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麗娜 高 玉
【內(nèi)容提要】阿來小說中存在著大量的氣味書寫,它們對阿來小說的空間建構(gòu)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不少學(xué)者傾向從時間的維度分析氣味與記憶、歷史的關(guān)系,而弱化了氣味與空間的聯(lián)結(jié)。實際上,氣味不僅與個體的記憶有關(guān),還具有一定的空間屬性。氣味書寫使阿來小說呈現(xiàn)出多層次的空間感:首先,氣味與藏區(qū)的自然地理空間密切相連,傳遞出濃烈的藏地氣息;其次,氣味建構(gòu)著一個獨立的社會空間,影響著人與社會之間的關(guān)系;最后,氣味搭建了人物的心理空間,有時充當著情感與欲望的催化劑。
1945年,約翰·弗蘭克的論文《現(xiàn)代文學(xué)中的空間形式》發(fā)表,他將空間形式引入小說,至此,小說中空間問題的討論已經(jīng)延續(xù)70多年。然而,氣味與空間的聯(lián)系并沒有得到研究者的充分關(guān)注。阿來小說中存在著大量的氣味書寫,從早期的短篇小說到20世紀90年代的成名作,再到21世紀以來當下的創(chuàng)作,“氣味”一直是阿來小說中的高頻詞,他對氣味的書寫興趣從未改變。①氣味描寫在阿來小說中非常普遍,涉及氣味描寫的小說有:《老房子》《魚》《塵埃落定》《隨風飄散》《槐花》《奧帕拉》《三只蟲草》《河上的柏影》《蘑菇圈》《云中記》《舊年的血跡》《格拉長大》等。同時,阿來也很強調(diào)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空間感,他說:“我們生長在一個地理空間里邊,就要了解這片土地,了解這片土地上的語言。那么,中國當今很多小說為什么軟綿綿的,立不起來,就因為里邊沒有一個確切的空間,作家們寫了這個村,但你讀完連這個村子是什么樣子都不知道。他們寫了一個市鎮(zhèn),你讀完仍然面目模糊。地理環(huán)境都不行,你的寫作就缺少空間感么。反正我自己的寫作,空間感是從來就有的?!雹诎怼⒏敌∑剑骸栋恚哼B語言都不好,即使作品能紅極一時,也不會傳之久遠》(上),《西湖》,2020年第9期。空間不僅是人物存在的前提,也是小說能夠立起來的支架。除了通過描述地理環(huán)境來體現(xiàn)小說的空間感,氣味書寫也是阿來建構(gòu)小說空間感的重要手段。表面上看,這些氣味“附著”在植物、動物、人物的身上被一筆帶過;實際上,氣味與小說中的地理環(huán)境、社會背景、人物心理密切聯(lián)系,建構(gòu)著小說的地理空間、社會空間與心理空間,使阿來小說呈現(xiàn)出一種多層次的空間感。
氣味具有一定的空間屬性,特定的氣味能讓人聯(lián)想起或定位出某些特殊的場景。道格拉斯·波圖爾(J.Douglas Porteous)在smellscape一文中提出smellscape(嗅覺風景)的概念,他將嗅覺與風景、景觀聯(lián)系起來,指出嗅覺景觀就像視覺景觀一樣具有空間秩序或與地點相關(guān)聯(lián)。①J.Douglas Porteous,”Smellscape,”in The Smell Culture Reader.ed.Jim Drobnick(Oxford:Berg,2006).p.91.從構(gòu)詞來看,smellscape由smell(聞、嗅)與scape(風景)組成,字面意思是與嗅覺有關(guān)的風景,或翻譯成嗅覺景觀。與陸地風景(landscape)、聲景(soundscape)、街景(streetscape)的構(gòu)詞法一樣,smellscape強調(diào)與嗅覺相連的景觀,景觀的背后展現(xiàn)了一種空間屬性。