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晴
【摘要】苦難存在于社會各處,小說文學要反映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扎根社會土壤,繞不開苦難與悲劇。文學作品最偉大之處在于以巨大的力量帶領讀者品味各色生活,以主人公為引線帶領讀者穿越一個個具有傳奇意味的世界,而給讀者精神帶來巨大震撼或者稱之為“共情”情緒的,莫過于作品對悲劇人物苦難的書寫。余華的《文城》繼承了《活著》《兄弟》《許三觀賣血記》等作品的苦難敘事,通過林祥福對紀小美的追尋向讀者展現(xiàn)出動蕩年代中普通人的命運故事,悲情中蘊含溫情,苦難中彰顯人性,“紀小美式悲劇”充滿了矛盾和復雜,引發(fā)讀者對造成紀小美行為選擇原因的深層次思考。
【關鍵詞】余華;文城;苦難藝術;紀小美
【中圖分類號】I206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21-0034-04
先鋒派文學作家余華將苦難藝術發(fā)揮到極致,以其獨特的語言風格,對自然災害、死亡暴力、血腥壓迫等苦難元素的描寫,一個個不同命運而又擁有相似苦難生活的鮮活人物躍然紙上,《活著》中苦難而又多艱的富貴,忍受著親人一個一個離去最后孤苦伶仃一人生活的悲痛;《許三觀賣血記》中底層小民許三觀,承擔生活壓力一次又一次被迫賣血;《兄弟》中李光頭和宋剛的殘酷命運和兄弟情誼之間的纏繞糾葛等。讓讀者動容的不是苦難本身,而是在飽受苦難折磨后仍能堅強地活下去,不向命運屈服的樂觀精神,作者以冷靜的筆觸書寫最真實殘酷的人生痛苦,向讀者述說著一個個深陷苦海而又奮力掙扎,努力游向岸邊的普通人物的故事,通過悲情的苦難藝術,讓讀者在接受人間悲劇的同時感悟更強大的精神力量,支撐讀者勇于面對生活挑戰(zhàn),給處于困難當中的人們以希望。對于最新的小說《文城》,余華坦言“是非傳統(tǒng)的傳奇小說”,余華以一種更獨特的方式創(chuàng)造了文中小美的悲劇性和復雜性,她被命運撕裂,讓人不禁發(fā)出“她為什么是一個這樣的人”的疑問。本文將從紀小美人物形象的意義、紀小美人物形象的苦難具體表現(xiàn)和紀小美的人物悲劇產(chǎn)生的原因三方面論述苦難藝術在“紀小美式悲劇”中的運用。
一、紀小美苦難形象
在《文城》中的意義
(一)揭示封建倫理對女性地位的壓迫
封建社會倫理缺乏對女性的關心和關懷,從社會關注面來講,女性經(jīng)常是被忽視的?!段某茄a》開篇介紹了兩個“自成一體”沒有童年的孩子,一個是沈家獨子沈祖強,另一個是誰不重要,因為“沒有人在意沈家這個童養(yǎng)媳的名字”。沒有人關注女性的思想感情和內(nèi)心想法,第一次來到溪鎮(zhèn),紀小美的眼睛“金子般地閃耀起來”,散發(fā)著對未知事物的探索光芒,反而被父親嚴厲斥責。女性的人生道路也是被安排好的,被親生父母送去沈家做童養(yǎng)媳,被婆婆按照自己的形象來塑造,被丈夫親手送給另一個男人……紀小美人生中有太多的“被”。在那時,女性一直被人擺弄,就像新婚之夜,紀小美“被織補新郎弄到床上躺下后,伸開雙臂作出任人擺布的姿態(tài)”。
從封建習俗來講,女性必須遵從于夫家。紀小美的婆婆是一個典型的封建大家長式人物,象征著中國封建社會中女性的枷鎖,婆婆是個“在家中獨斷專行”“頭腦僵化言行教條”的封建大家長,以“婦有七去”約束著紀小美,并以其自定的含義解讀這些教條,隨時可以以違反教條為理由休掉兒媳婦:她認為穿花衣裳這一追求美的行為是“淫”,兒媳接濟親弟弟,雖然錢不多,但仍被她認為是“偷盜”,并以這些本就合理卻在她認為不合理的事情上兩次開出休書,且無人能夠撼動。當紀小美被休回家后,始終沒有抬起過頭,兩個兄弟覺得臉上無光,“后面的日子里幾乎不和她說話”,父母也不準她出門,原因是“免得丟人現(xiàn)眼”,鄰居們也對她議論紛紛,“雖然小美始終低垂著頭,仍然察覺到村里有人在茅屋門外指指點點,還有人繞到屋后看著蹲在水邊洗衣服的她低聲議論”。如此環(huán)境,一個女人離開了夫家,斷然只能在大家異樣的眼光和惡毒的唇槍舌劍的夾縫下艱難生存。
