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焱 張甲子
(商丘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河南 商丘 476000)
在封建、郡縣之爭中,有關(guān)封建、郡縣究竟何者為公、何者為私的討論層出不窮。杜佑在《通典·職官·王侯總敘》中概括之:“法古者多封國之制,是今者賢郡縣之理,雖備征利病,而終莫究詳?!盵1]848馬端臨在《文獻通考·封建考·秦楚之際諸侯王》中明確說:“自是諸儒之論封建者,歷千百年而未有定說……二說互相排抵,而其所發(fā)明者,不過公與私而已。”[2]2095此后,顧炎武等人更是掀起了以公、私重評封建、郡縣的思潮。后人的諸多論述大多先立理論根基,后加史實考證,或出于現(xiàn)實需要,或關(guān)涉觀念重整,尚未能理清封建、郡縣內(nèi)在的公私標準。有鑒于此,本文將視線轉(zhuǎn)回到周秦變動之際,以時論為據(jù),進一步分析封建、郡縣之辨下的公、私問題。
以公、私為中心來觀察歷代政制之變,因各家切入點不同,標準有異,雖爭執(zhí)日久,卻一直未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結(jié)論?,F(xiàn)擇其要點,分類析之。
宋明理學家多倡導封建為公。胡宏《知言·中原》:“秦二世而亡,非一事也。然掃滅封建,其大謬也。故封建也者,帝王所以順天理、承天心,公天下之大端大本也。不封建也者,霸世暴主所以縱人欲、悖大道,私一身之大孽大賊也。”[3]47胡寅《辨柳子封建論》:“封建,與天下共其利,天道之公也;郡縣,以天下奉一人,人欲之私也。”[4]162公、私是對立的概念,故封建、郡縣也是對立的。羅泌《路史》:“王者,奉天地法至公者也,封建者天下之公也,郡縣者一人之私也。惟公也,故人皆得遂其私;惟私也,是故公私俱廢?!盵5]73封建是公私兩利,郡縣是公私兩損。胡居仁在《居業(yè)錄·古今》中將封建歸為圣人之功:“封建乃古圣人擇賢以分治,公天下之心也。使生民各有主,主各愛其民,上下維持,以圖久安至善之法……秦以天下為己私,乃立郡縣以為治?!盵6]65公天下的根本在于圣王代天行事,以天道、天理治國,使家家得公。后繼者有陸世儀《治平類·封建》、陸求可《封建論》、汪縉《準孟》、俞長城《王霸辨》等,又加入設(shè)宗法、立井田、重教化等內(nèi)容[7]143—152,174—184,212—222,因襲舊說,空想太多,封建為公之制只能是紙上談兵。
這些框架式的討論,甚至不惜將封建神化,思想動因是對君權(quán)不斷擴張的抵抗。他們不相信強秦之后的君主還可以繼續(xù)行圣賢之事。胡居仁《居業(yè)錄·古今》:“有公天下之心,方做得公天下之事。封建諸侯,與之分治是也。秦始皇以私心得天下,以天下為己之私物,豈做得封建事?”[6]66這是假設(shè)性的對比,秦始皇從未以封建治國,公私看似是兩端,實際并不在同一層面上。顏元《存治篇·封建》認為:“后世人臣不敢建言封建,人主亦樂其自私天下也,又幸郡縣易制也,而甘于孤立,使生民社稷交受其禍,亂亡而不悔,可謂愚矣?!盵8]111因秦始皇不是圣王,故此不愿行封建,亦不能行封建。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原君》批判更甚:“以為天下利害之權(quán)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于己,以天下之害盡歸于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盵9]2焦點從制度為公轉(zhuǎn)變到君主為私。無圣王出,即便封建,也是無先王之心、行先王之法的“徒政”。袁枚《書柳子封建論后》概括為:“先王有公天下之心而封建,親親也,尊賢也……故封建行而天下治。后世有私天下之心而封建,寵愛子也,牢籠功臣也……故封建行而天下亂。”[10]390—391圣王公天下之法常存,君主公天下之心偶有,將天下制度寄托在一人身上,僅討論了為君者如何為公,并不涉及君臣民三者關(guān)系。