換句話說,氣味不是憑空出現(xiàn)的,一種氣味的發(fā)出必有其“空間”所在,人們可以根據(jù)氣味的來源、方向、距離等因素定位出氣味的“空間”所在。再加上其他感官(視覺、觸覺)的配合,嗅覺感官的空間感與空間特征得到了加強。波圖爾結(jié)合自身經(jīng)驗,闡述了氣味與地理空間的聯(lián)系,“大陸、國家、地區(qū)、社區(qū)(尤其是‘民族’社區(qū))和房屋都有其獨特的嗅覺景觀。例如,我能回憶起印度的異國情調(diào);希臘鄉(xiāng)村的野草味;亨伯塞德泥土的異味;復(fù)活節(jié)島上的馬、海和草的味道;波士頓北端的意大利面食和八角茴香;南端的阿拉伯和中國食物以及我木屋里的雪松火種和干榿木的氣味”②J.Douglas Porteous,“Smellscape,”in The Smell Culture Reader.ed.Jim Drobnick(Oxford:Berg,2006).p.96.。不同的地理空間有其獨特的嗅覺景觀,憑借特殊的氣味,人們能建立起氣味與空間的聯(lián)系,甚至通過特殊的氣味就能識別不同的地理空間。例如,消毒水的氣味能讓人聯(lián)想起醫(yī)院,美食的香味能讓人想到餐廳或者廚房,青草的芬芳能讓人想到綠油油的草地。簡言之,氣味在某種程度上能夠標識出地理空間并建構(gòu)著人們對空間的想象。
在小說中,阿來描繪了許多與植物、動物有關(guān)的大自然氣味,這些氣味帶有鮮明的藏地氣息。值得一提的是,阿來在表達氣味時通常使用“味道”一詞,嚴格來說,味道對應(yīng)的是味覺器官,人們想要嘗出某種味道必須要用舌頭去品嘗,被品嘗的東西還需在唾液中得到溶解?!皻馕丁币辉~對應(yīng)的是嗅覺感官,人們要嗅出某種氣味,被聞嗅的物體需要具有揮發(fā)性,將微小的分子散布到空氣中,然后再由空氣傳達到鼻腔。從數(shù)量來看,味覺的種類少,人們能品嘗出來的味道主要有酸、甜、咸、苦等,然而嗅覺的種類卻千差萬別數(shù)不勝數(shù)?!笆澄锏奈兜蓝喟雭碜云錃馕丁覀冎荒車L出四種味道:甜、酸、咸和苦,也就是說我們感覺到的其他‘味道’其實都是‘氣味’,而我們自以為聞到的許多食物,其實只能品嘗?!雹郏勖溃荽靼材取ぐ⒖寺骸陡杏X的自然史》,莊安祺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13頁。因此,在阿來小說中,他書寫的是“味道”實際上偏指氣味。在《三只蟲草》的開頭,阿來一連寫了六種味道:冰凍的味道,塵土的味道,水汽的味道,凍土蘇醒的味道,青草的味道以及遲來春天的味道。這些源于自然的氣味匯聚一起形成了一種特有的氣味,在空間上聯(lián)結(jié)著高海拔地區(qū)。此外,小說中還多次描繪蟲草新芽的氣味,蟲草是藏區(qū)盛產(chǎn)的一種植物,其氣味鮮明地指向了西藏這一地理空間。從波圖爾的“嗅景”說來看,氣味的背后都有其相連的嗅覺景觀,獨特的氣味能帶來不同的空間聯(lián)想,自然的氣息、蟲草的氣息標識著西藏獨特的地理空間。
作者選擇氣味來彰顯西藏的自然地理空間有其深意。首先,這與阿來的生長環(huán)境以及重視自然的理念有關(guān)。阿來出生于藏區(qū)馬爾康的一個小村莊,他從小觸目可及的就是河流、森林、群山,還有一些不知道名字的動物和植物。他所生長的村子在地域上非常闊大,人口稀少,每一戶人家之間隔好幾里地,經(jīng)常都是孤零零的一家人。這種村落結(jié)構(gòu),削弱了人與人的關(guān)系,凸顯了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這也讓阿來更早地意識到一個叫“自然界”的東西,并影響了他以后的創(chuàng)作。身處大自然中,人類的感官也更容易被喚醒,這有利于在書寫中建立嗅覺與自然空間的聯(lián)系。