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磨河渠記憶

2023-12-19 15:54張孟張叁
美文 2023年23期
關(guān)鍵詞:伯父隊長母親

張孟 張叁

【前言】舅父張孟,1954年生人,只讀到小學(xué)五年級,就輟學(xué)回村當(dāng)農(nóng)民。他前四十多年在農(nóng)村,之后二十多年主要在城市打工。他經(jīng)歷曲折,又熱愛學(xué)習(xí),我于是建議他寫點個人回憶。這對他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他自學(xué)了漢語拼音,遇到不會寫的字,就查字典;不會電腦打字,就一筆一劃寫在白紙上,再交給四舅父張強錄入電腦。個人是社會的細胞,公民記憶是民族歷史的血肉。當(dāng)傳統(tǒng)農(nóng)村正在消逝,祖輩、父輩經(jīng)歷的那些歲月離我們越來越遠,舅父的這份“磨河渠記憶”,自有別樣的價值和意義。(張叁)

磨河渠,我生命的搖籃

磨河渠是流經(jīng)我們村的一條小河,名不見經(jīng)傳,而且消逝已四十多年。但她對于我,意義非同一般。

我們村位于周至縣東南沿山地帶,在耿峪河西邊,所以叫“耿西村”。周至縣漢武帝時建縣,距今兩千多年,以前寫作“盩厔”,1964年文字改革時改為“周至”。人們都把周至縣叫“金周至”?!敖鹬苤痢眮碓凑f法不一,比較普遍的說法是這樣的:周至位于關(guān)中平原中南部,南跨秦嶺,北臨渭河,氣候溫和,土地肥沃。在周至境內(nèi),秦嶺北麓大小峪口幾十個,從東到西,比較有名的有耿峪、田峪、?峪、黑水峪、駱峪、泥峪等。有峪必有河,西安的引水工程,就是把周至黑水峪的水引到城里。這些河流水源豐沛,水質(zhì)甘美,既是沿岸村民的生活用水,干旱時節(jié)也用來澆灌農(nóng)田。與關(guān)中其他地區(qū)特別是渭北旱原地區(qū)相比,周至是旱澇保收物產(chǎn)豐富的富庶之地,所以人稱“金周至”。

那時我的家鄉(xiāng)真是天藍地綠、山清水秀。從耿峪溝里流出的耿峪河,不算大河,但長年奔流不息。很早以先,為方便生活、生產(chǎn)用水,先民在耿峪口主渠道之外,開鑿了東西兩個干渠,磨河渠是西干渠。這條渠流經(jīng)大小十多個村莊。沿渠上下,人們利用水位落差,修建了二十多座水磨,其中一座水磨就在我家老屋后面,曾經(jīng)是我家的私產(chǎn),解放后交歸集體所有。我的伯父生前曾常年看管這座水磨。

在沒有電磨的年代,這條引水渠上的水磨,就是村民的糧食加工廠,水磨夜以繼日地為四鄉(xiāng)八村的群眾磨糝子磨面。解放前,我們村沒有正式村名,人們就把我們村叫“磨河”。那個時候,誰家的田地在哪里,就把房子蓋在哪里,形成了零散分布的農(nóng)莊。解放初,我們隊只五家老住戶,之后從陜南商縣、柞水、山陽等地遷徙來不少人口,村民增加到二十多戶。

那時沒有電,沒有機井,沒有農(nóng)業(yè)機械,沒有化肥,沒有農(nóng)藥,糧食畝產(chǎn)也就一百多斤,遇到好年份能達到二百斤。全村沒有一輛自行車、架子車,也沒有橡膠輪的馬車。當(dāng)時的馬車,車廂、車輪、車軸全是用木頭做的,套上三個牲口,只能拉一千多斤。生產(chǎn)隊養(yǎng)著二十多頭牲口,有牛、馬、騾子,需要三個人整天給牲口鍘草,一個人捺鍘把,一個人給鍘口喂草,另一個人遞草。村里有句農(nóng)諺:“麥菅滑,苜蓿夾,谷草好喂沒人捺?!币驗楣炔荽钟?,得使出大力氣,才能把鍘刀捺下去。

清晨,大人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磨河渠挑水。怕白天有人洗臟東西污染河水,每戶都備有一口大水缸。我家家大人多,那口水缸能盛八擔(dān)水,一擔(dān)復(fù)一擔(dān),把水缸盛滿,母親要忙碌一個早上。上午,人們把要上磨的糧食一篩一篩放在河里淘。午后,女人們端著木盆結(jié)伴來到河邊洗衣服,說笑聲、捶衣聲、水流聲交織在一起。傍晚,莊稼漢卸了犁、揚罷場,每每都要來磨河渠洗一洗,沖走污垢,洗去疲勞……

水渠兩岸,人工栽植和自然生長著很多樹木,有柳樹、槐樹、榆樹、椿樹、楊樹、橡樹、柏樹、柿子樹等,一個挨著一個,從遠處望去,好像一條綠色巨龍。由于常年水流不斷,這些樹木生長十分旺盛,有些樹木有合抱粗。聽母親說,建立初級社前,國家修鐵路伐枕木,僅我家河渠地段的大樹,就用十輛馬車運了三天三夜,這些都是無償支援國家建設(shè)的。

磨河渠一年四季各有其景,是我兒時與小伙伴們玩耍、游戲的好地方。春天,柳樹發(fā)芽時,我們來到磨河渠,折幾根筆桿粗的柳枝,做成柳笛,笛聲唔哩唔啦,響徹村寨。夏天,我們經(jīng)常在磨河渠游泳,一邊耍水,一邊逮魚、撈蝦、掏螃蟹,拿回家讓大人給我們炒著吃。夏天最驚險、最刺激的游戲要屬鉆“龍窩”。水磨房底下,有一個圓形水潭,水潭內(nèi)有一個直徑四米的水輪,通過同心軸和上面的石磨相連。水潭上邊的進水口,是一條四五米長、六十多度傾斜的水槽,河水從水槽疾速落下,落差產(chǎn)生的沖力,打動水輪從而帶動石磨旋轉(zhuǎn)。河水在水潭內(nèi)回旋纏繞,形似蛟龍,人們便稱之為“龍窩”。水磨停止工作時,我們便順著水槽往下溜,沖進龍窩深處的水潭里,感覺非常刺激。有時水磨運轉(zhuǎn)時,我們大著膽站在水輪上,背靠輪軸隨水輪轉(zhuǎn)動,像打輪子秋一樣。那時,我們無憂無懼,快活得像河里的一條魚。

到了冬天,磨河渠開始結(jié)冰,河面上凝結(jié)著各種各樣的圖案,有飛禽走獸,有刀槍劍戟,十分耐看。河邊的草葉濺上水后形成冰棒,掰下放在嘴里,格嘣格嘣脆響。當(dāng)河面上的冰越結(jié)越厚,能站住人時,我們就在上面滑冰,追逐嬉戲,摔個四仰八叉,也不覺得痛。有時冰未凍厚,我們剛踩上去,就撲通一聲掉進水里,瑟瑟發(fā)抖回家,還要做好挨罵的準備。

隨著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電力運用普及,七十年代后期,水磨慢慢退出歷史舞臺;機井也越來越多,人們有了新的生活和灌溉用水。磨河渠上的大樹也在1967年春天的亂伐亂砍中消失殆盡。在1978年至1980年之間,生產(chǎn)隊平整土地,磨河渠被填平,變成了耕地。

磨河渠雖然從地理上消失了,但她一直在我的心中流淌。她養(yǎng)育了我們祖輩幾代人,是我生命的搖籃,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記憶。

