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
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強烈地想念母親。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在夢里,漫山遍野都是母親:幼時坐客車去縣城看父親,只差五分錢,車費始終沒有湊夠,我們被趕下了車,一邊走,母親一邊哭;少年時,月光下,我守在稻田的邊上眺望著母親,她將通宵不睡,連夜收割完整片稻田,就算她與我相隔甚遠,微風也不斷送來她的汗味;大學畢業(yè)后,第一次回家過年,年過完之后,我要去長春,臨別時拒絕了她的相送,但是我知道,她一直跟在我后面偷偷送我,我一回頭,她便跑開了。其后,還是在夢里,我忽然開始上天入地,火車上、大海上、新疆邊地、滬杭道中……我一步不停,四處游走,但是,處處都站著母親。
此中情形,白居易早就寫過了:“鵝乳養(yǎng)雛遺在水,魚心想子變成鱗。”他是在說:為了讓兒女緊隨在自己的身后,鵝會將自己的食物嚼碎之后遺落在水面上,而水中之魚一心只想著子魚的身上長出鱗片,唯其如此,它們才能算作長大成魚。是啊,只要雛鵝還沒跟上,子魚尚未生鱗,母親們便喊也喊不走,推也推不開。所以,管你是在殺伐征戰(zhàn),還是正落荒而逃,反正漫山遍野里都站著母親。她說你受了苦,你便是千藏萬掩,終究也是瞞不住。由是,古今以來,多少筆下云蒸霞蔚之人,只要念及母親,全都變作了答話的小兒,問你吃了沒,你就乖乖答,問你暖還是不暖,你就好好說暖還是不暖,再多的花團錦簇,都要聽話退下。到了此時,那一字一詞,不過是母親讓你咽下的一飯一粥:
愛子心無盡,歸家喜及辰。
寒衣針線密,家信墨痕新。
見面憐清瘦,呼兒問苦辛。
低徊愧人子,不敢嘆風塵。
寫下這首《歲末到家》的蔣士銓,與袁枚、趙翼共稱為“江右三大家”。其母鐘氏,絕非目不識丁之人,自己也寫有詩冊一卷,且律兒甚嚴。因為家貧,自他四歲起,母親便以竹篾為器,教他識字。到他十歲,為防他成為膝下之兒,母親竟慫恿父親,將他綁在馬背上,跟著出門謀生的父親遍游塞北苦寒之地。出門之前,母親特地囑咐他,在路上,不管遇見何等險阻,絕不做驚人之態(tài),絕不發(fā)驚人之語,如此,見識方能積成氣節(jié);男兒之身,才能安得下一顆男兒之心。果然,就算后來蔣士銓被授翰林院編修,一生作詩也去空疏尚白描,而獨重“忠孝節(jié)義之心,溫柔敦厚之旨”。除了這首盡顯人子之心的《歲末到家》,春愁與秋望,災害與流民,他一一寫來,如說家常卻莽莽蒼蒼,實在是母命難違,也從不愿相違。越老,十歲出門前母親說過的話便越清晰,它們在他的詩里住了一輩子。
晚清之時,翰林院也有一位編修,名叫周壽昌,忠直耿介,無論何人,但凡事非,皆敢犯顏。即便面對煊赫一時的名將賽尚阿,他也直接表奏朝廷,怒斥其作戰(zhàn)不力。如此之人,必是群小之忌,非得要除之而后快不可。眾口鑠金之后,黑的白的全都被涂抹到了他身上,一時之間,人皆不敢近。恰在此時,周壽昌寫給母親的那首《曬舊衣》不脛而走,多少人讀之泣下,這才終于有人站出來表奏朝廷,為他說公道話。這首《曬舊衣》,由此在天下傳誦,更是引得當年清明時,諸多不識一字的百姓請人將其寫之于紙,再焚燒在至親的墳頭:
卅載綈袍檢尚存,領襟雖破卻余溫。
重縫不忍輕移拆,上有慈親舊線痕。
媽媽,三十年了,你給我縫制的粗綈衣袍一直還在。衣領已殘,衣袖雖破,一手觸及,卻仍有你的體溫。媽媽,就算我想將它重新縫補,終究不忍也不敢輕易地將它拆開,只因為那里有你縫補過的痕跡??!這一切,多像唐朝福建的第一位進士歐陽詹所言:“高蓋山前日影微,黃昏宿鳥傍林飛。墳前滴酒空流淚,不見叮嚀道早歸?!薄獘寢專憧匆娏藛?,黃昏來了!高蓋山前的日頭也快要看不見了,可是在我的身邊,再也沒有了你,滿山的林子里,只有回巢的鳥在飛來飛去,你在哪里呢?怎么再也聽不見叮嚀我早點回來的聲音了呢,媽媽?