(二)揭示封建倫理對女性思想的壓迫。
紀小美對花衣裳的執(zhí)念暗示著封建社會中獨立的自我意識,而婆婆代表著封建思想對女性思想的壓迫,當紀小美第一次因為失去花衣裳而哭泣時,婆婆“隱約覺得應該將這個不明事理的女孩送回萬畝蕩西里村”,而當小妹穿上舊衣裳后,她又覺得“小美依然清秀伶俐”。而后面因為一件衣服就要被休,寄人籬下的紀小美不得不百般討好、萬事依順,將心中的想法抹殺,不再生出婆婆準許以外的想法。
紀小美有沒有想過和過去告別,跟隨林祥福開啟新的人生呢?恐怕是沒有的,在遇到林祥福之前,紀小美始終承受著封建思想的壓迫,早已經(jīng)將自己個人獨立意識深深隱藏起來,面對婆婆的說教,只能認真點頭;面對被休回家,只能逆來順受,面對上海揮霍完后的生活壓力,也想過靠賣身養(yǎng)活丈夫,雖然充滿無助和心酸,但就是沒有想過離開,依靠自己的手藝養(yǎng)活自己,奔赴新的人生。
(三)激發(fā)讀者對“真善美”的價值追求
紀小美在封建倫理束縛下不斷做出選擇時的思想掙扎,促使讀者希望她進行“反抗”,去追求美好,當她一次次選擇妥協(xié)、順從的時候,讀者對其往后的發(fā)展越來越好奇,越來越希望她最終能夠?qū)崿F(xiàn)人身自由、思想自由,而她最后“自戕贖罪”的結(jié)局,更是引起讀者對這一人物形象的深度思考。余華對紀小美做了大量的“真善美”的鋪墊:第一,眼中閃耀金子般的顏色的純真。對廣闊河流向往的純真,閃耀著金子般的光芒,這是對自由的追求;身穿花衣裳時的喜悅純真,閃耀著金子般的光芒,這是對美好事物的渴望;在溪鎮(zhèn)、上海面對未知事物的探索,閃耀著金子般的光芒,這是作為完整而獨立的人的好奇天性。而在經(jīng)過父親的安排、婆婆的懲罰、丈夫的無能后,她選擇一退再退,最終金色的光芒和花衣裳一樣“已經(jīng)埋葬在這個墳墓里了”,隨著金色光芒的消失,她對真善美的追求也一樣消失了,習慣任人擺布,毫無反抗。第二,紀小美人性中的善在無理要求中逐漸消失。盡管娘家人的形象在紀小美心中已經(jīng)感到模糊,但是小弟前來借錢時,她一反在夫家的謹小慎微,趁著婆婆不在,“膽大妄為”地借錢給了小弟,結(jié)果被休回家。當阿強讓紀小美留在林祥福身邊時,讀者自然希望她能夠延續(xù)她善的一面,這個時候她卻選擇成為一個“欺騙者”和“小偷”。第三,紀小美始終放不下對林祥福和女兒的牽掛,不斷在心中掙扎,希望能夠得到美好的愛情,但是當心中希望的美好真正來臨之時,卻又選擇逃避。余華對紀小美命運的安排,讓讀者一次次感到事與愿違,在讀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之時,逐漸產(chǎn)生情感共鳴,在一切結(jié)束后,能讓人久久回味,細細思考,激發(fā)讀者對真善美的追求。
二、紀小美苦難形象淺析
(一)封建倫理的犧牲品
作為沈家童養(yǎng)媳身份的紀小美,實際上是披著女兒、姐姐、妻子、兒媳身份的交易品,還存在被“退貨”的風險。進入沈家后,六年來父母兄弟無一人問津,在新的家里不僅要充當保姆身份,還要深受極大的思想束縛,與丈夫之間沒有愛情,更多的是一起長大的親情,在房帳之中,沒有性的愉悅,丈夫動手不動嘴,三個“匆匆”表示丈夫的急不可耐和妻子的泄欲地位,沒有任何感情交流,更不用談對理想的追求,紀小美注定終身貼上“童養(yǎng)媳”的標簽,無法抹去。
(二)失去自由的可憐人
紀小美也有過自己的追求,并付諸過行動,比如偷偷穿花衣裳,是她挑戰(zhàn)封建倫理束縛的第一次嘗試,然而事發(fā)后的結(jié)果,足以摧毀她的意志。從這里開始,隨著花衣裳一起進入“墳墓”的還有她對自由的追求,她不敢再奢望除沈家施舍以外的事物。第二次嘗試是在阿強的帶領下進行的,他們私奔到上海,揮霍無度,短暫的愉悅也并不自由,她始終要依附于阿強。第三次嘗試仍然是失敗的,本以為紀小美在雪花下的死亡終于解脫,但死后與丈夫合葬在沈家祖墳,倘若世間真有靈魂,紀小美是否有勇氣飄向遠方,以孤魂野鬼的身份追求自由?
