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 卡
1
沒有立即睜眼。
無邊的自由泡沫一般托著我,我在飄浮,爬升,似茫茫宇宙一截靈魂出竅的木頭,不知遨游在何方,又將赴往何處!這種虛妄的混沌讓我一度沉溺,不愿醒來??赊D(zhuǎn)瞬之間,我的骨頭響了,夾雜著我破敗的情緒和復蘇的血肉,席卷而來。洛——麗——塔,舌尖由上腭向下滾動,三次,尾音觸碰牙齒,上走……這個恍若隔世的老鏡頭,披掛著殘破的光火,詭譎地掠過我暗啞的喉頭。多么荒唐!那本囚著亨伯特的書,就隱身于我腳上方那口輕顫的箱子里,此時,被這具擁有龐大腔體的機器裹挾,像只決絕的箭,射向遠方夜的心臟。
這,像是對你的逃離。又仿佛是在與你無限接近。
你永遠不會知道,最初的幾天,把它捂在那個咖啡色雙肩包里,我背著它上樓、下樓,吃飯、聚會、街頭游蕩。那個蓄長發(fā)、操一口磁性翠城腔、在戲劇課上朗聲高唱的男人,在某個午后或晨昏,折身潛進那本書,與穿行其間的那個叫亨伯特的男人迎面相逢,說話、爭吵,并行向前。讀到最后那幾頁,在夜色的合謀下,你們竟合二為一了。鄭敏告訴我,有天夜里我在夢里呼喚了你,哦不,是呼喚了亨伯特。亨伯特、亨伯特……喚聲密集、慌亂又飽含汁液,僨張流竄著某種原始的氣息,一聲,纏著一聲。在我奔向你那個清晨,那個夢似乎還未熄滅,我的身體疼痛、灼燙,仿佛一直行走在那個夢燃起的火焰邊緣。
蒲——海——棠?
那幾個遲滯、節(jié)奏粘連、帶著疑問的音節(jié),脫離你,在那個飄雨的清晨,越過門洞那團矩形陰影,抵達我,在我腦回路中一路翻攪時,它們轉(zhuǎn)瞬就壞透了似地,變成了書中亨伯特喉頭間那團裹滿曖昧、焦灼與瘋狂的呢喃,洛——麗——塔!洛麗塔!
那個致命的呢喃啊!那么強烈地擊中了我,在那個頂著細雨、一路數(shù)著藍色門牌號奔向你的清晨。當然,你不知道!親愛的亨伯特!那個包裹著一個少女的喚聲組合,只存在于那本叫《洛麗塔》的書里,而那時,我們之間什么也沒有??!就像你站立的那棟蘇式老樓頭上乏善可陳的天空,也像交到你手中那本我們文學社一目了然的詩集。至于你有沒有駐足,用纖長白晰的手指滑過扉頁上螞蟻爬似的贈言,啞然失笑,去腦海里打撈一遍那間教室——那間對著排球場、你客座了兩個月的階梯教室,頭腦里有沒有蹦出那兩個穿彩色裙子、總在你眼皮底下交頭接耳的姑娘。我無從得知。雨絲晶瑩,我轉(zhuǎn)身,開始奔跑。就這樣,身輕如燕地告別我和鄭敏兩個人的亨伯特,告別我們用青春共同制造的一段幻像,其實也不錯。鄭敏終將回到李遙遙的懷抱。而你,從那本書里跑進我們最后大學時光的亨伯特,那位總用迷離的聲線,滿世界尋找她的小姑娘的焦灼老男人,終將離開我們,和我們愈走愈遠。
就像現(xiàn)在,我坐在這個龐大的機器里,在黑夜獨自離開你??蔀槭裁矗铱偢杏X你還在我身邊,或者,你就在前面某個地方等著我。這是一個小站,火車緩緩停住,幾個彎著腰的人,被什么壓著似的,步履沉重。掖緊被子,閉上眼,我蜷縮起來,像一尾蛇。有腳步靠近,窸窸窣窣,聲音上爬,動作細碎,只一瞬,便完成了。應該是一個男人。健壯、英武且優(yōu)雅。就在我對面鋪。此時,側(cè)身躺下的他,被流經(jīng)窗外的黑鼓動著,興許正饒有興致開始琢磨離他最近的女人——她的年齡,她的婚姻,她的胸圍,甚至她的呻吟聲。
可好?親愛的洛麗塔。
就在前夜,鄭敏持著我倆的通關(guān)密碼,牽著那個里應外合、把圖書館那本名為《洛麗塔》的書據(jù)為己有的夜,悄然降臨我的窗前。那個青春流溢的夜晚啊,亨伯特!你知道嗎?兩個亂如雞窩的頭湊在一起,尖叫著你的名字,把那團插著彩色蠟燭的蛋糕,撞翻在氣溫驟降的冬至夜。那是鄭敏的十九歲。那時,我們什么也沒有,我們卻是對方尖叫著的洛麗塔,我們驕矜地自詡同《洛麗塔》那本書里的女孩一樣,嬌嫩、誘惑、無敵,在那個叫亨伯特的老男人眼里閃閃發(fā)光。
僅僅十年,可我恍然已過完半生。
在夜色下墜的窗前,盯著鄭敏的消息,眼前過電影一般閃現(xiàn)我們分別后我一個人的際遇。最后,它們統(tǒng)統(tǒng)沉入了水底。我的大腦慢慢被一只太陽占據(jù),它上升,膨脹,讓我眩暈。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清晨,在那幅畫前,我看到你在笑,你在問我,輕聲問我。一遍,兩遍,三遍,我在心中默念了那個答案,那個清晨的旋轉(zhuǎn)和眩暈,浪潮一樣涌來。在龐大的夜幕吞沒我的最后一秒,我摁亮手機,回了鄭敏的消息,輸入“敦煌”,買了火車票。
然后,一切仿佛都落幕了。我回頭去找蒲小特。他小巧的鼻翼,在床頭那簇橘黃的光束下均勻地收放。我的世界坍塌、動蕩,或安寧,他全然不知,他睡著了。
車還在慵懶地動,對面鋪的男人率先躍動起來。他左右腳矯健地分架于上下鋪之間,讓人想到某種愛打響鼻的動物。人不多,置身站臺的那一瞬,撲面的冷似乎幻化為有形的物件,尖銳而龐大地傾軋過來。對面鋪的男人又出現(xiàn)了,他那個半人高的箱子平穩(wěn)地滑行在我左手方。他似乎刻意壓制了速度,與我保持著神似的步頻。這莫名讓人心安。
你知道的,我似乎是路盲癥患者。
蒲——?!模科押L膯??
