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海兵 李錫坤

摘? 要? 新時代對美好生活的需要，以人民為中心的治理要義，推動著社區(qū)治理中“人”與情感的回歸。社區(qū)作為一個復雜的互動系統，不僅存在靜態(tài)關系網絡，也包含社區(qū)互動的情感演化機制。構建互動儀式的圈層模型，結合案例分析在社區(qū)這一空間范圍內可觀察的互動儀式。在不同層次的社交情境中生長出不同類型的互動儀式，具體發(fā)生的互動儀式則反映了與其相關的社交情境的影響范圍與可控程度，可區(qū)分出社區(qū)正式互動儀式、社區(qū)自然互動儀式兩種類型；不同時期的社區(qū)互動儀式存在著交互影響，先前的情感能量等結果可跨越情境進入往后的互動儀式；社區(qū)互動儀式與社區(qū)治理中的需求、硬件與軟件三個維度緊密相關，并與多元主體“共建共治共享”的理念相契合。

關鍵詞? 社區(qū)治理? 互動儀式? 情感能量

作者簡介 ： ?何海兵，社會學博士，中共上海市委黨校公共管理教研部教授；李錫坤，中共上海市委黨校碩士研究生。

一、前? 言

在過去的四十余年，我國的社會結構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中國從傳統農業(yè)為主的鄉(xiāng)村社會邁入以工業(yè)為主的城鎮(zhèn)社會，互聯網時代更快速地推動了社會價值取向的變革，相應地，由“單位制”走向“社區(qū)制”的過程標志著我國城鄉(xiāng)基層社會治理的轉型。其中，最重要的變化是社會顯示出了原子化、陌生化、網絡化與老齡化的普遍特征，社會群體分化、價值多元與矛盾多發(fā)造成了社區(qū)治理難題。遇到新情況新問題，基層治理方式要順勢而變，主動符合社會價值“向善”的目標設定。簡而言之，從效率優(yōu)先走向公平優(yōu)先，既反映了時代的變局，也回應了人類社會認知和實踐的價值導向。

實現全體人民共同富裕作為社會主義現代化的一個重要目標，其涉及的確定性原則是落實以人民為中心的發(fā)展思想，滿足人民對美好生活的新期待?！耙匀嗣駷橹行摹彼枷雽τ谔綄ば聲r代美好生活的治理原則具有啟示價值：良好的社區(qū)治理不僅要建立自治、德治和法治相結合的體系，也要重視關注個體的“身心歸屬”，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共同體。反觀可知，2006年以來“社區(qū)參與”就一直是社區(qū)治理領域的熱點話題。? ?劉少杰、聶石重：《社區(qū)參與不足的結構分析與空間考察》，《河北學刊》，2020年第4期。? 其中，社區(qū)治理面臨的一大挑戰(zhàn)是各主體參與不足而難以達成共識與合作。反之，居民參與積極性高，有利于居民和居委會形成互惠合作的雙向互動關系。可以說，社區(qū)作為復雜的互動系統，是社會資本的來源地。正因為如此，社會資本理論成為社區(qū)治理中備受關注的理論工具。? ?方亞琴、夏建中：《社區(qū)治理中的社會資本培育》，《中國社會科學》，2019年第7期。? 社區(qū)生活中的社會互動、社區(qū)參與是增量社會資本形成的主要機制，而存量的社區(qū)社會資本能夠促進社區(qū)參與和鄰里互動。然而，社會資本理論主要關注關系網絡、信任、規(guī)范等要素，缺乏對社區(qū)互動情感演化機制的深度解釋。因此，本文關注在社區(qū)治理中，參與式互動所伴隨著的情感生產與流動過程以及互動機制的穩(wěn)定性。? ?閱江學刊 2023年 第 6 期