阿來說:“自然能把我們的感官打開?,F(xiàn)在我們局部感官的反應(yīng)特別敏捷,但別的感官都被抑制了。因為你根本沒有使用它。但在自然中,你的每一個毛孔都好像被打開了?!雹侔怼㈥悤悦鳎骸恫氐貢鴮懪c小說的敘事——阿來與陳曉明對話》,華中科技大學(xué)中國當代寫作研究中心編:《秘聞與想象:2015春講:阿來、陳曉明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6年,第202頁。在所有感官中,視覺、聽覺是反應(yīng)最敏捷、最受人關(guān)注的感官,而嗅覺最容易被忽視,這種現(xiàn)象在文學(xué)中也有表現(xiàn),例如在展現(xiàn)自然空間時,我們更傾向于從視聽方面來描寫與傾聽。然而,隨著新媒體的涌現(xiàn),小說的表達空間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擠壓,在聲音呈現(xiàn)、狀物寫景、描圖畫色等視聽藝術(shù)上,小說比攝影、錄音、電影藝術(shù)略遜一籌。嗅覺感官的“覺醒”以及與地理空間的聯(lián)結(jié),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新的理解自然的方式。
其次,嗅覺是一種極富生命氣息的感官,氣味展現(xiàn)的地理空間別具生命感與真實感。在所有的感官中,嗅覺是一種比較特別的感官。我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控制視覺、聽覺、觸覺、味覺感官的開啟與關(guān)閉。閉上眼睛我們可以不看,把耳朵堵住可以不聽,不去接觸就不能觸摸,不去品嘗自然就不知其味,然而對于嗅覺,我們?nèi)绻蝗ヂ勑?,就要停止呼吸??梢哉f,嗅覺與我們的生命密切相關(guān),嗅覺與呼吸的共振加強了嗅覺感官的生命感,這種生命感能帶來一種真實性。莫言在《小說的氣味》一文中提到,我們在記錄生活中真實故事時,應(yīng)當將我們的嗅覺、視覺、聽覺等全部的感覺調(diào)動起來。②莫言:《小說的氣味》,《小說的氣味》,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年,第2頁。視覺、聽覺感官在小說中的運用比較常見,反倒是嗅覺感官調(diào)動的比較少,嗅覺的調(diào)動更能營造出小說空間中的真實感。換句話說,只有作者身處藏地,真正地聞嗅過那些氣味,他才能在小說中描述那些氣味,他的小說才能帶給讀者一種真實感。
最后,建立自然真實的地理空間是對妖魔化浪漫化的藏地空間的反撥。長久以來,人們對西藏的空間想象是幽遠的、神秘的、荒蠻的,甚至有些作家靠販賣西藏的神秘與落后收獲豐厚的利潤。這不僅誤導(dǎo)了讀者,還造成了一種市場亂象:那些不描寫西藏落后、神秘、圣潔的書籍漸漸失去了讀者和市場,于是作家們只好繼續(xù)販賣西藏的神秘來挽留讀者和市場,導(dǎo)致大眾對西藏的誤讀越來越深,形成一種惡性循環(huán)。正因為西藏被誤讀至此,阿來在自己的作品中力圖表達一個原生態(tài)的西藏來對抗被神秘化的西藏。他說,他希望他所有的作品,終其一生,所有的東西疊加起來“能讓大家慢慢慢慢接近一個藏族……就是西藏的這個真切的形象”①邱曉雨、阿來:《阿來:浮華時代之中的本真質(zhì)感》,邱曉雨編著:《用文字吶喊》,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1年,第6頁。。這個真切的西藏底色之一,就是呈現(xiàn)一個自然的地理上的西藏。同時,建構(gòu)自然的地理空間體現(xiàn)了阿來對現(xiàn)代化商業(yè)與科技的批判與反思。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商業(yè)的入侵,樹木被砍伐,森林被毀滅,山洪暴發(fā),藏地自然空間受到前所未有的擠壓,人與自然的和諧關(guān)系受到挑戰(zhàn)。因此,文學(xué)要重視自然,那么必然要關(guān)注地理空間,而阿來在對氣味的書寫中建構(gòu)自然空間的方式更是值得肯定和進一步探究。