那晚是你第二次問我的名字,間隔了幾百個日夜之后,那幾個字在你嘴邊喪失了滑稽感。光火洶涌,喊叫起伏,我最后聚焦的眼里,被一張臉占據(jù)——你的臉。你勾著頭,紅著腮,發(fā)現(xiàn)外星人似地盯著我。我應該立即站起來,但我沒有,我仰臉看著你,碎碎念,自顧說起那個冗長的夢,說我的父母。你或許是被我后來含著淚的樣子嚇到了,口里含糊不清,手足無措起來。這讓我享受,是的,享受。在那個暗夜,花海之上盛大的光火里,我愿意相信,親愛的亨伯特,你從天而降,你為我而來。
那是一場下鄉(xiāng)演出。
仿佛從地底鉆出來的村民,天黑時全都聚攏在那個高臺之上。鑼鼓鏗鏘,節(jié)目潦草,那個披著斗蓬戲服的大胖子,邁著急步,跑下舞臺表演時,我就草草應付了報社交辦的通訊稿,這種人潮里被投了一枚炸彈似的聒噪,讓我昏昏欲睡……舞臺右側(cè)那片梨園便是那時聲色犬馬地拖拽了我的視線。我未曾料到,那是一個綿延幾個山頭的陷阱。月光之下,有一種宏闊而似曾相識的東西攫住了我,每前進一步,那種感覺就越強烈,那股力量就越大、越生動。
涼白的花海里,我恍惚看到了年輕時的父親。他就站在那些樹后,我仿佛走進了那個初春。喝了點酒的父親,搖晃著身子,我踩著他歪斜的影子,慢吞吞跟在他身后。我的身旁,還有鄉(xiāng)下親戚的小兒子。“跟我去個地方!”吃過晚飯,父親把我們逮著。我們沿著壩子盡頭的山巒,一直往上,一直走,似乎要走到世界的另一頭。那晚父親似乎有說不出的高興,嘴里一直哼著愉快的曲兒?!暗搅?!”父親突然說。跟著他一仰頭,我們便看到了那棵梨樹。我和那小子幾乎同時驚呼了一聲。我們都愣在那。那是我第一次看夜里的花。它那么白,那么耀眼,像一團星光,彌漫在那個小山包的頂端,遮蓋了整個夜空。沒多久父親就離奇失蹤了。母親堅信他是和紅旗醋廠那個愛唱歌的小徐師傅跑了。
那晚,在那座花的迷宮里,我穿梭、往復,卻怎么也找不到我想要找到的那棵梨樹,后來我癱坐下來,在隱約的歌聲中,沉沉地睡去。直到你,穿越人群,在那些光火抵達之前,找到我,低頭叫響我的名字。
2
生活遠比小說荒誕,不是嗎,親愛的亨伯特?當我用身子割開那條上世紀八十年代建成的晦暗甬道,被人引著,頂著裝出來的無所謂,推開翠城文化館三樓會議室時,我確信我的大腦經(jīng)歷了電閃雷鳴。評委席對面敞開的那把椅子,恍然變成了一張仁愛眾生的菩薩的臉。坐上它時,我聽見我下沉的每塊骨骼和肌肉都在尖叫!
是的,閃著紅光的尖叫。
再見到你,是幾月后了。一個帶著光的名字從我身體里呼嘯欲出。但在最后的關(guān)口,我把它改了,我聽見我說,你好,許團。我悲哀地想到,那個名字,只屬于一部那些年頗有爭議的小說。而那個明媚、嬌嫩、骨骼輕奇的洛麗塔,早跑丟在時光的深處了??墒悄悖廊皇呛嗖匕?,那個經(jīng)過歲月沉淀、愈加散發(fā)成熟光芒的亨伯特??!