1.論封建制為公
支持者認為,周行封建之制,內(nèi)有宗室輔佐,外有諸侯藩衛(wèi),上則分土列爵以建國,下則分田畫野以居民,成天下一家。曹冏《六代論》:“兼親疏而兩用,參同異而并進。是以輕重足以相鎮(zhèn),親疏足以相衛(wèi)。”[11]2273周王室明曉天下之大,絕不能靠一人獨治、一家獨守,故分天下以同利。石介《原亂》對比之:“天下治,與諸侯守之;天下亂,與諸侯持之……封建之制壞,而天下微矣,王室弱矣,天子孤矣。”[12]65秦始皇將大權(quán)獨攬,不親其親,使“子弟無尺寸之封,功臣無立錐之土,內(nèi)無宗子以自毗輔,外無諸侯以為蕃衛(wèi)”[11]2275,好比樹葉凋落,本干孤立,故不能長久,陳涉一倡而嬴秦亡。周天子與諸侯之間則以親親尊尊為約束力,上下等差,各有定分,即便遇亂,也依靠諸侯,維護其統(tǒng)治。
反對者如蘇軾,其《論封建》認為“封建者,爭之端而亂之始也”[13]158,分封諸侯,就是給了諸侯伺機奪取天下的機會。仍以周為例,李百藥《封建論》:“且數(shù)世之后,王室浸微,始自藩屏,化為仇敵。家殊俗,國異政,強陵弱,眾暴虐,疆場彼此,干戈侵伐?!盵14]1444范祖禹《唐鑒》:“必欲法上古而封之,弱則不足以藩屏,強則必至于僭亂,此后世封國之弊也?!盵15]71當天子與諸侯之間輕重不能平衡,本末不能相御,諸侯同室操戈,周祚的覆亡已不可避免。這樣看來,封建的公天下的“天下一家”被扭曲成了“一家天下”,其根源之弊,如柳稷《封建論》所言:“王者之封建,蓋將公天下于同姓、異姓之賢,使各私其民而共戴王室也。”[16]1493無論如何封邦建國,目的還是維持一姓子孫的萬世帝王之業(yè),天子為大私,諸侯為小私。
2.論郡縣制為公
以秦為起點,論郡縣為公,是同時承認其中既有私的要素,也有公的要素。柳宗元《封建論》:“秦之所以革之者,其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盡臣蓄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盵17]74相比于論封建為公、為私的直線邏輯,這是典型的曲線邏輯。
第一,柳宗元不認為公、私對立,開始調(diào)和兩者的關(guān)系。若只考慮一身一家之事,不顧及他人之事,是為私;若推己及人,全面考慮到一身一家之事的私心,遂使任何人都兼得一身一家之私,是為公。王夫之《讀通鑒論》承其意,以生民的生死為公,故“秦之所以獲罪于萬世者,私己而已矣”[18]2,秦始皇一舉顛覆封建,動機是集權(quán)一人,但隨后“分之為郡,分之為縣,俾才可長民者皆居民上以盡其才,而治民之紀,亦何為而非天下之公乎?”[18]1逐漸打破一姓之私的名位、權(quán)力與財富的世襲,不盲目以宗法私情庇護,建立起以賢能為本、人員合理流動的官僚體制,這才是“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18]2。