氣味不僅參與了阿來小說地理空間的建構(gòu),還影響著個體的自我認知,人物與所處社會的關(guān)系。西美爾在感官社會學(xué)理論中提出:“同視覺和聽覺相比,嗅覺感官歷來就是一個著眼于較近距離的感官”,“我們聞到某人的氣味,這是最親密地察覺到他,他可以說是以空氣形式的形態(tài)進入到我們的感官的最內(nèi)心深處,顯而易見,在對嗅覺印象增強刺激性的情況下,這必然會導(dǎo)致某種選擇和某種距離保持,這種保持距離對于現(xiàn)代個人的社會學(xué)上的審慎來說,構(gòu)成感性的基礎(chǔ)之一”。②[德]西美爾:《社會學(xué)——關(guān)于社會化形式的研究》,林榮遠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年,第492頁。從距離上看,視覺主體與客體即使相隔很遠,主體也能看見客體,然而嗅覺主體距離嗅覺客體相隔很遠不一定能夠聞到客體,一般來說,聞嗅主客體必須保持在一定距離,主體才能聞嗅到客體。從這個角度來看,嗅覺感官相對視覺、聽覺感官來說是一種“近”感官。其次,從聞嗅這一動作來看,聞嗅比看、聽更曖昧,聞到某人的氣味比看到某人,聽到某人聲音更親密。在聞嗅過程中,他人“以空氣的形態(tài)”與聞嗅主體進行“接觸”,這是“看”與“聽”所不具備的。氣味的舒適與否直接影響著主體對事物、人物的選擇與評價。近距離感官賦予嗅覺感官更多的社會意義是:它在傳遞愉悅的情緒時也容易傳遞排斥感,特別是在某種刺激性、令人不悅的氣味加強時,主體可能會對客體進行一種距離保持。在現(xiàn)實中,氣味在很多時候不是拉近而是疏遠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從而造成個體、集體與所屬社會在空間上的疏離與矛盾。
氣味在個體的交往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獨特氣味或“嗅覺護照”,“嗅覺護照在形成和維持社交網(wǎng)絡(luò)上有很重要的作用:它們有認同的功能”。③[荷]皮埃特·福龍等:《氣味:秘密的誘惑者》,陳圣生、張彩霞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130頁。這種認同包括他人的認同和自我的認同。在《云中記》中,氣味以一種細微的方式影響著人物的自我認同,并加強了人物內(nèi)心的疏離感。主人公阿巴具有多重身份:地震之前,他是云中村的祭師,這是家族、云中村賦予他的責任與身份。同時,他也是宗教從業(yè)者,“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這是政府登記冊上他的身份,是官方對他身份的認可。地震之后,阿巴搬到了移民村,他有了新的身份,移民村的村民,李老板家具廠的鋸木工人,這是現(xiàn)實生活給予他的身份。在移民村生活久了的阿巴,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只有“竹子的味道”“木頭的味道”,他向仁欽訴說道:“我不是阿巴,我是移民村家具廠的鋸木工。……我都沒有云中村的味道了,也沒有非物質(zhì)文化的味道了?!沂且泼?。我是家具廠的鋸木工人。聞聞,聞聞。竹子的味道。木頭的味道。就是沒有傳承人的味道?!雹侔恚骸对浦杏洝?,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13頁。