你有戀父情結(jié)吧?病態(tài)的那種?
鄭敏的聲音,油膩而不懷好意地跳蕩在那部逼仄的電梯里。面試時追加的那個看似多余的話題,無疑是你拋給我的一根救命稻草。它救了我一命。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命。我曾幻想過要給你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擁抱的。但不知為什么,我卻像被扎了似的,往人堆里縮了縮。你側(cè)過頭,忽爾提起了《春天的陷阱》——那晚誤入花海的附屬產(chǎn)物。你的眼神告訴我,你仍存猶疑:那篇千字文的署名蒲海棠,就是立于身旁的女子?就像那個被花包圍的夜晚,于我,像一個夢,于你呢,親愛的亨伯特?
現(xiàn)在,看一輛一輛陌生的車從我面前冰冷地飄過,在深夜的敦煌,我依然感覺是在做夢。有那么一些瞬間,我居然希望探出頭來的是你,你對我羞澀地笑,帶著疑問叫我的名字——蒲海棠!把我的名字叫得像一朵大大咧咧的花。當然那些伸出車窗外的頭都不是你,我揮手說不用車,我固執(zhí)地錯過了一輛又一輛。直到光頭司機的出現(xiàn)。他一溜煙從我身旁開過,突然又剎住,回過頭來,漲紅著臉,問:走嗎?我要回去接老婆下夜班,最后一趟!
不知為什么,我拖著行李,縮手縮腳地就拉開了他的車門。是的,坐上他的車后,我才發(fā)現(xiàn),是他的聲音打動了我。他的嗓子和李先生很像,最初的兩年,李先生也透著這樣的著急,開著他的破車去接下班的我,擔心遲到,怕我在日頭下久等,他那副可愛的模樣,幾乎讓我開始奢望一輩子??删驮谖覀冾I(lǐng)證的半年后,在一個周末的午后,我在他換下的褲兜發(fā)現(xiàn)了我們從不用的套子,那種周身長滿細小凸起的玩意兒。從他家搬出來那天,穿過那條寂寥的巷子,我在你那張劇照前站了很久。多么不可思議,那一刻我忘記了自己的狼狽,劇照下那些勾畫你人生的字眼過于粗糙,讓人憤憤不平!亨伯特,也許你不相信,站在那兒,看著你的眼睛,我心跳仍不知羞恥地加速。到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那個自詡美得透明的洛麗塔,仍滯留在我心里。而你,還是那個被我縛住,背在背上的偏執(zhí)、激情而又狂熱的亨伯特。如果某天,你突然給我電話,跟我提過分的要求,我會拒絕嗎?我把箱桿拉出來,一面問自己,一面朝文化館旁邊那間以前堆放服裝道具的房間走去。
很快似乎就有了答案。
那是我到文化館的第一次活動。離演出僅一小時了,我卻由翠城會堂的舞臺監(jiān)督臨時換成藝術(shù)中心的現(xiàn)場負責人。連滾帶爬鉆進城西那個名不副實的演出廳時,幾個人穿過蜜蜂般的嗡響,著火了般,朝我這邊奔來。
主演罷演!伴奏的大提琴斷了一根弦!
我胸口騰著無名火,正要問這耍大牌的是何方神圣?人群突然漣漪般暈開,中間緊跟著裂開一道縫,縫隙周圍依次排列著一個個濃墨重彩將要登場的演員,越往前,這條縫越寬,最后這條縫漲成一張五彩繽紛的扇面。一位身著龍紋長袍的演員,高昂著頭,邁著大方步,金光燦燦地走到那把由演員的身體縫合成的扇面前,立定。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龍紋長袍攤開手,似乎向著觀眾席撒了一張無形的網(wǎng)。臉上垂掛著水流般的假髯!臉譜鮮明,皇冠夸張地高聳!但我認出了你!你不知道,親愛的亨伯特!那個瞬間,在那個鬧哄哄的劇場,有一種莫名的東西,在我胸口壓迫、繃緊。血往頭上涌,我對著電話吼:
沒有那把琴,他就不是他,今晚,誰也看不見唐明皇!
