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挺
1984—1986年,我在安徽教育學院進修,班上有7名新疆同學。有一學期開學,新疆同學帶來哈密瓜給我們品嘗??吹焦芄希遗d奮又驚詫。我之前以為哈密瓜是像幾十斤重的冬瓜那么大,以為“哈密”是一種夸張、形象的說法——瓜很甜,像蜜一樣。新疆同學聽了哈哈大笑,邀請我有機會到新疆玩玩,見識見識,不到新疆不知道中國之大。
說到“見識”,是我的心病,從年輕疼痛到現(xiàn)在。
我高中畢業(yè)前跑得最遠的地方是縣城,幾乎沒出過縣。18歲那年,高考后被省城一所學校錄取。入學前,我陪一位發(fā)小到安徽師大報到,去了一趟蕪湖。
我學的是中文,教的是語文,做著詩人夢。我的專業(yè)和愛好,都需要出門走一走、看一看。
我開始任職的學校是我的中學母校,校長是我的中學語文老師。提到旅游,校長臉上總流露出神往之情,他清楚“行萬里路”對一個青年教師成長的價值,他經(jīng)常鼓動我們假期出門“跑跑”??赡菚r,我們都處于“哲學的貧困,經(jīng)濟學的危機,空想社會主義”階段,旅游是一種奢望。
有時,我想流浪。我不滿自己想象力的貧乏,不滿自己帶領學生在課堂上傻笑、傻樂、傻悲傷。
1987年早春,奉母親之命,我和大姐前往常州看望大姨娘。來到常州的第二天,我嫌大姐是一個累贅,于是獨自一人到無錫游玩。1979年,我在合肥讀書時,在光明電影院看的第一部電影是《二泉映月》,瞎子阿炳不幸的命運和無錫的美麗風光深深地吸引著我。我有一位朋友,大學畢業(yè)后,貿(mào)然辭去省級部門工作,前往無錫追尋藝術。我從一所凌亂不堪、人去樓空的無錫書法藝術學校,到正在開會的無錫日報社,再到鐵門緊鎖的一家工廠宿舍,幾乎跑遍整個無錫城,尋找我的那位朋友,未果。無錫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時的無錫,城小、橋多、景美、人好。那年頭,無錫女子喜歡穿風衣,一個個真是風姿綽約、風情萬種,看得我一會兒淌口水,一會兒咽口水?;丶液?,我寫了一首詩:《在異鄉(xiāng)街頭》。
我的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旅游是20世紀90年代初,目的地是黃山和杭州。我們?nèi)焕蠋?,加上年長同事的10歲女兒。那時,長江大堤公路在施工。我們繞道而行,前往蕪湖。今天一個半小時的車程,那時我們花了4個多小時。一路上,塵土飛揚,顛顛簸簸。小女孩半路上哭著要下車回家。從蕪湖到屯溪,200多公里,今日乘高鐵50分鐘左右,坐火車2個小時左右,騎自行車12個小時左右。那時,我們也乘火車,火車走走停停,居然用了10個多小時。
大美黃山,不枉此行。
那時,我還不滿30歲,體力真好。我背著兩個大包,一鼓作氣,登上天都峰。站在峰頂,我情不自禁地大聲呼喊:祖國萬歲!四下看,松濤陣陣,云海翻騰,我竭力壓制向下跳的沖動——這致命的誘惑。
“美麗的西湖,破敗的杭城”,那年代,果真如此。短暫的杭州之行,印象最深刻的是登上六和塔,遠看錢塘江大橋和錢塘江。大橋堅硬的鐵質(zhì)光芒,讓我震撼。江水湍急,與我們無為長江段平緩的江水形成鮮明對比,也讓我震撼。只是多年后,我再次登上六和塔時,對岸高樓林立,錢塘江大橋顯得矮了,錢塘江水瘦了,當年的感覺不復存在。
兩次外出,成為我珍貴的記憶。我不知應該高興,還是悲哀,為我自己,為我那個時代。
多年后,我在課堂上為學生講解余華小說《十八歲出門遠行》時,我別有感慨,同余華相比,我覺悟得太遲了。我自認為這篇課文我教得很好,作品中的暗示和象征,作品的深層含義,我能講清楚。令我高興的是,面前的很多學生,自小跟隨父母外出經(jīng)商、打工,早在十八歲前已出門遠行了。我還是祝愿他們所接受的成長教育少一些悖論,成長過程中不再缺失正面引路人。
人生就是一場旅行。
1996年,我來到現(xiàn)在的這所學校。許多年,我灰頭土臉,沒有功勞,沒有苦勞,只有疲勞。但新學校有一項極好的福利,給我精神極大的安慰,那就是學校工會每年暑假組織老師出門旅游。費用學校補貼一半,老師自己出一半。
我總是攜妻帶女,一起出動。那時,坐不起飛機,也沒有高鐵,我們多數(shù)情況是乘坐雙層旅游大巴,偶爾乘火車、游輪。酷暑難當,但我們興致勃勃。我們闖關東,走西口,下江南;我們從帝都到魔都;我們一路上“蘇州、鄭州、蘭州”;我們“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我們“飽游而飫看,游目而騁懷”。對山水的領略,讓我明白詩文創(chuàng)作得有“江山之助”;對國土的穿越,讓我懂得“人杰地靈”。我還理解了“外游”必須以“內(nèi)游”為前提和基礎;我還想到了古人心游、臥游、神游、逍遙游。
學校還有一項極好的舉措,那就是每屆高三時,會組織全體高三教師外出參觀學習。當然,學校已把教學工作安排好。
人在旅途,心態(tài)并未放松。
1998年,我第一次隨全體高三教師外出,目的地是無錫。
舊地重游,無錫已不再是當年的無錫。當年黿頭渚腳下只有寥寥幾位用相機拍照的游客,山頂只有我和廣東一位青年。山頂石碑上,劉海粟題寫的“鹿頂迎暉”四個大字讓我驚嘆。今天,游客如織,店鋪林立。
平日里,我省吃儉用,積攢點“私房錢”外出旅游。有一年,我來到霧都重慶和天府之國成都。從渣滓洞到白帝城,從朝天門碼頭到三峽大壩,從嘉陵江到瞿塘峽、巫峽、西陵峽。長江,偉大的母親河!