(三)聽天由命的逃避者
紀小美是不敢直面本心的,當拿走林祥福大小黃魚的那一刻,她內(nèi)心是掙扎的,而這種掙扎很快就平息下來,“小美沒有把裝有金條的包袱藏好,二是放在炕上貼近墻壁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似乎是為了等待命運的裁決,看看林祥福是否發(fā)現(xiàn)”。將選擇交給天命,正是紀小美心安理得背棄本心的一條絕好路徑。
三、《文城》中造成紀小美苦難的原因淺析
(一)紀小美是封建社會的時代悲劇
第一,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讓紀小美十歲成為沈家的童養(yǎng)媳。紀小美本是西里村紀家排行第二的女孩,上有一個哥哥,下有兩個弟弟,全家靠租田種地生活,因為家中拮據(jù),紀小美的父母為了生計,在重男輕女的觀念影響下,紀小美順理成章地成了犧牲品,以童養(yǎng)媳的身份進入了家規(guī)森嚴的沈家,原本活潑大方的紀小美,在新的家庭步步小心,處處留意,克制本性,使盡渾身解數(shù)討好公婆,以免被遣回紀家。
第二,嚴格的沈家封建規(guī)矩讓紀小美逐漸改變天性。天性的刻意收斂,紀小美慢慢習慣了沈家的封建規(guī)矩,性格也慢慢地朝婆婆要求的方向發(fā)展。紀小美的婆婆認為,在平常的日子穿“花衣裳”是淫蕩的,直接剝奪了紀小美追求美的權利和自由。紀小美在接濟了弟弟一點錢被發(fā)現(xiàn)后,婆婆將這一行為定義為“偷盜”。在這一系列的規(guī)矩約束之下,紀小美被強迫與自身天性背道而馳,獨立意識和個體意識始終被壓迫。
第三,三從四德的封建女性觀束縛紀小美追求自由生活的思想。紀小美完全符合封建女性三從四德的標準,她服從父母對自己的婚姻安排,小心細致地伺候夫家上下,對阿強始終不離不棄,在紀小美心中,自己是阿強的妻子,必須和阿強綁在一起,如果分開,在大家眼里,“一個被夫家休掉的女人回到村里,父母兄弟覺得低人一等,左鄰右舍忌諱她前去串門”,紀小美不得不屈從于命運,以免飽受非議、孑然一身,因為就算是娘家人也不會接受這種情況。
第四,不平等的社會階級觀念讓紀小美深陷生存困境。一方面,貧富差距讓紀小美和阿強為代表的兩個家庭存在巨大的等級差異。作為紀小美娘家的后盾力量,紀父一家對婆婆一家的態(tài)度決定了紀小美作為低人一等農(nóng)村貧苦家庭的悲哀,紀小美的兄弟稱呼阿強時加上后綴“大人”,紀父稱呼阿強為“女婿大人”,體現(xiàn)了階級差異中窮人在富人面前的卑微低下,也可以看出,封建思想在農(nóng)村的根深蒂固和貧苦農(nóng)民對封建思想的順從。另一方面,男尊女卑的社會地位讓以紀小美為代表的窮苦女性深陷生存困境。在社會大環(huán)境下紀小美時刻處于“弱勢”地位,男人可以毫無顧忌地“侵犯”女人,“北上”途中總有男人盯著紀小美旗袍下白花花的大腿,就連在旅店休息也經(jīng)常是睡在兩個男人中間,到了晚上還要握著石頭防身,女性在當時社會的生存之難,可見一斑。
(二)處于孤獨境地從而感到自我生命意識的絕望是“紀小美式苦難”的直接原因