第二,柳宗元不認為封建是圣王專屬,其與郡縣制一樣,都是時勢使然。柳宗元對比了郡縣背景下的秦末之亂與封建背景下的七國之亂,以及自身所處的唐代,發(fā)現(xiàn)秦末是“有叛人而無叛吏”,郡縣長官依然在制度范圍內(nèi)可控;西漢“有叛國而無叛郡”,差點動搖國本,之后便想方設(shè)法擺脫封建的影響,唐代則“有叛將而無叛州”,這些都足以證明郡縣制是優(yōu)于封建制的。但不可改變的史實是秦二世而亡,柳宗元以“失之于政,不在于制”[17]73“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17]72解釋,認為郡縣本身無過,是推行得太急太促,導致已習慣一家之私的貴族們恨意陡生,反彈力太大。后來應和柳宗元這種觀點的學者不多,直到章太炎在《秦政記》中,才又以“人主獨貴者,其政平,不獨貴,則階級起……古先民平其政者,莫遂于秦”立論[19]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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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柳宗元的論述是存在漏洞的。顧炎武用同樣的邏輯,得出了與其公私完全相反的結(jié)論?!犊たh論五》:“天下之人各懷其家,各私其子,其常情也……圣人者因而用之,用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而天下治?!盵20]14所謂公者,都是群私之總和,公私之柄究竟掌握在哪一方手里,是圣人、君主的個體之公、私?還是宗室諸侯、官吏臣民的群體之公、私?《郡縣論一》:“封建之失,其專在下;郡縣之失,其專在上?!盵20]12在顧炎武看來,郡縣之私體現(xiàn)于“盡天下一切之權(quán)而收之在上”[21]327,是最大的個體之私。實質(zhì)上,封建、郡縣都既有公又有私,關(guān)鍵是公、私的標準為何?因這個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才導致了各家的討論陷入無限循環(huán)的怪圈。
西周封邦建國,以期建立起具有等差格局的社會結(jié)構(gòu),是在夏商分封政體的基礎(chǔ)上,又加入親親尊尊的宗法內(nèi)容,并以“禮”即禮義、禮儀、禮制、禮度等來平衡各種復雜的社會關(guān)系[22]。西周率先確定了橫向的封建關(guān)系,即分土立爵,分配治權(quán)。周初幾次大行封建,主要是為了解決殷之舊民、三監(jiān)叛亂等棘手問題,屬于周初建國工作的一部分,并非持續(xù)推廣的常制[23]160,但已超越了“先王以建萬國,親諸侯”[24]55“方制萬里,畫野分州”[25]1523的簡單階段。武王先封古帝王之后,又封功臣、昆弟,周公大封同姓諸侯,有意識帶有“王者始起,封諸父昆弟,示與己共財之義,故可以共土地”的觀念[26]143。分封時的封土、授民、賜器等舉措,都代表著天下權(quán)力與利益的共享。
在時人看來:“昔武王克殷,成王靖四方,康王息民,并建母弟,以蕃屏周,亦曰:‘吾無專享文、武之功。且為后人之迷敗傾覆而溺入于難,則振救之?!盵27]1472—1473天下四方公有,誰也不能獨享。相應的,諸侯負有扶翼王室、匡危濟難的義務。在這個層面上,“公”是不私占、不逾矩,安危同力,盛衰一心。“天下太平,乃封親屬者,示不私也。即不私封之何?……海內(nèi)之眾已盡得使之,不忍使親屬無短足之居,一人使封之,親親之義也。”[26]142無論是封親戚還是封功臣,出發(fā)點皆帶有公心。且周王室不能隨意廢黜諸侯,如王夫之所言“古之諸侯,雖至小弱,然皆上古以來世有其土,不以天子之革命為廢興,非大無道,弗能滅也”[18]1048。封建之“公”相對穩(wěn)定,不能輕易地隨著周王室的私欲而突加變化。