母親生過七個女兒后,有了我

母親后來對我說,1954年,是她人生最幸福的一年。

母親是民國二十六年和我父親結(jié)婚的,當(dāng)時她二十一歲,父親十六歲。第二年就有了我大姐。大姐長得像父親,大眼睛,盤盤臉,全家人都很喜歡,特別是祖母,視大姐為掌上明珠。祖父去世早,老屋燒炕上常年就祖母一人。大姐兩歲上下,祖母就讓大姐隨她睡,一直到大姐出嫁。大姐晚年清口、信神,包括她的長壽,都像祖母。

過了兩年,母親生下我二姐。一看還是女子,父親就不高興。襁褓中的二姐連續(xù)多天發(fā)高燒,父親懶得給他看病,母親只好用土方子,一會兒用針扎,一會用被兒捂,給耽擱了。二姐從小聽力受損,大腦反應(yīng)也有些遲鈍。

再過兩年生下我三姐。還是女子,父親當(dāng)時就要把三姐提出去活埋,接生婆和鄰居反復(fù)勸說,父親才作罷。他一氣之下躲了出去,好幾天都不回家。

接下來幾年,母親又連續(xù)生了兩個女子,一個生下來幾天就夭折了,另一個送給親戚抱養(yǎng),長到兩三歲病死了。

1948年,我四姐出生。父親那一段正好外出,四姐才存活了下來。

四姐還不到百日,一天,一匹戰(zhàn)馬從村頭跑過,馬上的人一路喊著:鄉(xiāng)親快逃啊,遭殃軍(中央軍)就要來了!大姐那一年十歲,她一直忘不了全家出逃的那個下午。一掛牛車停在家門口,全家都上車了,祖母卻丟心不下家,死活不上車,說我這一把年紀了,還想活多久,遭殃軍再歪,能把我一個老婆連骨頭吃了?沒工夫勸說,父親直接把祖母抱上車,用鞭子猛抽??韫?,向耿峪溝里逃。

進山溝不遠就沒有牛車走的路了,只有步行。全家老的老,小的小,包包蛋蛋,祖母是小腳,爬山十分艱難。山上山下都是逃難的鄉(xiāng)親。山外的槍炮聲一陣緊似一陣。母親腳下一滑,摔倒了,差點和懷里的四姐一起掉進深溝。父親轉(zhuǎn)過身對母親說:把四女子給我!母親剛要把四姐遞出去,見父親臉色鐵青,兇神惡煞的樣子,就沒有松手。父親一把拽過四姐,就要往溝里扔,說:“大人都快沒命了,還抬舉她弄啥?!”母親撲上去抱住了父親,涕淚俱下:“你要撂娃,把我一起推下去……”

當(dāng)時正值解放戰(zhàn)爭,解放軍駐扎在耿峪河西邊,國民黨軍駐扎在耿峪河?xùn)|邊,一會兒你打過來,一會兒我打過去,拉鋸數(shù)月難分勝負。周圍的老百姓都在山里逃難。我們一家人寄住在耿峪馬岔溝一個親戚家里。

十年間一氣兒生的都是女子,加上兵荒馬亂,朝不保夕,父親的脾氣變得很差,經(jīng)常拿母親出氣,稍不順心就對母親拳打腳踢。

在大耿峪口,磨河渠上下,說起母親,恐怕沒有人不知道。我舅家在集賢大堡子,書香門第,外祖父是是清末秀才、教書先生。母親雖然沒有上過學(xué),但在家庭的熏陶下,知書達理,還略識詩文。在我們村,不管誰家婚喪嫁娶,在禮儀方面若有含糊,都會來領(lǐng)教母親。鄰居小兩口吵架,媳婦住娘家不回婆家,鄰居會請母親去娘家斡旋說和。她下得廚房,出得廳堂,因為沒有生男孩,就遭受無端的辱罵毆打,她想不通,曾跳河自盡,但被人打救了上來。

1950年農(nóng)歷七月的一天,天將亮?xí)r,一聲清脆的嬰兒啼哭劃破了鄉(xiāng)村的寂靜。我五姐出生了。

祖母從屋子西南角燒炕上抬起半個身子,對著東北角的廈房高聲問:“生了個啥?”廈房的門半掩著,接生的鞏家婆回應(yīng)道:“天黑很,看不清?!弊婺竿鄣匾宦暱蘖耍骸疤澚巳肆?,咱虧了人了,張家這是要絕后?。 币贿吙?,一邊罵。

剛剛生產(chǎn)過的母親蜷縮在炕角,像做了天大的錯事似的,連哭都不敢出聲?;璋档拿河蜔艄庀?,她的臉上水光閃閃,說不清是汗是淚。父親蹲在前房檐臺上,一袋接一袋地抽著煙。家里的一只小狗搖著尾巴走到他跟前,他飛起一腳,狗像一塊泥巴被甩出丈外。

天亮了,他走進廈房,對母親說:把這女了撂到炕席背后,不準管,不要給吃奶,死活由天!

父親在家從來說一不二。母親不敢管,四個姐姐卻不管這些,她們最大的十二歲,最小的不到三歲。一會兒這個進屋掀開炕席看一下,一會那個又來了??戳硕颊f,媽你看,妹妹好奴(漂亮),你看她不停地哭,不停張嘴,她餓了,媽你給她吃些奶吧!母親連頭都不回一下,泥塑木雕似地枯坐著。

白天過去了,又是一個黑夜??幌澈蟮目蘼暵趿耍×?,最后止了。父親覺得這女子一定餓死了。他披衣而起,準備天亮之前把這個女嬰抱出去埋掉。新政權(quán)剛成立,宣傳不許殘害生命,他不敢讓旁人看見。當(dāng)他掀開炕席,卻看到一雙眼睛,睜著,閃著明亮的光。父親忽然有些膽怯……他在廈子腳地走來走去,最后對母親說:看來這女子命不該絕,你給她吃些奶,我一會兒把她送給別人家。

父親把五姐送給了本村本族沒有兒女的五媽家。第三天,我大姐偷偷跑到五媽家,說五媽五媽,我媽的奶脹痛,在家哭呢,我想把我五妹抱回去,讓我媽給她吃個奶,再送回來。五媽答應(yīng)了。

就這樣,五姐又回到自己的家,卻再沒有被送出去。幾個姐姐舍不得這個妹妹,母親也舍不得。

五姐長到半歲,還沒有名字。一天,樓觀臺一個道士路過家門口,想要些水喝。喝水畢,母親說,大善人,給俺這毛蛋娃起個名子吧。道士問了生辰八字,掐指一算,說你家前面生了四朵花,這女子就叫“花落”吧——花落生貴子,你家以后不會再生女娃了。

道士的話應(yīng)驗了!一九五四年,我出生了。

我之后,母親又生了兩個弟弟。

一九五四年,我們家真是“雙喜臨門”。先是五月間,在外當(dāng)兵十三年、杳無音訊的伯父,突然從天而降般地回來了。到了七月,母親又生下了我。從此,十幾年間,母親因沒有生下男娃而過的囚徒般的生活,終于告一段落。

有一年,父親與人吵架,對方咒他說:“你這輩子沒兒,下輩子還沒兒!”現(xiàn)在,這句惡毒的咒語不攻自破。我出生后,父親像變了個人似的,腰挺直了,聲變高了,走路快了。他恨不得站上終南山頂,向全世界宣布我出生的消息。為給我過滿月,父親把一頭大牛賣了,又殺了一頭豬。別人家給娃待滿月,只待一天客;我家不是,我滿月之后一個多月,親戚朋友你來我往,全家一直沉浸在吃喝迎送的喜悅之中。祖母、父母和五位姐姐,都把我當(dāng)成寶貝疙瘩。我說個一,他們不會回個二;我要天上的星星,他們都想搬梯子給我去摘。這樣的溺愛和嬌慣,助長了性格中的自負和任性,我這一生因此吃了不少虧。

風(fēng)雨飄搖中,伯父是我們家的壓艙石

1954年,我大姐十六歲。麥子即將黃熟的時節(jié),一天上午,她與懷著我的母親在后院做針線,回家里取剪子,忽然看見一個穿黃軍裝的人,背著黃背包,拿馬勺在家里的大水甕缸舀水喝。來人顯然是從虛掩的前門進來的。大姐嚇了一跳,跑到后院:“媽,媽,咱家來了個軍人!”母親放下手中的活計,緩慢起身,走進屋里。老屋進深長,光線暗,母親一下看不清。她又走近了些,揉揉眼,再看,忽然高聲喊道:“二哥,是你嗎?你可回來了?!”