在阿巴的認知中,氣味對自我的身份認同具有重要意義。嗅覺是一種喚醒認知的重要感官,這一點與視覺和聽覺的基本功能并不相同,某些氣味對個人來說具有極為深刻的意義。云中村的氣味之于阿巴就非常重要,甚至影響著阿巴的自我身份認同。鋸木廠里潮濕的木頭味道,身上散發(fā)的竹子味道讓阿巴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云中村的氣味,這種氣味的喪失不僅削弱了他作為云中村人、祭師身份的認同感,還加劇了他內(nèi)心的孤獨。后來,阿巴不顧勸阻,冒著生命危險重返云中村。在云中村住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都是云中村的味道了。馬匹的味道,他枕著睡覺的鞍子的味道。一身祭師行頭的味道。熏香的味道。木材燃燒的味道。以及現(xiàn)在就包裹著他的云中村塵土的味道”②阿來:《云中記》,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130頁。。在找回云中村氣味的同時,阿巴也找回了自己的身份,他逐漸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祭師,發(fā)自內(nèi)心地祭拜神靈,安撫亡靈。阿巴回歸云中村的過程既是一個“尋味”過程,也是一個自我的發(fā)現(xiàn)過程。
從集體來看,云中村人的氣味不僅沒有拉近他們與山下人的距離,反而讓他們陷入孤立與沖突。阿尼克·勒蓋萊在《氣味》一書中提到,“同一種氣味,標志著某一個體隸屬某一群體,有助于該個體融入該群體,表示該個體與其他群體無關(guān),并在該個體和其他群體之間立起一道障礙。因此,氣味也就成了種族歧視、社會拋棄甚至道德拋棄的工具和證明,或簡單說,是標志”③[法] 阿尼克·勒蓋萊:《氣味》,黃忠榮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37頁。。云中村人因為生活方式與飲食的差異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氣味,對云中村民來說,這種氣味能讓他們更好地與其他云中村人融合,同時也在他們與其他群體之間立起了一道屏障。當云中村的人帶著這種氣味走向山下,融入社會時,他們遭受的是別人異樣的眼光?!霸浦写宓娜撕蜄|西,包括食物在內(nèi),總是帶著特殊的氣味。衣服上有陳年油脂的味道。茶水和食物中,有著動物皮毛的味道。云中村人帶著這些味道走到縣城里去的時候,人們會說,哦,蠻子的味道?!雹馨恚骸对浦杏洝?,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128頁。受職業(yè)、健康、遺傳、飲食、情感等因素的影響,不同群體的氣味是不一樣的,成年人與孩子的氣味不同,健康之人與患病之人的氣味不一樣,吸煙的人與不吸煙的人氣味不同。因此,不同的個體或群體之間存在不同的氣味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氣味本身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但是在人際交往中,氣味被賦予了一定的社會意義。波圖爾在其文章中也強調(diào)群體氣味因種族、文化、年齡、性別以及階層而不同,“不同的階層可能存在不同的氣味,在上一兩代人中社會階層還很容易被氣味區(qū)分開來。從事體力活的人,他們的工作比較臟且容易出汗,加上衛(wèi)生條件的限制使他們得不到徹底的清潔。相反,富裕階層出汗少,能夠得到有效的清潔”①J.Douglas Porteous,“Smellscape,”in The Smell Culture Reader.ed.Jim Drobnick(Oxford:Berg,2006).p.93.。