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偉
樂聲與吶喊聲遠去。
荊軻斜靠在馬車上,緊閉雙目,把披著的大衣往身上裹了裹。今年的大燕格外冷。已是深秋,車輪碾過道路上鋪著濃霜的樹葉,發(fā)出清脆的咔嚓聲。
秦舞陽端坐在車廂的另一邊,身體不停地來回擺動,顯然他還在適應(yīng)馬車的顛簸。他滿臉通紅,頭發(fā)依舊是向上的姿態(tài)。高漸離慷慨激昂的音樂,燕國將士送行的陣陣怒吼,太子丹滿懷希冀的眼神,以及那蕭蕭易水,讓年輕的他一時間無法消化。他陷在那種情緒里,久久不能平靜。
第一次離開燕國,與燕國第一刺客執(zhí)行任務(wù),秦舞陽受寵若驚。秦舞陽看向斜窩在對面的荊軻。他對荊軻并不了解,但看過荊軻與太子丹手下的門客較量。他相信,十步之內(nèi),以荊軻的劍術(shù),要殺秦王易如反掌。到時候秦王一死,秦國大亂……想到這些,秦舞陽并不英俊的臉上也有了笑意。
夕陽西下。
車夫把馬車停到早已計劃好留宿的客棧門口。荊軻與秦舞陽跳了下來。隨行的還有太子丹的十二名親信。
“此去向西,明天便到趙國啦。”荊軻看起來心情很好,望著那殘存的一點夕陽,說完便笑著進了客棧。
“哪里還有什么趙國?!彪S行的一名侍衛(wèi)苦笑道。
“世間事變化莫測,若我們此行成功,說不定還真會多一個趙國呢?!?/p>
荊軻說得很是輕松,眾人原本的緊張與亢奮也慢慢緩和了。這家客棧是太子丹回國后讓心腹經(jīng)營的,大家在此也沒有太多的擔(dān)心。
“這里的酒跟太子府的一模一樣,燕京的牛肉還比不上這里的……舞陽,眾位,我就不客氣啦?!鼻G軻邊說邊拿起一大塊牛肉。
秦舞陽哭笑不得,他做夢也沒想到荊軻是這個樣子。
既然此行可能有去無回,大塊朵頤又何妨呢?且自古以來燕趙多慷慨之士,讓美酒與牛肉給這份慷慨添一份悲壯吧。秦舞陽這樣安慰著自己。
夜深了。
睡夢中的秦舞陽不停地磨動牙齒,似乎還在咀嚼著齒間殘留的牛肉。忽地,他感覺有一個人影靠了過來。他迅速把手伸向劍柄,結(jié)果手被重重地壓了下來。
秦舞陽猛然驚醒,抬頭看到荊軻那雙與白天迥然不同、異常凌冽的眼睛,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這樣的眼神,他曾見過。
那是一次劫難后,他跑到山上暫時避難。下山途中,他總覺得被什么東西盯上了。順著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發(fā)現(xiàn)一只猛虎正用一種難以言狀的眼神看著他。那眼神帶來的壓抑與窒息讓他忘了逃跑。雖然最后猛虎中了獵人的陷阱使他幸免于難,但帶給他的夢魘從此便揮之不去了。
荊軻的眼神,他似曾相識,又隱隱感覺有所不同。
“穿好衣服,跟我走?!鼻G軻冷冷地說道。
秋濃,夜深,漆黑寂靜的街道上,只有腳踩在枯葉上發(fā)出的不和諧音。他們很快便到了一間小屋前,屋里等待的火光表明這是雙方約定好的一次見面。
寒風(fēng)滲入骨髓。
荊軻推開門,走了進去。
“來了?!蹦侨舜┲簧磙r(nóng)家衣服,聽口音不是燕國人。
“可有辦法覲見秦王?” 荊軻點點頭,問道。
“這是何人?”那人望向秦舞陽。
“我的副手,秦舞陽,和我一起覲見秦王?!?/p>
“你放心,有我在,加上你們的地圖和樊於期的人頭,覲見秦王倒不難。只是你們想如何動手?”