奇怪,當那把九死一生借到的琴終于躺在我身邊,向著演出廳進發(fā)時。我的身體變得異常平靜,像置身雪山里的湖畔。耳畔有高低兩組樂音歡暢地交替躍進,它們先是在各自的疆域游弋、張狂,而后,一個漂亮的回旋,緊緊咬合成為一條燙金的繩索,上上下下,高高低低,牽引著我們那輛笨重的汽車,一路飛翔。
亨伯特,你不知道,坐在黑暗的觀眾席上,我身體里漾起輕碎的浪花,一撥一撥,跑遠了,又跑回來。那是我第一次看你演戲??茨阍谧饭鉄衾镒兂赏x無比的皇帝,看你在穿梭的唱詞里情意繾綣,看你從我身旁橫掃千軍地走過,看你彎腰鉆進那輛絕塵而去的小車。當然,你沒有看一眼那晚那個把身體死命塞進小黑裙的女人,那個名叫蒲海棠的女人。哪怕一眼。
那晚,我寄身的那間狹小的房子,變得出奇的空曠。我身體疲憊,大腦卻無比清晰。我摸黑上樓,打開電腦,點開某寶,四處游蕩。直到臨街那棟老宿舍全然被黑暗吞噬,那件衣服才慢吞吞挪到我眼前。渾身刺著玫瑰。大紅的玫瑰。充盈的堅定與輝煌!只一眼,就降服了我。我果斷付了款,在凌晨一點,作為送給自己恢復單身后第一個生日的禮物。它與那晚你演的《長生殿》很配。往樓下摸回去時,你持于手里的那把折扇,在黑暗里開開合合,那件戲服仿佛就上了我身,不自覺地,我端起步態(tài),拿捏起某種情緒,哼起來:
順著風,忽聽得,笑聲漸近
聽聲音,不隔院,只隔花陰
3
車燈把前方小得可憐的面積割開一個洞。我們似乎穿行在無邊的隧道里。偶有樹木影子跳蕩,像一群無聲追趕我們的巨人。這與我的想像并不吻合。該是怎樣的呢?孤煙直?落日圓?還是梵音陣陣,天地萬物自帶某種逼人淚下的金屬氣質(zhì)?無法說清。光頭司機嘴里的老婆終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帶著韭菜味的嗝。
親愛的亨伯特,那個充斥著福爾馬林的過道里,我那一串不受控的干嘔,算不算我和你之間的序章呢?在你決定叫我之前,你猶豫過嗎?你的聲音打著結(jié),我站起來的步子也跟著打結(jié)。跟在大肚如蘿的婦人身后,我局促地往外走。在那家小吃店前,我突然大聲沖那個胡子大叔嚷嚷,讓他來兩碗油潑面。并不餓,但我似乎要把那個可憐的碗一并吞了。被迫吃面的你始終在笑,用魚尾紋拼聚出淺淡漣漪似的笑。說了一些不相干的話。然后我們分開。
臨香巷口,你叫住了我。晚霞從你身后打過來,把你頎長的身形勾描畫出金色的輪廓。你也許想說點什么,但你只伸出手,舉起來,小幅度擺了擺。我笑了。我沒心沒肺地笑了。我轉(zhuǎn)身,揮手,把淚逼回去。
再見吧,亨伯特!我在心里說。
就是這樣。我們的人生卻神奇地糾纏起來了。那天夜里,我夢見我靠在你胸口,你一粒一粒,解我的紐扣。我閉上眼。情況危急。你老婆就在窗外庭院的那塊陽光里。她蹲在嘩嘩流淌的那種老式水龍頭前,哼著曲兒,細細刷洗著一個乖巧的奶瓶,碎小如金箔的塵埃,在她彎曲的手臂周圍飛旋、起舞。
是極致的余波搖醒了我。
肚里那團血肉,仿佛被那個夢穿透,他瞬間攜帶上了某種神秘的氣息。心底突然升起的那個濃烈而強健的愿望,它全盤纂改了白天躺在那臺儀器前所做的決定。我要生下他??蛇@與你又有多少關(guān)聯(lián)呢?亨伯特!都是我單方面臆造出來的聯(lián)系和瓜葛?。【拖衲潜緯锖嗖啬亲屓颂巯У腻e亂和一廂情愿。后來,這種一廂情愿還無可救藥地繼續(xù)蔓延。那個燠熱的午后,我觸摸著在我皮肉里翻動的他,忽然間,也不知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我把他的眉眼想成了你。我看到他在我眼前笑,翻滾,奔跑,風一樣長大。后來的歲月,我竟然強烈地希望,那孩子就是你的。你去省城負責新招的非遺班,我馬不停蹄地變成球。我刻意躲開李先生,謝天謝地,他竟然一次也沒去我上班的地方!只一回,我遛彎回來,他橫在我委身的那個低矮的樓宇間,擋住我,眼神如錐子般插在我隆成山的肚腹上。我說請讓開,別人的,跟你沒半毛錢關(guān)系!他說,那是誰的?
我說,滾!
他閉上了嘴。剜我一眼,勾著腰,真的球似地滾了。
你一定不曾料到,那天我會打電話給你吧?我打給了你,并不指望你來。但你來了,帶著喘息和慶幸,你說你剛好回來。除了醫(yī)生,你是他第一個見到的人。床單上躺著粉紅的小如雞仔的蒲小特,對,就叫蒲小特。但他的哭聲并不小,他一直在刺耳地哭,似乎這世界欠他很多,他本就不情愿來到我的身邊。你進進出出,忙里忙外,像一個真正的父親。終于,你摩挲著手,坐到我床前,還是問出了那個俗氣的問題。我說沒有,誰說一定要有父親,我不就沒有嗎?我笑了一下,硬從咽喉里擠出來的一個笑,一個一定布滿陰暗的笑。
你愣了一下,突然,伸手捉住了我的手。你額頭沁著汗,但你手是涼的。涼的手,傳導著棉衫下胸膛的起伏!我閉上眼,我等著……
我?guī)筒涣四愣嗌?,蒲海棠?/p>
我再一次笑了,下腹復蘇的撕扯讓我的笑摻雜了邪惡的輕蔑。你以為你是誰?你當然聽見了,但你像沒聽見一樣,沉默。蒲小特的啼鳴遽然而起,半晌,你才夢醒了似地,放開我,站起來。
還是叫你許玉成吧,你早該不是亨伯特了,我,當然也不是那個背著你到處跑的洛麗塔了。洛麗塔變成了另一個人。蒲小特填充她,又抽離她。她當然不是一具軀殼,想來即來,想走就走。那團血肉空出來的部分,一定結(jié)出了某些類似痂的硬東西。她開始瘋狂碼字,接活,敲擊鍵盤成了她對人生最有力的還擊。那,其實也是她對你的無聲抵抗。
年底她發(fā)行了第一本散文集,第二年她搬進了酈院。
那是我恢復上班的第一天,那天我特意起了個大早。高跟鞋在我發(fā)胖的身子下嘰嘰喳喳地抗議。我看到了你,你從劇團那個院子走出來。不知為什么,我本能地想逃,高跟鞋不爭氣,我只好慢下來。你似乎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熱氣騰騰地過來了。
蒲作家,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許團!