來人神情木訥,用手指了指耳朵。意思是,我耳朵不好,聽不清你說什么。

來人正是我的伯父。他出門十多年,沒有音信,現(xiàn)在忽然回家了,真是喜從天降!

伯父按家族排行為二,比我父親大十歲,并不是親兄弟。祖母一氣兒生了兩個女孩后,便收養(yǎng)了戶縣柳泉一戶人家的男孩,后來才生了我父親。1941年,抗日戰(zhàn)爭處于相持階段,國民政府征兵,兩弟兄必須出一人,伯父去了。

伯父不識字,不會寫信,也不知道讓人代筆,一去多年,杳無音信,家里人推測,多半折損在戰(zhàn)場上了。他出門時已經(jīng)結(jié)婚,育有一女,妻子熬不過,一年秋忙畢,說是回乾縣熬娘家,帶著女兒一去不返。父親曾去找過,但人家已經(jīng)改嫁他鄉(xiāng)了。

伯父回家時近乎失聰。給伯父說話,必須爬在他的耳邊,放大聲,他才能勉強聽見。據(jù)他講,在一次戰(zhàn)斗中,一個炸彈在他頭前爆炸,他被泥土氣浪吞沒,失去知覺。人雖然活了過來,耳朵卻從此不中用了。精精壯壯出門去,半聾半瓜回家來。他沒有去乾縣找前妻,也沒有再娶。從此,那輛他親手制作的獨輪車成了他的伙伴,勞動成了他的信仰。

這就是伯父當(dāng)年親手制作的獨木輪車,我們一直保存著。

伯父從部隊回來,因為耳聾,就常年給生產(chǎn)隊看水磨。水磨原是我家的私產(chǎn),建社時交歸集體。水磨房就在我家屋后,高高聳立,遠看像一座城堡。磨房東側(cè)是生產(chǎn)隊的菜園,伯父除了經(jīng)管水磨,還在菜園勞作?;顑弘m然不算繁重,也很少見他閑著。

伯父回家兩月之后,我出生。八九歲起,我就和伯父在水磨房的炕上睡,一直到我結(jié)婚才離開。我這一生,伯父對我的影響、給我的印象,遠遠超過早逝的父親。

晚上,他高興的時候,會給我講故事、說快板。我后來慢慢弄明白,伯父當(dāng)兵十三年間,先當(dāng)國軍打日本,解放戰(zhàn)爭時隨部隊投誠,再當(dāng)解放軍打國軍。他說的快板里,有一段就是反映國共淮海戰(zhàn)役的——

蔣介石,大壞蛋,

好事情,他不干,

領(lǐng)導(dǎo)匪徒八百萬,

勾結(jié)美帝搞混亂……

共產(chǎn)黨,真勇敢,

淮海戰(zhàn)役再見面。

殲滅敵人幾十萬,

繳獲武器不上算。

邱清泉,把毬挨,

提著襪子拿著鞋,

這看那看沒辦法,

敢緊給蔣掛電話。

解放軍,人手多,

東一捶,西一腳,

打得敵人鱉爭窩,

你看熱鬧不熱鬧。

他講的故事,都與戰(zhàn)爭有關(guān)。他說是一支國民黨部隊進駐村里,一個南方來的排長沒見過蜂箱,問哪是啥,村民說你吃過蜂糖嗎?蜂糖就是從那個箱子里取出來的。這個排長拿著碗就去蜂箱里取蜂糖。剛打開箱蓋,蜜蜂一哄而起,頭上、脖項、手上,蜇得他喊爹叫娘。排長一氣之下點火燒蜂箱,卻引燃了住家的茅草房。連長為了嚴肅軍紀,把排長吊在百姓的屋梁上,用鞋底抽嘴:讓你貪吃,讓你貪吃!

伯父耳朵失聰后,在部隊做了多年炊事員。他說有一次,國民黨部隊在轉(zhuǎn)戰(zhàn)途中做飯,灶具不夠用,士兵就到老百姓家去拿。有一個士兵不問清楚,把老百姓的尿盆子拿來盛飯。士兵們吃得正香時,百姓跑過來,用當(dāng)?shù)卦捄暗溃骸袄峡?,那是尿盆子!”長官正好是本地人,他怕影響士兵們吃飯,便大聲訓(xùn)斥道:“媽拉個逼,老子還沒吃呢,你就‘要盆子?”

他說的另一個快板,就是他在部隊工作生活的寫照——

我是炊事員,工作在前線,

燒水又做飯,日夜總不閑。

山里沒有井,擔(dān)水幾里遠,

趁著天未明,先擔(dān)好幾擔(dān)。

柴火沒處買,我就到處撿,

擔(dān)水又拾柴,回來好做飯。

蒸得白饃饃,煮得熱稀飯,

爬嶺又翻山,挑上送火線。

火線遠又遠,只嫌兩腿短,

扁擔(dān)顫悠悠,滿身直流汗……

伯父自奉甚儉,也見不得家里人講究吃喝。困難時期,母親偶爾做回水水面、面皮、鍋盔等純麥面的飯食,伯父就會慪氣,一個人躲在水磨房,不吃不喝,誰叫都不回家。他曾經(jīng)給生產(chǎn)隊經(jīng)管菜園,家里人去買菜,不管有沒有旁人在場,他都要上秤稱,丁是丁,卯是卯,從不馬虎。有一次生產(chǎn)隊分白菜,本應(yīng)按人論斤分,但隊長自己家里人少,就決定以戶論堆堆分,還搞親疏遠近。我家家大人多,但分的菜既少又差。白菜是伯父作務(wù)的,他心里不平,但拙于言詞,就把從部隊帶回來穿了多年的羊皮襖反穿在身上。有人好奇,問二叔你為啥這樣穿皮襖。他高聲說:“咱這人沒面子么!”大家哄堂大笑,隊長一臉尷尬。

伯父不但吃苦耐勞,還是一個能工巧匠。十三年行伍生涯,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耳聾聽力不好,與人交流不便,他便專注各種手藝。做飯、做豆腐、縫補衣服、擰繩子、打草鞋無所不會,木匠、竹匠、石匠、泥水匠無所不精。那些年月,家里的家具、農(nóng)具,從種菜用的鐵耙,到蒸饃用的甑笆,都出自伯父之手。記得有一年元宵節(jié),家窮買不起燈籠,伯父用木匠工具做了一只轉(zhuǎn)燈,親手用白紙糊好,四姐五姐剪了窗花貼在上面。夜晚點上蠟燭,就地推起,燈籠就開始旋轉(zhuǎn);推得快,燈籠就轉(zhuǎn)得快,流光溢彩,奪人眼目,鄰居的小孩紛紛圍過來搶著要推。那一刻,我的心里十分榮耀。