政治與公共管理評論

二、文獻回顧

（一）社區(qū)參與式互動

在宏觀層面，政社關系作為影響基層治理結構的核心變量，是研究社區(qū)治理的主要范式。? ?陳榮卓、李夢蘭：《政社互動視角下城市社區(qū)協商實踐創(chuàng)新的差異性和趨勢性研究——基于2013—2015年度“中國社區(qū)治理十大創(chuàng)新成果”的案例分析》，《中共中央黨校學報》，2017年第3期。? 喬治 ·米德和歐文 ·戈夫曼等人提出了微觀層面的互動理論，它說明互動存在合作、順從與競爭三種形式。在轉型期，我國為應對城市社區(qū)公共事務方面的挑戰(zhàn)，需要探索多元參與式的治理模式，? ?邊防、呂斌：《轉型期中國城市多元參與式社區(qū)治理模式研究》，《城市規(guī)劃》，2019年第11期。? 而20世紀末流行的良性互動理念恰好為城市社區(qū)治理提供了多元主體共同參與的指導。? ??龔建華、李永華：《“良性互動”視野下的城市社區(qū)治理問題研究》，《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2期。?? 黨的十八大以來，政社互動成為實現良性互動的有效路徑，它通過社會治理模式創(chuàng)新將自上而下的政府治理與自下而上的基層自治相銜接，? ?唐鳴、陳鵬：《政社互動：十八大以來農村社區(qū)社會組織的發(fā)展路徑》，《社會主義研究》，2016年第4期。? 由此產生不少相關的學術概念，其中，社區(qū)參與泛指社區(qū)成員通過投入思想、感情與行為等參與社區(qū)公共事務和社區(qū)公共活動。? ?郭彩琴、呂靜宜：《完善社區(qū)參與式互動治理結構的對策研究》，《行政論壇》，2018年第4期。

在基層社區(qū)的場域中， 國家與社會的關系正趨向于合作互動的共生關系。面對當前城市社區(qū)治理中的“參與”困境，社區(qū)參與式互動治理結構有助于推進地方政府、社區(qū)與社區(qū)居民之間的良性互動。? ?周永康：《社會控制與社會自主的博弈與互動：論社區(qū)參與》，《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4期。? 另外，運用本土化的人情、關系資源也是一種重要的策略，這一過程還充滿了利益表達、協商、沖突、信任、互惠和合作等多種元素，目的是形成互惠合作的互動關系。? ?姜振華：《社區(qū)參與：對社區(qū)居民與居委會互動關系的透視》，《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學報》，2007年第3期。 ?進一步地，關于社會資本理論的相關探討，則呈現了更多的整合性、包容性的破解思路。一方面，社會資本所包含的關系網絡、信任和規(guī)范等特征有助于實現集體行動。可以說，某種程度上社區(qū)社會資本的豐富度決定了社區(qū)共同體屬性的濃厚度。另一方面，社區(qū)中的互動頻率、互動方式能對社區(qū)社會資本的存量和結構產生影響。因此，培育與發(fā)展社區(qū)社會資本的根本途徑是促進、增強多種形式的鄰里互動。? ?方亞琴、夏建中：《社區(qū)治理中的社會資本培育》，《中國社會科學》，2019年第7期。

（二）社區(qū)治理中的情感轉向

“關系問題”作為社會動員的重要影響因素，包含組織化關系、情感關系和制度化關系三個方面。? ?周延東：《社區(qū)治理的“關系式動員”研究》，《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研究》，2020年第1期。? 其中，情感既是建構社會秩序的核心元素，也是推動社會發(fā)展的關鍵力量。實際上，情感研究成為一門新興學科起始于20世紀70年代。隨著直覺、情感、意志等非理性要素的重要性受到更多關注，如今在社會科學領域發(fā)生了明顯的“情感轉向”趨勢。城市社區(qū)治理實現了從生命政治、信任政治到人心政治的價值轉換，經歷了從政治運動、運動式治理到情感式治理的歷史演進，呈現了從人情面子、互惠策略到情感紐帶的現實轉型。? ?郭根：《城市社區(qū)治理的情感出場：邏輯理路與實踐指向》，《華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 期。? 隨著公共治理愈加重視“人”及其情感的回歸，強調運用情感調節(jié)社區(qū)治理主體之間的關系，引熱了達到“合法、合理、合情”效果的情感治理話題。由此，社區(qū)情感治理成為彌補制度治理、技術治理局限的重要變量。? ?劉太剛、向昉：《“以規(guī)治情”與“以情治情”：社區(qū)情感治理的再認識》，《中國行政管理》，2021年第6期。? 總的來講，社區(qū)情感治理具有理性和情感的雙重特性，運用情感聯結能將宏觀社會結構與微觀個體行動置于完整的、流動的體系中，而情感優(yōu)化的過程又可以重塑關系網絡。? ?文軍、高藝多：《社區(qū)情感治理：何以可能，何以可為？》，《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 可以看出，社區(qū)情感治理是對社區(qū)主體關系的重塑與社區(qū)秩序的再調整，以打造“有溫度”的社區(qū)。? ?朱志偉、孫菲：《空間、結構與網絡：社區(qū)情感治理的三重論域與實踐路徑》，《社會科學文摘》，2020年第7期。