這樣的對白像腳下的高跟鞋一樣讓人別扭??晌覔Q了好幾個話題,也無法扭轉(zhuǎn)那種氛圍。我發(fā)現(xiàn),你是鐵了心要為難我一次。你逼視著我,海報上的你也逼視著我。
你搶劫了嗎?聽說住到富人區(qū)了。
你笑了一下,披著玩笑的外衣。對啊,我劫富濟貧,專劫你們這種富庶之人!我油腔滑調(diào)地說完,也不知為什么,突然好想抱住你,驚天動地哭一場。但我顛著小步,說再見,然后跑開了。
你打來電話時,蒲小特正在哭鬧。我掀開衣服,把腫脹的乳頭丟進他嘴里。他卻一次次惡心似的吐出來。我用力拍了拍他,生平第一次。然后,電話響了。你的聲音極低,清澈,也慢,像野地緩緩流淌的山泉,披著黑夜某種冷冽而危險的氣息。
寫寫我,好嗎?
多么像我接到的第一個活兒!也是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那個蒼老的聲音似乎從地底爬出來,他告訴我,他的人生,只差一個傳說。
4
駛?cè)朐卵廊宓牡亟缌?,我讓光頭師傅慢下來。車窗外低矮灰暗的房子,轉(zhuǎn)眼不見,像某種留白的寫意。車燈掃過一溜小雜貨店,師傅說那后面擠成堆的就是圈養(yǎng)駱駝的窩棚。接著是幾株婆娑的樹,張牙舞爪對峙著。樹的盡頭,兩掌中式燈籠在風中搖曳!
停!停!我中箭般驚呼起來。我瞟見了其中一個晃動的字——“莫”!現(xiàn)在我下了車,光頭司機一晃眼不見了。站到月牙泉的土地上,我愣怔了一會兒,許玉成,我又想到了你,那枚太陽重新占據(jù)了我,是的,清晨的太陽!我記得你說這幾個字時的神情,你看著我,似笑非笑,你不知道,那時,我的身體,我的世界在旋轉(zhuǎn)!
“和我們一樣,他渴望擁抱每天清晨的太陽,拿掉戲劇表演藝術(shù)家的頭銜,他更是丈夫、是兒子、是父親,是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人……”從未想過,我的一篇報道可以把你帶上山頂,或者說給了你上山的風。
你被授予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稱號,入選全省文藝家人才庫,電視臺為你做專訪,市長親自給你戴上大紅花。沒幾天,你們團長突然病退。再見到你,你就是負責人了。你系一根火紅的圍巾,飄逸的發(fā)絲往后長長一甩,說,叫我許哥吧,蒲海棠,你是我妹啊。彼時,我剛借調(diào)去宣傳部。
不久,傳統(tǒng)劇目《打金枝》的復排就提上了議事日程。個中原委版本雜多,傳得最為生動的是關(guān)于你的。你受邀參加了翠城某領(lǐng)導的家宴,適逢其老母八十壽辰,席間你大展歌喉,唱了一出《拜壽》。老太太很激動,篩著糠,差點一口氣背過去。聽說有人悄悄錄了像,在朋友圈流傳。
那個視頻我沒有見過。我一直固執(zhí)地相信你、信賴你。還記得那晚嗎?那晚我的身體就像那堆火一樣,明亮而灼燙。你似乎再一次從天而降,出現(xiàn)在翠城古村落考察的部長面前。我們跳鍋莊圍著的那堆火,似乎永不熄滅。亨伯特,也許你根本沒在意,我們之間始終隔著五個人,隔著五雙手。那個圈無論如何轉(zhuǎn),如何晃蕩,你都剛好在我對面。那晚的風貼著我臨湖的窗,一直在似有若無地叫。我失眠了,一開始我把這歸結(jié)于神經(jīng)衰弱。到了一個陌生地方,夜里我總擔心哪堵墻后會突然鉆出來一個我害怕見到的人。后來,那個讓我害怕的形象豐滿起來,她叫蘇和貞。我從未告訴過你,那篇報道發(fā)表后那個周末,我的身體被一種亢奮的情緒蠱惑著,難以平靜。那天午后,我獨自驅(qū)車去了城郊那座白色的院子。