父親1964年春因病早逝,終年四十四歲。父親身后的這個家,上有年過七旬的祖母,下有三個未出嫁的姐姐和我們兄弟三人,我十歲,二弟七歲,三弟只有四歲。為給父親治病,家里值錢的東西都賣了,還欠了三千多元外債。屋漏偏遭連陰雨,兩年后“文革”開始,我們家被補定為“富農(nóng)”成份,母親三天兩頭挨批斗……風(fēng)雨飄搖中,一艘不堪重負的船,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年已五十五歲的伯父,成為這個家最重要的壓艙石。

伯父經(jīng)年累月為生產(chǎn)隊看水磨、務(wù)菜園掙工分,又把家里僅有的一塊自留地作務(wù)得旱澇保收。伯父經(jīng)常給我說,糞多了糧就多了。為了多積肥,我們家常年養(yǎng)著三四頭豬。伯父于是總有干不完的活,打草打糠打料,拉土墊圈起圈。冬季把豬食和好,他要拿手揣一下,不能冷也不能燙。別人家的自留地兩年上一遍糞,我們家的自留地一年上兩遍糞,因此糧食就打得多,十多年間,我家大體沒有鬧過大的饑荒。

伯父雖然沒有親眷,但他并不孤單,五個姐姐和我們?nèi)值?,都是他的兒女。我們兄弟三人,白天是他的小跟班,晚上陪著他在水磨房睡覺。母親和姐姐們則細致地照顧著他的衣食冷暖。伯父在世時,我家吃飯一個基本規(guī)矩,就是伯父不端碗,別人都不能動筷子。有時是活忙,有時是生閑氣,他遲遲不回來,我們就一次又一次去水磨房請他。

聽五姐說,伯父從部隊回來后,我父親曾經(jīng)給他撩聯(lián)過重新安家,說過周圍幾個主兒,都沒成。六零年饑饉時期,從甘肅逃荒過來的人群里有個女的,年齡、長相配伯父都合適,就收留了下來。但這個女的特別邋遢,把長滿虱子的衣服放在做飯的大鍋里煮。祖母是清口居士,怎么承受得了?住了個把月就打發(fā)走了。后來,考慮伯父的養(yǎng)老,當(dāng)著鄉(xiāng)賢的面,父親把我過繼給伯父……

伯父的軍用包和水壺,一直掛在老屋東南方的柱子上,但包里的復(fù)員證不知何時丟失了。他的兩件遺物,我們一直珍藏著,一件是他當(dāng)年在部隊用過的鑄有“US”字樣的飯叉,一件是他的功勞證。他曾在中國人民解放軍華東軍區(qū)23軍109師205團3營7連擔(dān)任炊事員,1951年6月,在江蘇常熟西門外,因工作成績突出榮獲三等功。立功事跡欄內(nèi)是這樣的文字:“積極工作,對燒飯經(jīng)常研究燒好,對衛(wèi)生很重視,團結(jié)好,勞動觀念強,生病堅持?!?/p>

“文革”中給我家補定“富農(nóng)”成份時,工作組的理由是解放前你家水磨雇過長工。伯父說明明是我當(dāng)兵去了,家里缺勞力。工作組說拿復(fù)員證來,沒有復(fù)員證就是逃兵,那個功勞證不管用。為了補辦復(fù)員證,五姐不斷寫信,幾經(jīng)周折,終于找到伯父當(dāng)兵的部隊。但部隊回信說:時間太久,功勞證上注明的“連長王富貴、指導(dǎo)員陳法貴”都找不到了。

伯父1978年過世,終年六十八歲。他是我們姐妹兄弟心中永遠的“恩伯”!幾十年來,過年祭祖,伯父的遺像總是置放在最醒目的位置。

“文革”那年,我輟學(xué)回家當(dāng)農(nóng)民

1966年秋,我升入小學(xué)六年級,領(lǐng)到新書沒幾天,?“文化大革命”席卷而來。學(xué)校刮起批斗風(fēng),里先是批斗校長,接著批斗教育主任,說校長和主任都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走資派”、“?;逝伞?。村莊的墻上貼著大字報,“打倒劉少奇”,“打倒王光美”,把他們畫成人頭蛇身子。后來,一些學(xué)生對某某老師有意見,就把老師拉出來批斗。家庭成分不好的老師,成了學(xué)生批斗的主要對象。

我國從土改到改革開放以前,給每個家庭都定有成份。城里有工商業(yè)、手工業(yè)、小商、工人、貧民等,農(nóng)村有地主、富農(nóng)、上中農(nóng)、下中農(nóng)、貧農(nóng)、雇農(nóng)等。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月里,家庭成份是一個人的主要身分,當(dāng)兵、當(dāng)工人、考學(xué),一般不會錄取家庭成份中農(nóng)以上的子女,這些子女也沒有入團、入黨、當(dāng)干部的機會。生產(chǎn)隊開貧下中農(nóng)會,中農(nóng)以上的人是沒有資格參加的。

學(xué)校里整天批這個斗那個,老師都嚇得不敢來學(xué)校,學(xué)校的教學(xué)徹底癱瘓了,我只好輟學(xué)回家。回家以后,總閑著也不是事,就想到生產(chǎn)隊去干活掙工分。那時口糧都是從集體分配,誰家工分多,分的糧就多。我去找隊長,隊長說你一個碎崽能做啥活,哪娃娃多哪耍去!我碰了一鼻子灰,哭哭啼啼讓母親再找隊長。母親有些猶豫,一方面她也覺得我太小,當(dāng)社員不合適;另一方面,多一個人干活就能多一些工分。父親兩年前去世后,家里沒有了全勞,九口人吃飯,只有母親、伯父和四姐在出工。我再三磨,母親就去找了隊長,說娃個頭也不小了,閑游亂逛怕生事呢,讓他上個工,不當(dāng)做活就當(dāng)管娃呢。隊長最后答應(yīng)了。得知自己終于成為“社員”,那天晚上,我的心情很激動,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就起來了。那時候也不刷牙,把臉一洗,就來到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室門口,這里是社員們每天干活之前集中的場所。飼養(yǎng)室門口一個人影也沒有,飼養(yǎng)員已經(jīng)起來喂牲口。他問我起來這么早干啥,我說我來隊里干活。他說你一個鼻涕娃娃的能干啥活。我熱騰騰的心情被潑了一盆涼水。過了好大一會兒,社員們?nèi)齼蓛傻搅?,隊長也到了。誰誰誰鋤苞谷,誰誰誰拉土墊圈,隊長扯著嗓子,一一給社員們派活。我支著耳朵,一直在等隊長叫我的名字,他卻始終沒有叫。社員們先后散去干活了,最后,除了隊長,飼養(yǎng)室門前又只剩我一個人。我忐忑不安地走到隊長跟前,“隊長,……”卻不知道說什么。隊長看了我一眼,很不耐煩地說:“你跟王老漢吆雀兒去吧!”

