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浩快速把門打開,撲進來的是他十分熟悉的身影和聲音:“方浩哥,爹快不行了?!闭f話的是劉櫻。
“???”方浩心里一緊,提起那只窯工雞,隨劉櫻急急地趕到了義父家。劉承根不在家,正在窯場為總統(tǒng)瓷把樁。
方浩輕輕地喊了一聲“義父”。
劉勝遠吃力地把眼睛微微睜開,當(dāng)他黯然無神的目光看見了站在床前的方浩時,臉上露出幾絲歡悅。他費力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方浩和劉櫻。方浩猛然想起,當(dāng)年義母臨終之時,也是這等表情,也是這般動作,但不知是什么意思。
良久,劉勝遠才沙啞著嗓子,費力地開口了:“我已經(jīng)不行了……方浩,有一事很想交代給你。”
“好,您說?!狈胶苹卮鸬每焖俣鴪远?,面對即將離開人間的親人最后的要求,自己不能有半點猶豫,哪怕是上刀尖子山,下滾油鍋,也必須毫不含糊地答應(yīng)。
劉勝遠重重地喘了幾口氣,又連連咳嗽了一陣,接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這幾年,我受盡折磨,對死早已是不在乎了,覺得眼一閉、腿一蹬,便一切都解脫了……只是這件事實在放心不下?!?/p>
“無論是什么事,您但管說出來,我都一定會認真去辦?!?/p>
“如果這件事妥了,我也就安心地閉眼了?!?/p>
方浩猜想,義父一定是牽掛那件龍尊,臨終時要做一個最后的叮囑。
但義父說的是:“我死之后,只有劉櫻我放心不下,實在叫人牽掛?!?/p>
“我會好好照顧她。我發(fā)誓,會像對親妹妹一般待她?!?/p>
“要比親妹更親,你就娶她為妻吧……這樣我躺在棺材里也就滿足了。”接著又緊緊地拉住方浩的手,這手已枯槁得好像柴火,并且是冰天雪地中的柴火,發(fā)硬發(fā)冷,但卻是仍然有力度的,也許他攢足了、使盡了全身最后的力氣。
劉勝遠嘴里在不停地念叨著:“你一定要答應(yīng),一定要答應(yīng)……”他深深下陷的眼窩擠出了幾滴眼淚,無情的病魔已將他全身所有的能量耗干,這是生命中最后的淚水。
方浩頓時心中如雷霆滾過,驚駭、恐懼、慌亂。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那江云炻怎么辦?他很想向義父解釋,但這不等同于拒絕義父的遺愿嗎?義父聽到這種解釋會做何反應(yīng)?自己又怎能忍心做這種解釋?面對恩重如山的義父,面對他即將告別人間的遺愿,他沒有半星半點的理由進行解釋,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勇氣加以拒絕。他頓時心如刀絞,淚水涌出眼眶。
“方浩,你能答應(yīng)嗎……能答應(yīng)嗎?”劉勝遠說完又是一陣咳嗽,但聲音是微弱的、沙啞的,他已沒有力氣作大聲咳嗽。
方浩看到,義父的臉上充滿期待,也彌漫著痛苦。他的嘴張得很大,眼睛也睜得很大,他整個頭部,不,是整個身體就剩下一張嘴和兩個眼珠還能動彈了,顯得那般無助,那般絕望,讓人心酸心疼,可憐可怕。方浩覺得別無選擇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用氣筒打氣一般說出了五個字:“義父,我答應(yīng)?!?/p>