毛骨悚然的尖叫,瘋狂的哭鬧和癡傻的笑,僅是我的預期。你的妻子蘇和貞并不住那里。我逃離的腳步,在那過于寧靜的院落里顯得突兀、令人臉紅。第二天,我便收到了那個奇怪的郵件。無頭尾,只有幾個顛來倒去的字。在以后的每月那天,它都如約闖進我郵箱。那晚湖邊的風真大啊,那幾個字,像浮出水的面孔,無比鮮活,一直嘲弄地盯著我。
想著這一切,那晚我身體開始發(fā)冷。我多希望你站到我面前,穿云裂帛給我唱一段,唱一段你的《長生殿》,唱一段你的《花為媒》。告訴我,關(guān)于妻子生病的那段講述,你的哽咽和突然沉默,不是表演。后來,我甚至聽見你在輕輕喚我。欣欣然,我光著腳去開了門。當然,我撲了個空,什么也沒有。你知道那種羞愧和卑微嗎?你是誰?我是你的什么?那晚,我反復地問自己。
當然,你聽不見。
這是個講究的院子。床上那個紅色心形抱枕,讓人有種歸家的錯覺。男主人打著呵欠敲門為我提來一壺開水,我掏出兩百元給他。他犯了錯似地垂著手,并沒有馬上接。在他驚恐、不適的眼前,我解釋說我只是想開著窗,開著音樂睡。我也不知道,是因為窗外那片長在沙漠邊緣的高大喬木,還是什么。有時我自己都難以理解自己的行為。那年,在離校的前一晚,我為什么要向鄭敏坦白?我看了她那篇關(guān)于她和你的日記。那個本該難舍難分的夜晚,我沉醉在咖啡制造的苦澀里,任由她奪門而去,任由眼前的樓宇坍塌、飛散,一切都像夢。
《打金枝》火了,這不是夢!火了一部戲,也火了一個人。翠城的人似乎集體失憶了,他們都叫你戲中的名字李筵蓮。聽見這樣叫你,你都要鄭重地站定,抬頭,抱拳,氣沉丹田,少頃,朗朗吼出那個帶著話劇腔的“小生這廂有禮了!”仿佛置身空曠的劇場或高高的天橋之上。研討會設(shè)在劇團排練室。說是研討,其實更接近于慶功會。我捧著部長的筆記本走進會場時,你已經(jīng)開始發(fā)言,聲音借助話筒,從主席臺傳過來,在不大的會場上空轟鳴。說到動情處,你脖子往前探,開始念白——金枝啊,金枝,夫妻的情分,仁義禮智信,你,你,都被狗吃進肚皮了哇?那個“哇”字帶著深重的詰問,被你一口氣吐出來,在空中拋出一道弧線。緊跟著,你站了起來,朝著虛空探出一只手,似乎要抓住那道弧線的腰肢。
雷鳴般的寂靜!
你就是李筵蓮——研討會的烘托無疑是另一種強大的加持。那種夢想照進現(xiàn)實的巨大的喜悅,強勢地輻射到了深夜。我不在晚宴現(xiàn)場,但隔著聽筒,那種磁場還是不可阻擋地傳遞了過來。你要我馬上過去,跟你去個地方。我說蒲小特不許我走。你語氣一下軟了,但軟里包裹著另一種硬。你說,來吧,把蒲小特帶上,我也想他了。
說真的,許玉成,即便你喝高了,字句模糊。坐在那輛穿越翠城黑夜的車上,我心里還是稀哩嘩啦涌出一串類似感動的東西。不知是為我,還是為被我留在阿姨身邊那個已沉沉睡去的小東西。那個你見過不足十次面,卻在每次我揍他時嚷著要去找你的小東西。他看似溫馴,卻在短小的身體里,暗藏著粗暴和專橫。這,越來越不像你了。許玉成。這也讓我傷感。我總禁不住回味那些希望他長成你樣子的時光。那時,他還在我肚子里。
李先生有次在茴香市場碰見我們,站在鱗片飛舞的殺魚鋪旁盯著蒲小特看了很久,我心慌氣短,我才一下明白,我根本無法保證,這個剛剛會叫媽媽的小東西,這個現(xiàn)在無比柔軟的小東西,將來不會因為我的任性和自私,離開我,并把我吊上道德的至高審判臺!
那晚,司機把我扔在那片瓦礫旁邊,古怪地瞟了我一眼,鳴一串喇叭,揚長而去。我在原地站了好一會,眼睛才適應前方那片深濃的黑暗。一陣雜沓的聲音后面,你搖晃著從黑暗里走出來。身著李筵蓮的衣服,化著李筵蓮的妝。是的,最濃的黑夜里,你依然閃著光。我仿佛和你一道走上了舞臺。盡管我知道你在等我。但穿著戲服的你,戲服上那些擁擠的色彩,附著的唱腔,以及與周圍腐朽的破敗形成的強烈反差,還是把我震懾到了。
你是要在這廢墟之上給我唱一出嗎?