有人說,旅游是一種體驗,既有對秀美風光的體驗,亦有“前見古人”所見的體驗。我要補充的是,旅游還有與時賢“遇見”的體驗。
此次之行,一位青年語文教師給我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這位教師就是成都七中被學生尊稱為“大神”“羅皇”的羅曉暉老師。課堂上的羅老師,長發(fā),長衫,像老夫子,又像雅皮士。羅老師的形象豐富了我對教師形象的認知。那堂課,羅老師教的是《屈原列傳》,他的授課方法同我們在馬鞍山二中的研討會主張一致,實現(xiàn)“言”與“文”的統(tǒng)一。講臺上,羅老師身姿微微前傾,語速不緊不慢,他好像在自言自語、自說自話,但他博學多才,有著強大的氣場。緊要處,他抬頭挺胸,放大聲音,注視學生。羅老師對屈原形象的分析,讓我眼界大開。他拿陶淵明與屈原做對比,以菊花喻陶淵明,以荷花喻屈原。他指出屈原悲劇的內(nèi)因是“不善變通”,一味剛烈。他幽默地說,屈原“進、進、進”,最后掉入水中;陶淵明“退、退、退”,最后退到田園里。
那堂課讓我對羅老師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我多次上成都七中學校網(wǎng)站,搜索羅老師的信息。羅老師說自己備課,不用參考資料,“裸備”。那堂課的聽課記錄,我保存至今。
仿佛被打開了上帝之眼,那些年,我走過不少地方,遇見許多卓爾不群的人物。
2012年暑假,我到河南省實驗中學參加教研活動。那時,“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這一金句,還在該校顧老師心中醞釀著。
我參觀了黃河花園口、鄭州二七廣場,留下了難忘記憶。我忘不了河南省實驗中學校園的簡潔大氣,忘不了該校著名校友施一公、海霞,忘不了該校卓越的教育成績和教師出色的教學水平,我更忘不了的是該校馬玉霞校長。
開幕式上,馬校長致辭。馬校長一襲紅色長裙,真是年輕,真是漂亮。我拿她同我校時任校長劉萍女士相比,她們有顏值,更有氣質(zhì);有身材,更是人才。
我的旅游、旅行、游歷帶有明顯的職業(yè)背景、教育色彩。我很享受。
后來,因新政策,學校工會組織的暑期旅游福利徹底取消,高三全體老師外出學習活動也基本停止。加上幾年疫情,我們只有小規(guī)模的外出聽課等教研活動。
我們學校規(guī)模大,管理有難度。外出教研活動,采用的是身份識別方法,譬如班主任、教研組長、備課組長等等。而我什么都不是。
偶有外出機會,我會緊緊抓住不放。
于我,不論遠近,都有風景,哪怕是鄉(xiāng)鎮(zhèn)中學。于我,不熟悉的地方有風景,熟悉的地方也有風景。老同學、大名鼎鼎的曹勇軍老師所任教的南京十三中,我拜訪了6次,每次都收獲滿滿。
我總是認真地聽,認真地記,認真地看。我樂于回校后,在教研組會上做專題匯報,我樂于為所參觀的學校撰文。2016年秋,我到浙江省麗水中學參加教研活動,我為該校撰寫了《細節(jié)的魅力——麗水中學匯景》一文。該文在我校網(wǎng)站貼出后,不知怎么被麗水中學發(fā)現(xiàn),文章在該校引起很好的反響。該校校長委托一位安徽籍青年老師給我打電話,表達感謝,并表示以我的名義將此文作為學校宣傳材料,永久性保存,還希望同我校結(jié)成友好學校。第二年,麗水中學熱情邀請我校行政人員一行前往參觀訪問,我也在受邀之列。巧的是,我校一位1999屆畢業(yè)生在該市工作。校友儀表堂堂、能力出眾,得知母校老師前來做客,高興壞了,又是請客,又是贈送禮品。
世界真奇妙,出門才知道。
可我到底是一位鄉(xiāng)村曲士。國內(nèi)許多省份,我沒有去過。我已退休,有時間,也有條件完成自己的夙愿,可我卻意興闌珊。按理說,像我這樣的年齡,退休不滿一年,血壓有點偏高,左膝蓋略有不適,這不太正常了嗎?可我就是想得太多,還未出門,就想著跑不動。說來好笑,我不會網(wǎng)上買票、訂酒店,乘高鐵常常找不到地標、座位等。這些都是我自己慣的。那些年,跟在學校后面跑,后來跟在年輕教師后面跑,他們把我安排得好好的,導致我現(xiàn)在生活能力下降。更可笑的是,我方位感極差,總是把左右弄反了。我還擔憂,一人在外,手機丟了怎么辦?盡管偶爾出門,目前也沒有任何“生活災難”發(fā)生過。我想,我這是怎么了?難道這就是衰老的表征?這就是老年癡呆的征兆?那個意氣風發(fā)、豪情滿懷甚至滿不在乎、吊兒郎當?shù)摹拔摇蹦睦锶チ耍课乙一亍八薄?/p>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同時,我也在找回自己。
(作者單位:安徽省無為中學)
(插圖:珈 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