紀小美始終不是自由的,就連死去之后也要和阿強合葬在一個墳墓中,用一塊墓碑一左一右刻上他們的名字。十歲成為婆家的童養(yǎng)媳后,紀小美的天性長期處于壓迫與束縛之中無法釋放,久而久之,勢必會對自我生命意識產(chǎn)生扭曲的認識。她始終是為別人而活,喪失了自我對生活的追求,失去了個體生命的獨特光彩,她的一生中充滿了“孤獨感”,這種“孤獨感”讓她和世界斷開了感情聯(lián)系,自我生命意識逐漸絕望,失去了生而為人追求美的自由。
余華多次對紀小美眼睛“金子般的顏色”描寫,從亮了又暗到暗了又亮直至最后熄滅,暗示紀小美對人性欲望選擇釋放還是隱藏的兩難選擇,其最終順從封建社會的倫理規(guī)范,不斷抵消掉了對美好事物和自由的追求,也暗指紀小美純真活潑的天性逐漸被抵消掉。
第一,以“花衣裳”為代表的美好事物逐漸遠離讓紀小美充滿“孤獨感”。一次次被剝奪理想追求后的失望和無助,沖擊著紀小美幼小的心靈,摧毀了她的自我生命意識,慢慢成為一個婆婆希望她成為的管家機器。一開始穿上花衣裳的快樂喜悅,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快樂活潑、天真美麗的紀小美,在成為童養(yǎng)媳的第二天,花衣裳被壓在箱底收藏,被婆婆告知不能隨便穿,這時候的紀小美帶著失望但仍對生活有著理想追求,她謹小慎微,盡心服侍,希望有機會再穿花衣裳,后來帶著膽怯與渴望,在公婆外出時偷穿花衣裳,直至被發(fā)現(xiàn),被冠以“淫”的罪名,還差點被休回家,最后第二年才穿上花衣裳,但是衣裳已經(jīng)短了,紀小美也失去了穿上花衣裳的喜悅和追求。
第二,娘家人的陌生和婆婆的絕情讓紀小美充滿“孤獨感”。從結(jié)婚到被休,紀小美都是獨自一人孤孤單單地來孤孤單單地回,沒有新娘子的應有待遇,沒有被休回家娘家人的關心和據(jù)理力爭。六年未見的父母兄弟,在親家面前低人一等、唯唯諾諾,沒有對女兒生活的關心,只談論著沈家氣派的房子、豐盛的菜肴。帶著對親情的渴望,紀小美大膽地私下接濟小弟,卻被婆婆發(fā)現(xiàn),以“偷盜”的罪名被休。
第三,婚戀困境讓愛而不得的紀小美充滿“孤獨感”。紀小美與阿強之前的感情更像一種責任,是基于年少時期青梅竹馬的懵懂情愫和童養(yǎng)媳身份的束縛,其實并不自由,這也直接阻礙了紀小美的愛情覺醒,這種感情毫無疑問是畸形的。紀小美在與林祥福的相處中逐漸相愛,但封建倫理道德對自由情愛的圍困讓她不得不在生下女兒后再度離開,帶著對心上人相愛卻不能相守、對親生骨肉相思卻不能相見的愛而不得的思想困境,紀小美無疑是孤獨的。
四、結(jié)語
紀小美這一人物是典型的苦難形象,作者余華通過對紀小美被封建時代壓迫產(chǎn)生的畸形心理描寫,刻畫了一個被封建倫理死死掐住命運咽喉,在愛與折磨的選擇中反復掙扎,最后以殉身得以為自己贖罪的一個悲苦的女性形象。《文城》以苦難藝術,引發(fā)讀者對社會和人性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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