在橫向的封建關(guān)系中,“公”的標準掌握于周王室,即“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墩撜Z注疏》釋曰:“王者功成制禮,治定作樂,立司馬之官,掌九伐之法,諸侯不得制作禮樂,賜弓矢然后專征伐?!盵28]224禮樂出于天子,諸侯有凝聚的向心力,認同王道;征伐出于天子,防止諸侯為私利互相爭奪,若諸侯有不睦者,周王室有權(quán)對無理的一方施加懲罰?!岸Y”被強調(diào)為社會的合理性秩序,“會以訓上下之則,制財用之節(jié),朝以正班爵之義,帥長幼之序,征伐以討其不然”[27]276,既可以合親親,也可以定尊尊。
與橫向封建關(guān)系相對應的,還有縱向的封建關(guān)系,即寶塔式的封建等級制度。在禮的大框架下,“在下者不得用其私,故禮樂獨行。禮樂獨行,則私欲寢廢”[29]125。以禮為治,把禮視為有強制性質(zhì)。其一,在貴族層面,以國家典章制度之禮來維系公。以血緣維系的宗法為基礎(chǔ),在貴族被進行分層與編組后,他們要時時處處意識到自己的身份與地位,不能逾矩。在《周禮》中,有關(guān)于昭穆、冊命、軍制、輿服、祭祀、宮室等各種詳細的禮制條文,既是家禮,也是國禮;其間產(chǎn)生的家事,亦要視為國事。這些內(nèi)容從個人和家事的角度看還存有私,但從國事角度著眼則皆為公。禮治立意的原則是一切從宗法群體出發(fā),謀及國事,以禮為標桿,眾人皆可參與,如黃遵憲在《南學會第一次講義》中言:“其大夫、士之舉國同休戚者無論矣……而國人曰賢,國人曰殺,一刑一賞,亦與眾共之也。故封建之世,其傳國極私,而政體乃極公也?!盵30]202—203當封建被郡縣所取代,多有討論者將封建之意寓于郡縣之中[31],其所論之公,即在于此。
其二,在平民層面,以社會行為規(guī)范之禮來維系公。其深意更在于“納上下于道德”“以成一道德之團體”[32]232,形成社會共同體?!抖Y記·曲禮上》:“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辨訟,非禮不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聦W事師,非禮不親。班朝治軍,涖官行法,非禮威嚴不行。禱祠祭祀,供給鬼神,非禮不誠不莊?!盵33]14將一切社會關(guān)系都系于禮,為人處世不是出于私欲、私利,而要出于公義、公心,協(xié)調(diào)人倫,各行其道,如有“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和、妻柔,姑慈、父聽”等諸端[27]1479。這些內(nèi)容環(huán)環(huán)相扣,顯然是側(cè)重公德而非私德。
西周封建所強調(diào)的以禮為公,提倡棄私以成公,在春秋戰(zhàn)國后走向崩壞,其原因主要有二:一方面,禮能治平卻難理亂,制約力度明顯不足,諸侯大夫私欲日盛,早已把禮與公統(tǒng)統(tǒng)拋諸腦后。子家駒感嘆,“諸侯僭于天子,大夫僭于諸侯久矣”[34]523—524,就連對周禮承繼最完備的魯國君臣也所行非禮。另一方面,禮儀、禮制、禮度愈煩瑣,禮義反而愈加消亡。周禮本就理想色彩濃厚,之后被不斷闡釋,端緒越來越多,操作性越來越差,其中的公私之義越來越模糊難辨。歸納性很強的法則在思想上與實踐中都能更好地界定“公”,因此在從封建到郡縣的轉(zhuǎn)換過程中,以法為公開始替代以禮為公。