因此,氣味中隱藏著階層、種族、年齡等個人身份信息,對某一種氣味的排斥暗含了對某一階層、種族、年齡的排斥。云中村人的氣味將他們從社會群體中區(qū)別出來,導(dǎo)致他們成為孤立的對象,甚至帶來矛盾和沖突?!对浦杏洝分性峒耙粋€故事,云中村人一進城,城里的人就會議論他們身上的味道。于是云中村人就和山下城里人打架,他們不明白這種在云中村“很自然的味道”為什么到了鎮(zhèn)里就成了一種“奇怪的味道”。由此可知,氣味不僅區(qū)分個體,還識別了群體,造成了社會對某一群體的孤立與沖突。
值得注意的是,氣味在小說中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阿來不僅書寫了一種具體實在的氣味,還寫了一種看不見的抽象氣味。他在《云中記》中反復(fù)提及的“云中村的氣味”實際上是指云中村人的文化傳統(tǒng)與民族精神。從這個角度再回看,氣味與人物的自我認同、氣味與集體社會的關(guān)系,不難理解影響人物身份認同與他人認同的背后,更多的是傳統(tǒng)文化、宗教觀念、民族品格等。
氣味是情感與欲望的一種心理催化劑。聞嗅這一行為包括聞嗅主體、氣味、散發(fā)氣味的聞嗅客體。氣味在這一過程中以一種直接或間接的方式影響著聞嗅主體的心理反應(yīng)。從生物學(xué)來看,“由于嗅覺系統(tǒng)與大腦情感區(qū)特有的聯(lián)系,身體氣味的侵入,將產(chǎn)生一種自然的本能反應(yīng),積極的或消極的反應(yīng),接受或放棄。嗅覺一下子就成了辨別討人喜歡的人和不討人喜歡的人、已知和未知的一種工具”②[法]阿尼克·勒蓋萊:《氣味》,黃忠榮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34頁。。可以說,聞嗅主體對氣味的反應(yīng)既是一種本能反應(yīng),也是一種潛藏的心理映射,氣味在某種程度上能加強聞嗅主體對氣味客體的情感態(tài)度與心理認知。
氣味在傳遞主體的心理映射時,有時比較隱秘,甚至連聞嗅主體都沒有察覺。小說《血脈》的主人公多吉根據(jù)氣味將他周圍的人分為不同的人群。他認為每個人都應(yīng)該有自己的氣味。奶奶身上有藏人的氣味,護士身上有醫(yī)院那種干凈而又奇怪的味道,村里的人都有汗水和牛羊肉、酥油、奶、鹽的混合氣味,自己身上有青草的味道,爺爺是一個沒有氣味的人,而從漢地來的章老師身上則有花的氣味。顯然,和其他氣味相比,花的氣味是一種特別的氣味,不僅充滿了芳香、柔美與令人愉悅的氣息,還富有一種女性的氣質(zhì),暗示了章老師在多吉心中不一樣的地位。多吉對老師的情感也隱藏于聞嗅之中,多吉與老師告別的時候,作者兩次書寫多吉聞嗅章老師身上的氣味。一次是章老師頭發(fā)的氣味,她剛洗完頭,多吉聞到了老師身上那濕漉漉的頭發(fā)的淡淡的芬芳。另一次是章老師手掌的氣味,“老師濕潤而馨香的手撫摸著我的頭”。這兩次氣味描寫都提到了濕度,帶有濕度的氣味比一般氣味要濃烈,散播得也快,更能刺激嗅覺感官與傳達情緒。從散發(fā)氣味的客體來看,這兩種氣味都源自身體的一部分,女性的頭發(fā)與手具有一定的隱私性,這意味著一種近距離的聞嗅,具有一定的曖昧性。因此,此處的氣味書寫暗含了多吉對章老師復(fù)雜而微妙的情感,除了對章老師即將離開的不舍,多吉對章老師還有其他的情感,這種情感甚至多吉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是一種晦澀曖昧又難以言說的情愫。