我轉(zhuǎn)身小跑去追老王叔,來到了四王廟后邊的谷子地旁邊。一起吆雀兒還有三個人,他們都比我大兩三歲,是一起念過書的同學(xué)。我們隊種了五十畝谷子。谷子快成熟時,小麻雀一群一群的,一群最多有上千只,在谷子地連吃帶踩蹋,如果不派人驅(qū)趕,谷子就沒有收成了。

干完一天活,晚飯后,全體社員又都來到飼養(yǎng)室,這回是來記工分。飼養(yǎng)室西邊兩間是牲口圈,槽頭拴著二十多頭牛馬,東邊一間盤著一張很大的火炕?;鹂患仁秋曫B(yǎng)員的床鋪,又是我們生產(chǎn)隊的“光棍俱樂部”。農(nóng)閑時節(jié)或下雨天,隊上的光棍們就聚集在這張火炕上,說笑打鬧。但每天晚飯后個把小時,這里是嚴肅的工作場所。

炕邊有兩個炕背欄,高出炕面一尺多,各點著一盞煤油燈。男隊長跟前坐著男記工員,女隊長跟前坐著女記工員。來記工的社員掏出自己的記工本遞給記工員。給誰記多少工分,全由隊長說了算。男人全勞一天記十二分工,女人全勞一天記十分工。所謂全勞,就是最有力氣、干活最硬棒的人,身體軟弱的人就掙不了全勞工分。我是第一天干活,沒有記工本。隊長讓記工員給我填一個新記工本,并說:“他今天吆雀兒,給記三分工?!蔽遗踔浌け荆吒吲d興地回到家中,就像捧著一張獎狀。平生第一次掙了三分工!當(dāng)晚又興奮了大半夜。

我剛參加勞動沒幾天,一天上午,隊長來到我們吆雀兒的谷地邊上,對我們幾個人說:“今天下午在飼養(yǎng)室門前的大場上開貧下中農(nóng)會,凡是貧下中農(nóng)成份的社員都參加?!蔽衣犃艘院?,腦子嗡地一響。因為我家是“上中農(nóng)”成份,我是沒有資格去開會的。上午放工回家,我就倒在了炕上睡覺,母親叫我吃飯,我說我頭疼。四姐看出我的心思,她說:“肯定是下午開貧下中農(nóng)會,把你氣的來。”母親就勸我,不要生氣,隊上成份高的人也不是咱們一家子,不開會就不開會,咱好好給人上工。在母親的再三勸導(dǎo)下,我吃了一碗飯,拿起吆雀兒的鞭子去了谷地。我知道,下午在地里吆雀兒就我一個人了,我只能與雀兒為伴。

正當(dāng)我向谷地里走的時候,老遠看見前面隊長在跟一個人說話。我就繞開他們走了另外一條路。隊長看見了我,從路的那一頭截住我。隊長說:“我看你人不大,心思還挺重的,下午不去地里了,到大場開會!”我的心情稍稍輕松了些。

大場上人很多,男女老少有一百多人,大隊的幾個干部也來了。大家嘰嘰喳喳,不知要開什么會。過了一會兒,從北邊開來兩輛大卡車,飛塵揚沙地開進大場。前面一輛駕駛室的頂棚上面,架著兩挺機關(guān)槍,車廂里站滿了人;第二輛拉的是敲鑼打鼓的人。他們每人胳膊上都帶著紅袖章,紅袖章上印著三個大黃字,“紅衛(wèi)兵”,還有兩個小字“工聯(lián)”。前面那輛汽車駕駛室的門打下,下來兩個人,一個是在我們大隊蹲點的公社干部,給同來的另一個“干部”介紹了我們大隊的干部和生產(chǎn)小隊的隊長。雙方一一握手后,那個“干部”叫車上敲起鑼鼓。咚咚鏘鏘敲了十來分鐘,那個人把胳膊揚起,打了個響指,鑼鼓停了,他就帶領(lǐng)汽車上的人呼口號:“毛主席萬歲!”“打倒劉少奇!”“把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公社干部讓社員們跟上一起呼口號。呼完口號后,公社干部讓大家安靜,現(xiàn)在正式開會,下面由李司令講話。李司令就是剛才領(lǐng)大家呼口號的“干部”,他自稱是周至縣紅衛(wèi)兵總司令,讓大家叫他“李司令”。他說我今天就講一個問題,怎樣才能把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他叫每一個人都要加入“工聯(lián)”隊伍(即周至縣工人聯(lián)合會),因為“工聯(lián)”是革命組織。他又說周至縣內(nèi)還有一股反革命勢力正在抬頭,他們的番號叫“工總”(即周至縣工人總工會),不要加入“工總”,那是反革命組織。大約一個小時后,大會結(jié)束,他們一群人上了車,又飛塵揚沙地去了我們大隊下一個生產(chǎn)隊。

這個大會的第二天下午,在終南鎮(zhèn)讀初中的五姐背著被子和書包垂頭喪氣地回家了。她說是周至縣和終南公社的“工聯(lián)”與“工總”真槍實彈地打開了,死了好幾個人。學(xué)校的老師都跑完了。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很優(yōu)秀的五姐,也這樣輟學(xué)了。

五姐上終南中學(xué)沒有參加升學(xué)考試,她是從集賢小學(xué)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直接保送到終南中學(xué)的。在終南讀初中的幾年里,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很優(yōu)秀,每一學(xué)期都能領(lǐng)上獎學(xué)金。母親無奈地說:“不念就不念了,還能給家里增加一個勞力。”五姐給母親說,她們學(xué)校有好多女生準備出去串聯(lián),還有人聯(lián)絡(luò)她,她到紅衛(wèi)兵領(lǐng)導(dǎo)小組一問,人家說一定要貧農(nóng)成份的人才能出去,我們家是上中農(nóng)成份,她就去不成。母親說:“去不成才好,你出去我還不放心呢。”我們大隊有一個姓方的學(xué)生,當(dāng)時與十幾個同學(xué)去北京串聯(lián),回來后給人們說,他們一路天王老子都不怕,走哪里住哪里吃哪里,不用掏一分錢。

就在我回鄉(xiāng)參加勞動的一個多月里,我們大隊也成立了紅衛(wèi)兵組織。這個組織從兩三個人發(fā)展到幾十個人,開始只是把大隊書記、大隊長拉出來批斗,后來發(fā)展到只要是干部統(tǒng)統(tǒng)拉出來批斗,還要各生產(chǎn)隊的隊長陪樁。他們用?;\嘴做底座,上面用紙糊上一米多高尖尖的帽子。正職戴的帽子上面寫著當(dāng)權(quán)派某某某,副職和會計、出納、委員戴的帽子寫著?;逝赡衬衬?。農(nóng)民都不下地干活,整天就是開批斗會,眼看著地里的莊稼成熟了沒有人收,一部分莊稼就爛到了地里。農(nóng)民看著心疼,都自發(fā)地到地里收莊稼。

這年冬季,開始“破四舊、立四新”運動。首先拆廟。過去每個村子大大小小都有廟宇,不是道觀就是佛寺,有些村還有天主教堂。拆廟運動聲勢浩大,先是搬神像,后是拆房。拆廟運動結(jié)束后,緊接著就是平墳運動。在六十年代以前,農(nóng)村地里邊到處都能看見墳?zāi)?,有些大戶人家的墳園有幾畝地大,堆著幾十個甚至上百個墳頭,墳上長的樹有幾抱粗。平墳運動持續(xù)了一兩年,各生產(chǎn)隊都重新規(guī)劃了“公墳”,集中地點埋人,不允許隨便亂埋。

在平墳運動還在進行的時候,全國性的佩戴毛主席紀念章運動又開始了。紅衛(wèi)兵規(guī)定,紀念章不能賣錢,只能給各單位發(fā)。有些人沒有領(lǐng)到,就動手摘別人身上戴的紀念章。別人摘你身上戴的紀念章,你還不能生氣,人家說他是想尊敬毛主席。有時候把別人的衣裳都揪爛了,對方都不能惱。