綜上所述，人際關系網絡是社會資本的基礎，社會關系的穩(wěn)定發(fā)展保證了相互信任的有效維持。但是，社會結構的不確定性變動可能會導致原有社會資本的消失，正如科爾曼所指出的“社會組織或社會關系的瓦解會使社會資本消失殆盡”。由此看來，“社會資本”更多地呈現“理性”“功利”等靜態(tài)特征，相對忽視了反映社區(qū)共同體在社會維度上關于心理情感的動態(tài)流向。也就是說，與社會資本的增量緊密相關的是靜態(tài)的關系網絡的生成與續(xù)存，較少涉及社區(qū)互動中情感的動態(tài)變化機制。作為社會資本的核心要素，關系網絡、規(guī)范與信任要素不一定能在長期的互動中發(fā)揮同等作用。實際上，社區(qū)互動是社區(qū)歸屬感的重要影響因素之一。? ?吳曉林、譚曉琴：《破解“陌生人社區(qū)”困境：社區(qū)歸屬感研究的一項評估》，《行政論壇》，2020年第2期。? 在不同的情境中有不同的互動機制，而人情關系在社區(qū)治理中能起到催化劑作用。? ?熊琳、蔣帆：《社區(qū)協作治理的行動情境與互動機制——基于社會行動理論的分析》，《華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 將理性與感性、情感與制度、思想與技術更好地結合，是改進新時代社會治理的要求，也是推進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題中之義。? ?田先紅、張慶賀：《城市社區(qū)中的情感治理：基礎、機制及限度》，《探索》，2019年第6期。? 可以將情感治理定義為在社會治理過程中基于理性、使用情感技巧制度化地回應民眾情感訴求的過程。? ?賈飛祥、張?zhí)煅骸豆睬鄨F“學社銜接”互動儀式模型構建及實施路徑——從情感治理的視角》，《中國青年社會科學》，2021年第4期。? 但是，情感不應局限于社區(qū)治理的基礎，因為在社區(qū)治理中情感的產生主要依靠人際互動。因此，有待拓展關于社區(qū)治理中情感生產機制的研究。

三、互動儀式理論詮釋

“儀式”這一術語出現在19世紀。實際上，儀式在人類早期日常生活中就已經開始占據重要地位，它不僅是社會科學領域重要的學術話題，也是人類社會歷久而普遍定型化的生活方式。然而，隨著“儀式”的意義愈發(fā)復雜多樣，常被以混亂粗略的方式使用：一種特定的宗教行為，一個學科領域的所指，一系列節(jié)日慶典，一種人生禮儀的表演，一種生活習慣，等等。涂爾干在討論宗教起源問題時分析了社會儀式的主要構成要素，這為后來的社會學家提供了情境互動的機制。新涂爾干派的社會學理論家認為，儀式不外乎是通過一套程式化的行動才得以推進的正式典禮，比如，朗誦典禮規(guī)則、演唱、擺傳統姿勢、 穿傳統服裝。歐文 ·戈夫曼提出的“互動儀式”是指表達意義性的程序化活動。他重視從微觀互動的角度觀察日常生活中的儀式，正如從體現各種私人關系的較小會話慣例來看，從一種問候、聊天或告別儀式轉變到另一種，是改變社會關系特征的最易察覺的方式，并且某一際遇開始和結束的瞬間是轉換儀式的標志。? ?[美]蘭德爾 ·柯林斯：《互動儀式鏈》，林聚任等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50頁。

蘭德爾 ·柯林斯將涂爾干對儀式的理論解釋與戈夫曼的微觀社會學觀點相融合，通過把握儀式的概念及其社會功能，系統地探討了互動儀式的作用機制，并回答了“互動何以是儀式”這一問題。他認為正式性與程式化的活動有助于產生集體意識與集體興奮的體驗，但并非是關鍵的因素，相互關注與情感聯結才是儀式運作不流于形式而取得成功的關鍵要素。據此，柯林斯區(qū)分了正式儀式與自然儀式兩種類型。其中，“正式儀式”是指通過普遍認可的典禮程序開展的活動，“自然儀式”是指小范圍的、即時即地發(fā)生的面對面互動。?? ?[美]蘭德爾 ·柯林斯：《互動儀式鏈》，林聚任等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88-89頁。

此外，柯林斯認為，情境是一種自然形成的產物，情境是社會學理論研究的起點。個體的幾乎一切方面，都是在不同情境中變動的結果。換言之，總是真實的人在一定情境中做某件事的過程。因而，互動儀式理論首先是關于情境的理論，它是關于那些具有情感和意識的人類群體瞬間際遇的理論。人類的互動都是在情境中展示，至少是由兩個人組成的際遇。此外，柯林斯所強調的“個體就是互動儀式鏈”，也就是說，個體在不同時間的情境組合意味著個體是以往互動情境的沉淀，又是每一新情境的組成成分?？偠灾?，代表人們最基本的活動的互動儀式是社會情境的核心。