以禮為公與以法為公并不相悖?!渡髯印ね隆分姓f得很清楚:“法制禮籍所以立公義也。凡立公,所以棄私也?!盵29]26兩者對待公、私是一致的。春秋戰(zhàn)國持續(xù)的變法運動,意在“舉公義,辟私怨”[35]46“上開公利而塞私門”[36]60,削弱的是禮用以維護血緣特權(quán)、維持親親秩序的功能,而將其他有關(guān)社會公共秩序的內(nèi)容納入律令的軌道,逐漸整合為法制體系,使禮成為法之下的從屬規(guī)范。
強秦在郡縣中多用法治,但卻飽受后人詬病,被抨擊為法出于一人之集權(quán),是以大私偷換大公。其實,封建采用禮治也有類似問題,若禮的解釋權(quán)歸少數(shù)人所有,禮也是謀私的。禮、法本身都是公義,禮為封建等級特權(quán)之私背黑鍋,法為郡縣君主專制之私背黑鍋。始皇二十六年(前221)決定廢除封建,推廣郡縣,作為歷史標志性事件,僅是封建、郡縣的分水嶺,卻并非以禮為公、以法為公的分界線。若想通過改變政制格局來解決治國理政中如何為“公”,不應是分辨禮、法的差異來互相攻訐,而應是合禮、法之公來抑私。那么,從封建之禮下所理解的私,再到郡縣之法下所包容的私,兩者之間出現(xiàn)了怎樣的變化?這就由此引出了下一個問題。
因時勢需要,春秋諸侯分別在各地設(shè)縣,由此在一定程度上動搖了封建基礎(chǔ)。以楚國為先例,《左傳·宣公十二年》載,鄭襄公請求楚莊王“使改事君,夷于九縣”,杜注:“楚滅九國以為縣,愿得比之。”[27]634春秋時期,楚國滅一國繼而建縣治民,現(xiàn)可考者有七國之多。各諸侯國原是橫向封建關(guān)系下的共享天下,格局由此被打破。
封建得來的世襲之私不能保全,但貴族勢力卻不容忽視。楚國在設(shè)縣置官的過程中,盡管縣是國君的直轄地,縣公由國君任命派遣,統(tǒng)領(lǐng)一方的軍政大權(quán),國君卻不能不與舊貴族分權(quán)、分利,依舊要承認自西周封建時所定下的貴賤之別。被任命為縣公者,多是貴族的余子、庶子或后裔,同樣享有等級特權(quán)。如申國的縣公,最初是申公斗班,其子斗克繼之,跳不出父死子繼、父子相傳。后來又陸續(xù)改派申叔氏的申公叔侯、屈氏的申公巫臣、王子氏的申公子某,皆出自宗族的貴族集團。如此,楚國對縣的直接控制力并達不到百分之百,尤其是楚縣公的地位很高,“僅次于最高官職令尹和司馬”[38]。縣公為了私利,挑起內(nèi)亂是常有之事,只不過這時候想滿足的私欲,已不是單純憑借貴族爵位就能帶來的。太師子谷期待的“唯其任也,何賤之有”[27]1697,任免縣尹時不論貴賤出身,而按才能高低來分配的觀念,也只是偶然間的特例,并非常制。
相比于楚縣,晉縣的私屬性質(zhì)更強。晉不僅滅國為縣,還改貴族封邑為縣,國君可將縣作為賞賜物,或賞賜給國內(nèi)功臣,或賞賜給異國大夫。其一,滅國為縣者,如《左傳·閔公元年》:“以滅耿、滅霍、滅魏……賜趙夙耿,賜畢萬魏,以為大夫。”[27]304其二,因封邑不繼而為縣者,《左傳·僖公三十三年》載:“以再命命先茅之縣賞胥臣?!盵27]477賞賜的原因是胥臣舉薦郤缺俘獲白狄子有功?!蹲髠鳌ば迥辍份d:“晉侯賞桓子狄臣千室,亦賞士伯以瓜衍之縣。”[27]672賞賜的原因是舉薦中行桓子伐狄有功。室與縣對舉,韋昭注:“室,妻妾貨賂。”[39]394明顯帶有財富私屬的意味?!蹲髠鳌は骞辍份d:“晉人將與之縣,以比叔向?!盵27]1047明陸粲《左傳附注》:“今其祿佚比叔向?!盵40]1123椒舉由楚入晉,想在晉國得到的實惠,不是加官晉爵,而是實在的經(jīng)濟利益。在賞賜與被賞賜間的私情、私利,已從貴賤有私偏向了貧富有私。
這種私有并不世襲,如溫縣曾數(shù)易其主,《左傳·成公十一年》:“襄王勞文公而賜之溫。狐氏、陽氏先處之,而后及子。若治其故,則王官之邑也,子安得之?”[27]748先后為狐氏、陽氏、郤氏掌管。比之于政權(quán)之私,經(jīng)濟之私更易在一時間得到。在春秋后期,這種私又帶有公的意義,縣大夫的任命開始“以賢舉”,為縣大夫者要“遠不忘君,近不偪同,居利思義,在約思純,有守心而無淫行”[27]1495,在晉縣的改制中,公義、私利間雜有之。