接著,全國性的學(xué)習(xí)毛主席語錄運動又來了。每人發(fā)一本毛主席語錄本,規(guī)定幾天要背過。每一個村子的村口都設(shè)有紅小兵崗哨。外村的人來本村,先要背幾條毛主席語錄。如果背不過,幾個孩子輪番給你教,直到你背過才能通過。實在背不過,你就得原路返回,不能進村的。這難壞了那些沒上過學(xué)的老人,他們連親戚都不敢走了。家家戶戶的門扇上都噴有毛主席像,或者一個“忠”字,下面一行小字:無限忠于毛主席。家里飯桌的正上方,中間懸掛著毛主席像,兩邊鑲嵌著毛主席語錄。每次吃飯前,全家人都要站在一塊,面對毛主席像背毛主席語錄,背完后才吃飯。這一運動后來逐漸轉(zhuǎn)化成向毛主席“早請示、晚匯報”。全家人吃飯前站在一起,面對毛主席像莊重肅立,同時大聲說:敬祝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萬壽無疆!祝林副主席永遠健康!連喊三遍,全家人才能吃飯。

一段時間的內(nèi)亂,導(dǎo)致工廠停工,老百姓的生活必需品嚴重短缺。那個時間沒有打火機,火柴買不到,人們就重新用起了撇火的火鏈。灌不下煤油,人們就用食用油點燈。蒸饃沒有堿,就把草木灰用開水一潑,過濾后代替堿。最后連紙也買不到時,就再沒有人寫大字報了。

1968年,“清理階級隊伍”運動在全國展開。清理對象主要是中農(nóng)和上中農(nóng)家庭,當(dāng)時認為土改時定成份太草率,有的戶成份定低了。方法是發(fā)動群眾,讓社員開會討論給當(dāng)年的“漏網(wǎng)之魚”補定成份。在這場運動中,有些人就趁機公報私仇。中農(nóng)以上成份的家長,每次開會都要站在前一排,面對社員,低下頭,任憑社員說三道四,不敢怒也不敢言。有些人受不了這種折磨,上吊的、服農(nóng)藥的、跳井的,死了不少人。我家是上中農(nóng)成份,也在這次補定成份的范圍之內(nèi)。補定成份的依據(jù),是1946年到1949年期間家庭的土地、財產(chǎn)及雇工情況。專案組的人一會兒說我們家應(yīng)該補定地主成份,一會兒又說應(yīng)該補定富農(nóng)成份。

我們家在那幾年有三十畝地、一頭牛、一座水磨。伯父1941年被國民黨拉壯?。ㄔ诮夥艖?zhàn)爭中投誠解放軍),家里缺少勞力,本村一個孤身老漢常年給我家看水磨,這被認定為雇用長工。1964年父親去世后,我母親就是家里的家長,每次開會都要讓母親站在那里,一站就是四五個小時。母親身體本來就虛弱,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缺吃少穿,生活非常困難。物質(zhì)貧困加上精神折磨,母親幾乎承受不住。母親后來給我們講,她當(dāng)時多次尋過自盡,有時把農(nóng)藥的瓶蓋擰開,但想到如果自己死了,留下幾個沒有成人的娃怎么辦……

十四歲的我,也懂一些事了。吃了上頓沒下頓,勉強還可以忍受,唯有政治上的壓迫打擊,讓人難以忍受。1968年學(xué)校基本上都恢復(fù)上課,幾個同學(xué)讓我去上學(xué),我想這樣的家庭還怎么供我上學(xué)?我讀再多的書又能有什么用?不要說母親,在那段荒唐的歲月,我有時都不想活了。

十四歲,我到西駱峪修水庫

1968年,周至縣發(fā)動組織全縣的民工在西駱峪修水庫。到了七月,大隊干部說要我們二隊增加兩個民工去修水庫。隊長找來找去只找到一個人,其他人都不愿意去。我知道了這事,就問隊長,我想去,行不行?隊長說不行,你太小了。過了兩天,隊長實在找不到人,就找我商量:只要你愿去,就給你每天記與大人一樣的工分,但你必須與你媽說好。我一聽,高興極了!我在隊里干活,每天才記五分工;去修水庫,個人每天只拿半斤糧,其余生產(chǎn)隊全包,還能記全勞工分。我就回家給母親說。母親不愿意讓我去,說我還沒成人,修水庫活重,我背不住。但我主意已定。最后,母親極不情愿地答應(yīng)了。出發(fā)的先天晚上,她用麥面和包谷面兩摻給我烙了些饃,又給我準備了半晚上行李。畢竟,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

第二天天不亮,母親就把早飯做好了。我起來洗罷臉,吃了早飯,就背著母親給我準備好的被子,提著一個裝著碗筷與饃的布兜兜,再拿上一把鐵锨,高高興興地去叫與我一路去的徐大哥。我們兩個人從我村子北面的南環(huán)路向西走。南環(huán)路是前幾年剛修的,還沒有鋪柏油,當(dāng)時也叫戰(zhàn)備路。

我們穿過集賢走到樓觀,太陽就慢慢地升高了。七月天氣,我們又背著被子,一路直冒汗,汗水打濕了衣裳。徐大哥提議,用鐵锨挑上兩個人的被子,擔(dān)著走,一個人擔(dān)一程。起初我還可以,走出四十多里,快走到黑河邊,我就一點走不動了。徐大哥心疼我,后來被子基本上都是他擔(dān)著。

我們走到馬召的時候,日頭已經(jīng)過午。在一條小河邊,徐大哥說,咱們歇一會兒。我問他還有多遠?他說還有三十里。我一聽,眼淚一下子就滾了出來,后悔沒有聽母親的話。但是,一想到我是自愿來的,出發(fā)時興高采烈,現(xiàn)在為什么要哭呢?我擦干了眼淚,把兜兜解開取饃吃。

解開兜兜一看,除了饃,里邊還裝著兩個煮熟的雞蛋。我家的雞蛋,平時誰也沒有吃過,都是用來換油換鹽的,只有在誰過生日時,母親才會用小鐵勺,在灶堂給炒一個雞蛋。我把兩個雞蛋拿出來,給徐大哥一個,他不要,說他不愛吃雞蛋。我知道他是不好意思,就硬塞給了他。我們兩個吃了自己拿的饃,從兜兜里掏出洋瓷碗,在小河里舀了一碗水喝下,就又挑上擔(dān)子慢慢地走開了。

我早上出門時,母親讓我穿了一雙姐姐給我做的新布鞋。布鞋是越穿越大,所以新鞋都有些吃腳。這雙新鞋把我的兩只腳都磨破了,腳疼得沒辦法走路,我干脆把鞋脫了,光著腳片走。徐大哥看我這樣子,就再沒讓我擔(dān)被子。

我們九峰公社在周至縣的東邊邊,西駱峪在我們周至縣的西邊邊,相隔八十里路。下午四點左右,我們終于走到了工地。當(dāng)時我們耿西大隊與虎峰大隊共用一個灶,有七八十個民工在一起吃飯。我們大隊的領(lǐng)工是焦副大隊長。他一看到我,滿臉不高興,說:“你們二隊這是干啥呢嗎,把這么小的娃都弄來做工!”四周的民工哈哈地笑起來。我看了看周圍,確實沒有比我更小的民工,羞得想找個老鼠窟窿鉆進去。

焦隊長極不情愿地給我安排了床位。宿舍里沒有床板,都是在地上打地鋪,下面鋪的是麥菅草,把自己的被子往上面一鋪就行了。當(dāng)我解開被子時,發(fā)現(xiàn)母親用粗布給我縫了一個背心。我這才想起前一天晚上,我興奮得睡不著覺,半夜起來在水缸里舀涼水喝水時,看見母親房子里的煤油燈還亮著。我心想就是出門做個工,又不是女子出嫁,至于整晚上不睡覺嗎。當(dāng)我把嶄新的粗布背心從被子里取出來的時候,我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知道這是母親一晚上沒有睡覺做的??!