劉勝遠的手驟然松開了,像被風(fēng)雨折斷的樹枝,耷拉在床沿邊。他那看過無數(shù)窯火的神眼閉上了,喊過無數(shù)次“點火、熄火”的嘴也合上了,就像關(guān)緊了的窯門。不過臉上顯得平靜而安詳,甚至似乎還微微顯出笑意??磥恚X得已別無牽掛了,可以徹底了結(jié)在人間的無盡憂愁與無邊痛苦,安然地去往另一個他完全陌生的世界。如果在那里還可以看火燒窯,他一定會變得滿足和快樂。
當(dāng)夜,方浩守在義父身旁。追憶起義父光彩照人而又痛苦相伴的一生,回想到義父對自己山海般的大恩深情,他不時地飲泣。雖然劉勝遠只是他的義父,但義父對自己這個義子的情感,絕不亞于人世間任何一位血緣上的父親。
天亮后,方浩忽然想到,已不能去巴拿馬了,便立即急急地去向康總告假。康總帶著惋惜準(zhǔn)假,還將一件重要的事情交代給方浩:與公司同時設(shè)立的中國陶業(yè)學(xué)堂很是重要,但這所學(xué)校目前處境困難,現(xiàn)委任你為這學(xué)堂的協(xié)理員,你近期可以去實地好好考察一番。待我從巴拿馬回來后,再商量解決困難、辦好陶業(yè)學(xué)堂的辦法。還有,那本屬御窯廠的徽州祁門瓷土礦,現(xiàn)在當(dāng)屬江西瓷業(yè)公司,只是近幾年無力顧及,你也去看一看,公司要考慮好好加以利用。
方浩一一答應(yīng)。
承根、劉櫻、方浩在大悲大慟中為父親舉辦喪事。
方浩把那只沒有打開的窯工雞先是供在了義父的牌位前,然后在封棺時放進了棺材。這不只是為了讓他享用人間美味,也是為了讓他回味在人間燒窯看火的美好歲月。
劉櫻哭得死去活來,聲音喑啞。起棺時,她用雙手死死抓住捆在棺材上的繩索,全身趴在棺蓋上,不讓喪伕 [1 ]抬走棺材,許多人又勸又拽也不肯撒手,直到昏死過去。
父親下葬后,劉承根便穿著前部縫有一小塊白布的布鞋,這塊小白布是服喪的標(biāo)志,直接從墓地來到了鄢老板的窯前,他要指揮開窯。
窯里燒的是袁大總統(tǒng)的專用瓷,開窯雖然不如當(dāng)年御瓷出窯時那般場面盛大,戒備森嚴,但也非同等閑,有軍警維持秩序,辦瓷官孫之順親臨現(xiàn)場。
匣缽一個個從窯里扛了出來,然后逐個打開驗看,但見瓷器形正色正,質(zhì)地精良,雖無御瓷品質(zhì),卻遠非一般民窯可比。辦瓷官、窯主、瓷戶都是一片喜氣。
這次總統(tǒng)瓷數(shù)量不大,很快盡數(shù)出窯,余下來的便是一些搭燒戶的瓷器,其中有祝鴻來搭燒的一批瓷器。因為有不可讓人知曉的隱情,在搬完總統(tǒng)瓷之后,祝鴻來便讓劉承根停止出窯,理由很正當(dāng):確??偨y(tǒng)瓷安全搬運離場。但有一個窯工不知就里,搬完總統(tǒng)瓷以后,又順手把一個匣缽捧了出來。
祝鴻來大聲喝道:“蠢家伙,叫你別搬,為何還不歇手?你耳朵眼里塞了瓷泥還是腦子里進了瓷片?趕快搬回去!”
那搬瓷工被罵了個暈頭轉(zhuǎn)向,捧著匣缽返身又往窯里快走,不料慌亂中被一塊柴木絆了一下,身子一歪,匣缽從肩上掉到地上,里面的瓷器便像剝?nèi)チ梭枞~的粽子一般裸露著。
孫之順見祝鴻來那般氣急敗壞地斥責(zé)、謾罵錯搬瓷器的窯工,心里不快:只是錯搬了一件瓷,何至于此?又對著那摔在地下的瓷器看了看,見那底款竟和總統(tǒng)瓷的底款一般無二:居仁堂制。
孫之順頓時心生疑竇,虎著臉問鄢老板:“為什么窯里還另有與總統(tǒng)瓷款式完全相同的瓷器?”
鄢老板腦子里一陣發(fā)蒙,他實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問祝鴻來:“這些是你搭燒的瓷器,到底怎么回事?”