所以,和他們相比,我是多么幸運啊,就在剛才的夢境里,稻田邊上,我睡著了,猛然驚醒,這才看見,月光也消失了,微風變作了大風。我站在稻田邊四顧,全然看不見母親的身影,一下子,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舉步便在稻田里狂奔起來。腳底下,濕漉漉的泥巴飛濺,紛紛撲打在我的臉上和身上,可我什么也顧不上,一意向前,跑兩步,再站住,之后又再向前跑,只是母親在哪里呢?天可憐見,就在我哽咽著幾乎要大聲哭喊的時候,大風重新變作微風,又送來了母親的汗味,我循著那汗味上前,一路都踩在母親剛剛割倒的稻子上,眼淚卻終究忍不住涌出了眼眶。
也因此,世間雖說多有堪憐之事,其中最是堪憐的,卻是那些終其半生一生都在尋找母親的人。譬如蘇曼殊,其人身世,半生成謎。在故國,他是六親不認的庶生子。年歲及長,他這才知道,就連庶母也并非自己的生母。直至二十五歲,他才東渡日本,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生母。其后,謁母幾令成病,倏忽之間,他竟七次探母,每一回相別,都是欲狂欲死。哪怕別后,他也要假托母親之口來作詩:“月離中天云逐風,雁影凄涼落照中。我望東海寄歸信,兒到靈山第幾重?”
子別母尚且如此,母別子又當如何?唐人李賀李長吉,天生“鬼才”,卻只得年二十六歲。其母鄭氏,兒喪之后,痛不可當,幾無生念。恰在此時,半夜殘夢之中,她又見到了兒子。兒子告訴她,他之別母而去,不過是天庭里新添了一座玉樓,天帝令眾仙作文以志,皆不能令他稱意,故而將兒子從凡間召入天庭?,F(xiàn)在,賦已成矣,兒子也已位列了仙班,不信你看我生前詩文,世人皆言我“賀詩清峭,人物超邁,真神仙中人”。如今,我不僅沒有受苦,反而歸于了無盡清虛,真可算得上是難得的圓滿——這幻夢一場,是為名典“玉樓赴召”。杜牧逢人便會說起,李商隱甚至將其寫進了《李賀小傳》。說到底,都是因為不忍,都是因為要代替李賀緊緊抱住塵世里凄涼的母親。
說回陽間塵世,安史之亂中,李白也親睹過送別兒子的母親:“老母與子別,呼天野草間。白馬繞旌旗,悲鳴相追攀?!彼瓮鲋箅[居不出的于石,在詩中記下過一位被夫家驅逐的年輕母親,她一邊哭行一邊回望尚還幼小的兒子:“爾饑誰與哺,爾寒誰與衣,明年爾學行,誰與相提攜?”
——寫至此處,天快亮了,而我依然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強烈地思念過母親。
幽暗里,我的鼻子發(fā)酸,記憶卻不由分說地將我送往了各個與母親相見之處:還是在幼時,母親為了補貼家用,挑了一擔子的面粉去漢江對岸的鎮(zhèn)子上售賣,我也跟著她,亦步亦趨。霧氣太大了,上渡船的時候,我?guī)缀蹩床灰娝?。突然又聽見有人落入江水的聲音,一下子,我被驚慌裹挾,大聲呼喊著母親,卻聽不見她的一句應答。我便一邊喊,一邊在霧氣中的人群里橫沖直撞,也不知道喊了多久跑了多久。突然,一只手輕輕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一回頭,恰好看見了笑著的、剛剛從江水中爬上船、全身都濕透了的母親。前些年,正在我債臺高筑之際,父親生病了,我和母親全都在北京的醫(yī)院里陪護。每天中午,母親都會去食堂里打飯吃,只是每一回都回來得特別晚。這天中午,因為她回來得太晚了,所以我便去找她。半路上,手機響了,我倉皇著去找了一處避風之地接電話,哪里知道,一眼就看見了正在用開水泡著剩飯吞下的母親,剎那間,我呆若木雞。然而,此中所見,早已被黃仲則一言道盡——“此時有子不如無”——所以,最后,我并沒有上前驚擾,而是跑回了病房去等她,沒過多久,我就看見她掛著一臉的笑回來了……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詩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