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芥川龍之介
赤身裸體躺在大熱天里的,是這個打谷場的主人,姓劉名大成,在長山是屈指可數(shù)的大戶之一。此人嗜酒如命,從早到晚杯不離手。其酒量非同尋常,有道是“每獨飲必盡一甕”。而且,家有“負郭之田三百畝,種黍其半”,因此萬無豪飲而憂家財之虞。
至于他為何赤身裸體躺在這大熱天里,其中有這么一個原委——當天,劉某與酒友孫先生正在對弈。使喚丫頭進來稟報:“現(xiàn)有一位什么寶幢寺的和尚,說一定要見主人?!?/p>
“什么,寶幢寺?”劉某眨巴著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立即撐起那胖得發(fā)燙的身軀,吩咐說:“那就請到這里來!”
這位寶幢寺的和尚,是來自西域的蠻僧。他通醫(yī)道,在這一帶頗負盛名。例如,傳說經(jīng)他一治,張三的黑蒙很快好轉(zhuǎn)啦,李四的癰疾當即痊愈啦,傳得神乎其神。這位蠻僧今天為何特意來到劉家?
不一會兒,蠻僧在丫頭的帶領(lǐng)下走了進來。這位出家人身材高大,目如水晶,體態(tài)怪異。他身著黃色法衣,卷曲的長發(fā)令人厭惡地披散在雙肩上,手持紅柄麋鹿毛扇,慢吞吞地站到了房間中間,既不打招呼,也不開口說話。
劉某猶豫了一會兒,總覺得有些蹊蹺,于是問道:“有何貴干?”
蠻僧見問,開口說:“是你吧,那個嗜酒的人?”
“是呀!”劉某被冷不丁一問,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同時像求援似的望著孫先生。孫先生卻故作姿態(tài),只顧獨自往棋盤上投子,根本不予理睬。
“閣下可知道自己得了一種罕見的???”
劉某露出了驚訝的神情,邊撐著竹床邊問:“你是說病……”
“是的。”
“可我從小起就……”劉某正要往下說,蠻僧打斷了他的話。
“您是說喝多少也不會醉吧!”
“……”劉某死盯著對方的臉,再也沒有說話。確實,此人無論喝多少都從未醉過。
“這就是有病的證據(jù)喲!”蠻僧微微一笑,接著說,“你肚子里有酒蟲。不除掉它,此病好不了。貧僧是來治你的病的?!?/p>
這時,一直默默地聽著兩人對話的孫先生突然插話說:“用什么藥?”
“不,藥什么的根本用不著?!毙U僧簡慢地答道。
“這么說,是用針灸?”
“不用,還要簡單!”
“那么,是用符咒?”
“不,也不用符咒!”
蠻僧簡單地把療法給劉某作了說明——只需赤身裸體,死曬太陽即可。劉某感到這真是太容易了,竟然這樣就能治好病。再說,盡管他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接受蠻僧的治療,其中多少也是受好奇心的驅(qū)使。
劉某終于客氣地說:“那就請您給我治一下吧!”劉某赤身裸體躺在大熱天的打谷場上,原因就在這里。
治療開始,因為蠻僧說好身體不能亂動,所以用細繩將劉某的身子一圈圈捆住,然后吩咐一名侍童,將一只裝滿酒的陶瓷缸拿到劉某的枕邊。劉某的酒友孫先生既然在場,當然就是這一奇異療法的見證人。
真熱!汗水不停地涌出額頭,一匯成粒珠,就“嘶”的一下帶著一股熱氣淌進眼里。偏偏手被細繩捆著,自然沒法伸出來擦拭。本想晃動一下腦袋,改變汗水的流向,可當即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只好遺憾地打消這一念頭。這時,汗水毫不留情地潤濕了眼瞼,沿著鼻翼流到了嘴邊,一直流到下巴底下,實在令人難忍。
