替代。此處主要討論“歸田久脫”和“試期才人”兩句。

“封田久脘浮名鎖”文意不通，《盛明雜劇》作“歸田久脫浮名鎖”，是?！皻w田”有“指辭官歸里退隱”之意，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一：“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李白《贈崔秋浦》詩之二：“東皋春事起，種黍早歸田?！薄案∶i”指虛名的羈絆。所以，“歸田久脫浮名鎖”的意思應(yīng)該是：辭官歸里退隱，早已擺脫了虛名的羈絆。脘”字當(dāng)是“脫”字的訛誤，兩字草寫字形相似。“歸”“封”字形差距稍大，是否系訛誤，有待研究。另，“試期才人”亦不通，“試問才人”則通。

綜上，閱讀古籍材料我們要注意讀通文本，一些字面普通的字詞，其語義可能并非表面上展現(xiàn)的那么簡單。對于一些字面疑難的字詞，在考釋中注意運用多種方法，如異文比勘、歸納排比、俗字相通、相混規(guī)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