柯林斯在《互動儀式鏈》中對互動儀式的作用機制進行了描繪（圖1）。模型中包含了循環(huán)反饋與因果關聯的過程，涉及四種主要的組成要素或起始條件：第一，2個或2個以上的人聚集在同一地點，因此無論各自有意識地關注對方與否，都能通過其身體在場而相互影響；第二，對局外人設定了界限，故參與者知道誰在參加以及誰被排除在外；第三，有局內人將其注意力集中在共同的對象或活動上，并相互傳達該關注焦點；第四，參與者分享共同的情緒或情感體驗。? ?[美]蘭德爾 ·柯林斯：《互動儀式鏈》，林聚任等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86頁。

集體意識正是主體間性互動瞬間這種微觀情境的產物。? ?[美]蘭德爾 ·柯林斯：《互動儀式鏈》，林聚任等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87頁。 ??柯林斯拓展了情感的概念，討論了長期的情感體驗，甚至包括平靜的無人察覺的情感狀態(tài)。? ?[美]蘭德爾 ·柯林斯：《互動儀式鏈》，林聚任等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158頁。? 這種持久的情感被柯林斯視為一個經驗變量——情感能量進行討論。互動儀式的主要的結果：當組成要素有效地綜合，并積累到高程度而不是低程度的相互關注與情感共享時，參與者會產生4種正面效果的體驗，包括群體團結、個體的情感能量、代表群體的符號及道德標準。

簡單來說，互動儀式是參與者發(fā)展出共同關注焦點，并感受到對方身體的微觀節(jié)奏與情感流動的過程。? ?[美]蘭德爾 ·柯林斯：《互動儀式鏈》，林聚任等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47頁。? 在互動儀式中，有兩個方面值得重點關注。首先，共同關注成為發(fā)展共享符號、群體團結與道德標準的關鍵。團結在符號中持續(xù)與儲備，并在儀式中通過有節(jié)奏的合作被建構與強化。其次，發(fā)生了從短期情感到長期情感的轉換。實際上，互動儀式中各種短期的情感體驗的結果都可被轉化為長期的情感能量。互動儀式開始時表現出哪一種情感并不重要，作為中間要素的高度的情感聯結——集體興奮——是短暫的，高的情感能量（如喜悅、高興等）與低的情感能量（如沮喪、悲傷和消沉等）來自交流姿態(tài)和情感節(jié)奏的聯結。盡管如此，情感能量作為產出的結果，被定義為一段時間內穩(wěn)定持續(xù)存在的情感，不隨情境轉變而中斷，可以通過衡量身體姿勢與動作、目光、聲音等指標對其進行測量。

互動儀式理論提供了一幅情感在互動中如何轉變的明晰圖景：一項互動儀式被視為情感變壓器，它把輸入的短期情境性情感加工為可跨越情境的情感能量形式?？偠灾觾x式理論具有較強的綜合性和適用性，既是研究互動儀式的重要理論視角，又因關注情境、情感與認知而被視為經典的情感社會學理論。

隨著信息科技日趨進步，可根據柯林斯還未確切回答的“親身在場是互動儀式成功必要的嗎？”問題進行理論對話。因此，較多話題聚焦于虛擬在場能否實現互動儀式鏈的運轉。互動儀式理論在傳播領域，尤其在網絡傳播研究中備受關注。例如，在探究社交媒體網絡動力機制時，發(fā)現網絡輿情與輿論的轉化過程構成了互動儀式的完整過程；?; ?董向慧：《“后真相時代”網絡輿情與輿論轉化機制探析——互動儀式鏈理論視角下的研究》，《理論與改革》，2019年第5期。國秋華、孟巧麗：《抖音的互動儀式鏈與價值創(chuàng)造》，《中國編輯》，2018年第9期。? 在互動儀式理論視角下，年輕人和中老年人使用表情包存在分歧的原因是期待差異、審美差異和解碼差異；? ??袁媛、嚴宇橋：《表情包傳播現象研究——以互動儀式鏈視域下的中老年表情包為樣本》，《新聞與寫作》，2020年第1期。?? 新的互動儀式視角下的政務微信仍存在身體缺場、焦點設置移位、情感共享不足等問題。? ?朱穎、丁潔：《互動儀式鏈視角下政務微信與用戶的互動研究》，《新聞大學》，2016年第4期。? 運用互動儀式理論分析社交網絡中的互動，突破了親身在場的理論前提，回應了柯林斯對遠程互動儀式效果的懷疑，證實了該理論在虛擬社區(qū)中的適用性。? ?潘曙雅、張煜祺：《虛擬在場：網絡粉絲社群的互動儀式鏈》，《國際新聞界》，2014年第9期。李鈞鵬、茹文俊：《論虛擬社區(qū)中的互動儀式鏈》，《廣東社會科學》，2020年第4期。