細心的母親還在被子里裹著一瓶辣椒面子。

我們把床鋪好,也就到了開飯的時候。晚飯是一個人一個饅頭——一個饅頭半斤重,一碗用麥面做的糊糊,一小勺黃瓜菜。在家里我從來沒吃過用純麥面蒸的饃。雖然我的心情不好,但饃菜確實很香。我把我的一份吃完后,覺得肚子還沒吃飽,但一想到焦隊長對我的態(tài)度,我又覺得已經(jīng)飽了。一晚上,我的心情就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走了一天的路,卻怎么也睡不著。前一晚上在家是興奮得睡不著,今天晚上又害怕得睡不著,害怕明天領(lǐng)工的不要我,讓我回家。

天剛蒙蒙亮我就起來,在河邊洗了臉,在宿舍門前的石頭上坐了一會兒,就到了開早飯的時候。早飯與前一天晚上的晚飯一模一樣。我把飯端到河邊的大石頭旁,準備吃的時候,焦隊長端著飯來到我跟前。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他問我拉得了架子車嗎?我的心情一下子輕松了,忽地站了起來。當(dāng)時架子車還不太普及,以前用的都是木頭做的獨輪推車,裝不了多少東西,沒有一定的力氣和技巧是推不動的。架子車一左一右兩個橡膠輪子,前面兩根車轅,不需要人力掌握平衡,車廂也大,與推車相比,無疑先進一大步。我們生產(chǎn)隊上一年剛買了三輛架子車,我在隊上做活時,拉過多次。我立即站起來說:“沒問題,我還愛拉架子車的很!”隊長再沒有說什么。

吃完早飯,水庫大壩上有人吹號,吹了足有三分鐘,工友說這是上工的號。早六點鐘上工,十一點下工,吃中午飯;下午一點上工,六點下工。每天上工的時候要吹上工號,下工的時候要吹下工號,晚上十一點要吹熄燈號。我剛?cè)サ那皫滋?,特別愛聽吹號的聲音,不論是上工號還是下工號。慢慢地,只愛聽下工號,不愛聽上工號了。

西駱峪水庫大壩的長度我不太清楚,寬度是五十米。給我們大隊分的長度是十米,每天墊土二十公分厚。整個壩面墊完土之后,晚上有三臺壓路機把壩面來回碾壓。碾完以后,指揮部還要檢測。全縣有近二百個大隊在工地上,每個大隊都在壩面上插一面紅旗,紅旗上寫著本大隊的名字,這樣便于上級領(lǐng)導(dǎo)檢查。整個大壩上紅旗招展,人山人海。我們耿西大隊與虎峰大隊合用一個灶,為了節(jié)約伙食費,每天一個大隊抽一個人去挖野菜。野菜的種類很多,如灰灰菜、人漢菜、馬齒筧、白蔓子、雞爪爪、野韭菜、天蒜等等。生活標準是每人每天二斤半糧,個人出半斤,其余二斤是各生產(chǎn)隊出的,每人每天還有五角錢的伙食補助。吃的是純麥面饃,還經(jīng)常炸油餅,像這樣的生活,在家里是從來沒有的。我每天主要是拉架子車,從幾百米外的土場子把土裝滿,拉到大壩上。滿車是下坡,空車是上坡,所以不太掙人,基本上吃得消。雖然說我年齡小,但我干活非常賣力,每天拉的趟數(shù)比成人都多,沒過幾天,大家都非常喜歡我。

修水庫期間,不知是縣西哪個大隊的人,晚上在我們大隊的土場子偷著拉土。當(dāng)時縣上分活的時候,大壩離土場遠的大隊分的工程量小,離土場近的大隊分的工程量大。他們嫌拉土遠,晚上在我們的土場子偷著拉土,不知道拉了多少次。一天下午,我們挖的土沒有拉完,第二天上工卻不見土了,才知道有人偷拉我們的土。當(dāng)晚我們就派了兩個人在土場看著。到了半夜,果然去了一幫人在我們的土場拉土,我們看土的人就擋住不讓拉。偷土的人不但不認錯,還氣勢洶洶打了我們的人。我們的一個人跑回宿舍報了信。大隊長一吆喝,大家全部起來,拿上镢頭鐵锨蜂擁而來。對方也叫來不少人,看上去比我們的人還多。眼看著一場群架就要開打。

這時,我們大隊幾位下鄉(xiāng)插隊的知識青年來了,他們身體好、膽子正,也能說會道。其中一隊的知青丁繼平和王小相,兩個人都是一米九高的大個子,體重都在二百斤以上。這兩人都練過武術(shù),胳膊上都是疙瘩肉。他倆給人群中間一站,大喝一聲:“做賊還有理了,要打架的上來!”一下子就把對方震住了。這時三隊的知青梁靜增也到了。梁靜增當(dāng)時在水庫大壩上吹號,偷土一方有人見過他,以為他是工程指揮部的人。對方的聲調(diào)變低了,三三兩兩拉上架子車開溜。多虧這幾位知青,是他們及時制止了一場械斗,如果真打起來,后果不堪設(shè)想。經(jīng)過這次事件,知識青年在我們大隊的威望提高了很多。

我在這里干了一個月以后,一天晚上,領(lǐng)導(dǎo)召集大家開會。講完工程的進展情況后,領(lǐng)導(dǎo)讓管灶的講話。管灶的是虎峰大隊一個姓付的中年人,他講了講灶上的具體情況,并征求大家對伙食的建議。最后他說,由于咱們主要吃野菜,上一個月的伙食費有結(jié)余,可以給每人發(fā)十塊錢。我高興得差點跳起來!吃得好、吃得飽、還發(fā)錢,這不是在做夢吧?我把十塊錢拿到手上,翻過來看過去,才知道這是真的。那一天晚上,我又久久不能入睡。過了幾天,我的一個堂哥趕著馬車來送糧。我們大隊共有五個生產(chǎn)隊,每個月各生產(chǎn)隊的馬車輪流給工地送一回糧。我的堂哥給我說,隊長準備派人來換我和徐大哥,但暫時還沒有人愿意來。徐大哥一聽就躁了,下午他就跟著送糧的馬車一塊回去了。

徐大哥讓我跟他一塊回去。我的心情十分矛盾。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出門這么長時間,我想我的家人,想母親,非常想回家。可我冷靜一想,我回去在隊里干活,每天只能掙五分工,我在這里每天能掙十分工,每個月還有結(jié)余的伙食費。想到這里,我決定不回去了。我把我的錢讓管灶的換成兩個五塊,讓堂哥把五塊錢捎回家,并讓他給隊長說,不要派人來換我,我愿意一直干下去。

第二個月便進入三伏天,一直沒有下雨,天氣特別炎熱。一天午飯后,我看見有兩個人在河渠邊的樹蔭下賣西瓜。那時候賣西瓜都是要叫賣的。我聽到一個人在喊:“門扇大的塊塊,一牙子五分!”當(dāng)時,我非常想吃西瓜,嘴里涎水汪汪的。我一邊給賣瓜的跟前走,一邊思量,我要買瓜吃,不就得把五塊錢破開嗎?這錢不能破的。當(dāng)我轉(zhuǎn)身走的時候,那個人又叫開了,好像是專門給我喊話:“紅瓤黑籽,甜得粘嘴;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我不由得又停住腳步,吃不吃,破錢不破錢,兩種念頭在心里激烈斗爭。最后,不想把五塊錢破開的想法,戰(zhàn)勝了想吃西瓜的想法。在西駱峪做工的三個月里,我沒吃過一口西瓜。

第二個月由于天旱,找不到野菜,每人只領(lǐng)了五塊錢的伙食補貼。那年流行給背心上印字。西駱峪水庫工程指揮部,給每人發(fā)了一個背心,上面印著“西駱峪水庫留念”。當(dāng)時我的體重只有八十多斤,領(lǐng)了一個最小號的背心,都大得穿不上身。