他剛才還一直睜著雙眼,死盯著熱得發(fā)白的天空和葉子耷拉著的亞麻??稍诤谷缛亢螅B這個都無心去看了。他一副屠宰場上的羔羊的神態(tài),老老實實地閉上了雙眼,一動不動地讓烈日烤曬。這一來,臉也好,身體也好,裸露部分的皮膚漸漸感到發(fā)痛。整片皮膚行將四分五裂似的繃得很緊,皮膚本身當然完全失去了彈力。全身到處都是火辣辣的。這比流汗要痛苦得多。劉某有些后悔了。
這時,他的喉嚨開始發(fā)干。他試著動動下巴,嚼嚼舌頭,嘴里仍像著了火。如果枕邊沒有這只陶瓷缸,他肯定多少還能忍受一些,問題是香醇的酒味從缸口不斷向他的鼻子撲來。他甚至感到那酒香越來越濃。劉某心想,哪怕只看看酒缸也好,于是睜開眼睛,翻起眼珠拼命往上看,但只能看到缸口和鼓出的缸身上半部。他不由得用干燥的舌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但仍不見有唾液分泌出來。眼下連汗水都已被曬干,不像剛才那么流淌了。
這一來,又有兩三次劇烈的眩暈。頭從剛才起就頻頻作痛。劉某心中開始怨恨起蠻僧來,同時又怪自己為什么要聽信那家伙信口雌黃,來受這種糊涂罪。嗓子越來越干,胸口莫名其妙地想吐,忍也忍不住。劉某終于絕望了,打算向枕邊的蠻僧提出停止治療的要求,于是喘著粗氣開了口……
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劉某感到難以言狀的一團東西正緩緩地從胸口向喉嚨爬上來。這東西既像是蚯蚓在蠕動,又像是壁虎在往上蹭??傊且环N柔軟的物體,以一種柔和的動作,順著食道一點一點地向上拱。最后,這東西硬是擠過喉結(jié),猛地穿過口腔,乘勢躥出嘴外。
與此同時,陶瓷缸那邊“啪嗒”一聲傳來了什么東西落入酒中的聲音。
聽到這聲音,蠻僧立即抬起一直穩(wěn)坐的屁股,一邊解開捆在劉某身上的細繩,一邊說:“酒蟲出來了,放心吧!”
“出來了?”劉某哼哼著,抬起暈頭轉(zhuǎn)向的腦袋,忘卻了難忍的干渴,就那么裸著身子,向缸邊挪去??吹竭@個情景,孫先生趕緊用白羽扇遮著陽光,急匆匆向兩人這邊奔來。三人一起向缸里窺看。只見酒中有一個肉色像紅土一般、小鯨魚似的東西在游動。那東西長約3寸,有口有眼,好像在邊游動邊飲酒??吹竭@東西,劉某當即感到一陣惡心……
蠻僧的療法立顯其效。從那天起,劉大成開始滴酒不沾?,F(xiàn)在,據(jù)說他連酒味都不愿聞了。然而從那以后,劉某的身體卻一天天衰弱下去。今年是他吐出酒蟲的第三年,往日他那大腹便便的風采已經(jīng)看不見了。色澤暗淡的皮膚滿是油污,緊包著那瘦削的臉骨。霜白的頭發(fā)稀疏地殘留在太陽穴上。一年之中,他要臥床多少次,誰也說不清。
從那以后,每況愈下的不僅是劉某的健康,他的家產(chǎn)也江河日下。昔日以三百畝計的負郭之田,已大部分落入他人之手。劉某自己也不得不操起使不慣的鋤頭,打發(fā)每日寂寥的時光。
(來源:《新思潮》,1916年6月)
【閱讀導引】本文探討的是現(xiàn)代人內(nèi)心的斗爭和對生命價值的思考。蒲松齡有同名小說,文中通過對劉某和他的酒蟲之間的關(guān)系的描寫,探討了人內(nèi)心深處的不安和迷茫,并探討了現(xiàn)代社會中人們面臨的重要問題,如對意義和幸福的追尋、尋找自我、控制欲望等。
【文本聚焦】人們常用“饞蟲”“懶蟲”“瞌睡蟲”來形容不同的人,請分析文章以“酒蟲”為題的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