你朗聲笑了,笑聲像一群突然離巢的巨翅鳥,撲棱著,扎向夜空。你搖搖擺擺地向我走來,在一個手臂的距離時,定住上身,仰臉向天,雙手嘩地張開成為一個寬闊的懷抱,似乎要把頭上那片浩瀚的天,和那些閃爍的星子,全部攬進懷。
蒲海棠,請看,請看吧!你的聲音紅通通地翻騰起來。
這里將來就是我們的劇場——我們金碧輝煌的劇場!燈光,舞美,李筵蓮,他該站在這,在這演,演給翠城的人看,所有的,所有人!說著,你把懷抱往更大里使勁張了張,右手橫揮出去,但你動作過猛,笨重的戲服帶著你,你一趔趄,然后你機械出故障般,猛地垂下了頭,旋即,有東西從你口里呼嘯而出。那最后幾個字,似乎從你腳底升起來。
李筵蓮,就該在這,李筵蓮……
5
走出“莫沙”的時候,五點五十分,天空還是一派墨黑。前面一串模糊的影子緩慢向前,駝鈴撞擊,跟著它們,越走近,我似乎也化身為它們中的一員,被命運驅(qū)趕和安排,去奔赴一場專屬自己的邀約。
許玉成,卡里多出的那些錢,的確嚇著我了,那晚我對蒲小特沒來由一通叫囂,他哭了,哭得不像他,倒像一只流浪的貓。第二天一大早,我跑到你辦公室,把你堵在二樓樓梯口。你頭也不回,“那是你應得的。”你繞過我,拿著筆記本上樓,聲音沉靜,不容辯駁。我把那些錢一分不落打到我媽的卡上,她很多天后才慌慌張張打電話過來,問我是不是打錯了。我不理她,她在電話那頭突然毫無預兆地哭了,哭得悲悲戚戚的。我一下就來了氣,我說你不要就退回來,她立即止了哭,疊聲說,要,要,棠女子,你要好好的??!
那是一個局,或一場秀。
這幾年,以各種理由,你帶我參加了各種的局、各種的秀,只要你出席的場合,似乎都會看到我。那些甩打在我臉上的各色目光,有時真讓人不好受。但更多的時候,我沉溺于這些虛假的榮光。托你的福,我認識了好些“大人物”,接了好幾個堪稱“大單”的活兒。你給他們介紹我時,用的仍是戲劇腔,帶著悅耳的共鳴,有時你還特意捻起蘭花指,來一段方言念白,或即興吼一嗓。這就是你,但我又覺得,那些時候,你不再是你了。
這一晚與眾不同。
電話鈴聲猶猶豫豫。之后,才是你小心的聲音。那件寶藍色長裙是你華麗的引子,然后,你終于艱澀地說,今晚,你有個朋友要來,他看過我寫的那些傳,他很欣賞我的才華。掛了電話,我愣了好一會兒。然后,我關(guān)上門,打開花灑。窗外有歌聲升起,像霧像煙像塵,輕,很輕。好聽,卻讓人想哭。泡沫滑脆,我把身子和頭埋進它們中間,衣櫥最深那格,那件長裙在晃,在發(fā)光。藍色的汁液,藍色的氣味,藍色的聲音:亨伯特,亨伯特?。∧切┞曇艏m纏著我,直到載著我那輛黑色的車,鳥翼一般,滑進那個幽深的門洞。
類似于化妝舞會,大部分人都戴著面具??刹]有人跳舞。人們低語,碰杯,喝一種不知名的酒。人在變少,像流逝的光陰,像不停的沙漏。最后,只剩下我,和他。許玉成,我多想那仍然是一個秀,一個局。我們扮不同的人,過不同的人生,最后,我們又原汁原味地返回。可那晚,我們回不去了。我認出了你——倒數(shù)第二個離開的人。你的腳步出賣了你。釅稠、血一樣的酒,帶動著那晚的氣氛。我一直端著那種邪魅的酒,搖晃它,看它騰起,翻滾,又落下,多像一段跌宕起伏的人生??!我多想追上你,嚷嚷著告訴你,亨伯特,你把我丟了!
但我摁住了自己。
許玉成,我連責怪你的力氣都沒有,我心甘情愿!這也讓我心酸,甚至絕望。我用那些血一樣的液體,親手灌醉了自己,被恍恍惚惚扶上車時,我的眼前還滯留著你轉(zhuǎn)身前的那一瞥,滯留著一些讓人沉醉的甜蜜。不知過了多久,穿過多少或明或暗、高高低低的空間,我被帶進一扇門。
我呆在了那兒!
那扇門被一幅巨大的畫占領(lǐng),一片金黃之上,鮮嫩的太陽正在奮力掙脫依稀可見的地平線。我可能并沒醉,站在那兒,我清晰地想起那年答應寫你之前,提出去你家看看時的小鹿亂撞。想起你短暫的猶豫后,眉心悄然浮起的那抹小米色陰影。想起那個周末的早上,你那件月白襯衫被風輕輕撩起的一角。
你身旁的玄關(guān)上,也有一幅畫。
敦煌的清晨。你說。
“為什么掛在這?”
萬物最初的樣子——你不喜歡嗎?
無邊的黃,遼闊的靜,我的身子旋轉(zhuǎn)起來。萬物最初的樣子!我無數(shù)次想起你說那句話時的神情,憂傷、安靜又愉悅,那種不和諧感莫名地打動我?;厝サ能嚿希业拇竽X還在旋轉(zhuǎn)。我迫不及待打開電腦,敲下一句話:敦煌的清晨,我們的清晨。我在心里笑了一下,刪了,然后,我開始寫關(guān)于你的報道。
還是讓我叫你亨伯特吧!