“十步之內(nèi),以我的劍法,必要了秦君的命?!?荊軻冷笑道。
“好,秦國那邊的事就交給我處理好了,到時趁一片混亂,自有辦法保你們性命?!?/p>
“既是如此,那我們走了,你也要保重?!?荊軻露出一絲稍縱即逝的笑意。
秦舞陽心中有很多疑問,但荊軻不說,他便不能問。
風(fēng)沿著回去的路繼續(xù)吹。
“知道我們出發(fā)的時間為什么推遲了嗎?”荊軻的聲音很小,但沉穩(wěn)有力。
“聽到一些傳聞,說你在等一個人,最后太子等不及了,你才急匆匆上路?!鼻匚桕柤毬暭殮?,話里似乎還透著一絲怯懦。
“嗯,可惜啊,太子沒有給我時間,有點遺憾?!鼻G軻若有所思,繼而又說,“剛才我們見的人是秦王寵幸的權(quán)臣中庶子蒙嘉,我年少時的至交好友?!?/p>
“可以信任嗎?”秦舞陽自知這句話問得多余,可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口。
“你可以像信任我一樣信任他?!鼻G軻斬釘截鐵道。
“他說能讓我們?nèi)矶??”秦舞陽心里有懷疑,有?dān)憂。
來之前,秦舞陽已經(jīng)做好了血濺秦殿的準(zhǔn)備,但蒙嘉說的“自有辦法保你們性命”這句話,讓他內(nèi)心那座原本就不十分堅固的城池有了微微的晃動。
荊軻明白秦舞陽的想法,沒答話,徑直往前。
枯葉在兩人的腳下不斷碎裂開來。
秦都,咸陽。
第一次見到如此雄偉壯麗的宮殿集群,秦舞陽驚呆了,腦子里有太多想法在翻騰——這秦國如此強盛,統(tǒng)一六國可謂勢在必得,豈是小小的燕國所能阻擋的?殺掉秦王,秦國內(nèi)亂,燕國只是有喘息的機會。
蒙嘉那邊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只是中間出了個小插曲——副使不可以佩劍上殿。但是,單憑荊軻足矣。荊軻得意地想著:萬事俱備,只等明天手刃秦王了!
這晚,秦舞陽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萬種念頭在腦子里橫沖直撞。聽見一旁的荊軻鼾聲如雷,秦舞陽詫異于他在這種情況下還能酣睡。
自從那一晚看到荊軻野獸一般的眼神后,這一路上秦舞陽沒有再次見過那般眼神。西來的一路上,荊軻與眾人甚是輕松。秦舞陽有點兒恍惚:他們來秦國是游玩的,還是行刺的?
咸陽宮,旭日初升。
荊軻捧著裝了樊於期頭顱的盒子,秦舞陽捧著裝有地圖的匣子,依次進入。
秦舞陽看到遠處高高在上的秦王,周邊有眾多的大臣,心中已是翻江倒海。他知道,此時幾百雙眼睛正看著他,他不能表露出絲毫異常。
忽然,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是蒙嘉。剎那間他感覺全身僵硬,血液似已凝固。他在蒙嘉眼里看到了與當(dāng)年伏擊他的猛虎一樣的眼神。曾經(jīng)的夢魘仿若突然驚醒,向他襲來。
秦舞陽的臉色變得又青又白,寫滿了驚恐。他渾身顫抖,心中似有萬匹馬在奔跑,腳如灌了鉛般寸步難移。左右群臣見此大為詫異,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
只聽到遠處傳來聲音:“解燕國使者荊軻佩劍。”
咸陽宮殿仿佛翻轉(zhuǎn)了過來。
“被出賣了嗎?”秦舞陽感覺遠處的人影變得模糊,慢慢幻化成無數(shù)猛虎向他襲來。他張大嘴巴呼吸,想逃,卻怎么也邁不開雙腳。
荊軻轉(zhuǎn)身看到秦舞陽這般模樣,愣了一下,旋即故作鎮(zhèn)定地解釋:“這個人是北方邊遠地區(qū)來的,哪里見過這些大場面,今天看到天子,自然是被嚇到了,還請大王寬恕他。”
秦舞陽回過神,聽到了荊軻那帶著濃濃燕地口音的關(guān)中話,也聽到了群臣的哈哈大笑,這笑聲帶著戲謔,又充滿殺氣。
“荊軻,把秦舞陽帶的地圖拿上來。”
“是,大王。”
荊軻從秦舞陽手中拿過地圖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秦舞陽像觸電般,抖如篩糠。這是他第二次看到荊軻那凌冽而又深不可測的眼神。他仿佛在那眼神里看到了自己的驚恐正在一點點地放大,然后整個將自己吞噬。沒有人出賣他們,但秦舞陽掉進了內(nèi)心深處轟然坍塌的地方。那是一個人無法繞開的陷阱。
秦舞陽的眼里只留下了這些影像:荊軻拿匕首刺向秦王,圍著柱子追殺;大臣驚恐地喊秦王拔劍;秦王慌張拔劍,荊軻倒地,血濺階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