互動儀式理論作為西方社會學理論發(fā)展的重要成果，代表了一種新的綜合性的理論傾向，澄清了社會學傳統研究一直忽視的情感問題?；觾x式理論的出發(fā)點是情境，而不是個人。就情境涉及的地域范圍而言，儀式背后包含社會關系與儀式空間，因而圍繞 “儀式”也會形成社會空間再生產過程。? ?孫九霞、許泳霞、王學基：《旅游背景下傳統儀式空間生產的三元互動實踐》，《地理學報》，2020年第8期。? 互動儀式的4個起始條件在社區(qū)治理中具有適用性，有研究嘗試提出參與式社區(qū)建設的微觀互動框架，探索了社區(qū)參與擴大的實踐路徑。? ?鄭姍姍：《參與式社區(qū)治理的實踐路徑與建構機制——基于互動儀式理論的多案例研究》，《中國地質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 互動儀式理論能為社區(qū)治理中的情感生產機制研究提供新的分析視角。

四、社區(qū)治理中的互動儀式分析

（一）案例選擇

上海徐匯區(qū)凌云路街道于1996年12月成立，面積3.58平方公里，東起老滬閔路、桂林南路，西至虹梅南路，南隔淀浦河，北以滬閔路為界。凌云街道是人口輸入型的居民聚居社區(qū)，共設28個居委會。其中，梅隴六村是1988年建成的老舊小區(qū)，被Y字形的主干道分為三塊，包括獨立單位分房、動遷的員工宿舍、本地居民的住房。筆者在2021年6月對其進行調研，掌握了較翔實的經驗素材。主要借助社會科學研究中的質性研究方法，通過參與式觀察、深度訪談等方式收集關于梅隴六村治理實踐的資料。

（二）社區(qū)正式互動儀式

社區(qū)治理涉及基層政府、社區(qū)組織、社會組織和居民等多元主體，社區(qū)參與各主體共同關注社區(qū)公共事務和公共利益，參與范圍具有明顯的邊界，參與主體間的互動直接影響彼此的情感體驗。由此看來，社區(qū)治理中應當存在正式的互動儀式。儀式的種類繁多復雜，其中較為重要的是生命禮儀。由梅隴六村居委會領頭關注居民一生中的重要時刻：新生、新婚、新居、退休、幫困、送別，進而聯合樓組長的力量實現每個月的“六維關懷”，分別贈予雞蛋、蜂蜜、蛋糕、綠植、補助費、花圈。梅隴六村W書記說道：

通過給“新生”家庭送雞蛋，我就能了解這個媽媽你是不是辭職了，是不是全職太太，還是說現在休假有什么需求等信息；又比如新買房子進來的居民，對工作人員會持謹慎態(tài)度，這時候送點蛋糕，居民是很開心跟我們溝通一些內容的；通過引導退休人員關注提供服務的公眾號，給他們送綠植，在拉近關系的同時可以挖掘一些志愿者資源。

除此之外，整十數歲的居民，比如剛好10歲、20歲、30歲等，會被邀請到活動室一起吃蛋糕，同時聯合第三方社會組織舉辦唱歌跳舞抽獎等活動，借此時機與他們討論社區(qū)治理的議題。梅隴六村W書記回憶道：

平時比較難收集到居民的意見，平時問也不太愿意說，這樣每次有個議題，居民還是愿意說點什么的，那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對不同年齡段的居民實施“包圍戰(zhàn)略”。

就推動社區(qū)形成長效治理模式而言，梅隴六村聯合街道進行了社區(qū)一體化提升，街道所有部門集中到社區(qū)，每周一次“會診”，實現供需資源的對接。梅隴六村W書記說道：

街道八大辦全部到齊，一個禮拜來一次，那都是平臺轟炸，要你提需求提問題，因為還是“父母官”或者居委會最了解情況。其實我們是心甘情愿被轟炸的，領導對小區(qū)不了解吧？還是會向我們了解還需要什么，然后和他們能提供的東西進行對接。這是一個很好的鍛煉機會，學會怎么提問題，怎么提需求，就是你要去提到很細的點位上，上面才能給小區(qū)支撐，不然就是提了也沒有用。