亨伯特,你永遠不會知道,同樣是一幅關(guān)于一天開始的畫。那晚,我盯著它,身體里不受遏制地升起獻祭的莊嚴,我的耳邊又響起了那種如煙如塵如霧的歌。亨伯特,那時,我不是我,那個卸下面具,在樂聲里抖動如落葉、靠近我的身體,也不是他。我們,僅僅是這人間被執(zhí)念縛住、迷了路的兩個可憐人?。∧欠嬙谖已矍皯?zhàn)栗,天地間的黃在我們中間聚合。我在心里喚著你,亨伯特,亨伯特,亨伯特啊……喚聲里,我看到夜色里年輕的父親,我看到瓦礫上張開雙臂的李筵蓮,我看到在產(chǎn)房外走來走去的許玉成。他們沖撞激斗。他們談笑風生。他們握手言和。最后,那些發(fā)光的記憶碎片,揉合一體,割開我,嵌進我的身體。
我推開他,說,我自己來!
背對著那幅畫,我親眼看著那道急遽的閃電從我指間升起、劃過,照亮我的身體。我親眼看著在那道閃電照耀下,你送我的那件寶藍色長裙,在一瞬間,同時迎接了她此生盛大的綻放,和決絕的凋零。
劇場復工了!
那片瓦礫之上,你的夢想向天生長。很久都沒見著你。我寧愿相信,你是脫不開身。我上班、下班,帶蒲小特,拒絕很多電話,拒絕寫東西,仿佛如此,一切就都不曾發(fā)生,我未曾赴過什么約,未曾見過一幅畫,那個抖動如落葉的人,也未曾盯著我打開的身體,以及碎落、匍匐在我腳踝畔的那件寶藍色長裙,見鬼了一般,轉(zhuǎn)身逃出去。直到李先生找到我,振振有詞,說蒲小特是他的,他證據(jù)確鑿,要跟我法院見。在酈院洞開的大門前,在一雙雙圍剿我的目光下,我發(fā)現(xiàn)我窮途末路了。我一點兒也不想說話了。那天我真想喝醉啊,可蒲小特一直來叫我睡覺,他都這么大了還沒法獨立睡覺。叫第N遍時我給了他一記耳光,在他震天的哭聲中,我開始撥你的電話。你不接。我繼續(xù)撥。一遍又一遍。后來,你發(fā)來信息,說開會,一個緊急的會。
“我想見你!”我看見我回過去的每個字都紅著臉,“今晚!我想見你,許玉成!”
幾乎就在一瞬間,天邊的光線由墨黑轉(zhuǎn)為大海似的深藍,蜿蜒的駝隊與遠山起伏的輪廓構(gòu)成奇特的呼應。真是奇怪,現(xiàn)在,我掩緊上衣,跟在越來越多的人后面,往上爬。越往上,那種走向那晚那個劇場的錯覺就越濃稠。那個最后的夜晚,酒精把我變輕,坐在李筵蓮曾經(jīng)站立的那塊空地上,我感覺就要飛起來。那些在夜里看起來更為纖瘦、冷郁的鋼筋,正在我四周拼命向上攀爬,仿佛無盡的天空才是它們最后的歸宿。歌聲層層疊疊,包圍了我,是紅旗醋廠小徐師傅在詠嘆,在輕哼,在贊美。你的鈴聲驚醒我時,我瑟瑟發(fā)抖、連連倒退。
蒲海棠,對不起……
陪我去個地方!是我的聲音,可聽起來又像誰在嗚咽。
去哪兒?
敦煌。
你不看我扮李筵蓮了?被黑夜吸走了一部分,你的聲音瘦薄、急促。
不,我想去看那兒的清晨!
好,劇院落成,咱們就去……
然后,電話斷了,只有沙啞的風聲。親愛的亨伯特!那是你給我的唯一承諾?。∧切╅L著翅膀漫天飛舞的傳聞,我統(tǒng)統(tǒng)關(guān)在門外。我只愿相信我的眼睛??扇缃?,你在哪兒?風托著細語,把沙子翻起來,耳光一樣搧在臉上。我再一次回頭,去瞭望山腳,月牙泉宛如一滴藍色眼淚。人們?nèi)宄扇?,站著、坐著或蹲著,向遙遠的東方舉著手機,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似乎在分享激動人心的巨大隱秘。靛青的天邊猛地躍出一條銀魚似的白,人群騷動起來。就在這時,我決定脫離人群,向前方無限的黃繼續(xù)前進。沙子鉆進腳底,猶如無數(shù)細小的指頭錯落發(fā)力,那種奇特的安慰無法形容。背后好像有人在叫我,發(fā)音尖利,透著驚恐,像硬物用力刮擦玻璃。有更多的聲音加入進來,匯聚成耳畔交響的和鳴。我沒有回頭。我想,就這樣,一直走,翻過前面那座瓶狀沙丘,或許,我就會看見,有人在敦煌清晨的第一抹霞光下,迎面而來,朗聲對我說:
你好!洛麗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