奠定郡縣制政體框架的秦縣,情況特殊一些。春秋時期秦國尚甚落后,且偏居一方,所設(shè)之縣多是新得之地,《史記·秦本紀》載:“十年,伐刲、冀戎,初縣之。十一年,初縣杜、鄭?!盵41]233刲、冀原為戎地,杜、鄭原是鄭國舊封,后遭戎人兵火,成為無主荒地。秦縣在初始便是純粹地開疆拓土。戰(zhàn)國之后,又陸續(xù)縣頻陽、縣陜、縣蒲、藍田、善、明氏、縣蒞陽等,多設(shè)在邊陲之地,也未有大的阻力與摩擦。秦國之所以能在全國內(nèi)通行郡縣,與其最初推行順利是有一定關(guān)系的。楚縣、晉縣先破后立,舊貴族與新貴族之間不斷有利益的博弈,一邊講著公,又一邊說著私。秦則不然,尤其是變法后明確的郡縣,直接跳過楚縣、晉縣的過渡期,迅速形成了郡縣兩級制。而這時的楚、晉,郡縣還是不整齊的政制結(jié)構(gòu),盡管也有郡、縣為國君的直屬地、長官不世襲、地域范圍經(jīng)過人為劃定等特征,卻多是被動的權(quán)宜之計。
秦孝公主動改制,以商鞅變法體現(xiàn)了多重公、私關(guān)系的轉(zhuǎn)換。《史記·秦本紀》載秦孝公“并諸小鄉(xiāng)聚,集為大縣”[41]257,《史記·商君列傳》載為“而集小鄉(xiāng)邑聚為縣”[41]2712,有出于合而治之的考慮。又將全國土地重新區(qū)劃,分為數(shù)十個縣,秦孝公直接派遣各級長官到各地管理郡縣,各級各地使用相同的管理方式,“百縣之治一形,從迂不飾,代者不敢更其制。過而廢者不能匿其舉”[36]16。以公法來一統(tǒng)各種制度章程,不允許各自為政??たh制中的職務高低逐漸替代了封建制中的貴賤高低,以公抑私的重點從抵制貴族世襲之私演變?yōu)榈种瓶たh長官的“私恩”“私利”“私門”“私勞”“私義”“私勇”等。
封建制是氏以別貴賤,貴賤高低的不同基本上決定了貧富的不同,而在郡縣制中,宗法關(guān)系被弱化,財以別貴賤,人心所私求的多是對土地、財貨的占有。《韓非子·飾邪》中論公私有分:“禁主之道,必明于公私之分。明法制,去私恩……人臣有私心,有公義:修身潔白,而行公行正,居官無私,人臣之公義也;污行從欲,安身利家,人臣之私心也?!盵37]128以公義對私心,“處官者毋私,使其利必在祿”[37]440。如若“父兄大臣上請爵祿于上,而下賣之以收財利,及以樹私黨。故財利多者買官以為貴……是以吏偷官而外交,棄事而財親”[37]58,那就離亡國不遠了。
綜上所述,從以禮為大防,來戒備封建貴族在宗法特權(quán)下享有的貴賤之私;到以法為工具,來抵制郡縣官吏在追求財貨時的貧富之私,是以公、私觀念觀察周秦之際封建、郡縣變遷的一個縮影,也是后世支持封建者、郡縣者分別以公為盾、以私為矛,彼此指摘的問題焦點。但大公無私只是完美卻遙不可及的夢想,與其換湯不換藥的“假公濟私”,莫不如換個思路來“假私濟公”,普遍承認人人有私的需求,再分天下之爵祿、財利。公爵祿,使能者在位,能者亦可多有所私,方能盡忠職守;公財利,藏富于民,人人都可以通過合理的方式求財利,同時也尊重他人求財利的私心。明清之后的學者普遍認識到,與其在思想上針鋒相對,彼此相輕,莫不如理性地辯證公與私,協(xié)調(diào)禮法之用,均衡公私兩利。唯有在這樣的視野下,政治改革才能切實有效。而歷經(jīng)千年的封建、郡縣之爭,其所論公私,亦與我們當下的社會關(guān)切息息相關(guān),值得深長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