“送關懷”、慶生鄰里會、街道到訪會診等屬于正式的互動儀式，滿足互動儀式的4個起始條件，即有限成員在場、排除局外人、有共同關注的焦點、分享共同的情緒或情感體驗。其中，“送關懷”、慶生鄰里會的互動儀式將居民短期的、平淡的或淡漠的情緒轉化為長期情感，通過相互關注與情感聯結推動反應進程，最后帶來高端的情感能量（如喜悅、高興等）。居民參與如此的集體行動時，鼓掌、歡呼、注視等反應能產生瞬間強烈的團結感，加強對社區(qū)成員身份的認同感。街道到訪“會診”的互動儀式能加強群體團結，提升道德感，也可以將社區(qū)工作人員的短期情緒轉化為情感能量，這類情感能量可能是高端的、中端的或低端的。另外，社區(qū)工作人員需要向外展示、向內守護代表社區(qū)的符號，比如，“一鹿有你”的特色品牌，諧音“梅鹿”打造“生態(tài)梅六”的標志。

（三）社區(qū)自然互動儀式

結合柯林斯的觀點，本文認為，發(fā)生在社區(qū)場域中的互動儀式可以分為正式儀式、自然儀式兩類。正式的互動儀式因為時間與空間的確定性、認可的程序化活動易于被觀察及記錄，而自然的互動儀式屬于小范圍，是隨時發(fā)生的，相對來說在短時間內能被觀察到的次數較少。因此，本文以正式儀式產生的情感能量的運用情況為線索，捕捉和分析社區(qū)治理中的自然儀式。

梅隴六村居委會面對新冠疫苗的普及與動員工作，需要收集居民打疫苗以后的適應情況，采取的是面對面的口頭詢問與動員方法。梅隴六村W書記說道：

我們做一個小小的撲克牌抽獎儀式，大家一開心就過了，對吧？我們需要這樣一個人氣，還是說人與人接觸是最直接的，冷冰冰的一個電話打上去“你打疫苗嗎”？這我們都不好意思開口。打疫苗的時候跟居民家長里短地嘮叨，開開玩笑也就過了。

梅隴六村的加裝電梯實踐取得豐碩成果，形成了一定的流程性策略，也運用了以往正式的互動儀式積累的情感能量。社區(qū)可以被視為一個資源平臺，強調“軟件+硬件”雙面的促進作用，涉及一些隨機自然發(fā)生的人際互動。作為自然儀式，看似最平常的人際互動對影響符號資本與情感能量變動狀態(tài)有重要作用。

與社區(qū)公共事務和公共利益相關，發(fā)生在社區(qū)內小范圍的平常性互動可以稱為“自然儀式”。按柯林斯的觀點，盡管自然儀式沒有正式定型化的程序，但是它與正式儀式有著同樣的運作模式。在恰當的契機下，可觀察到這些自然儀式會有明顯的微觀證據，比如，社區(qū)工作人員與居民偶遇時的對話情境，由任意一方發(fā)起的詢問、告知、閑談等交談的會話充當有節(jié)奏的聯結，彼此間都帶著原先自身的經驗立場，包括帶有先前社區(qū)內正式儀式中創(chuàng)造保存下來的情感能量。這種微觀的日常對話情境，使局外人產生微妙的界限感，因為對話者帶有社區(qū)成員的身份感，“稱呼”體現出來的共享符號，身體的聲音、姿勢與動作、關注目光等映射出情感能量的增量。

（四）小結

根據柯林斯提出的從左向右“鏈式”互動儀式模型（圖1），本文整理出互動儀式的圈層結構模型（圖2），由內到外包括三個圈層：條件層、反應層、結果層。

互動儀式模型不僅是一個理論模式，它以或多或少的精確度，描述了社會際遇中所發(fā)生的可觀察的事情。在不同層次的社交情境中存在不同類型的互動儀式。反觀之，具體發(fā)生的互動儀式決定了與之相關的社交情境的影響范圍與可控程度。結合梅隴六村的案例，在社區(qū)場域中存在正式儀式與自然儀式兩種互動儀式類型，都符合互動儀式的運作機制，涉及必要條件、過程與結果。值得注意的是，在社區(qū)治理情境中，社區(qū)正式儀式與自然儀式的差別也表現在互動儀式圈層模型中的結果層。社區(qū)自然儀式也能產生群體團結、個體情感能量、社會關系符號與道德標準，但是社區(qū)正式儀式生成的是類群身份，社區(qū)自然儀式更多是影響個人聲望。此外，不同時間內的社區(qū)正式儀式與自然儀式存在交互影響的作用。換言之，先前的互動儀式的結果，如儲存的情感能量與符號資本，會作為個體的經驗場被帶入下一次互動儀式的反應層而發(fā)生作用，推動個體的情感能量經歷萌芽期、過熱期、幻滅低谷期、復蘇期和成熟期的輪回轉動。