在修水庫的三個月里,我與一群成年民工一起勞動、一起生活,我覺得自己也長成大人了。水庫是八月竣工的。每個生產(chǎn)隊都來一輛馬車,拉東西拉人。我隊上又是我堂哥吆著車,除了拉工具和灶具外,我與本隊的七個人一起坐在馬車上。馬車不比步行快多少,經(jīng)過大半天顛簸,我們回到隊上,天已經(jīng)黑定了。母親領(lǐng)著我的兩個弟弟,早早就在飼養(yǎng)室門前等著。聽到馬車進村的聲音,母親就急急迎了上來,大聲喊“耀武、耀武”。我知道母親急于想看見我,又看不見,就高聲地答應(yīng):“媽,我回來了!”下了馬車,借著飼養(yǎng)室昏暗的燈光,我看到母親歡笑的臉上,掛滿淚痕。二弟接過我的被子,三弟替我掮著鐵锨,母子四人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回到家里,兩位姐姐已經(jīng)把飯菜擺放停當(dāng)。起初,四姐五姐也在飼養(yǎng)室東邊的橋上等著,聽見馬車進村的聲音后,她們才轉(zhuǎn)身回家舀飯。

養(yǎng)蠶豐收,全家穿上了縑子襯衣

父親病逝以后,九口之家上老下小,為了維持生計,母親幾乎每年都要帶領(lǐng)我們養(yǎng)蠶。

蠶在關(guān)中地區(qū)是三月二十日前后出籽,五一前后做繭,大約需要養(yǎng)殖一個半月。養(yǎng)蠶是一件繁瑣、細致又非常辛苦的活兒。生產(chǎn)隊發(fā)給我們的蠶種子是從公社供銷社領(lǐng)回來的一張紙,有書本兒那么大,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小黑點,用手一摸澀澀兒的,很像工業(yè)用的砂紙。

母親拿著蠶種子在炕上摸來摸去,想找一塊兒溫度合適的地方。炕太涼了,怕蠶種因溫度不夠出不齊;太熱了,又怕把蠶種燙死。只有溫度合適了,蠶種才能出得快、出得齊。

兩天后,蠶種子都變成像頭發(fā)渣渣的樣子,并慢慢蠕動。這時候母親就把新采的桑葉嫩芽用布擦干凈,再用剪刀剪成像頭發(fā)一樣的細絲,開始喂蠶兒。

在母親精心喂養(yǎng)下,小蠶兒一天天變大,吃的桑葉也越來越多。為了找桑葉,四姐、五姐或者我每天都要背上背簍外出尋找。除了耿西村上下五個生產(chǎn)隊,我們還到大曲村、虎峰村、何家寨、安寨子等村去找桑葉。捋人家桑葉要給人家掏錢,一般一棵樹兩塊錢,大些的樹三塊錢。母親很有遠見。當(dāng)把蠶種子領(lǐng)回家后,她就到本村和外村定了好多桑樹。后來,因為采不到桑葉,有的人家就把蠶餓死了,有的把蠶白送人都沒人要。

那時候沒有冰箱,桑葉沒法存放,蠶兒又嬌氣,桑葉必須當(dāng)天采、當(dāng)天喂。每次喂新桑葉時,都要把上次的殘渣和蠶屎清理出來,換一個干凈的篩子,把新桑葉鋪好,再把蠶一個一個放上去。天天如此。

等蠶兒稍大一點,不僅白天要喂,晚上還得喂一到兩次。我與姐姐晚上都不愿意起來,只有母親每天半夜起來喂蠶。有天半夜,母親叫三姐起來和她喂蠶兒。半夜是人睡覺正香的時候,三姐有些迷糊,手里端著的煤油燈不小心掉在篩子里。煤油的氣味兒很濃,篩子里的蠶兒痛苦地上下翻滾、掙扎,不大一會兒都被熏死了,看得人頭皮發(fā)麻。母親心疼得直掉眼淚,埋怨三姐不操心。

母親和姐姐們天天操勞,細心侍候著這些寶貝們。它們一天一個樣子,快成熟的時候要裝十幾個篩子,燒炕的半邊摞得像小山一樣。晚上睡覺,聽著蠶吃桑葉的“唰唰”聲,像千軍萬馬走過。等到蠶兒渾身透亮,它們才停止進食。這時要割一些竹子梢,把它們碼放在一個不睡人的炕上,再把成熟的蠶兒一個一個放到竹梢上。它們在上面爬來爬去,尋找合適的地方,然后慢慢吐絲。吐完絲,蠶兒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在蠶繭里,它們的使命就完成了。等到所有的蠶兒都變成了蠶繭,養(yǎng)蠶的工作才算大功告成。

母親把收獲的蠶繭裝到大竹籠子里,讓姐姐交給公社的收購站。養(yǎng)一季蠶能掙二三百塊錢,對我們家就是一筆重要的收入。有一年養(yǎng)了四板蠶,伯父用竹子編了好多像篩子一樣的蠶盤,我們家樓上樓下全都放的是蠶盤。蠶養(yǎng)得多,收成也好,母親就留下一部分蠶繭,準備織縑子用??V子在有的地方也叫“夏布”,是用絲線做經(jīng)線、細棉線做緯線織成的細布,質(zhì)地柔軟,夏天穿著透氣、涼快。

母親叫人在后院盤了一個簡易灶,把鍋放在上面,請四五個鄰居的阿姨來幫忙繅絲??壗z在磨河渠叫“打絲”,先盛半鍋水燒開,然后把蠶繭放進鍋里煮。經(jīng)過高溫,緊實的蠶繭變得松散,又可增加絲線的柔韌度。等到白生生的蠶繭全部變成淡淡的黃色,母親便拿起兩根長長的筷子,在鍋里把煮好的蠶繭攪來攪去,這時就有絲線的頭纏上筷子。一個蠶繭一個線頭,每撈上一根,就順手遞給旁邊拿著線拐子的阿姨。阿姨們把絲線頭纏在拐子上,開始拐線。線拐子在他們手中上下翻轉(zhuǎn),幾個人同時操作,就像一個小小的作坊。

經(jīng)過幾個小時連續(xù)不斷地撈線頭、拐線,直到把鍋里的蠶繭都變成一綹兒一綹兒的絲線,繅絲的工序才算完結(jié)。這時,鍋里是一層紅紅的蠶蛹。母親用笊籬把它們撈出來,用清水洗凈。把鍋收拾干凈,倒一丁點兒菜油,燒熱,把蠶蛹倒入鍋里,加點鹽炒成金黃色。蠶蛹是高蛋白食物,而且有一股奇特的香味兒。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我們能吃到蠶蛹,就如同吃到了山珍海味。

繅完絲,母親又著手織縑子的各項工作。漿線、經(jīng)布、刷布、過繩、過綜,工序跟織棉布一樣??椏V子的緯線要紡得很細,如果緯線太粗,織出的布不平整??棽紩r腳手要輕,太用勁兒了,經(jīng)線會不停斷線,接頭打得多,織成的布就滿是小疙瘩,很難看。

那一年三姐紡緯線,由四姐和五姐織布。兩人換人不停機,一氣兒織了十二丈縑子布。

母親用新織的縑子布給家里每個人做了一件布衫。年邁的祖母穿上新衣裳,高興得合不攏嘴:“這布衫又輕又涼快,你們娘兒們真本事!”

(完)

猜你喜歡
伯父隊長母親
Captain Marvel 驚奇隊長
伯父的黃昏戀
這樣的隊長大家很服氣
中國式好隊長
給母親的信
克里斯·埃文斯 論隊長的獨一無二
一張油畫
悲慘世界
借給伯父一百元
送給母親的貼心好禮