祝鴻來若無其事地哈哈一笑,指了指雜亂地擺放在地上的瓷器:“一定是計算有誤,這應(yīng)該是總統(tǒng)瓷中的最后一件。”祝鴻來望著正在由車推人挑陸續(xù)運走的瓷器,心想,你孫之順不可能重新計數(shù),只好到此為止了。
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孫之順不像以前那般好糊弄了。
“我倒要一看究竟?!睂O之順指揮窯工把窯里搭燒的瓷器再搬出一部分來,一件件察看。他腦門上的皺褶立即像繩子一樣拉緊了,變長了,變硬了。他發(fā)現(xiàn),但凡從窯位較好的位置上搬出來的瓷器,其署款都與總統(tǒng)瓷完全相同。
這正是祝鴻來的精心設(shè)計,可以說,比上次燒御瓷時搭燒“同窯瓷”的算計更進一步。他對燒最后一窯御瓷的事故心有余悸,擔(dān)心發(fā)生意外,所以沒有爭燒這窯總統(tǒng)瓷,力薦由鄢老板的柴窯承燒。但卻運動心思,在窯里搭燒了一批坯胎。如果僅僅是搭坯與總統(tǒng)瓷同燒,事本平常。只是祝鴻來居然是人吃豹子膽,蛇吞大象腿,搭燒瓷的款識全都直接用了“居仁堂”三字。“居仁堂”是袁世凱在中南海辦公的地方,這次被用作了總統(tǒng)瓷的落款,這與慈禧在瓷器上署“大雅齋制”“體和殿制”同出一轍。
孫之順其實對祝鴻來當(dāng)年在窯里搭燒了“同窯瓷”亦有耳聞,但他沒有當(dāng)回事,現(xiàn)在如同云去星現(xiàn),他一切都明白了,他對祝鴻來的為人也有了與過去截然不同的看法,厲聲喝問:“祝鴻來老板,你膽子好大呀!”
祝鴻來知道已經(jīng)露餡,嚇得面色蒼白,額頭上的汗珠子都出來了,但他還是有了遁詞:“大人真是明察秋毫。因為這瓷的坯胎入窯時都已經(jīng)裝在匣缽里了,所以看不出來。不知道誰在入窯前,在這些坯胎上做了手腳。我實在是疏忽,實在是疏忽?!闭f完,還連連打了自己兩個耳光。
顯然這是狡辯,孫之順氣上加氣:“你是疏忽了,還是有意為之?是別人做了手腳,還是你自己做了手腳?”
但祝鴻來依然在和孫之順斗心眼:“我燒窯幾十年,蒙您信任,御瓷也燒過,這點事理我是很明白的,怎么敢胡來?定是有人為牟利而魚目混珠,或是因為無知或好奇,做了這很愚蠢的事情?!蓖A艘幌?,又湊近孫之順身邊,輕聲說道,“大人,您不妨細加查究,定能弄個水落石出。這像鑒定下腳瓷,不會太難。”
祝鴻來這次又給孫之順?biāo)土讼履_瓷,孫之順自然明白祝鴻來話里的意思,為了擺脫眼前困境,不僅百計抵賴,還以給自己兩次送過下腳瓷一事相要挾。孫之順心里哼了一聲,真是狗急跳墻,他冷冷地說道:“你確是一條白鱔。先把今天的事好好弄清楚,其他的事另說?!?/p>
祝鴻來一下變得不知所措,他胖胖的身軀似乎僵硬了,一動不動地站著,連平日大有神采的目光也呆滯了。
接下來的行動讓祝鴻來始料未及,孫之順大聲命令在場的軍警:“把這些假冒居仁堂款識的瓷器統(tǒng)統(tǒng)砸碎?!?/p>
于是軍警們提木柴、操窯磚,在“噼里啪啦”的響聲中,那一件件款署“居仁堂”的瓷器瞬間化作了窯場上的滿地瓦礫。祝鴻來只覺得那木柴和磚頭一下下全重重地砸在了自己的頭上、心上。
但事情還沒有完。孫之順又對身邊一位官員嚴詞交代:立即將此事告知浮梁縣縣長,讓他作為大案,從速查辦,并向總統(tǒng)府作專門報告。
祝鴻來頓時覺得天旋地轉(zhuǎn),頭重腳輕,幾乎要癱瘓在地。最后在劉承根的攙扶下,在一截匣缽上坐了下來,但馬上又像錐子刺了屁股一般快速站了起來,因為那剛剛出窯的匣缽依然燙人。他站定后,一邊喘粗氣,一邊用手抹著腦門上的虛汗。
劉承根關(guān)心地問:“祝老板,到底怎么回事?”
祝老板一聲苦笑:“我算是明白了,這窯和瓷只要沾上皇帝或總統(tǒng),便可能是禍?zhǔn)乱粓?。?/p>
不一會,走過來幾個穿黑制服的警察,把祝鴻來帶離了窯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