從梅隴六村的案例來看，社區(qū)治理有三個維度的支撐：需求、硬件和軟件，社區(qū)互動儀式與這三個方面的內容有緊密關聯。首先，“送關懷”互動儀式涉及需求和軟件建設兩個維度，包括熟悉居民情況，厘清居民訴求，生產與儲存有長期作用的情感能量。其次，社區(qū)互動儀式與多元主體“共建共治共享”的理念相契合。有關社區(qū)治理的各種議題，作為互動儀式的組成要素成為共同關注的焦點。梅隴六村在五年前開始考慮解決車輛管理、停車難問題，通過召集居民開鄰里會討論議題，請社會組織參與停車治理的過程，最后實現了人車道路分離，增加了停車位，形成了紅黑榜規(guī)則管理車輛。整個過程中各主體訴求相互關聯且彼此影響，聚焦于社區(qū)公共利益最大化，參與主體間的互動直接影響彼此的情感體驗。在互動儀式開始前，參與主體投入的情緒一般是短暫的，但經過互動儀式之后，能產生跨越情境的情感能量形式、群體歸屬感或團結感。社區(qū)成員參與停車治理、遵守紅黑榜規(guī)則的互利性行為能夠增進其情感密度，進而鞏固情感紐帶，而且互動頻次和互動體驗共同影響各治理主體間后續(xù)的良性互動關系建構與發(fā)展。再次，需求發(fā)掘是進行協調、形成互動儀式的重要起點。一方面，社區(qū)居委會充分利用其在地優(yōu)勢，主動創(chuàng)造與居民互動的機會，通過有規(guī)律且穩(wěn)定的交往行為，在居民中樹立可信形象進而建立非正式溝通網絡，其后通過口頭溝通、單獨溝通發(fā)掘社區(qū)居民對社區(qū)生活的期待，借此了解所在社區(qū)居民需求構成，據此分析社區(qū)公共治理中存在的不足和明確滿足居民社區(qū)公共服務需求的努力方向。在日常生活里，居委會與居民的互動也十分重視關注居民分散多元的需求。另一方面，社區(qū)的互動儀式會受到物質資源的制約。實際上，送關懷使用的是自治經費，此外，街道的所有部門一個禮拜到居委會一次，這關鍵在于實現供需對接，要向上提需求、提問題。簡而言之，以居民與居委會互動為起點，居民分散多元的需求得以表達，居委會對各類需求進行優(yōu)先排序，通過爭取街道資源和促進多元主體積極參與等手段，確保資源優(yōu)勢和組織保障，繼而各參與主體之間彼此關注，在互動中建立情感紐帶或共同的價值追求，并通過確立共同的規(guī)則促進互動關系良性發(fā)展，最終確保個體利益不受損或增進個體利益，居民之間的平等互助合作關系得以建構，各主體間情感溫度顯著提高。

五、結論與討論

以人民為中心的思想，對于探尋新時代美好生活的治理原則具有啟示價值。推進基層治理現代化要堅持以人民為中心，建構自治、法治和德治相結合的基層治理體系。伴隨情感式治理的興起，重視個體“身心歸屬”作為突破良好社區(qū)治理中“參與”瓶頸的主要思路，強調運用情感調節(jié)社區(qū)治理主體之間的關系，達到“合法、合理、合情”的效果。

社區(qū)不僅存在靜態(tài)的關系網絡，也包含著動態(tài)的情感演化機制。真實的社會空間和虛擬的精神空間存在錯綜復雜的關系。越是具象的、理性的社會事實描述，往往越可能隱藏著情感因素的流動過程。這使得去捕捉、還原社區(qū)治理中的情感生產過程具有一定的難度。情感自身就是抽象的，它離不開人的主觀意識。沿著這一線索，可以假設情感的生產與人類參與的互動有相關關系?；涌偸前l(fā)生在一定空間中，并包含著情感因素，所以情境與互動過程相互關聯。情境是自然形成的產物，而互動儀式是社會情境的核心。人們的互動無法脫離當時的情境，個體從一種情境進入另一情境，由此組成了不同時間內的情境組合。在滿足起始條件的前提下，互動儀式能通過相互關注與情感聯結的反饋循環(huán)作用，形成共同的關注焦點、共享的情感狀態(tài)。此外，互動儀式作為情感變壓器引發(fā)因果關聯，產出可跨越情境而長期有效的情感能量、共享符號、群體團結和道德標準。