如果進一步探究氣味中的曖昧情愫,這種情愫可追溯到性欲或性沖動。早在人們發(fā)現(xiàn)外激素與犁鼻器官之前,性行為與氣味之間就已經(jīng)建立了聯(lián)系。以動物為例,很多低等動物,發(fā)生性行為必備的先決條件就是要具備完整的嗅覺器官。對人類而言,氣味與性行為之間也存在密切聯(lián)系,“腦中與性沖動及性行為有關(guān)的區(qū)域,嗅腦都和其有直接或間接的聯(lián)結(jié);此外,嗅覺器官、下視丘(控制情感表達及生殖器的膨脹)、腦下垂體及產(chǎn)生性激素的腺體間,彼此亦有非常密切的聯(lián)結(jié)”①[美]范岸姆路、迪佛里斯:《嗅覺符碼:記憶和欲望的語言》,洪慧娟譯,汕頭:汕頭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第133頁。。因此,特殊的氣味能誘發(fā)性沖動,將受理性支配的人還原到動物性的本能階段,嗅覺與愛欲共享著同一個大腦,一次聞嗅就能引誘一次歡愉。
《塵埃落定》中的罌粟花氣味如同情欲的催化劑,與人物的性心理密切相關(guān)。從播種到結(jié)果,罌粟花的氣味一直與欲望密切聯(lián)結(jié)。罌粟剛播種時,種植罌粟的泥土就飄散著濃烈的芬芳。夾雜著泥土芬芳的罌粟花種子既富有生機,也醞釀著誘惑與愛欲。人們在地頭里的小憩成了一場瘋狂的游戲,女人們將男人推倒在地,男人們則追逐姑娘們剝?nèi)ニ齻兊囊律?。罌粟種子播下去以后,人們隔三岔五就來到田間觀察種子發(fā)芽情況,它的魔力把人深深吸引住了。兩三個月后,火紅的罌粟開花了,花朵散發(fā)出濃烈的氣味,二少爺與卓瑪?shù)那橛膊粩嗯蛎?。在兩性關(guān)系中,聞嗅本身就是一種非常曖昧的行為,氣味則如同欲望的催化劑。卓瑪身上的香氣暗示著聞嗅者與被嗅者距離上的親密,來自女性身體的氣味被男性聞嗅時,女性容易處于被動的地位而成為男性欲望建構(gòu)的對象。罌粟花綻放時,如同一片火紅的花海,高飽和度的色彩呼應(yīng)了氣味的濃烈。從植物學(xué)來看,花朵的氣味夾雜著馬匹腥臊的氣味,罌粟花朵本身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而腥臊的氣味又與動物的性器官相聯(lián)系,此處的氣味具有很強的性暗示。當罌粟成熟時,田野里飄滿了醉人的氣息,父親和哥哥比往常有了更加旺盛的情欲。土司和三太太央宗多次在罌粟地里野合,土司殺了查查頭人,為日后頭人兒子的復(fù)仇與大兒子的死埋下了罪惡的種子。這時期的土司仿佛喪失了心智,完全被情欲支配。罌粟果實成熟后,煉制的鴉片散發(fā)著魔鬼般醉人的氣息。翁波意西第一次嗅到土司宅子煉制鴉片的氣味后,他就察覺到了屋子里的空氣不對,覺得這種令人感到舒服同時又叫人頭暈?zāi)垦5臍馕妒潜饶Ч淼恼T惑還要厲害的氣味。鴉片的到來暗示了土司太太的悲劇,她吸上鴉片后愈發(fā)放縱墮落,最后吞食鴉片自盡。罌粟花從播種、開花到結(jié)果,氣味由芬芳到強烈再到醉人,人物的情欲不斷增強,膨脹到失控,氣味充當了愛欲的催化劑,逐步將人物引向深淵。簡言之,聞嗅主體對客體的氣味反應(yīng)透露了主體對客體的真實態(tài)度以及主體內(nèi)心的隱秘情感?;跉馕杜c性的先天生理聯(lián)結(jié),這種隱秘的情感又通常與主體的性心理密切相關(guān)。
綜上所述,阿來小說中的氣味展現(xiàn)了一個充滿自然氣息、具有西藏特色的地理空間。同時,阿來小說中的氣味還具有一定的社會學(xué)意義,個體或集體的獨特氣味,將人物或空間標識出來,造成個體或集體與所屬社會空間的疏離。從聞嗅主客體的關(guān)系來看,氣味與聞嗅主體的心理活動密切相關(guān),影響著聞嗅主體的情感態(tài)度與心理認知。小說不僅是時間的藝術(shù)也是空間的藝術(shù),氣味與空間的聯(lián)結(jié)值得關(guān)注。阿來小說通過氣味營造出多層次的空間感,不僅增強了氣味的表達,還拓寬了小說的空間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