在社區(qū)這一空間中，社區(qū)治理既有效度，也有溫度，許多看起來瑣碎的民生小事，對老百姓來說卻是急事、難事。實際上，互動儀式理論給出了一個分析社區(qū)實踐活動的模型。本文提出了互動儀式的圈層模型，它包括條件層、反應層與結果層。在滿足互動儀式起始條件的情況下，通過有節(jié)奏聯結的反饋和循環(huán)強化反應過程，強化共同的關注焦點、共享的情感狀態(tài)，與此同時可以營造出集體興奮，最后生成互動儀式結果。分析實際發(fā)生的可觀察的社區(qū)際遇事件，社區(qū)治理中的互動儀式展示了短期情境性情感向情感能量轉變的過程，說明存在穩(wěn)定可持續(xù)的社區(qū)正式互動儀式。第一，在不同層次的社交情境中生長出不同類型的互動儀式，而具體發(fā)生的互動儀式決定了與其相關的社交情境的影響范圍與可控程度。在社區(qū)場域中存在正式儀式與自然儀式兩種互動儀式類型。兩者均符合互動儀式的運作機制，都滿足有共同行為或事件、成員身體共在、參與者身份被相互告知、有短暫的情感刺激、對局外人設置屏障等起始條件。但是，兩者的差異主要體現在互動儀式結果層中。社區(qū)自然儀式也能產生群體團結、個體情感能量、社會關系符號與道德標準，然而社區(qū)正式儀式生成的是類群身份，社區(qū)自然儀式更多是影響個人聲望。不同的互動儀式，反映出的群體成員類型和意識也不同。第二，因為互動情境有所不同，起始條件在“量”的層面存在差距，所以社區(qū)正式儀式和社區(qū)自然儀式不能相互轉化，但在不同時間內兩者存在交互影響。某一項社區(qū)互動儀式產生的結果，如情感能量與符號資本，會作為經驗變量跨越情境進入此后的社區(qū)互動儀式，進而影響個體情感能量的變動。第三，社區(qū)互動儀式與社區(qū)治理中需求、硬件與軟件三個維度緊密相關，并與多元主體“共建共治共享”的理念相契合。社區(qū)公共事務與公共利益是社區(qū)互動儀式的起始條件之一，因此，社區(qū)硬件建設、需求發(fā)掘是形成社區(qū)互動儀式中共同關注焦點的重要起點。在社區(qū)互動儀式中，各參與主體訴求彼此關聯，有利于建立起共享的情感狀態(tài)，對形成社區(qū)情感能量與社區(qū)關系共享符號、促進社區(qū)團結、提高道德標準起到重要作用。

依據互動儀式理論，可以展開對情境內容的分析，這是關于情感關系在互動中如何生產與再生產的解釋。其中，情感關系的生產意味著賦予參與者新的情感體驗，包含了將條件中的短暫的情感轉變?yōu)殚L期的情感能量；情感關系的再生產意味著對已有情感的擴大化生產，涉及通過互動儀式實現對個人經驗場域中情感的延續(xù)、增強、復制和傳遞。本文在理解與詮釋柯林斯的互動儀式理論的基礎上，分析了社區(qū)互動儀式中的情感生產機制。互動儀式的起始條件對社區(qū)治理中的情感生產起到最為關鍵的促進作用。情感這一非理性因素是日常生活中人際交往行為的核心動力及重要產物。互動儀式模型為觀察社區(qū)日常生活提供了一個理論框架，它使作為自然互動儀式的偶遇閑談承載了一定的社會意義。在經驗層面，人們的微觀行動總是處于變動狀態(tài)，而微觀的情境性互動儀式跨越了時間和空間，顯現出相當程度的穩(wěn)定性。本文為社區(qū)治理中的“情感轉向”研究提供了一種路徑，但對于互動儀式模型中的許多經驗變量還缺乏更精確的觀察性研究與客觀測量。社區(qū)互動儀式中參與者所體驗的情感不總是一致的，情感體驗畢竟是短暫易逝的，也可能會形成消極的情感能量。就此而言，何為成功的社區(qū)互動儀式值得進一步探討。

〔責任編輯：徐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